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闾文集:求其友声-关于阅读习惯与阅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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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答《辽沈晚报》记者问

    记者:王先生,您好!据我了解,您在接受现代先进科学技术方面,一直走在前头,听说您在上世纪90年代之初,就已经运用电脑写作,寄发邮件,传播信息了。那么,请问:您平时有网络阅读和手机阅读的习惯吗?您觉得这种阅读和传统阅读方式相比,有着怎样不同的感受?

    王充闾(以下简称“王”):当前,面对着移动互联时代数字媒介阅读大行其时的形势,许多年轻人都选择网络在线阅读、手机阅读、电子阅读器阅读等新的阅读方式;相对地说,选取传统纸质媒介阅读的人大有减少。我是属于比较传统的一类,网络阅读每天都有,但时间不长;电子阅读器阅读,偶一为之;手机阅读,从未尝试过,我还是习惯于传统的纸质阅读方式。这倒不是由于观念守旧,而是因为在我看来,纸质阅读方式质量更高,效果更好。

    在互联网和商业文化盛兴之时,一些“流行文化产品”(包括大量书籍)已经成为以娱乐为主的创意与传播的手段,而无关乎艺术,无关乎深度,无关乎思想。现在许多人,往往用上网、看电视、玩手机、翻报刊、侃大山来代替读书;当然,准确地说,应该是其中大量的人也是在阅读,只不过由于时间被分割了、传播工具移动化了,这种网络在线阅读呈现碎片化、快餐式,具有快捷性、浅表性、实用性、消遣性(娱乐性),而不利于深度思考与理性分析。

    网络上的新闻信息,确实颇具吸引力,有人会连续看上几个钟头。但是,信息与知识、知识与智慧毕竟不是一码事。一般读者总不能像经商、炒股那样,靠着资讯过活。用浏览资讯来代替读书,只能停留在很低的层次上,而且缺乏计划性、目的性、连续性,零敲碎打,杂乱无章。最后,只是了解一些信息,满足好奇心、新鲜感。即便是读书,也往往看热闹、找趣味,至多摘抄一些警句,或者寻找一些小感悟、小道理、小情趣的东西;再就是,喜欢看一些权谋、权术、权变之类的,研究什么“潜规则”,并非真正的历史经验与政治智慧。

    网络、微博开启了一个新的媒体时代。我一贯认为,报纸杂志、电视广播等传统媒体的信息,都曾经过采访、核实、编辑、审核,尽管时效性相对较差,但信息的可靠程度会更高些。微博、微信普及以后,“人人都是媒体”、“人人都有麦克风”,实现了信息传播的同步性和全覆盖,但是,如果操作者社会责任感不强,不切实按照法律法规行事,就会显现出它的负面影响。

    当然,我说喜欢通过传统的纸质媒体来获取信息、传递声音、掌握知识,只是就个人的阅读习惯而言,就是说,纯粹是讲阅读方式、阅读习惯;绝对不是一概反对公众应用新的媒体、关注新的媒体。特别是作为宣传思想文化战线的工作者,从工作需要出发,对于微博、微信这类新兴媒体,不仅不应忽视,而且还要习惯于主动接触和了解微博、微信;再就是一些理论工作者,也应对最新的社会舆论和思想理论动态多多关注,不能只是在书斋里进行逻辑推演,在报刊上发表论文,否则,不利于开展富有时代性和针对性的意识形态工作。

    记者:为了准备这次采访,我查阅了有关统计资料:按全国统计,数字化阅读量,2010、2011年分别比2009年增长33.3%和36.3%;而如果单算网络在线阅读和手机阅读量,2011年又比2010年增长65.2%。阅读载体发生如此剧烈的变化,是否会直接带来阅读内容、阅读实质的改变呢?

