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刀-宝刀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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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捶声响起,太阳特别明亮,天空格外湛蓝。

    锤声再次响起,太阳更加明亮,天空更加湛蓝。

    第一遍锤声响起时,铁匠手下已经初步出现了一把刀子的模样。村子出奇的安静,红色悬崖倒映在平静的潭水里,而天空中开始聚集满蓄着雨水与雷电的乌云。刀子终于完全成形了。刀子最后一次被投进炉火中,烧红了,淬了火,打磨出来,安上把,就真正是一把刀了,看上去,却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就在这个时候,乌云飘到了村子上空,带来了猛烈的旋风。铁匠铺顶上的木瓦一片又一片,在风中像羽毛一样飞扬。村里,男人们用火枪、用土炮向乌云射击,使雨水早点落下来,而不至于变成硕大的冰雹,毁掉果园与庄稼。乌云也以闪电和雷声作为回应,然后,大雨倾盆而下。炉子里的刀烧红了。一个炸雷就在头顶爆响。铁匠手一抖,通红的刀子就整个落在淬火的水里了。屋子里升腾起浓浓的水雾,我们互相都有些看不清楚了。狂风依然在头顶旋转,揭去头上一片又一片的木瓦,乌云带着粗大的雨脚向西移动,从云缝里,又可以看到一点阳光了。刀子再一次烧红出炉时,乌云已经带着雨水走远了,雷声在远处的山间滚动着,越来越远。红色悬崖和潭水之间,拱起了一弯艳丽的彩虹。就在刀子一点点嗞嗞地伸进水里淬火时,彩虹也越发艳丽,好像都飞到我们眼前来了。我看见铁匠止不住浑身颤抖,他嘴里不住地说:“快,快点。”手上却一点不敢加快。刀身终于全部浸进水里了。出水的刀子通身闪着蓝幽幽的颜色,那是在云缝之中蜿蜒的闪电的颜色。铁匠冲出铁匠铺,跪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冲着彩虹举起了刚刚出世的刀子。

    就在我们眼前,幽蓝的刀身上,映出了潭上那道美丽的虹彩。

    铁匠跪了很久,最后,潭上的彩虹消失了,而刀身上的,彩虹却没有消退。虹彩带着金属的光芒,像是从刀身里渗出来的。

    铁匠站起来,又咚一声倒下了。

    刀子上的彩虹灿烂无比,铁匠却说不出话来了。

    铁匠中风了,这是造就一把宝刀的代价。从此,这个失语的铁匠就享有永远的盛名了。

    刘晋藏守着倒下的铁匠,我回了一趟城,请有点医术的舅舅回来给他治病。我回家时,韩月还没有上班。她还是十分平静的样子,没有追问我这几天去了什么地方。过去,我为此感到一个男人的幸福,现在,我想这是因为她并不真心爱我的缘故,于是,我又感到了一个男人的不幸福。我告诉她需要一个存折。她给了我一个,也没有问我要干什么。我在银行取了现金,便又上路了。

    一路上,喇嘛舅舅在摩托车后座上大呼小叫,这样的速度在他看来是十分可怕的,是魔鬼的速度。

    喇嘛的咒语与草药使铁匠从床上起来,却无法叫他再开口说话。而且,他的半边身子麻木了,走路跌跌撞撞,样子比醉了酒还要难看。铁匠起了床便直奔他简陋的铺子。那场风暴,揭光了铺子上的木瓦,后来的两场雨,把小小的屋子灌满了。铁姑,锤子,都变得锈迹斑斑。炉子被雨水淋垮了,红色的泥巴流出屋外,长长的一线,直到人来人往的路边。风箱被雨水泡胀,开裂了,几朵蘑菇,从木板缝里冒出来,撑开了色彩艳丽的大伞。

    铁匠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要知道,四五天前,我们还在里面锻打一把宝刀昵。

    刘晋藏采下那些菌子,说要好好烧一个汤喝。

    铁匠从积水里搜出几样简单的工具。

    那把刀,最后是在铁匠的门廊上完成的。他用锉刀细细地打出刃口,用珍藏的犀牛角做了刀把,又镶上一颗红宝石和七颗绿珊瑚石。铁匠脸上神采飞扬,他一扬手,刀便尖啸一声,像道闪电从我们面前划过,刀子深深地插在了柱子上,在上面闪烁着别样的光芒。

    刘晋藏想把刀取下来,铁匠伸手没有拦住他。结果,刀刚一到手,他就把自己划伤了。舅舅把刀子甩回柱子上:“这里不会有人跟你争这把刀,这样的刀,不是那个人是配不上的,反而要被它所伤。再说,你总要给他配上一个漂亮的刀鞘吧。”

    刘晋藏这才想起从舅舅那里得来的刀鞘,刀和鞘居然严丝合缝,天造地设一般。

    舅舅说:“年轻人,你配不上这把刀子。”

    刘晋藏说:“我出现在这个村子里,刀才出现,怎么说我配不上!”

