田姐为给我出气,找茬儿到图书馆大骂缪贞,让她赶紧还给小大夫买书的钱。真不是田姐吹牛,缪贞吓得躲到墙脚,从头到尾听着田姐的骂声完毕,红着脸答应明天准保还钱。
我主动提出去看管浴室,跟田姐成了快乐搭档。刚调澡堂那几天,我数白大褂儿,由田姐扫水做卫生,她是怕伤我自尊。慢慢地,我也明白了因为自己不识抬举,院长才把我弄出诊断科,多正派的男领导都会厌烦我骨子里那种又臭又硬。起初安排我一个养尊处优的地方自然有不言而喻的目的。本来我心里也有个底线,假如院长主动给我一些关怀,甚至暧昧,我就默许,毕竟我掉进了火坑,但这油腔滑调的院长到底是虚伪还是真正统让人捉摸不透呢!为达到目的,丢下尊严去讨男人欢心,我不干,再说一遍,在男人面前,不能主动给自己宽衣解带,生死关头就另当别论了。这次院长夫妇跟我翻脸还有个理由就是缪贞的蛊惑。
整个妇产科医院只有田姐明白,是我主动要求去跟临时工大姐看管澡堂,这是不合正常逻辑的选择。每天,我看着胖胖瘦瘦、赤条条的女医生护士们摘掉帽子口罩、脱去遮羞布,还可见到一些优雅女人在我面前偶尔做出不该示人的小细节,只是缪贞永远也不到公共淋浴室洗澡了,她的那些图书馆部下来洗澡会用得意的眼光藐视我,这都在我预料之中。
利用跟田姐的交情,我在缪贞白大褂左面里怀用碳素毛笔写上了“大骗子”仨字,这小动作跟我撕她的裤衩有点异曲同工。后来,缪贞再没有把她白大褂拿到洗衣房,一是因为她生了个儿子休产假;二是因为怕我给她白大褂上再写出不堪入耳的话。
又一个春夏交接之季,缪贞如愿当了母亲,生出的儿子肛门正常,却是先天性脑瘫的患儿,真纳闷一直为她保胎的胡主任,保出来的却是个弱智、弱视、嘴歪眼斜腿又瘸的白胖男孩,除了肤色像缪贞,这孩子找不出一点点帅哥梁新的影子。
田姐消息灵通,她听图书馆人说,缪贞自从生了傻儿子,把欠下的所有债款都还清了,对手下同事变得实在许多,有了书刊回扣及时分给大伙。自从生了傻儿子,她也从没提过许多多的名字,别人说起许多多她就绕开话题。
我很快适应了淋浴室的工作,早上开门,倒掉纸篓那些被澡水浸泡的大便纸、卫生巾;下班扫地,锁上门,一天的中间时段全部属于自己。两个月后,我可以不到医院上班,一切由田姐捎带脚帮我干了。我利用自己多年在图书馆的人脉开起一个名叫“好大夫”的医药书店,零售批发一条龙。八年以后,这个书店红火起来。
八年的时间里,八年的忙碌中,我这个洗澡堂的清洁员把医药书店干成了全市最权威的一家。那些岁月里,每天都是田姐早晨替我打开浴室,晚上下班锁门。渐渐地,书店成了我的主业,后勤淋浴室的工资跟我做书店的收入相比微不足道了。我拿出一半工资给浴室跟我对班儿的临时工大姐,加上田姐帮我挡驾,澡堂子里的卫生归她一人承包。
在开店三年的时候,我用自己赚的钞票买辆夏利,在妇产科医院成了为数不多的有车族。转年,买了栋一百六十平米的商品房,给老公也置备出一辆崭新的灰色宝来。这时,缪贞跟我之间的恩怨最终被新事业的成就感搅得烟消云散了。那女人不再让我伤怀,时间是医治伤口的良药,再结实的仇恨经过八年的雨打风吹也该融化了,更何况,我无意中听说了一个有关缪贞的惊天噩运。
中午,我创办的“好大夫”书店来了位法院系统的精神科女读者,她听说我在妇产科医院后勤工作,满目狐疑地看着我,问是否认识缪贞?我说原来跟她一个科室啊,她当图书馆馆长。
女读者放下手里的新版《实用精神病学》,神秘地告诉我,缪贞丈夫梁新打死自己的爸爸,把老人的脊椎骨折断,尸体弯成两截,塞进床下面的抽屉,伪造了一个偷盗现场。
哦!天!我忽然觉得是在梦里听到的奇闻,梁新?怎敢杀人,还是他父亲?
