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翔是美术系的学习委员，爱情诗写得“毒”，已经有好几个女同学中了毒，神魂颠倒了。但他不善饮酒，我们就常捉弄他。
一天我得了15元钱的稿费，做东请几个好友吃饭。酒席间，我端一碗酒，走到刘翔面前，说：“感情深，一口吞；感情浅，舔一舔。哥们义气重如山，刘翔你非得干了这一碗！”
刘翔脸都烂了，求起饶来：“阿山，我即兴赋诗一首，你饶了我吧！”
“我可不是涉世未深的少女，你休想用你那狗屁诗诱惑我！今天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我蛮横起来，替他把酒端到了嘴边。劝酒的人是不用讲道理的。
情急之中，刘翔突然有了高招，他把我拉到外面，压低声音附在我耳旁说：
“你莫凶，我带你去看人体模特写生，总可以了吧？”
我喜得一下子愣住了。在我们面前，刘翔经常吹人体模特写生如何如何，把我们的心撩拨得奇痒难耐，就低声下气，求他带我们也去见识一回，他总是笑而不答，骂我们居心不良。我们不服气，就团结起来围攻他。每次到了这针锋相对的时候，他便拍胸脯说：“我堂堂正正美术系的学生，看光屁股女人，叫艺术。艺术，你们懂吗？”把我们一个个气得眼睛都翻了白泡。我们这几个，我学中文，李阳谷学数学，张秋爽学化学，唐飞雨学日语，跟人体模特都沾不上边，气了也是白气。不想今天刘翔把这好事主动送上了门，我当即揍了他一拳：“够哥们，变卦就不是人！”
人体模特写生是非常严肃的事情，美术系的学生都关起门窗上课，非美术系的学生，胆敢靠近那间人体模特写生教室，都将被视为图谋不轨而受到严厉惩处，更不用说混进教室去了。刘翔在挨了我重重一拳后懊悔不迭，他将冒着开除的风险实现他的诺言。换了别人，肯定变卦了，但刘翔是死要面子的人，不得不领着我去闯禁区了。
行动之前，我们躲在一棵老樟树上，研究了周密的行动方案和注意事项。他反复告诫我：“第一，你要沉得住，平心静气，不能看到模特出来就惊叫起来；第二，要目光端正，千万不要东张西望；第三，你要装模作样地在纸上画画，千万不要露出破绽……老师揪出来我俩都完蛋！”刘翔一共讲了十八条，连讲了二十遍，把我吓得浑身直打哆嗦，几次差点从树上掉下来。
上课铃声响了，等进去了部分学生后，刘翔才要我跟着他大模大样走进教室，挑了中间靠后的位子坐了下去。教授戴起眼镜，坐在讲桌前，注视着进来的学生。我头上冒了虚汗，但不敢用手去揩。等最后一个同学进来后，教授宣布上课，刘翔站起来点了一遍名，点一个站起来一个，点完了他不慌不忙报告教授：“全班五十个同学，一个不多一个不少，都来了。”
“好！”教授简洁地表扬了学生后，说，“请把窗帘都放下来。今天这节课，我们请模特做采花归来的动作，限同学们在二十分钟之内画好，剩下的时间我要评议几个同学的习作。”
窗帘把教室全封闭起来后，讲台旁边的一扇门打开了，一个少女赤身裸体，手持几枝鲜花，自然大方地走到讲台前，向全体同学深深鞠了一躬，教授指导她摆好了姿势后，我欣喜地看到了这么一幅美丽的图画：一个纯朴秀丽的乡下女孩，斜靠在一棵桃树上，她把从山上采来的一束鲜花小心翼翼地捧在胸前，低头嗅着芬芳的花香，一脸的幸福和欢喜。我深深地陶醉了，不由自主地在纸上“哗哗”写起赞美诗来。教授已经宣布停止了，我还在奋笔疾书。教授眼睛多厉害啊，立即看出了我是在写而不是在画，他要我马上放下笔站起来。
这下大家都发现混进了陌生人，立即喧哗起来。
模特大惊失色，一边大骂“流氓”，一边掩面跑进了更衣室。
教授勃然大怒，拍起了桌子：“你是什么人？怎么进来的？”
“完了，完了！”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可脸上却没有任何慌乱的表情，“教授，我是中文八八级二班的学生，叫林山，热爱艺术，自己混进来的。我知道自己闯了大祸，随便你给予怎么严厉的惩罚，我都不记恨你。”