    我很高兴刘晋藏在我面前露出了一回窘迫的样子。

    铁匠打出了宝刀,因上天对一个匠人的谴责再不能开口说话了。但刘晋藏却一文不名,付不出一笔丰厚的报酬。还是我早有准备,给了铁匠两千块钱,铁匠便把刀子递到了我的手上。这下,刘晋藏的脸一下就变青了。

    我跟铁匠碰碰额头,然后戴上头盔,发动了摩托。

    刘晋藏立即跳上来,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腰,我感到他浑身都在战抖,那当然是为了宝刀还悬挂在我腰间的缘故。

    一松离合器,摩托便在大路上飞奔起来,再一换挡,就不像是摩托车在飞奔,而是大路,是道路两旁的美丽风景扑面而来了,这种驾驭了局面的感觉真使人舒服。

    刘晋藏大声喊道:“我以前的收藏都是你的!”

    我把油门开大,用机器的轰鸣压住他的声音。

    他再喊,我再把油门加大。

    在城里韩月那套房子里,他指着这几个月收敛起来的刀子叫道:“都是你的了!”

    “你不心疼吗?”

    “我要得到一把真正的宝刀!”

    “怎么见得你就该得到?”我并没有准备留下这把刀子给自己,只不过想开个玩笑。

    我的朋友脸上却露出近乎疯狂的表情,他几乎是喊了起来:“我这辈子总该得到点什么,要是该的话,就是这把刀子,你给我!”

    不等我给他,他就把刀子夺过去了。

    而且,他脸上那种有点疯狂的表情让我害怕。我还不知道一个人的脸会被一种不可见的力量扭曲成这个样子。之后好多天,他都没有露面,没有来蹭饭。平常,他总是上我家来蹭饭的。

    有一天,我用开玩笑的口吻对韩月说,自从刘晋藏来后,我们家的伙食大有改善。于是,我们就一连吃了三天食堂,连碗都是各洗各的。第四天晚上,她哭了。我承认了我的错误。其实,我心里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错。第五天,家里照常开伙,刘晋藏又出现了。我们喝了些酒,韩月对旧情人说,她的丈夫有两个缺点,使其不能成为一个男子汉。

    我说,第一,她的丈夫要把什么事情都搞得很沉重;第二,不懂得女人的感情,弄不懂在女人那里爱情与友谊之间细微的分别。

    她为我的自知之明而表扬了我。其实,这两条都是她平常指责我的。

    这天晚上,她一反常态,在床上表现得相当陶醉和疯狂,说是喜欢丈夫身上新增了一种神秘感。

    她想知道我怎么会有如此变化。

    但我想,这么几天时间,一个人身心会不会产生如此的变化。

    星期六,照例改善生活,不但加菜,而且有酒,刘晋藏自然准时出席。在我看来,韩月和她的男友碰杯有些意味深长。当大家喝得有点晕晕乎乎时,韩月对刘晋藏提起她所感到的丈夫近来的变化。刘晋藏说:“那是非常自然的,因为我们互相配合,算是都相当富有了。”

    韩月这才知道了那几千块钱的去向,知道我拥有了相当的收藏。

    刘晋藏醉了,说了一阵胡话便歪倒在沙发上。

    韩月拉着我出门,去看如今已转到我名下的收藏。

    那一墙壁的藏刀,使那间有些昏暗的屋子闪着一种特别的光亮。

    要是以一个专家的眼光去看,肯定可以看到一个文字历史并不十分发达的民族上千年的历史。要是个别的什么家,也许会看出更多的什么。

    她悄声问我:“这些都算得上是文物吧?”

    我点点头。

    她又悄声说:“这些刀,它们就像正在做梦一样。”

    “是在回忆过去。”我说,并且吃惊自己对她说话时有了一种冷峻的味道。

    关上门,走到外面,亮晃晃的阳光刺得人有点睁不开眼睛,她又感叹道:“这个人,不知道从哪里搜罗来这些东西。”

    刘晋藏曾经说,这些刀子的数量正好是他有过的女人的数量,我把这话转告了她。

    很长一段路,她都没有再说什么,我为自已这句话有点杀伤力而感到得意。到了楼下,韩月已上了两级楼梯,突然回过身来,居髙临下地看着我,眼里慢慢沁出湿湿的光芒,说:“是你跟他搅在了一起,而不是我把他找来的,你可以赶他走,也可以跟我分开,但不要那么耿耿于怀。”

    一句话,弄得本来觉得占着上风的我,从下面仰望着她。

    刘晋藏醉眼蒙昽,看看收拾碗筷的女主人,又看看我,把平常那种游戏人生的表情换过了。他脸上居然也会出现那么伤感的表情,是我没有料到的。他把住我的肩头,叫他的前女友好好爱现在的丈夫,他说:“我们俩没有走到一起,我和许多女人都没有走到一起,那是好事,老头子一死,我就什么都不是了。你看现在我还有什么,我就剩下这一把刀了。”

    他把刀从鞘里抽出来,刀子的光亮使刀身上的彩虹显得那么清晰耀眼,像是遇风就会从刀身上飞上天空一样。

    真是一把宝刀!

    把个不懂刀的女人也看呆了。

    刘晋藏收刀的动作相当夸张,好像要把刀刺向自己的胸膛。

    韩月尖叫一声,一摞碗摔出了一串清脆的声音。

    刘晋藏手腕一翻,刀便奔向自已的鞘子,他的手又让这把刀拉出了一道口子。他手掌上的皮肉向外翻开,好一阵子,才慢慢泌出大颗大颗的血珠子。

    韩月叫道:“刀子伤着他了!”

    刘晋藏也说:“刀子把我伤着了!”

