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秉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一身泥水躺在岸边。他动了动,慢慢坐了起来,他的一条腿疼得厉害,还有鲜血在不断地渗出,往旁边一看,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血迹,再往更远的地方看去,大货船破破烂烂,斜斜地插在浅水里,小山一般的木材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十根,横七竖八地撂在那里,大片大片的树皮耷拉着,露出白生生的树杆。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他突然分不清到底是刚刚做了一个恶梦,还是真的发生过什么。他还没想清楚,又昏昏然睡了过去。
半个月以后,高秉辉坐在麻姑家里。他们在开一个奇怪的会。麻姑坐在方桌上首,秦自清和阿水坐在一边,高秉辉和阿山坐在另一边。
不知是小鱼的死让阿山深受刺激,还是高秉辉的突然出现让阿山心病全消,安葬小鱼的那天,她终于结束了长达半辈子的梦魇,彻底清醒过来。
那天,她听见满街的人都在喊:小鱼出事了!麻姑家的小鱼出事了!她正昏头昏脑地往河边赶,猛地看见一个人,浑身是血地从地上爬起来,她看了他一眼,正要移开视线,突然想起了什么,拿在手中的一只小面盆咚地掉了下来,顺着河边的斜坡滚下去。她喊了一声:秉辉!就恍恍惚惚高一步低一步地向他走去,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向他伸出双手,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眼里浅浅地浮着一层泪水。他也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她已不是当年那个秀美的姑娘了,可她的眼神还在,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看他的眼神依然热切,依然充满了憧憬,漫长的光阴在她眼里没有任何距离,她从当年的情景一下子跨进了现在。他终于向她伸出了双臂,她缓缓地倒向他,把他撞了一个趔趄。她不是投进他的怀抱,而是晕倒了。
当她慢慢苏醒过来时,麻姑一眼看到了她像以前一样清亮的眼神,低低地念了一句:我的大女儿回来了!阿山望着麻姑笑,她的笑容跟以前不一样了,她的眼睛,她的表情,她的嘴形,全都跟以前不一样了,她又望着高秉辉笑,她说,我知道你会来的,我经常做梦,有一次我梦到你哭了,你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哭,我知道你在想着雾落。
高秉辉使劲点着头,什么也说不出来,从见面开始,直到现在,他在她面前一句话也没说过,他突然失语了,他只能呆呆地看着她,深深地看着她,她改变了的容颜说着不变的话,他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他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他来的地方,他现在所处的地方,他到这里干什么来了,他为什么来,他全记不得了,他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样,昏昏然掉进了这个女人的眼神里,他一刻也不能离开她的眼睛,除此以外,他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一切都料理清楚后,麻姑家开了一个家庭会议。这在麻姑家还是第一次,大家坐在一起,认真地说一些事情。听说山外那个著名的大坝就要合闸了,雾落已经危在旦夕,移民官员不知到他们家来了多少次,但他们一直都不能形成统一的意见。麻姑总是这样对人家说,你让我的孩子们走吧,我是不走了,我都快要进土了,我还走到哪里去?我哪也不去了,我就死在雾落算了。
人家生气了,站起来说,你不走,我们没法向上面交差,既然你知道你年纪大了,就要做点好事,不要磕掉我的饭碗。
麻姑也生气了:那你把你的上级叫来,你们一起看着我死,我死了,你们总可以交差了吧?
吵过以后,麻姑想来想去,觉得怪对不住人家似的,这才有了这个家庭会议。
麻姑说,你们走吧,不管去哪里都行,不要管我了,我反正老了,出去也是送死,还不如留在这里照顾你们的父亲,还有小鱼,我走了,谁给他们过七月十五呢?
阿水握着秦自清的手说,我们也不走了,我们要跟我们的玻璃在一起,没有了玻璃,我们什么也不是,不过是两个丑八怪而已,但在玻璃旁边就不一样了,除非能让那块玻璃跟我们一起走,否则我们哪里也不去。
麻姑似乎不太在意他们两个的意见,她沉吟了一会,望着高秉辉,一字一句地说,我拜托你,把阿山带出去吧,替我照顾好她,让她去过两年人过的日子。
阿山抢着说,我不走,你们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我要跟你们在一起,没有了你们,我是活不下去的。
听话,我们家总得有一个人活下去。再说,就算为了小鱼,你也得到外面去,她不是想到山外去读书吗?你要是去了,她也会去的,她的魂魄会跟着你们去的。
高秉辉也说,我本来也是不想走的,我已经把那边的一切都处理好了,我这次来就是下定决心要到雾落来定居的。我随阿山吧,她在哪我就在哪。
会议开了足有半天,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最后,麻姑说,那就这样定了吧,阿水留下,阿山出去,明天就要开船了,你们赶快准备准备。