那位女读者见我恍惚的样子,继续解释说,真有这事,据说那男的长得特帅。
我点点头,示意她说下去。女读者说,几天后,梁新姑妈请他爸过生日,家里没人接电话便打给梁新,听他电话里吞吞吐吐觉得不对劲儿,亲自到梁新父亲家,闻见恶臭才发现了床底下尸体。
梁新闯了大祸,躲在被窝里喝着缪贞熬的鸡汤,他已经病了四天。八岁的傻儿子拿一根毛衣针用力扎进梁新的脚面,鲜血染红了床单才被缪贞发现,她找出纱布,给麻木不仁的梁新包扎伤口。
缪贞嘴里骂着傻儿子,手里缠好了梁新的脚。有人重重地敲门,是三个警察,他们带走了脚上缠满绷带的梁新。据说那个刑警队队长特别擅长破获家庭凶杀案,是梁新爸爸家报箱里积攒的报纸太多,提示了他抓审死者唯一的儿子。
奇特的新闻再次发生在缪贞身上,讲述缪贞故事的精神科女医生见我傻傻地愣神无语,用手指在我眼前晃晃,确认我脑子是否清醒。
我回过神,打量着医生,满脸疑惑地想,梁新胆小如鼠,怕见人,遇到医院同事就刺溜躲起来,一只狗都吓得他抱头乱叫,看见流血就闭眼,这跟他打死父亲太不吻合了。
望着窗外,年轻俊朗的梁新和美乳少妇缪贞仿佛就在马路上行走;在书报亭那儿说笑;在图书馆的大型阅览桌上做爱;后来,变作大白瓷盆里的两条水蛭;再后来,图书馆拆了,被推土机深深地掩埋起来。
我有两天没去医院上班,估计田姐应该知道了缪贞家的爆炸新闻。在赶往医院途中,我掏手机给柳馆长打了个电话,柳馆长在电话里不停地咳嗽,似乎一口气上不来要窒息,她将步入耄耋之年,耳朵不好却听清了我说的一切。柳馆长沙哑着嗓子说,缪贞把梁新养废了,养残了,为让他永远留在身边,缪贞做到了。啪嗒!柳老太太像背台词一样搁下了电话。
缪贞为梁新可以赴汤蹈火,这次,看她怎么拯救罪恶深渊的梁新吧。我赶到洗衣房的时候,田姐正在逗着一个脑瘫后遗症的男孩,给他吃巧克力,我猜这一定就是缪贞的傻儿子,旁边站着图书馆丁老师。
田姐提起缪贞不再骂骂咧咧,用一种无奈的口气替代了从前的厌恶,丁老师见我也恢复了最初的热情。田姐说,缪贞儿子趁丁老师找白大褂的功夫在院里乱跑,差点被车撞,我看孩子可怜就把他领进来。
处事油滑的丁老师以为我听了会解气吧,拉我手说,许多多,你现在多潇洒,缪贞还住没安暖气的七楼顶层。她腿不好,上楼慢,孩子天天跟妈妈连滚带爬地回家。现在他家出了大事,我们轮流给缪贞带孩子呢。缪贞傻儿子吃得满脸都是巧克力唾液,孩子发育得根本不像七八岁儿童,大头小尾,一条腿肌肉萎缩,长得跟缪贞不好看的角度有点神似,一瞧就是缪贞的“作品”。
我问丁老师,梁新怎么能杀他父亲?
丁老师说,一言难尽,梁新并没想杀了他父亲啊!