    舅舅说过,那些现在已归我所有的刀已经了了尘劫,那也就是说,刀子一类的东西来到世间都有宿债要偿还,都会把锋刃奔向不同的生命,柴刀对树木,镰刀对青草,屠刀对牛羊,而宝刀,肯定会奔向人的生命。这把刀第一次出鞘就奔向了一只手。这只手伸出去抓住过许多东西,却已都失去了。这把来历不凡的刀既然来到了尘世,肯定要了却点什么。现在这样,可能只是一个小小的警告。

    一把不平凡的刀,出现在一个极其平凡无聊的世界上,落在我们这祥一些极其平凡而又充满各种欲念的人手里,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而过去的宝刀都握在英雄们手里,英雄和宝刀互相造就。我的心头又一次掠过了一道被锋利刀锋所伤的清晰的痛楚。

    我问刘晋藏有没有觉得过自己是个英雄。

    刘晋藏脸色苍白,为了手上的伤口咝咝地从齿缝里倒吸着冷气,没有说话。

    这就等于承认自己是个凡夫俗子。

    所以,我对韩月说:“你看,世上出现了一把宝刀,但你眼前这两个男人都配不上它。”

    韩月把她生活中先后出现的两个男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然后才坚定地说:“至少,我还没有遇见过比你们更优秀的男人。”

    刘晋藏受了鼓舞:“是这个世界配不上宝刀了,而不是我!”

    这话也对,我想,这个世界上,即使真有可能成为英雄的男人,也沧人滚滚红尘而显得平庸琐屑了。

    在这种景况下,韩月面对旧情人,又复活了过去的炽烈情怀。这种新生的情爱使她脸孔绯红,双限闪闪发光。我已经有好久没有看到她如此神釆飞扬,如此漂亮了。

    我的心隐隐作痛,但要是她马上投人刘晋藏的怀抱,亲吻他手上的伤口,我也不会有什么激烈的表示。我有些事不关己地想,这是宝刀出世的结果。

    韩月却转身进了卧室,嘤嘤地哭了。

    刘晋藏用受伤的手握着腰间的刀,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最后,还是刘晋藏说:“进去看看韩月。”

    我进去,站在床前,却觉得什么也说不出来。还是韩月自已投进了我的怀里,抽泣着说:“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会这样?”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

    她说:“让我离开你吧。”

    我说:“你可以跟他走。”

    “不。”

    “至少这会儿,比起我来你更爱他。”

    她说:“再找,我就找个不爱的男人。”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说,她还是爱我的。

    当韩月不再哭,刘晋藏却不辞而别,走了。他把借住房子的钥匙也留下了。当然,他不会把来历不凡的宝刀留下。

    韩月又平静下来,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如果有什么变化.就是对我更关怀备至了。

    她还适时表示出对我们婚姻的满足与担心。她作此类表示,总能找到非常恰当的时机,让我感到拥有她是我一生的幸运,是命运特别赐福。结婚这么些年来,我们还没有孩子,这在周围人看来是非常不正常的。过去,她说我们要成就点什么才要孩子,而我们偏偏什么都没有成就,而且,我们都很明白,双方都没有为达到某种成就而真正做过点什么。一起参加工作的人中,有的当了官,有的发了财,想在学术上面有所成就的,至少都考上研究生,永远地离开了这个地方。而我们还没有探究到彼此爱情的深度。

    一个火热的中午,大概是刘晋藏离开后的第三天吧,睡午觉时,韩月突然说:“我们要一个孩子吧,我想给你生一个孩子。”

    这句话,让我们两个都受了特别的刺激,阳光透过薄薄的窗帘洒在床上,两个人开始了繁衍后代的仪式,连平常不大流汗的她也出了一身汗水。之后,她还喋喋不休地说了许多这个孩子会如何如何的话。我也跟着陶醉了一阵,突然想起她子宫里面有节育环,便信口把这事实说了出来。

    她伏在我胸前,沉默了一阵,然后翻过身去,哭了。哭声很有美感,像些受困的蜜蜂在飞舞。

    这个女人并没有真正爱过我,她只是沉醉在一种抽象的爱情梦境中间,始终没有醒来。也许,永远也醒不过来了。我心里出奇的平静,刘晋藏出现以来便附着在心头的痛苦慢慢消失了。

    我开始在城里寻找刘晋藏。

    我去了城里许多过去未曾涉足的地方,因此更多地懂得了这个城市。图书馆二楼,新开的酒吧其实是一个地下赌场,是中国式的赌博:麻将。刘晋藏来过这里,赢了些钱,就再没有出现了。在他手里输了钱的对手,还在等他。文化宫的镭射室,在放香港武打片,中间会穿插一些美国三级片。他也在这里出现过。在体育场附近的卡拉OK厅,一个三陪小姐说起他便两眼放光,因为他在灯光晦暗的小间沙发上许诺了,要带漂亮小姐下深圳海南。我还去了车站旅馆,生意人云集的露天茶馆,但都晚到了一步两步。这个家伙,他在每个地方都留下了气息,就像一个嘲笑猎人的野兽。每个地方的人们都知道他有一把宝刀。在这个藏族人、汉族人、藏汉混血混杂的城市里,在这样一个大多数人无所事事的小城里,这样的消息传递得比风还快。

