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开学不久,赶上了农忙季节,班上的李春芳好几天没来上学了,一打听,说是她妈妈叫她停学回家干农活了。
下午放了学,我去李春芳家家访。一路上,了解到李春芳辍学的原因:她父亲年前病故后,母亲就一病不起。李春芳有个哥哥患小儿麻痹症,双腿落下残疾,做农活只能算半个劳力。李春芳还有个姐姐,叫大丫,是家里唯一的全劳力了。
李春芳的家就在村口,三间破旧的草屋,屋里光线很暗,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但收拾得干干净净。李春芳的母亲躺在里屋的一墩土炕上,知道我的身份和来意后,就向我哭诉起家里的困境来。
不一会儿,姐弟三人从田里回来了,李春芳和哥哥躲到厨房里拾掇晚饭,姐姐大丫陪我坐在里屋。
我说些李春芳成绩好、有希望、不能耽误她前程的套话,她的母亲就是哭哭啼啼地不松口,指着大丫一个劲地唠叨:“大丫这孩子太苦了,打小就没上过学,苦咋能都叫她一个人吃!”
一旁的大丫说话了:“妈,我求你多少次了,让二丫念,活总有忙退的时候,大不了饭吃快点,觉睡少点。要是耽误了二丫的前途,我一辈子也不安心哪。”
母亲还是不松口,大丫一下子抽泣起来:“妈,你就是不听女儿的话,也得给杨老师一个面子呀,人家大老远地跑来,你要是再不答应,我就不干活了。”
我这才认真打量起大丫来:她的五官很清秀,只不过由于劳累,显得有些粗糙。
在大丫一再要求下,母亲终于答应让二丫继续上学。
大丫全家留我吃饭。饭菜很简单——一碗没有肉丝的“雪里蕻”,一碗蒸鸡蛋,大丫将蒸鸡蛋一分为二,一半给了她病床上的母亲,一半倒给了我。
我决定趁热打铁,“思想工作”从国内做到国外,从现在做到将来。他们姐弟三人听得认真,大丫忘了吃饭,不时地插问着这个那个,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流露着惊奇和向往。
饭后告辞,我掏出仅有的五十块钱,硬塞给了李春芳的母亲。
李春芳背着大丫早已收拾好的书包,跟着我上学了。走了好长一段路,我们回头望时,看见大丫还倚着门框望着我们。
十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放了学,李春芳磨磨蹭蹭地不肯走,一问,她说姐不给她念书了,要她回去帮着干活。我有些奇怪,大丫从来都是支持李春芳读书的呀,况且,农忙已告一段落,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打岔?李春芳央求我去和她姐姐说说。于是,安排好了晚自习,我又一次到李春芳家家访。
天还没来得及黑下来,圆月却已经挂得高高的了,满天满地如水的月光。大丫似乎预料到我又要来,简陋的家整理得干干净净,大丫自己也收拾满身利索,英气逼人。
我和大丫来到院子里,面对面坐下。大丫少了那天的多言快语,静静地听着我的劝导,不敢正视我,只勾着头望着自己划来划去的脚尖,像一个挨训的胆小学生。
我不过是重复以前的话,但我知道,这些理由对这个贫苦的家庭是多么苍白无力。
大丫不表态,就那么听着,偶尔飞快地瞥我一眼。过了一会儿,我也没了话,有些冷场,大丫突然站起身进了里屋,不一会儿,给我端来一大碗热水。
我正说得嘴干舌燥,捧起粗瓷大碗猛喝了一口,但马上又将水吐出来,水太烫,也太甜——那是碗白糖开水。
大丫接过碗去,一边责怪自己昏了头,一边轻轻地吹着,她的刘海轻拂着我的脸颊,很快又轻轻地闪回去。里屋传来大丫母亲的喊声,大丫递过大碗,回屋替母亲翻身去了。
我手里的白糖水微微地冒着丝丝热气,里面浸着模糊的月亮。我从小吃腻了糖,以至蚀坏了牙,上了大学后,我还附庸风雅地学会了喝咖啡,这浓糖水,我实在喝不下。
正在这时,一只小飞虫落进了碗里,我立刻为自己找到了理由,就趁大丫还没回来,把满满一碗糖水泼到地上,碗里的月亮消失了。
大丫回来了,望着被我泼湿的地方,一时愣住了,过了一会儿,她轻叹了口气,幽幽地说:“杨老师,我让二丫明天就上学去。”
我很长时间都弄不明白,大丫怎么一下子就改变了主意呢?
李春芳再也没有失学,上完高中,读了大学,她终于没被贫苦的家境耽误了前程。再后来,她嫁给了我。
李春芳的哥哥后来也结了婚,媳妇是用大丫换的——大丫给弟媳的哥哥做媳妇。大丫的丈夫人高马大,也很憨厚,但大丫一直和他过不来,三天怄气,两天拌嘴。磕磕碰碰了几年,大丫终于在一次争吵后喝农药自杀,结束了年轻的生命。
春芳哭得死去活来。那天晚上,她眼睛红肿着对我说:“你不是常问那次姐姐为什么突然又让我念书了吗?你还记得那碗白糖水吗?对你来说,那白糖水算不了什么,但那时,白糖水却是我们家最好的奢侈品,只有妈妈病情加重时才能喝上它。那碗白糖水装着姐姐多少情意啊!姐姐看你泼了那碗糖水后,心就绝望了。”
“绝望?”我茫然地问。
“姐姐从没有让我辍学的念头,那次说不让我念书,是我们姐妹俩的一个小计谋。姐姐从第一眼就爱上了你,她想你想得不得了,她想听你说说话儿,姐姐悄悄地跟我商量,只要说不让我念书,你就会来我家,她就能看到你。她甚至准备在那晚向你表白的,可是……那天你走后,姐姐站在那儿一个劲地自言自语:‘他怎么连白糖水都不喝呢?’我拉她回家,她说:‘小妹,好好念书,长大嫁给杨老师。’你泼了那碗糖水,泼了碗里的月亮,也让姐姐清醒:她和你不是一个层次上的人,她永远接近不了你,你也永远接纳不了她。就像白糖水和咖啡,溶到一起都变了味一样。”
我恍然大悟,同时深深地自责,是我把大丫满腔的希望和糖水一起泼掉了呀!
那以后,我就常常回忆起月光里的大丫,和糖水里的那轮月亮。
(杨格)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