议论声一下止息了，教授的脸色也温和了许多，说：“哦——你就是那个在大型文学期刊上发表小说的才子？把你刚才的东西给我，我要看你到底写了些什么！”我的心紧张得怦怦直跳，走上去，把赞美诗恭恭敬敬交给了教授。教授飞快地扫了一遍，然后有板有眼地念起来：
“天地精华，尘世至美！”
“好！”教授赞叹。
“风华夺目，颜色惊心。”
“好！”教授再次赞叹。
……
教授念完了，严肃地看着全体同学说：“今天的事到此为止，谁也不许说出去。林山同学，你可以走了，下不为例。”
“教授，谢谢你。”我向教授投去了感激的目光，“我的东西你忘了退给我呢。”
“你写的这个东西嘛，我不想说没收两个字，就算你送给我了。”教授狡黠而天真地笑了。
下午上完了课，我请刘翔喝酒压惊。刘翔说他今天尿都被教授吓出来了，我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我说我要把这事写成小说，绝对有人能从头看到尾。刘翔接过话头，说了一句粗话，我扬起拳头就要揍他，可拳头还扬在半空，一个女人到了面前，我抬头一看，原来是那个模特，赶紧慌慌张张请坐。
模特抿了一口酒后，叹起气来：“当模特，亲朋好友都不理解，都骂我不正经，伤风败俗……想不到你一个非美术专业的学生，竟把我看得那么神圣和美好，我非常感动。”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紧张得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只顾吃菜。
模特接着说：“麻烦你将课堂上那篇文章重写一遍，好吗？我不会再干模特了，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我想把它作为我模特生涯的纪念。”
我郑重地点了头。酒足饭饱，回到寝室，凭借酒后的兴奋劲，一气呵成，写了一篇新的赞美诗。我送到她房间，她看了后，羞涩地对我说：“难得你有这份理解，我会永远记得你的。”
她送我一直送到楼下，就在我要说再见的时候，她把一个画筒塞到我的手中，看着自己的脚尖说：“这是教授给我画的像，我送给你，希望你喜欢。”
跑回寝室，我急忙展开画卷：她美丽的身体又一次呈现在我面前，那么纯洁、那么生动！我的心几乎要蹦出怀了，她居然送了我裸体画像，这份礼太重了，我立即把她藏在了箱子底，再也没有勇气去触动她。
一晃就五年过去了，我身边的同学陆陆续续结了婚，只有我的感情生活还是个空白，好几个女孩子愿意填补这个空白，都被我婉言谢绝了。后来我终于明白，自己是在等待一个人……
也许是上天自有安排吧，这个等待了整整五年的人终于还是来了。那天傍晚我正在拐向文化馆的巷子里散步，一个女孩径直走向了我。真是喜从天降！我忍不住“啊”地叫了一声。女孩脸上写满了风尘和疲惫，泪水盈盈地望着我说：
“没人敢要我这个当过模特的坏女孩，我只有找你了，你娶了我吧。”
我没法阻止自己的激动，立即张开双臂，把她紧紧拥进了怀里：“你的确是个坏女孩，害得我苦苦等了你五年！”
新婚之夜，我从箱子底小心捧出了妻五年前送给我的画像，妻用目光直视着我，调皮地提出了一个刁钻的问题：
“不许撒谎，当年你混进美术系的人体写生课堂，面对我一丝不挂的身体，真的没丝毫邪念吗？”
我大胆地迎着妻的目光，坦诚地答道：“爱妻，作为一个血性男儿，又在那么敏感的年纪，难免对女人想入非非；可当你美丽高贵的身体真的呈现在我面前时，我的心田，像突然漫过了一泓清泉，所有的杂念都洗得干干净净了。我可以对天发誓，那是我一生中最纯洁无邪的时刻。”
妻笑得眼泪直流：“你好老实啊！”
（吴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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