    韩月问我这一阵神神秘秘的,在干什么。

    我想了想,也不知道自已究竟要干什么,只好说是在替她找失去的东西。

    她说自己并没有失去什么。

    我坚持认为她失去了。

    最后,她很诚恳地表示:要是对她嫁给我时已不是处女很介意的话,那就给自已找一个情人,而不要出入那些名声不好的场所。

    我说自己也许更愿意墮落。我还告诉她,大家都在说,那个收刀的人,又在卖一把宝刀了。刘晋藏给宝刀标了一个天价,很多人想要,却不愿出那么高的价钱,因为那毕竟只是一把刀,再说,刀子出世的过程,听起来更像是这块土地上流传很多的故事,显得过于离奇了。那些故事都发生在过去时代,搬到现在,肯定不会让人产生真实的感觉。

    我们还到她原来的房子去看了看,不出我所料,刀子果然少了几把。看来,刘晋藏预先配好了钥匙。

    她却先发制人,说我要把她弄得无法抬头才会罢手,她认为,所有这些,都是我为了离开她而设下的圈套。对这个我无话可说。她把我推出门外,宣称再不回我们共同的家了。这套房子还保持着她嫁给我之前的样子,过过单身日子还是非常不错的。

    又过了几天,我到了河边公园的酥油茶馆,胖胖的女掌柜告诉我,这一向,卖宝刀的人都在这里出现。我说:“好吧,那我天天在这里等他,天天在这里吃茶。”

    那女人问我,是不是想买宝刀。

    我含含糊糊支吾了几声。她在我面前坐下,给我上了一杯浑浊的青稞酒,说:“不要钱的,我叫卓玛。”

    我喝了有些发酸的酒汁,说:“一百个做生意的女人,有九十九个说自己叫卓玛。”

    卓玛笑了:“你这样的人不会买刀,你没有那么多钱。”

    看我瞪圆了眼睛,她说:“先生你不要生气,你这样的人,有钱也不会买刀的。”她哧哧地笑了,说:“看看,屁股还没有坐热呢,老婆就来找你回家了。”

    我抬头,看见韩月站在公园的铁栅栏外,定定地望着我。

    她的脸色前所未有的苍白,两个人隔着栏杆互相望了好大一阵,我笑了,这情景有点像我进了监狱,她前来探望。

    她也笑了。

    我问她来干什么,她咬咬嘴唇,低下头,甩蚊子般细弱的声音说:“我到医院把环拿掉了。”她又说,“我不是来找你,只是看见你了,想告诉你一声,我把环取了。”

    我的心很清晰地痛了一下,她见我站着一动不动,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找他。”

    我说:“他是我的朋友。”

    她说:“你们不会成为朋友,你不是他那样的人。”

    我说:“那就让我变成他那样的人吧。”说这句话时,平时深埋着的痛楚和委屈都涌上了心头,眼泪热辣辣地在眼里打转。

    这句话说得很做作,很没有说服力,但我心里却前所未有的痛快。

    可她偏偏说:“我懂。”便慢慢走开了。

    看着她的背影,我明白自己永远失去这个女人了。我知道她并不十分爱我,但也不能说没有爱过我。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说清我们感情的真实状况,确实说不清楚。这是没有什么办法的事情,真的一点办法没有。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呆坐在茶馆里,屁股都没有抬一下,看不见堤外的河,但满耳都是哗哗的水声。我又禁不住想起那把刀子出世的种种情形,真像是经历了一个梦境。再想想从大学毕业回来,在这家乡小城里这么些年的生活,竟比那刀子出世的情景更像是一个不醒的梦境。太阳落山了。傍晚的山风吹起来。表示夜晚降临的灯亮起来。卓玛提醒我,该离开了。

    我说:“是该离开,是该离开了。”

    卓玛说:“要是先生不想回家,我可以给你找一个睡觉的地方,在一个姑娘床上。”

    我脑子热了一下,但想到空空如也的口袋,又摇了摇头。

    卓玛笑了。

    她说:“先生是个怪人,烦了自已的女人,又不愿意换换口味。想买宝刀,也许卖刀人来了,你又会装做没有看见。”她讥诮的目光使我抬不起头来,赶紧付了茶钱回家。有一搭没一搭看了一阵电视,正准备上床,韩月回来了。外面刮大风,她用纱巾包着头,提着一只大皮箱,正是刚刚分配到这里时,从车站疲惫地出来时的样子。当时,就是那疲惫而又坚定、兴奋但却茫然的神情深深打动了我。现在,她又以同样的装束出现在我面前,不禁使人联想起电视里常常上演的三流小品。

    她和好多女人一样,揣摸起男人来,有绝顶的聪明,这不,还不等我作出反应,她开口说:“你误会了,刚取了环,要防风,跟流产要注意的事项一样。”

    还是不给我作出反应的足够时间,她又说:“我来取点贴身的换洗衣服,这段时间要特别讲卫生。”

    她打开皮箱,从里面拿出一把又一把刀子,说:“再不送过来,今天一两把,明天一两把,都要叫他拿光了。”

    这个苍白的女人不叫前情人的名字,而是说他,叫我心里又像刀刃上掠过亮光一样,掠过了一线锋利的痛楚。

    她先往箱子里装外衣,最后,才是她精致的内裤、胸罩这些女人贴身的小东西。我抱住了她。她静静地在我怀里靠了一会儿,说:“我们结束吧。”她还说:“至少比当初跟他结束容易多了。”

    我打了她一个耳光。

    她带着挑衅的神情说:“因为他是我的初恋。”

    这个我知道,我又来了一下。

    她说:“我还为他怀过一个孩子,在我十九岁的时候。”

    这个,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我再没有力气把手举起来了。她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说:“这么多年,你都不像我丈夫,倒像是一个小弟弟,我对不起你。”

    我说:“我要离开这里。”

    她说:“离开这里也不能离开生活,也不能离开自己。”

    我问她:“你将来怎么办?”