阿水推搡着不停抹眼泪的阿山,去帮她收拾衣服行李。麻姑却拢了拢头发,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出去了。在阿山走之前,她想做成一件事,她想按自己的方式,把阿山和阿水一起嫁出去。她知道这不合规矩,他们都没有结婚证,但偌大一个雾落都没有了,哪里还有结婚证这个小玩意儿呢?这是她最后的愿望,也是她一辈子都在渴望的事情,当阿山和阿水还小的时候,她就不止一次地畅想过两个女儿出嫁的情景,她看过许多人家嫁女儿,她听过许多出嫁女的哭嫁歌,每个女儿的哭嫁歌都不一样,那时她就开始胡思乱想,阿山阿水出嫁的时候,会唱出什么样的歌来呢?偏偏这两个女儿一直不给她这样的机会。
麻姑没想到,她最后一个愿望也要落空了,最后一批移民正挑着行李,赶着猪猫鸡狗,有的还背着一棵屋旁的树苗,栖栖惶惶地坐在河边,等候那艘移民的大船。雾落街上空荡荡的,麻姑遇到的第一个困难,就是她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一帮哭嫁的姑娘,姑娘们早都走了,不仅如此,她连参加婚礼的客人都请不到,只剩最后一天了,伤心还来不及呢,谁也没有心思去吃人家的喜酒。第二个困难是她怎么也找不齐吹锁呐放喜铳的班子,那些人也都走了,只剩下一个放喜铳的还在,但光有铳不是够的。
麻姑只得想出一个最简单的办法,她自己来陪两个女儿唱哭嫁过。她对她们说,我年轻的时候唱得可好了。
太阳刚刚偏西,麻姑就在灶边摆开了架势,她要把自己最得意的手艺拿出来,她要做一顿她们永世不忘的晚饭。两个女儿换上最漂亮的衣服,站在一旁给她帮忙,哭嫁歌就在灶边开唱了。麻姑起头唱第一段:
天上星多月不明/爹娘为你操碎心/一怕你受饥饿/二怕你疾病生/三怕穿戴比人丑/四怕命运不如人┅┅阿山和阿水接着唱:绣花盖头头上蒙/哥哥嫂子把亲送/别家忙得金满斗,爹娘忙得一场空/脸哭肿来眼哭红┅┅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三声铳响,大家跑出来一看,原来高秉辉不知何时竟把那个三眼铳借来了,他装好药末,拿根铁条一板一眼地錾紧,点燃一根捻子,就伸出手去放一个铳眼,再拿回来点上,再伸出去手去┅┅,看上去架势十足。
月亮升上来的候,突然出现一个怪异的景象,月亮开花了,圆圆的月亮突然像一颗层层绽放的球白菜,地上顿时大放光明。麻姑一家五口站在楼顶上,这才感到雾落空旷无比,所有的楼房都空了,所有的街道都空了,连山上都是空的,除了雾河传来哗哗的流水声,整个雾落一片寂静。
麻姑紧盯着雾河,她注意到了,昨天,水位才到那棵大苦楝树的根部,今天,苦楝树已经只剩一点树梢露在水面上了。河水挤破雾河的堤坝,顺着农田和沟渠四散奔逃。麻姑突然对家人说,其实我们的小鱼真聪明,她才那么小,就知道长江像一条蜈蚣,你们看,现在雾河也像一条蜈蚣了。
这是小鱼死后,她们第一次公开怀念小鱼:
她没见过巨龙,她只见过蜈蚣,她太诚实了,她不习惯说些无根无据的话。她一直就是个诚实的孩子。
她那时对我说过,雾河太小了,地图不要它,雾落也太小了,地图也不要它,这就跟人一样,我太小了,人家也不要我。我问她,谁不要你了?她就不说话了。这孩子,别看她平时话不多,心里装的东西可不少。
你们说,她为什么那么喜欢围巾呢?一年四季都戴围巾,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她们到底说不下去了,因为她们一定得绕开王叔这两个字,一定得绕开雷管这两个字,一定得绕开木器厂这三个字,尽管这些都不存在了,但她们还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无所顾忌地说出这些字眼来。
夜半时分,最后一趟移民大船就要开动了。麻姑、阿水和秦自清远远地站在岸边,看着船舷边不停挥手的阿山和高秉辉。麻姑流着泪说,你们看,他们两个站在一起,真的像一对夫妻呀。阿水说妈,你在说什么呀,他们就是一对夫妻呀。
我是说,他们十多年没见面,一见面还是那么相宜。
我怀疑我姐是故意这么做的,高秉辉一走,她就把自己冰冻起来,高秉辉一来,她就赶紧解冻,所以他们看上去还是那么相宜。
跳板缓缓升起来了。阿山哭了起来,麻姑看见她在喊:妈!她张大嘴声嘶力竭的样子,就像她小时候哭着喊着要吃奶的样子。突然,阿山转身在走道了奔跑起来,她跑下了楼梯,又在一楼的走道上大步奔跑。阿水说不好了,阿山要下船!话音未落,阿山已踏上了高高收起来的跳板,直直地掉了下来。
幸好是浅水,阿山挣扎了一会,就抱住了一根木桩。紧接着,她听见后面又是通地一声响,高秉辉也从跳板上跳了下来。他向她游了过来,她说,大船是不会为你一个人停的,你会后悔的!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眼睛蓦地湿润了。
秉辉,你说,像现在这样,我们之间算不算伟大的爱情。
他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他搂着她,向岸上走去。身后的跳板已经完全收回去了,大船缓缓转身,怅怅地往外驶去。
第二天,麻姑一家搬到了五峰山上,那里有个道路管理站,早已人去楼空,正好可以暂住。又过了几天,清早醒来,麻姑习惯性地向山脚下的雾落望去,不禁失声惊叫起来:雾落不见了!
雾落真的不见了,浩浩荡荡的水面上,只有一些小山探着头在外面喘气。它们看上去就像是刚刚从水里长出来似的。
雾落真的没有了?雾落真的没有了!
一家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谁也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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