    王:阅读历史已经延续几千年了,单就载体来说,先是龟甲骨、泥版、竹简,国外还曾有过羊皮、莎草纸,国内有过丝织品,最后共同进入植物产品纸张,一步步地向前演进,尽管载体不断变化,但相对地看,阅读内容并未出现实质性的变化。可是,由于社会生活节奏的加快,空闲时间(一定程度上是阅读时间)被挤压、被切割,系统读书的条件减少了以至丧失了。这样,阅读行为、阅读活动便发生了剧烈的改变——阅读内容以数字化方式呈现,电子书、网络小说、博客、网页代替了纸质印刷品;阅读方式由观看平面的纸页,变为开电脑、看手机、读电子书、发微博、玩MP4,由过去的单纯的文字、图片,扩展到音像、视频等多媒体形式;与此相关联,阅读实效也直接受到了影响,向快餐式、碎片化、浅表化发展,成了必然的趋势。有些学者引用英国哲学家罗素的观点,“不断加快的社会节奏导致人们认真阅读的时间和精力越来越少”,可是,“伟大作品只适应于慢节奏阅读”,呼唤回归传统阅读,提倡深度阅读、系统阅读;也有的提出探索传统阅读与数字阅读有机结合的途径。面对着移动互联时代的整个趋势,短时期内恐怕也未必能有关键性的突破,还是因人而异、各行其是、各取所需吧。

    记者:您说的因人而异,应该是一条重要原则。那么,作为作家、学者,您将如何应对这种改变?在您看来,在当今社会,普通读者有没有必要进行严肃阅读,读一些经典和费劲的书?为什么呢?

    王:阅读环境发生了变化,确有这个问题;但它不应成为某些人(我指的是需要掌握系统知识的人)的一种借口。不管怎么说,阅读的必要、阅读的宗旨、阅读所要达到的要求,并没有改变。这里我想说三点:一、借用普利高津1968年提出的“耗散结构”理论,每个人都是一个开放系统,不断地同外界交换能量,需要不断地充实、提高自己。特别是教师、编辑、记者、作家、广大思想工作者,整天地向外输出,如果不能及时补给营养、更新知识,就无法维持自身的“稳定的有序结构”,内耗过甚,必然难以为继。二、知识分子被称为民族的灵魂、社会的脊梁,旧时代叫“读书种子”。从它的定义看,不仅有知,还要有识,要有社会责任感、使命感,总之,都是一种自我觉醒、担当意识。如果只是靠浏览一些资讯,而没有真才实学,又怎么能胜任呢?三、读书、思考,涉及人的基本需要。马斯洛讲五个层次。我把它简化为三个:生存的需要(吃饭、睡觉),享受的需要(精神、物质两方面),实现自我(创造)的需要。实现自我,进行创造性劳动,不读书能行吗?听音乐是享受,自己去演奏是实现自我。读书、思考,既是精神享受,又是创造性劳动。

    记者:那么,您是怎样坚持深度阅读的呢?

    王:我从前读书是从兴趣出发,比如我喜欢诗词,就看了许多这类书籍。到了上世纪80年代初,视野开阔了,才觉察到自己知识结构的偏颇。我于“国学”有较好的基础,从前曾系统地学习过;但对于西方文化,一直涉猎甚少。为了接上这条“短腿”,二十多年来,我耗神费力,读了大量文、史、哲书籍,算是补偏救弊。1986年、1991年先后进省委、中央党校,我敢说是读书最多的一个,每一期读书都在百部以上。

    我觉得,光读还不行,关键在于实际应用。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应用就是把它写成文章,见诸文字,陈述见解。比如对历史人物、历史事件,特别是中国历史上的人和事,我比较熟悉;但如何进行分析,亦即运用史识,掌握史观,就大有文章了。分析历史人物,在运用唯物史观分析他们所处时代背景与社会环境的基础上,我还注意运用西方史学中已经证明有价值的一些现代科学方法,研究历史人物的性格、心理、素质、命运等等。过去强调人民创造历史,总体上讲是没有疑问的;可是,应用于历史实际,有时解释不通。拿破仑、彼得大帝、秦始皇、成吉思汗的历史作用,绝非普通群众可比。后来读了恩格斯1890年致约·布洛赫的信,深受启发。他提出“合力”说——历史是这样创造的:最终的结果总是从许多单个的意志的相互冲突中产生的,而其中每一个意志,又是由许多特殊的生活条件促成。这样,就有无数相互交错的力量,有无数个力的平行四边形。由此而产生出一个结果,即历史事变。当然,在众多合力中有主导与辅助之分。

    除了从西方的文、史、哲中汲取营养,对于头脑中固有的国学资源,我也进行了必要的梳理,使之同现代知识、智慧接轨。

    记者:请您说说,通过阅读获得了哪些教益?