    她说:“你没有能力为我操心。”

    “那我怎么办?”

    “我不知道,要是我连别人该怎么办都知道,就不会犯那么多错误了。”

    她以前所未有的温柔脱去我的鞋子,把我扶上床,又替我脱去衣服、裤子,用被子把我紧紧地裹住,便提着箱子出门了。门打开时,外面呼呼的风声传了进来,因此我知道她在门口站了一些时候。她是在回顾过去的一段日子吗?然后,风声停了,那是她关上门,脸上带着茫然的神情,坚定地走了。

    宝刀还没有出世,就使我感觉到那种奇异痛楚时,时间还是春天。在这个朝南的大峡谷,春天就有夏天的感觉。当真正的夏天来到时,我们竟然一点也不觉得。因为周围的山水,早已是一派浑莽无际的绿色了。任何事物一旦达到某种限度,你就不能再给它增加什么了。

    在我继续寻找刘晋藏和宝刀的时候,又一轮“严打”开始了。

    警察们走在街上,比平常更威武,更像警察。那些暧昧场所,都大大收敛了。一天下午,我又到河边公园喝茶,有意把一把有一百多年历史的刀摆在桌子上。卓玛问我是不是要卖刀。我说,要一个小姐,用这把刀换小姐的一个晚上。卓玛说:“小姐都叫‘严打’风吹走了。”

    付茶钱时,茶馆里人都走光了。堤外的河水声又漫过来,扫清茶客们留下的喧哗。卓玛说:“让我再看看你的刀。”

    她看了,说:“是值点钱。要是有小姐,够两三个晚上。”

    这时,喝进肚子里的茶好像都变成了酒,我固执地说:“就要今天晚上。”

    她叫我等一下。

    等待的时候不短也不长。等待的时候天慢慢黑了。这是城里一个光线昏暗的地方,一个灯光没有掩去天上星光的地方。在我仰望那些星星时,一股强烈的脂粉香气与女人体香包裹了我,一双柔软的手从背后抄过来把我抱住。我感到两只饱满的乳房。夜色从四周挤压过来。这只手推着我进了一个绘满壁画的很有宗教气氛的房间。我想不是要把我献祭吧。这时,女人才笑吟吟地转到了面前。原来,就是卓玛。穿着衬衫和长裤,她显得很胖,但这会儿,她换上了藏式的裙子,纷披了头发,戴上了首饰,人立即就变得漂亮了。窗外,就是奔腾的河水。我在大声喧哗的水声里要了她,这种畅快,是跟韩月一起时从来没有过的。她的身体在下面水一样荡漾,我根本就不想离开床铺,但她还是叫我起来,到厨房里吃了些东西。回到房间,她又换了一件印度莎丽。灯光穿过薄薄的衣料,勾勒出了她身体上所有的起伏与我心中所有的跌宕。我们又一次赤裸着纠缠到一起时,城里四处响起了警车声。又一次打击黄、赌、毒的大规模拉网行动开始了。她说:“你不在别的地方,这是在我家里,不要担心。”

    用一把刀换来的这个晚上真是太值了。

    我想我都有点爱上她了。可她笑我自作多情,说我不是她的第一个男人,也不会是她最后的男人。起床时,她又穿上了红色的衬衫,白色长裤,人又变丑了。

    她对我说,要是我有各式各样的刀子,就能得到各式各样的女人。绝对一流的女人,尤其是在床上。

    就在我满脑子都是女人时,却遇见了刘晋藏。这个人总在你将要将其忘记的时候出现,这次也是一样。我正走在大街上,有人从背后拍拍我的肩膀,回头看见是一顶大大的帽子。帽子抬起来,下面便是刘晋藏那张带着狡黯神情的脸。他说:“听说先生在四处找我。”

    我说:“先生,我不认识你。”

    他笑了,说:“对不起,是我认错了人。但我听说先生到处寻找卖宝刀的人,那个有宝刀的人就是我。”

    我们又到了河边公园的茶馆里。

    卓玛来上茶的时候,刘晋藏在她屁股上拧了一把,说:“这个娘们儿在床上可是绝对够劲。”他又对卓玛说,“他刚分手的女人也曾是我的女人。”他就用这样的方式为两个已经上过床的男女作了介绍。看来,这段时间,我在明处,他在暗处,我的一举一动他都清清楚楚。

    刘晋藏问我:“为什么?”

    我说不出为什么,只能说:“宝刀是不能卖的!”

