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抽筋-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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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的速度对于每个人是不一样的。

    因为速度本来就是一种感觉。比如我们坐地日行8万里,24小时跑8万里,用公式计算的话速度有多快?可是我们一点都没感觉到快。同样的道理,就有了诸如幸福的时光像闪电,痛苦的时光像蜗牛等等之类的说法。

    这显然是感觉。岳父终于认识到自己不能把自己的时间感觉成蜗牛,不甘心就这样找不到方向地把生活折腾到底。毕竟岳父才55岁。

    把情绪调整了好些天后,岳父开始把心思用到我的身上。尽管他知道我现在的团县委书记岗位不需要太多智慧,尽管他相信我可能连自己已有的智慧也用不完,但他还得把我作为容器,来不断盛装他的智慧。

    转眼又是一年。

    我说转眼,是因为我觉得这一年的时光对我来说是幸福的。因为上任时我就有自己的计划目标。我的目标是:安安心心把这一届团县委书记当上头。一届也就5年。这5年之后我才29岁。然后下乡当个乡长书记什么的:再当一届,再过一个5年。我也才34岁。这一届里,我会不顾一切地努力,努力到在“35岁”这个政策关口得个副处。现在的政策是35岁的乡镇党政一把手优先提拔。这个副处绝对比我岳父大人的副处分量重多了。

    然后……不说了吧。往后再说。自己心里有底就行。当然,这是我始任团县委书记时的想法。

    但是,我这个想法产生才一年,我就准备把它忘了。没想到,此时却被我岳父记起来了。大概因为这个计划就是他当初给我拿的吧。管它哩,反正已经不值钱了,就当是岳父给我拿的吧。然而,我没想到岳父记忆起来之后却也不想认可了。更要命的是,他不认可的原因,此时跟我准备不再认可的原因搭不着边了。

    记得当初,岳父对我这个计划半点异议也没有。他就跟我说过,是啊,这样已经对得住列祖列宗了,从一个普通办事员,在不到两年时间里直接走上正科级的实职岗位,不容易。记住,只有团委书记这个岗位才具备这样的优势。其他任何岗位,不可能连升两级。再记住,团委书记永远是个“朝阳”岗位。

    “靠钞票上爬,提心吊胆;靠背景上爬,灰头土脸;靠团委上爬,曙光在前。”

    这就是岳父当初兴高采烈地为我总结出来的“三爬规律”。

    “这是有原因的。”岳父说。“前‘两爬’不言而明。为什么最后一‘爬’会曙光在前?三个原因。第一,团干部没有经济权——没有经济权就没有腐化堕落的机会;第二,也没有人事权——没有人事权就不会得罪人;第三,却有发展权——团干部始终是我党的后备人才库。缺乏经验的年轻人,实权大了不见得是好事:无实权但有级别是好事。所以。团委书记这个岗位,永远都是朝阳岗位。”

    “不信你算算,好多大领导,就是从团委书记岗位起步的。”

    我脑子里闪了一下,真的闪出一批又一批。我笑了,微微一笑,笑得眼前阵阵发亮。

    “所以,你不能小看团县委书记。更不能心急。心急吃不得热豆腐,拿个三到五年,好好蓄积能量吧。”岳父最后说。

    但是才一年,岳父现在却不这么看了。他居然改变想法了。春节刚过,岳父问我:“你给县长拜年了吗?”

    我说没有。

    “你应该马上去拜。”

    我说我不想去。

    我从来就没有拜年的习惯。岳父还是我上司的时候就对我说过,他一辈子也没给领导拜过年。

    信不信由你。但我是相信的。因为我领教过。他帮我外甥把事办成后的第一个春节,我和我外甥一起去给他拜年,他就连门也没开。我在门外打电话给他,说了一通的道理。可他最后笑着说:

    “哈哈,就为那点破事?你不是早感谢过我了吗?不是我不给面子。让你进来了,就是我自己觉得没面子。往后我就会觉得。在你心里我就值个年。哈哈哈。”

    后来他说,他一辈子不让别人给他拜年,也从不给别人拜年。

    我就信了,并准备向他学习,首先从一辈子不给别人拜年做起。

    可是现在,他却让我给县长去拜年。

    我想,他一定又有了新的体会。比如说,他是不是体会到,他“不给别人拜年也不让别人给他拜年”,过去和现在的含义完全是不一样的。现在,也许他是想别人逢年过节来看看他的。不一定要礼品,哪怕空手进门,握个手道声贺,他就心满意足了。

