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他来到县城天已经黑了，康庄和吴惠敏的那个商店，已经改头换面，变成了一个美容美发店。门半遮半掩的，里面是隐晦的粉红色的光线，坐在门口的女孩，染着一把黄头发，穿着黑颜色的裙子，很不优雅地叉腿坐在一把小凳子上。女孩无视周巧云的存在，向他一个劲地招手，喊：“进来嘛，进来嘛。”康万红知道那是来城里讨生活的小姐，她们打着美容美发的招牌，干的是世间最脏的活，三五十块钱，就把她们年轻的身体打发了，他可怜她们，却厌恶不起来。他向那个并不漂亮的年轻女孩投去怜悯的一瞥，急匆匆牵着周巧云的手离开了。晚上，没有地方住，他在县城边的一大片菜园里，找到了一个废弃已久的菜庵子，铺上一层干草就是一个家。从此，他白天在县城里一边给人干活，一边寻找着吴惠敏，他相信屁股大的小县城里，一定会找到吴惠敏。
离他住的地方不远处，有一座立交桥，每到了晚上，这里就格外热闹。人们把这叫做“鬼市”，鬼市上的东西都很便宜，在鬼市上他仅用10块钱就在衣服摊上给周巧云买了一件红连衣裙，这里的衣服全部都是半新旧的，有的是偷来的，有的是从死人的身上扒下来的，买衣服的是个老婆婆，一头灰白色的头发，一身灰白色的衣服，像刚从阎王爷那里来爬来的厉鬼，身上粘满了死亡的气息。康万红还是喜欢在她那里买便宜的衣服。他喜欢看周巧云穿红色的衣服，红色是喜庆，他不想陷进不高兴里永远都出不来。这天他在城里给一户当老师的人家挖下水道，下水道里让屎尿堵塞住了，康万红没有皱一下眉头，就干了起来，他知道自己挣的就是这钱，活脏，钱不脏。他和另一个从陕西洛南来的老头，用一个塑料桶，把下水道里的屎尿一桶桶抬到了垃圾堆里，再埋掉。半天时间，这户老师就给了他五十元工钱。他把钱捏在手里，早早回到了家，他要带着周巧云去鬼市去，让周巧云好好吃一顿饭。他已经计划好了，吃一顿牛肉饺子，他好长时间都没有吃过饺子了。鬼市上还有小偷偷的自行车，几十块钱就能买一辆很不错的，有重新造假的出土文物，这些陶罐瓷瓶古玩字画……你永远都不会清楚这些东西上付出的聪明才智，在这里最真实的大概就是人了。
周巧云默默地跟着他，晚霞照在路边的两条铁轨上，他牵着她的手，铁轨折射出迷茫的光泽，辉映在周巧云微微发胖的脸上。疯掉了周巧云，回归到了一个本真的女人，她潜藏在内心深处的爱欲，岩浆一样喷涌出来，把康万红也炙烤得周身滚热，她不分白天黑夜要他。在中午太阳下的米米蒿丛，在傍晚的霞光里，在早晨的麻雀声里……她都会依偎在康万红的身边，把自己变成大地的一部分，让康万红在上面驰骋，她会不管不顾大喊大叫，她的叫声沿着地皮飞窜出老远，好像整个世界都是她的。她这种来自本能的快乐，阳光一样趋散了康万红心头的沉重。康万红不止一次地想起了他和周巧月睡觉的那个梦来，梦，有时也能预见未来。梦真是一个怪东西，它是上苍冥冥之中的安排，还是神的旨意？
康万红牵着周巧云的手来到了立交桥头，立交桥头的鬼市还没有开张，太阳没有完全落下去，黑暗没有到来之前，鬼市是不会开张的，寥落的几个人在铺排着各自的摊位，那个一头灰白色头发的老太婆，正在摆放她准备出售的旧衣服，她爬在衣服上，弓着腰，两只脚高高地翘着，一双挂满皱纹的眼睛，泛着苍黄的光，让人看不到这苍黄的深处去。两个年轻民工蹲在立交桥的水泥栏杆下，眼睛盯着铁轨一动不用，两张嘴咧着，原来在铁轨上正走着一个女人，女人像在走钢丝，伸展着两条光裸的胳膊，赤着一双脚，摇摇晃晃地走着，她迈着碎步一脚挨着一脚往前移动，身上的白裙子飘飘。在她的身边是一个穿戴整齐的男人，男人手里提着她的一双红皮凉鞋，一步不离地跟在她的后面，这不是吴惠敏吗？难道康庄的女朋友这么快就嫁了人？