    刘晋藏哈哈大笑,只听“哈哪”一声,那把宝刀已经在桌子上,插在两只描着金边的茶碗之间了。刀的两面同时映亮了我们两个人的脸。喇嘛舅舅说过,是好刀总要沾点血才能了却尘缘。是啊,刀也像人一样。人来到世上,要恨要爱,刀也有人一样的命运与归宿。奇怪的是,我并不害怕,只是我的胸口已经清楚地感到它的冰凉的锋刃了。他说:“好吧,朋友,你要这把刀,就把它拿回去吧。”

    一到这种情形下,我又伸不出手了。

    他笑了,说:“刀子可以是你的,也可以是我的。但女人就不行了,她可以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

    我想说,可是我们都伤害了她。但这话说出来没有什么意思,因为离开一个女人并不会使他难过,这是我跟他不一样的地方。这不,他说:“朋友,你为什么要爱上我要过的女人呢?”

    “不这样,我们两个也不会走到一起了。”我说。

    他把刀从桌子上拔起来,插人刀鞘,刀便又在他腰间了。他戴好帽子,站起身,说:“我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了,再也不会了。”这时,他的嗓子里有了真情实感的味道,“这以前,我一事无成,现在,这把刀子会决定我的一切。你舅舅说得对,它不是无缘无故到这世上来的。宝刀从来配英雄,可我不是。宝物不会给配不上它的人带来好运气,但还是让它跟着我吧。”

    当然,我没有说,让我们把刀子还回去吧。因为这把刀子和别的刀子不一样,我们不是从哪一个人手中得到,而是从一个奇迹中得到的。我们在一个特别的情景中经历了奇迹,回到生活中,却发现什么都没有改变,还是平平常常的样子,连好人和坏人之间截然的界限都没有,就更不要说把人变成英雄了。

    这把刀子又会在世上有怎样的作为呢?我只看到,它两次把刘晋藏的手划伤。在过去,宝刀不会伤害主人,只会成全主人,塑造主人。

    分手时,我对他说:“你还是把它出手吧,它自已会找到真正的主人。”

    刘晋藏说:“出手到什么地方,除非是倒到波黑去,卖给塞尔维亚人,才能造就英雄。”

    我想,那里的人也早用现代武器武装起来,而不用这样的刀了,但我没有说。在那个茶馆里,我们俩紧紧拥抱一下,刘晋藏又在我耳边说:“把我当成真正的朋友吧。”

    “为什么?”

    “因为我从来没有过真正的朋友。”

    于是,我们俩在最后分手时,真正成了好朋友。他走出几步,又回来,告诉我,明天他就要离开了,到一个大地方去,把宝刀出手给一个真正的能出大价钱的收藏家。他说:“才来时,我说搞项目是谎话,但这回,宝刀一出手,我们俩就搞一个项目,一个实体,再不要过过了今天不知明天什么样子的日子了。”

    我没有再拿刀去跟卓玛睡觉。

    当我觉得身上没有了烟花女人味道后,便去庙里看喇嘛舅舅。他告诉我,不愿永远寄住在别人的庙子里,已经作好出门云游的准备,只等选一个好日子,就可以上路四出云游了。舅舅的头发都已经花白了,我问他什么时候回家。听了我的话,他的眼里出现了悠远缥渺的神情,说恶龙已经降服,现在,该他出去寻找灵魂的家了。

    我想把和韩月分手的事告诉他,没想到他却先开口了,说:“韩月来看过我,说她也想离开这里,回家乡去。”

    舅舅叹口气说:“你们这些人,没有懂得爱就去爱了,就只能是这个结果了,只能是这个结果。”

    舅舅是三天后一个雨后初晴的午后走的。我送他走了好长一段。路边草丛和树木上,都有露水在重新露脸的太阳下闪闪发光。舅舅和他的毛驴转过山口时,天上出现了一道彩虹。这情景使这一向都有些沉重的我,立即就感到轻松了,从山口回城的路上一直都在唱歌。晚上,我一个人把许久不唱的家乡民歌都哼了一遍。

    过了几天,韩月来了电话,约我中午在车站见面。

    我顶着热辣辣的太阳去了。她正站在车站门口等我,身边放着的,还是那只大大的皮箱。她说想来想去,只有我能代表这么些年莫名其妙的日子送送她。还要半个小时车才开,我要了两杯咖啡。我说:“其实,你也可以不走。”

    “谢谢你。但我看你也该离开这里。”她说,“我这辈子犯了不少错误,但还来得及干点事情。你也该有一番自己的事业。”

    对此,我不想多说什么,以我现在的心境,事业啊,爱情啊,听起来都有些渺茫,或者说非常渺茫。在我们这个地方,好多东西都是一成不变的,连每天顺着山谷吹来的风,方向与时间都不会有任何变化。这不,午后刚过一点,风就从西北边的山口吹来了。作为这股定时风前驱的,总是几股不大的旋风。旋风威武地在街上行进,把纸屑和尘土绞起来,四处挥洒。就在这尘土飞扬的时候,开车铃声响了。她掏出签了字的离婚申请书,要我把离婚证办了。我这才意识到她还是我合法的妻子,我还有权决定她的去留,但她已经上车了,面孔在脏污的车窗后面模模糊糊。午后定时而起的风卷起大片尘土,把远去的车子遮住了。这是一个青山绿水间的小城,河里的流水清澈见底,山坡上的树木波浪般起伏,但城里的街道上,却像沙漠一样飞扬着尘土。尘土遮住了视线,使我看不见远去的长途汽车,看不见正在消逝的过去的生命。尘土飞进眼里,我用眼泪把它们冲刷出来。