    而且,凭我的想象,逢年过节值得来他家串串门的人应该不在少数。他是个乐意帮忙的人,虽然官当得并不大,但一辈子帮过的人应该很多。

    可是,想必那些被我岳父帮过没帮过的人,都把岳父一辈子的习惯记得太牢固了,所以不拜;或者,根本就没人觉得还有必要给岳父拜年了。所以,岳父再怎么盼望有人过来,也便是白费心机。

    现在,他老人家终于找到了心机不会白费的地方:他想让我给县长去拜年。

    可是我真不想去。

    这时的县长和我的关系,已经不是一年两年前了。不是说管不了我了。我一个破团县委书记,是县级领导都可以管住。就算真管不住我了,我也没那么势利。那么,现在的情况是,我们的县长多少出了些麻烦。而且,这个麻烦跟一年多两年前我错接的那个电话有关。县长已经被上级纪委叫过去接受过调查。当然,现在已经解除了调查。调查之初,因为给县长当过专职秘书,我也被叫过去接受过调查。调查我的目的当然与调查县长截然不同。调查人员大概是想让我提供点或许有用的线索什么的。

    我当然没那么瘪三。为了我自己设计的前途也不会那么瘪三。

    可是,县长恢复自由没多久,我就发现曾经对我那么感兴趣的县长,一夜之间对我有了些异常的举止。我们过去那么融洽,而自从有了那个调查事件,我再和他打招呼的时候,尽管他依然笑容满面,但笑得让我心里发虚。

    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我居然听人说,我成了状告县长的嫌疑人之一。

    你说我值不值得恼火。有人甚至劝我,找个适当机会给县长解释点什么。但这样的事解释得明白吗?永远也说不明白的。越说越黑。我只好什么不说,听见跟没听见一样。

    然后有事没事地烦。想起曾经误接的那个电话,我就烦得心里疼痛难忍。烦着烦着,就烦出了另外一些情况。

    我自己原来设计的计划。就在年底前被这另外的情况拉转了弯:旧历年前,组织部一位朋友对我泄露,为了培养一批得力的后备干部,我可能被安排到一个濒临破产的企业当书记。算挂职锻炼。他说方案已经基本定了,只待年后宣布了。

    得到消息的一刹那,我不知怎么就笑了。那种漏气式的笑。笑过一阵后,我莫名其妙竟然感觉到轻松了,那些折腾了我好些天的烦恼带来的疼痛竟然消失了。大概是那种漏气式的笑让我通了经脉。“痛则不通,通则不痛”,这耳熟能详的广告词真他妈绝了。

    当然,也许让我的疼痛感消失得如此之快的最根本的原因,还不是这狗屁的挂职锻炼。最根本的原因应该来自我妻子。还有我妻子的同学。还有我的同学。

    现在我得顺便交代一下,我的妻子离我岳父的期望值一直以来就很是有些距离。

    比如说,岳父当初希望我妻子好好读书,可她读不进去。连上大学,也是岳父花钱买来一个预科,然后混毕业的。

    再比如。大学毕业时,岳父是多么的希望她能够考上公务员,连我也希望如此,可是她又让岳父失望了。

    再比如。岳父费尽心机好不容易给她争取到一个全额财政事业编制,而且也是在政府办工作,都已经上班一年多快两年了。但公务员制度改革启动了,按公务员管理部门的最新要求,她得填写一张“违规进入公务员岗位人员登记表”,她就开始烦了。

    “既然是违规,我不干不就得了?不填?”

    当然,后来填是填了,但她依然说:

    “我不在乎?要不是出奇错误地跟你易小杰结婚,我早跑了。我的同学在南方都发了,我为什么要一天到晚死守在这里‘违规’啊?出奇错误?”

    我知道,春节前的那次同学聚会,让我妻子更加相信了自己的“出奇错误”。

    那次集会并不是有计划的同学聚会。我有两个一直靠现代化通讯设施来往得比较密切的同学从南方回家过春节,都携着家眷。我和妻子去迎接他们的时候才知道,我那两个同学的妻子竟然跟我妻子也是同学。他们双双开着大奔,张着大嘴乐呵呵的样子。马上让我的妻子一口一个“出奇错误”地唠叨开了。

    那天晚上回到家,她就一个劲地跟我说:“别再当这个破团县委书记了。我决定要走,我们一起走吧。你别说不走。那样就是要给我纠正‘出奇错误’的机会?”