他不敢对着那个女人喊，他只是扭过头去，面对身后的两条铁轨喊：“吴——惠——敏——！”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两条铁轨上飘荡了老远。
他转过身子时，女人正呆呆地看着他，是吴惠敏，他一眼看到吴惠敏白色的吊带裙下，微微突起的肚子。吴惠敏朝他走了过来，她从铁轨上跳了下去，从男人的手里拿过她的鞋子，向他走来，他看到晚霞普照在吴惠敏的脸上，吴惠敏高兴地喊他：“叔，叔！”
吴惠敏说：“叔，你离开石庆村了，你在这里干什么？”
康万红无法说清他究竟在干什么？每天早晨他从菜庵子里出来，就沿着这条铁路来到立交桥上的劳务市场，蹲在不远的马路牙子上，像一只栖着的大鸟等待着猎人的到来，他什么苦活累活都干，挖下水道、清理下水道垃圾、砌房子……凡是城里人不干的活他都干。他做这些就是为了等待今天的吴惠敏了，面对吴惠敏他只是支吾着，不知道该怎么说。
吴惠敏的眼光落在他手里牵的周巧云身上，康万红的脸腾地红了。
她说：“叔，你终于想通了，你早就应该给你娶个女人了。”周巧云傻傻地笑。吴惠敏明白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了。康万红就告诉她这女人的一切。说完，吴惠敏却没有接他的话，莫名其妙地哭了，她说：“叔，你知道吗？我有了康庄的儿子，我不能不把我嫁出去，你知道我嫁的是谁吗？是咱们县里工商局局长的傻儿子，傻子好呵，他管束不了我，我想怎么就怎么，他爹给了我一栋楼房，给我买了小车，我现在就只是盼望着儿子出世。”
康万红让这个意料不到的好消息击打得半天没有了话，他有孙子了，他都快成爷爷了，他胡大福不给儿子开结婚证明，儿子还是给他留下了孙子，他盯着吴惠敏微微隆起的肚子，吴惠敏的一只手在上面不断地抚摩着，他也真想抚摩一下，抚摩一下他未来的孙子，那是他的孙子。
康万红这才想起他要问吴惠敏的话。他说：“你知道康庄去了哪里？你一定知道的，对吧，惠敏。”
吴惠敏咯咯地点笑了。
她说：“叔，你惦念他做什么？你放心好了，你儿子那么聪明，他会到枪口上撞吗？”
康万红说：“你告诉我，我一定要找到他，就是海角天涯，我也要找到他。”
吴惠敏说：“叔，他没事就去河坝上洗石头去，你找到他做啥？”
康万红说：“自首，让他自首，政府会宽大他的。”
吴惠敏脸一沉，她说：“政府有时也骗人，自首了，也有不宽大的时候，你以为政府就那么好？”
康万红说：“你说，他是不是去了南方？他一定去了南方！”
吴惠敏露出惊奇的神色。她说：“你都知道了，我说过，到时候你会知道的，你知道了，还问我做什么？那么大的地方你是找不到的，叔，我劝你还是别费那份心事了吧。”
康万红猜想的一点也不错，康庄是在南方，这一刻，又一次坚定了他去南方的信心。他在自语，又像在对吴惠敏说：“我一样要找到他，到南方去，到南方去，到南方去……”
吴惠敏走了两步，又折过身来。她低声说：“叔，你要去就去吧，不过，你走时给我的孩子取个名字，我怀的是你康家的骨血。”
康万红想不到吴惠敏会给他这样一个艰巨的任务。他抬起头来，目光沿着铁路伸了开去，在遥远的他不知道的那个地方，有他的儿子康庄，泛着暮色的铁轨给他一种稀薄的希望，这铁轨一定通向了遥远的南方，南方也一定是个好地方，要不他的儿子康庄是不会去的。
康万红说：“那就叫他南方吧。”
吴惠敏说：“南方好，南方好，就叫他南方，不管是男孩女孩我都叫他（她）南方，我想起来了，在石庆村那两棵老茶树前，不是有一块石头碑吗，我还记得上面那几个字，南方有佳木，对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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