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村庄和现在的马毕金没有太大的不同，村庄中没有一棵树，站在村口的高坝上望去，所有的房子一览无余，房子大多是水泥沙浆包面的平房，期间点缀着几处两三层高的楼房。我在村庄中打听了一遍，没有人知道我爷爷的名字。只有一个老太太告诉我，当年由于饥荒，村子里确实有许多人去了很远的地方，有的甚至是举家外出。他们要么凭手艺到处混饭吃，要么干脆出去要饭，他们出去后很少有回来的。在离开的时候，我回望了一眼这个村庄，我想，很多年前。这个村庄是一个什么样子呢？我可以肯定它和那时的马毕金有很大的不同，不然爷爷为何选择在马毕金生根而不愿意回到他的故乡呢？但我确实想象不出这个村庄那时具体的模样，想象不出他们怎样大呼小叫，连最后看村庄一眼都来不及就纷纷逃离的景象。实际上，除了马毕金，我想象不出那时任何一个村庄具体的模样。人的想象力并非像我们自认为的那样神奇，它其实就是这样可怜。
这次回马毕金，主要是把爷爷奶奶的坟墓换一个地方，并到太婆婆太公公一起去。因为有一条高速公路要穿过大尖山，爷爷奶奶的坟墓正好处在将要修建的隧道口，这没有什么好商量的。我爸在电话里征求我的意见，我考虑了一会儿，最终决定干脆并到太婆婆太公公一起去。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否大逆不道，是否能得到奶奶的原谅。但不这样做又能怎样呢，大尖山已经不让私自开辟坟场了，据说要不了多久就要强制实行火葬。我想，与其费尽周折让我们徐家的祖坟果在一个孤零零的地方，不如和太婆婆太公公呆在一起凑个热闹，因为将来我以及我的孩子能不能和他们呆在一起似乎是可以预见的。但我非常清楚，就在我做出这个决定的那一刻，有一种东西在我的心中轰然倒塌，就像歪嘴河的洪水舔噬着河岸，泥土墙似的倒下去一样。
歪嘴河也已经名不副实了，那个标志性的歪嘴巴不见了，它的河道变宽变直了，但却不能更好地化解每年汛期的大洪水。大家都说。歪嘴河变得越来越不可理喻，干的时候，整个河道不见一滴水。要在河床上打井取水吃，一旦到了汛期，大洪水就像变戏法似的突然而至，几乎不可预测。有一年，大洪水淹到我家里齐腰深的地方，把我家的柴屋茅房和猪圈全淹塌了，好在村里人跑得快，他们全都撤离到大尖山上，然后眼睁睁地看着洪水在村庄里像丝绸一样飘来荡去。那次的洪水给了人们不小的打击，九兰老婆子站在大尖山上双腿发抖，当场就倒下了，不几天就离开了人世。
河对岸的沙洲地也彻底改变了模样，曾经连成一片的草皮不知什么时候遭遇了鬼剃头，变成东一小块西一小块，看上去就像头皮长着东一块西一块的瘌痢。草皮上这里一处那里一处的灌木丛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废弃的曾经种植过猕猴桃的水泥柱子，种植过葫芦籽的木头架子和破败的香菇大棚。不过这里马上又要改变模样，因为乡政府看中了这块沙洲地。他们引进了一家化工企业，将要在这里建一个化工厂。
我的爸妈都已上了年纪，但他们的身体都还健康，每天都在不停地劳作。我爸这个矮矬子男人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最大的不同是，他的目光变得平静了，不再像小老鼠似的躲躲闪闪，可村里人见了他仍然喊他的绰号。他早已不打猎了，土铳早已被收缴。实际上，现在也没有多少猎物可打，大尖山上的野兽不知在什么时候逃到什么地方去了，总之很难再看见它们的踪影。曾经的打匠也不知不觉地消失了，人们再也看不到喝醉了酒唱着夜歌误入村庄的打匠。
迁坟的事办得非常顺利，我为爷爷奶奶重新准备了一副棺木，把他们的尸骨放在一起。虽然只剩下一堆白骨，但我还是能准确地把爷爷和奶奶区分开来，爷爷的尸骨仍然让我的眼前产生一团迷雾，而奶奶的看上去却是异常的清晰。这个一生要强的女人是在小秀遭到算计后垮下来的，她的一生是在为保护徐家的香火并想方设法使之兴旺中度过的，但正如人们常说的，人强不如命强，她最终没能保住徐家在马毕金有一块单独的祖坟山。
迁完坟的第二天我就动身回城，我爸我妈执意要送我上车，但被我坚决地制止了。我想一个人慢慢地走出村口，去一个稍远点的站点搭车。走到村口我停了下来。抬头去看那棵传说藏有鸡公蛇的老榉树。这棵老榉树还在这里让我有点不可思议，但很显然，没有人再相信树洞里藏有一条鸡公蛇，也没有人再把老母鸡白白地扔进去了。也因此老榉树丧失了习惯性的养料，正在慢慢地枯萎下去，树皮炸裂了，树干失去了光泽，稀稀拉拉的树叶无精打采地耷拉着。不知为什么。我突然产生了一种葜名的冲动，我捡起一块鸡蛋大的石头向树洞口投去，石头没有投进树洞而是落在树干上。老榉树发出一声非常空洞的回响，有几片干枯的树叶飘落了下来。
扔完石头我拍了拍手准备赶路，一转身，发现小秀站在不远处看着我。小秀的背上背着一个八九岁的男孩，我不能确定是她的儿子还是她的孙子。
小秀对我说，回去了？
我说，回去了！
小秀就背着男孩转身向村子里走去，刚走了两步，我就看到金小标站在远处对她大喊大叫，意思是说她不该这么慢慢地走路，家里还有一大堆事等着她呢。小秀并没有因为金小标的吼叫而加快脚步，她回敬金小标，叫什么叫，叫魂呀！我知道，现在马毕金很少有人给小孩子叫魂了，但叫魂这个词却能经常听到，有人用大嗓门喊一个人的名字，被喊的人嫌他太吵闹，就会骂他一句——叫魂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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