    当然,混到现在这样的位置,要一切再从头开始,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一连想了几天。我最终真的拿不出不出去闯闯的理由了。

    第一,我现在挂职也是去企业,与其到一个濒临破产的县办企业混,何不干脆再跑远一点?

    第二,县委县政府已经出台了政策,允许年轻干部留职停薪三年,三年后如果愿意回来,还可以享受相应待遇:

    第三。同学们也说,凭我的智慧,早就该出去。现在出去也不迟。一旦出去了,不说三年。也许三天三个月,再拉也拉我不回来了。

    如果要说理由,我还可以继续四五六地说出若干。但我是不是早已习惯只用一二三了,何况有这一二三就足够了。

    所以那天,岳父让我给县长去拜年的时候,我已经在思考怎么说服他老人家了。

    想不到我还没想出说服岳父的办法,我妻子不顾一切先开腔了。

    “爸,你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他不干了,我也不干了,我们过了元宵就孔雀东南飞了。”

    真没想到妻子会来得这么突然的。我惊呆了。岳父也傻了。

    “你又发什么疯啊?”岳父立即板着脸吼起自己的女儿来。

    “吼也没用?你说的。吼叫就是死亡前的挣扎?吼就有用吗?”妻子简直就是吃错了药,居然跟岳父针锋相对起来。

    “……挣扎?我为谁挣扎?不成器的东西?”岳父骂人了。

    “是啊,我不成器。那不都是你害的?如果当初我不是听你的留在家里,我能这么不成器吗?”

    “啪——”

    我还没反应过来,妻子已经挨了耳光。

    “你打我?爸你打我?你自己烦不过来就找我撒气?”

    女人就是女人。我不是说女人怎么样。我是说女人一旦发起脾气来,就不顾一切。妻子在那意外的一巴掌之下,就一个又一个“出奇错误”地数落起来。从出奇错误地跟我结婚开始,到现在如果我不出去,她就离了一个人出去;再从她自己出奇错误地想凭老爸捞个金饭碗,到捞来捞去捞成一“违规”人员:从老爸出奇错误地进入官场,到现在备受冷落为止……该说不该说的,她一个劲全说了。

    岳父不再发怒了。

    岳父看似已经平静了,但平静一阵之后,全身上下突然阵阵抽搐起来,顺便还抽搐出一些念叨:

    第一,我没错;第二,我没错;第三……

    第三没说出来,岳父已经没办法说话了。

    现在,岳父还躺在医院里。

    当然,还没过正月十五。但我有些为难了。就算真过了正月十五,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勇气按照自己的计划走下去了。连几天前态度那么坚决的妻子也从此不提我们美好的计划了。妻子当然内疚。内疚得动不动就在我面前“出奇错误”起来:

    “出奇错误?怎么会这样??从小到大我跟我爸就这么说话的,以前我怎么发脾气他都笑嘻嘻的,连骂我也是笑嘻嘻的。怎么这一次竟然会这样?出奇错误?他不是还打了我吗?打都打了怎么还有那么大气呢?”

    然后流泪发呆。

    但妻子再怎么“出奇错误”再怎么流泪也没什么用了。岳父已经绝情到不想再看见自己女儿。尽管含糊不清,但只要女儿拢身他就开始抽搐。为了不让事情更糟糕——主要是不让岳父的身体再糟糕,一连几天。我只好和岳母两个,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因为医生说,情况也不一定坏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经过精心治疗后康复的中风者大有人在。但是,医生交代:

    第一,绝不能让岳父再受任何刺激:

    第二,出院后一定要坚持锻炼。

    没想到,医生的话刚落音。一直含糊不清的岳父突然清醒了一瞬间。一瞬间还就着那有些不太规则的抽搐,拉出了一丝笑容,然后含糊不清地张了好几次嘴。

    至于想说什么,真的没办法听清。但听不清不等于没有内容,就像搁岸的鱼儿张嘴弹翅,你能说没有原因吗?哪怕岳父只是几阵不轻不慢的抽搐,我也猜想得出。岳父肯定是又一次被人激活出一些自己已经无法表达的“第一第二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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