    王:概括地说,就是长知识、增智慧、养精神。从创作需要出发,我更多地着眼于增强创造性与想象力,如果说教益,这方面是很大的。创造能力的发挥,绝对离不开想象力——这份人生无穷无尽的财富。爱因斯坦有一句名言:“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因为知识是有限的,而想象力概括世界的一切,并且是知识进化的源泉。”本来,文学作品必须创造出不同于现实世界的艺术世界。像一位英国评论家所说的,小说里的人生是蒸馏过的人生,是从生活里来的,却又不是原样照搬,而是经过艺术加工,成为人生的精髓。可是,现在许多作品以所谓“写实”为标榜,热衷于现实情景的仿真,重复、模拟日常的生活表象,缺乏对“文学是一种原创行为”的理念的高度自觉。我的想象力也是匮乏的,为了改变这种现状,我有意识地阅读那些想象力丰富的有悬念的作品,很少看电视节目。我写散文,但读当代散文作品极少。我愿意看短篇小说,特别是博尔赫斯、马尔克斯、卡尔维诺的小说,福尔摩斯、希区柯克的故事。

    记者:在您看来,哪些书籍属于经典书籍?哪些书籍属于快餐书籍,简单浏览即可?能否向读者推荐几本您读过的经典好书?

    王:所谓经典书籍,应该是能够传世的,思想、文化含量高的,能够作为文化积累的,能够给人提供思想营养和审美享受的。意大利当代著名作家卡尔维诺说过:“经典作品是这样一些书,它们对读过并喜爱它的人构成一种宝贵的经验”,“每一次重读经典,就像初次阅读一般,是一次发现的航行。经典是这样一种东西,它很容易将时下的兴趣所在降格为背景、噪音”。经典阅读一个重要的标志,就是必须在观念上去掉功利的打算,像朱自清先生在《经典常谈》一书中所讲的:“经典训练的价值,不在实用,而在文化。”

    我在读书中,特别看重经典作品,重要的书总是读多少遍。苏东坡读书采用“八面受敌法”,就是多次读,反复读,他以读《汉书》为例,说:“盖数过而始尽之。如治道、人物、地理、官制、兵法、财货之类,每一过专求一事。不待数过,而事事精窍矣。”他还做过这样的解释:内容丰富的书籍就像大海一样,百宝俱全,应有尽有。但是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不可能将所有的东西都得到,只能得到自己所需求的部分。所以,凡是有志于读书的人,每次读书,只须集中注意一个问题。比如,你想研究历代兴亡治乱和明君贤臣的地位、作用,那你就可以只集中注意这个问题,不要再想别的什么问题了,概括地说,就是“每次作一意求之”。多年来,对一些经典作品我也是这么读的;读得遍数最多、从中受益最大的,有鲁迅全集、恩格斯的《反杜林论》、司马迁的《史记》,还有《庄子》。

    记者:前人说:“好书不厌百回读”,我体会就是强调要精读、熟读。请问:您是不是主张精读?您是怎样精读的?

    王:《朱子语类》中,记载了南宋著名哲学家、思想家朱熹关于读书方法的一些论述,其中第一条,就是“书贵熟读”;第二,泛观薄取,不若精于一;第三,耐烦仔细;第四,专心入在里面;第五,从缝罅处寻透彻;第六,须教有疑;第七,平易广大。

    中心是强调精读、熟读。《朱子语类》关于精读问题,讲过一段颇为耐人寻味的话:老苏(指苏轼和苏辙的父亲苏洵)只取《孟子》、《论语》、《韩子》(指韩非子的书)与诸圣人之书,安坐而读之者七八年,后来做出许多文字如此好!他资质固不可及,然亦需着如此读。只是他读时便只要模写它言语做文章。若移此心与这样资质去讲究义理,哪里及得来?是知书只贵熟读,别无方法。

    精读,是读经典作品的最重要的一个方法。一个人如果从来都没有精读的经验,很难说他真会读书。当然,这要因书而异,有的书需要精读,有一些书泛读、速读、跳读,只要大概掌握它的内容也就可以了。我所精读的书,在读的过程中,除了记上有关符号,或者在书眉上摘要标记以外,都要做读书笔记,绝无例外。就是说,读过一些章节,立即把它的基本精神、主要论点论据、精彩片断,都用自己的话或者用书里面的话再复述、抄写下来,包括书里面最经典的语言都复录下来。如此做笔记以后,对一本书的了解,就跟随便看一遍完全不一样。

    记者:感谢王先生的指点。我代表本报广大读者先致谢意。

    (20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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