    风又准时停了。

    面前的咖啡扑满了尘土,我把两杯苦涩的被玷污的饮料留在那里,走出了车站。

    就在这会儿,我体会到一个像韩月那样从大地方来的人,第一次走出这车站是个什么样的心情了。眼前,那么大的风也没有打扫干净的街道躺在强烈的阳光下,闪烁着一种晦暗金属的明亮光芒,同时也一览无余地显示出了这个小城的全部格局,让人产生无处可去的感觉。

    圓是这个杂乱无章的小城,让人无法爱上我的家乡。

    舅舅走了,韩月走了,刘晋藏也走了,虽然他们的目的、方向各不相同。好吧,好吧,有一天,我也要离开这里,到个更有活力、到个街上没有这么肮脏的地方。当然,我也不能说走就走。要等到韩月到了她要去的地方,等我办了离婚证,给她寄去,还给她自由才走。我还要回老家去看看,拍几张照片作为纪念。我就带着这些念头直接去单位。科长在我名下画了一个圈,表示我在正常上班。除此之外,一个科室里的人就再没有什么事可干。大家都走得很早,我意识到这是周末了,我却再也用不着急忙回家了。

    回到家里,无事可干,我便把刀子们翻出来,看了一遍,并没有感到收藏家的快乐。我又到河边公园,从跟我睡过觉的卓玛手里把那把刀也赎回来了,我花了整整两千块钱。

    晚上,我梦见了她,我曾经的韩月。她在梦里对我说,过去的旧情人叫她再次心动,并不是因为他好,而是日子太平常,他身上至少有周围男人都没有的狂热与活力。

    为了这个,我也要再等上几天,才去办离婚手续,或许,她还会在梦里告诉我点什么。

    刘晋藏还没有来电话,而分手的时候,我们彼此确认将是终生的朋友时,他说了,卖刀的事情有了眉目,就要给我来电话。打开电视,正在说“严打”的深入开展。我突然觉得这斗争和刘晋藏会有所联系,并开始为他担心了。

    这时,一个陌生人找到我门上。

    他说:“我终于找到父亲了。”

    看我莫名其妙的样子,他说:“我父亲是铁匠,我在你们村子里找到了他!”

    天哪!想想这些日子发生了多少事情吧!我喜欢这些日子,它至少打破了平淡无聊日子里的沉闷!

    他十分急切地催我上路了。到了村子里,我才知道,铁匠病得很重了。更要命的是,铁匠终于等到了他的儿子,但却不能开口讲话了。我告诉铁匠,儿子跟他长得几乎一模一样。铁匠笑了。他的肉体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心灵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他把儿子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手里,就这样慢慢睡着了。

    我和他儿子来到屋外,风从深潭那边吹过来,带来了秋天最初的凉意。就在宽大的门廊上,我看到他儿子流下了热泪。他说:“我来晚了。为什么找了这么久,才在这近在咫尺的地方找到他?”

    望着不远处壁立的红色悬崖,我指给他看那条没有了脑袋的黑龙,给他讲了那把宝刀出世的故事。是的,就在我讲着不久前曾经亲历的事情时,自己的感觉都是在转述一个年代久远的传说。我听着自己越来越没有说服力的声音在风中散开,以为他绝对不会相信。但他却相信,说是在城里就已经听说这么件事情了,只是没有这么详细罢了。我还和他一起去看了铁匠铺。夏天的风雨,已经使这个小小的木头房子完全倒塌了。他的儿子也是国家干部,再不会学习铁匠手艺了。

    他说:“没想到,只赶上了给亲生父亲送终。”

    我说:“你不会怪我吧?”

    “我为什么要怪你?”

    “要不是那把刀,你父亲不会这样。我喇嘛舅舅说的,宝刀不该在这时出世,铁匠是遭到天谴了。”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我希望父亲多挨些时候,我要慢慢地才会真正地觉得他是我的亲生父亲。”也就是说,他现在还没有感觉到自己和铁匠血肉上的联系。也许正是为了这个,他整整一个晚上不吃不喝,握着老人干枯的手,坐在床前。

    早上,他对我说,老人的手还很有力,他说:“真是一双铁匠的手。”

    听到这句话,铁匠睁开眼睛笑了。他的脸上又浮起了血色。看来,他是挣脱了死神的魔掌,活过来了。在早晨明亮的光线中,我看到父子俩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下午,铁匠就扶着拐杖起来走路了。

    回到城里,我又到河边茶馆里把那把刀卖给了卓玛,这回,却只卖了一千五百块钱,我用这笔钱给铁匠请了一个好医生。

    我的朋友刘晋藏终于来电话了。

    这个人做事都有他独特的风格。他先打个电话到单位上来,说是晚上再打电话到我家,有重要而又不方便说的事情告诉我。

    我想,既然如此,何不晚上再打电话。

    晚上,电话来了。结果是,他可能已经为宝刀找到真正的买主了。

    我说:“还有假买主吗?”