哦!我也琢磨,梁新杀了他爸爸干吗?田姐一旁问道。
缪贞儿子没出生,梁新就怕自己不再得宠,等儿子生出来是脑瘫,梁新又威胁缪贞:有他没我,有我没他!不把傻孩子送乡下寄养,甭想叫我回家!每年到了烤火季节,梁新嫌冷就撇下缪贞母子,带上几千块钱,拖着一个大皮箱住他爸家有暖气的房子。夏天再回来继续找缪贞要钱。傻儿子今年快九岁了还朝着梁新吐口水,他似乎明白这是把妈妈气得想要跳楼的男人。也不懂爸爸意味着什么,因为伸不直舌头,呜里哇呀叫他坏梁新。上个星期梁新跟他爸吃晚饭,为缴煤气费吵架,失手推倒父亲,老人头部磕在玻璃鱼缸上,当场死亡。梁新吓呆了,怕公安局治罪,用力把尸体折叠成两截,藏进床下的抽屉,一路疯跑,回到七楼家里,钻进被窝一动不动,说自己头疼得要裂开。本来,过失推倒他爸致死也许不算大罪,谁叫他还把尸体藏起来,弄成了恶贯满盈的结局……
听完丁老师讲述梁新,柳馆长的声音响在耳畔,缪贞只有把梁新养废了,养残了,才能留住他。没错,梁新果然被缪贞养废了,养残了,我奇怪梁新跑回家没把过失杀父告诉缪贞,一直拖到警察到来,这可违背了他与缪贞多年的依赖关系,不过,丁老师说,梁新跟缪贞吵架的时候小声嘟囔过,你给我的全都是我不想要的。
还有比梁新更悲哀的丈夫吗?愚蠢的男人花,二十几岁就误以为自己找到了可以托付终身的王母娘娘,他为缪贞盛开,为自己凋零,到头来缪贞只不过每月拿两千多退休金还养上个傻儿子,这种日子让梁新彻底绝望。
丁老师带着缪贞儿子走后,我萌生一个念头,该回图书馆了,那本该是滋养女性最好的工作环境。据说再过一个月,焦院长调胸科医院当院长,女贵人田姐和所谓的女仇人缪贞一起退休,见我就拉长胖脸的第一夫人胡主任去年已经开始延聘,年逾不惑的我也该歇歇脚,把书店经理的位置交给田姐做,扶她一程,让她老有所依。图书馆系大学生,不能一辈子落脚在澡堂子。自从我在淋浴室工作,缪贞就没进去洗过一次澡,可怜她住在七楼,家里连暖气都没装,想洗澡怎么办?八十年代吹嘘自己是富婆好糊弄,用侨券买点进口货就被人以为会有源源不断的海外关系,进入二十一世纪十多年了,是不是富婆,房子汽车还有奢饰品上见分晓,缪贞哪个硬件都够不上了。
田姐掰着手指头跟我说,你没见着缪贞吧,珠穆朗玛峰倒塌,大胸脯成了荒土坡,爷们儿当上杀人犯,为生傻儿子,几乎丢了命,可这主儿,照样像当年偷你裤衩似的假装没事人,说说笑笑,坚壳命硬的娘们,有种!我说,离开图书馆九年,我只见过她一次,虽说身形变了,生完孩子的缪贞反而有种母性美,如果不是她故意躲避我,应该能见上几回。
缪贞的第二个丈夫梁新被判无期徒刑,这还是缪贞拼尽所有能量打下的结果,毕竟,梁新犯的罪有掉进黄河洗不清的性质,要经过超乎寻常的细致调查。这次帮她介入公检法,找律师的人除了“蒙牛”脑袋焦院长夫妇还多了一位,就是早年被柳馆长称做武大郎的矮个子工程师,他也曾结婚生子,后来他妻子去了以色列做护士再没回国。我知道他曾经迷恋缪贞多年,却不晓得缪贞表面上对他冷若冰霜,背地里跟工程师还称兄道弟。这信息又是田姐告我的,她说我就是总被表面现象迷惑,工程师对缪贞那才叫一往情深。
梁新的命保住了,缪贞会不会再找第三个男人?她要抚养智障儿子!她喜欢漂亮男人到了爱屋及乌的地步,能接受矮个子工程师吗?不管缪贞是不是潘金莲,她奋不顾身地迷恋着所谓的“西门庆”,在她陷入绝境的时候,矮个子工程师痴心不改,真心希望他俩走到一起,这样的结局对苦命缪贞算是最好的弥补。
夏天,我调回了阔别九年的图书馆,被任命为新馆长。
个别同事起哄似地来找我,把缪贞妖魔化,说些关于她的最新传闻,藉此以示对我的拥戴,说她是潘金莲、祥林嫂、女色狼。我默默听着,不想插一句关于缪贞的点评,故意把话题引开。我心里明白,没缪贞给我制造磨难,就不会有现在颇具规模的好大夫书店,也很难使我具备今天的稳重和淡定。多年来,与缪贞之间私仇纠结,我一直把对缪贞的愤恨当作动力,在我最想一笑泯恩仇的时候,她可能已经无心回应或者不屑于我的笑脸了,现在,我敢面对神灵发愿,从内心深处不再记恨缪贞!
接管固定资产的同时,我发现缪贞经手的账目混乱,账本不翼而飞,还欠下书店和进口图书公司许多款项,这种差错必须找院长汇报。在尽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情况下,我没有渲染缪贞的过失,与她的不幸相比,医院领导给予了得过且过的态度,祈盼缪贞尽快过上安宁的日子。
责任编辑 刘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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