    “真的比假的多。”电话是从海边一个城市打来的。我向来对大海心向往之,虽然没有见过一滴海水,却把电话里的电流干扰声听成海浪了。这个电话很打了些时候。刘晋藏去了那个城市后,把宝刀弄到了一个拍卖会上,当时就有人出了二十万的高价。但他的标价还要翻一倍,当然就没有成交。但这就等于把他有一把藏式宝刀的消息向全世界收藏者发布出去了。这些日子,他都在忙着甄别买主的真假。每遇到一个买主,他就提一次价,现在,已经提到一百万了。他在电话里说这笔钱到手,就再不愿意活得飘飘荡荡了,要办一个公司。我问他办什么公司,他说:“还没有想好,但你让我想想。”好一个刘晋藏,沉默了不到三分钟,就说,“就搞一个公司,专门弄我们家乡山上的药材啦、野菜啦什么的,我们一起干,一百万的资产,有一半是你的。”

    我说:“韩月已经离开我,离开这个地方了。”

    他沉默了一下,又哗晔地笑起来,说:“放心,等我们的公司搞起来,她会回来的。”

    我说:“那也是回来找你。”

    他又哗哗地笑了,喊道:“我们一定要把公司先搞起来,然后,再来看谁能得到她吧!”

    他说,“当然,要是我没有叫那些假买主干掉的话。”说完,就放下了电话。

    我又想起韩月在梦里对我说过刘晋藏为什么令女人心动的话了。

    之后,我就再没有得到刘晋藏的任何消息。

    满山的树叶变得一片金黄,在风中飞舞,韩月也没有来信告诉我她落脚在什么地方。

    喇嘛舅舅作为一个云游僧人就更不会有消息了。

    我回去看过铁匠两三次,他偏瘫的身子一天比一天硬朗了。最后一次,我是跟他儿子一同去的。铁匠看着儿子的眼神流露出无比的幸福,他儿子也告诉我,他跟父亲真正有血肉相连的感觉了。这天晚上,我就住在铁匠家里。早上,铁匠突然说话了。我睡得很沉,他摇醒了我。

    问:“刀子还在你手上吗?”

    “天哪我说,你说话了!找到了儿子,你又说话了。”

    铁匠说:“我不能说话,是受造了宝刀的过,我一说话,它就要伤害拿刀的人了。”

    我告诉他:“我的朋友已经带着这把刀远走高飞了。”

    他说:“没有人能比命运跑得更远。”

    离开铁匠,我马上就出发往那个城市去找刘晋藏了。我希望他已经把刀出手了,这样,他才不会为刀所伤。我想,他这半辈子,除了一些女人的青春肉体,也没有得到什么。我带上了所有储蓄,也带上了他留下来的所有的刀。我想自己也不会再回来了。走之前,我办好了离婚证,我把韩月的一份压在还放着她化妆品的梳妆台上,把钥匙交到她单位领导的手里,特别说明屋里的东西都是她的,我只取出了银行里的存款,这是我们俩最后一笔共同的积蓄了,说好是为孩子准备的教育基金,但我们没有孩子,现在又已分手了。

    离开的那天早上下起了秋天里冰凉的细雨。这跟送别舅舅时不一样,这样的阴雨天,没有人会在我身影消失的地方看到彩虹。

    两天汽车,到了省城,又是两天火车,我到了刘晋藏打电话的那个城市。我在每一个宾馆住一个晚上,为的是在旅客登记本上查找朋友的名字。在其中的三个宾馆,我査到过他的名字,但他都在我到达之前就离开了。其中,有两个宾馆他都没有结账。店方好不容易逮到一个说得出他名字的人就喜出望外,以为是替他付账的人来了。我只好亮亮随身的刀子,声称自己也是来追债务的,才得以脱身。

    现金马上就要用完了,还没有刘晋藏的一点消息。

    我在宾馆的文物商店前想出手一把刀子,都跟一个香港人谈好了价钱,却被便衣警察抓住了。在派出所里,他们叫我看管制刀具的文件。有那份文件,他们便有权没收我的刀子。

    我说:“这是藏刀,我是藏族。”

    他们看了我的身份证,又拿出一个文件,上面说,少数民族只有在本地才能佩戴本民族的刀具。关于刘晋藏和宝刀,他们说,这样的事情真真假假,在这个城市里数都数不过来。他们叫我看了几张无名尸首的照片,每一张都模模糊糊,至少,我没有明白无误地认出朋友的脸。

    当一个少数民族真好,不然他们不会当即就把我放了出来,只把刀子全部留下。警察打开一个带铁门的房间,扑面而来是一股铁锈味道,里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刀子。可这些刀子,都非常像电视里登上审判台那些为了金钱、为了女人而杀人的罪犯一样,被某种病态的欲望匆匆造就,是铁皮或者猪皮的简陋刀鞘,嚣张而又粗糙的刀身,而我那些精致的刀子也沦落在了它们中间,我听见自己的心为之哭泣。

    坐在宾馆柔软洁白的床上,我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不通,又拨了一个,还是不通,很久,我才想起,这是已经远离的小城的五位数的号码。我找这个电话是在寻找自己,我没有找到。

    于是,我改拨了一个八位数的号码,这才是眼下这个大城市的号码,第一个,通了没人接,第二个,忙音,第三个,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说:“你好,这里是某某咨询中心,请问先生有什么商务上的事情,我可以帮忙。”

    “请帮忙找我的朋友和一把宝刀。”

    对方用很职业的口吻平淡地说:“对不起,先生该打心理咨询热线。”

    我打开比砖头还厚的电话号码簿,恍然看见密密麻麻的电话线路布满地下,像一张布满触角的大网,但网上任何一只触角上都没有了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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