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无泪-鹰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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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见过它的所有的人都不会感到,

    那金色的光泽是眼泪,百分百与悲伤的眼泪无关。

    ——作者手记

    戊子年农历四月初八的前一天夜里,刚刚睡下的龙门山青牛沱山村的队长钟二哥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他和自己的村庄的命运之门就是从来人的敲门声所带来的血腥气味里吱嘎开启的。

    当时队长钟二哥正在做梦,梦见祖母在天穹似的苍蓝的青牛沱水里冲着自己微笑,他向着祖母报以虔诚的微笑。祖母解放初期就离开了儿孙们,钟二哥几岁时只见过她的泛黄的老照片。有些奇怪呢,祖母怎么会出现在青牛沱山顶上的黑龙池水里呢?正在迷糊中,婆娘摇醒了他。浅淡的月晕下站着喘着粗气的潘老苕。因他是十年前从中江红苕区来到青牛沱生产队倒插门的女婿,样子也长得像红苕,矮粗粗、圆砣砣的,脸和晾着膀子做活的身体都熏黄。弄不清是谁最先喊的,总之大家就叫他潘老苕了。一向胆子大,夜晚走老坟地都悠然地哼几句川戏的他今天却是一脸惊惶的样子。结结巴巴地说,钟二哥,我看见我的母牛被怪物吃了。

    潘老苕和其他年轻点的村人都喜欢喊他钟二哥,而不喊队长,他反而觉得亲切些。钟二哥问啥子怪物,连牛都敢吃?要知道母牛非等闲之辈,连豺狼和老虎都会怕的。潘老苕说:“当真的,七八百斤重的母牛被咬死在三坪沟边上的马桑林里。傍晚我去沟边牵牛,只有扯豁了牛鼻子的小牛犊立在沟边汪汪地哭,水样的泪水在脸上长淌。我钻进河沟马桑林的深处,天色已有些暗淡,风中有一股血腥气吹进我的鼻子,几丈远的沟边,有几个黢黑的影子在晃动。我以为是我的母牛呢!定睛一看却不对,那黢黑的影子比母牛小多了,形状像狗,却比狗大,几对眼睛电珠样闪亮。我熟悉的母牛的身子就瘫倒在它们的黢黑的影子下,已被零碎地分解了。幸好怪物们只顾着舔舐着它们的猎物,我吓得两腿发软,在一阵熏人的血腥气中连爬带滚地逃走了。”这还了得,几十年没出过的怪事呢!队长钟二哥赶紧喊醒了有猎枪的祥幺爸和桃二爸,往青牛沱三坪沟里撵。全青牛沱办了持枪证的老打枪的只有他俩,以前家家户户都是有火枪的,前些年都上缴了。大家蹑手蹑脚地摸去,眼观耳听了好一阵,没有动静。心惊胆战地走近时,母牛只剩下满是血污的毛皮和骨架。祥幺爸和桃二爸作出初步定论,吃了母牛的怪物是狗豹子。狗豹子还是1958年过粮食关时出现过。祥幺爸说,狗豹子是很少出现的,平时连它们的活动踪迹一点也不晓得。怪得很,它们比人还挑嘴,只吃活物,死人和动物的尸体它们闻都不会上前去闻一下,只漂起电珠样闪亮的眼睛看一眼就走一边去了。它们出现的方式总是出人意料。1958年,祥幺爸和逃荒的钟家兄弟翻越青牛沱大山里的黑龙池时,又饿又累。钟家小娃子想歇歇再走,肩上猛然被谁拍了一下。寂静的黑龙池山林里,任何一点响动都会引起人的惊惶的。钟家小娃子以为是同路的村人开玩笑,说不要匪耍呃,都啥子时候了。他话还没说完,肩膀上又被谁拍了一掌。这次他感觉那拍他的手掌有些异样。就扭过头去,先是看见了一只毛茸茸的爪子,继而是看见了一张比猎狗凶恶的大狗头,大狗头上闪着一对雪亮的瞳仁,狗嘴里血红的大舌头弹簧般在他的嘴上舔了一下,火焰般滚烫,铁烙般疼痛。待人们回过神来,狗豹子已咬断了钟家小娃的颈项,吮干鲜血扬长而去。

    青牛沱旅游风景区刚刚建造好,家家户户正在搞农家乐,这么好的世道,怎么会有狗豹子呢?犹如水里的涟漪,不会惊动水里虫鱼的嬉戏,关于狗豹子吃了潘老苕的牛的传闻只是一缕惊惶的风,丝毫影响不了青牛沱山里人的正常生活。因为村人们根本就半信半疑,现在这个年代,假的谣传不少,没有亲眼见着,谁会相信呢?

    潘老苕是这个晚上第二个来打搅钟二哥的村人。这几天不知咋的,钟二哥心里莫名其妙地慌乱。之前正在洗脚时,王富娃来过,是来告密的,凡是生产队里有什么有关自己不利的流言蜚语或村人偷嘴偷人损公肥私的事,他都会来打小报告的。王富娃神秘兮兮地告诉他,谢三娃正在收集队上乱砍滥伐的证据,准备告他。钟二哥说,衙门大大开,他想告就告!舌头底下真正想说的是,几只虱子还能把铺盖拱翻了?心里想的是,自己在青牛沱旅游区修的宾馆的四百万贷款也连本带利于上个月底全还清了,难怪从没蒙过面的祖母也托梦来了呢!天穹似的苍蓝的微笑是捎给自己的好运呢!

    戊子年农历四月初八这一天一大早,吉娃子岳天吉蹲在自家的院子里哗哧哗哧地漱口。对于吉娃子来说,他的一天就是从漱口开始的。他认为漱口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可以把夜里与婆娘亲热的腌臜和喉咙里的淤积物和不好闻的异味全洗漱掉。总之,吉娃子认为通过漱口可以把不爽的东西去掉,从口腔的清爽开始一天的好心情。这也是那个心中的她送的礼物呢!所以,吉娃子的漱口就不是一般人的应付似的轻描淡写。

    石坎边的杉树上,几只红拐子刺耳地向着它聒噪。青牛沱的人不把鸟叫鸟,不将山雀子叫山雀子,而叫拐拐子——黄色的叫黄拐子,白色的叫白拐子,红色的叫红拐子。为什么叫拐拐子?青牛沱的大人娃儿大凡都知道,与裤裆里总想快活的玩意儿叫法一致,扪头一想,是呢!它们的形状大小相像呢!当时没有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吉娃子偏起山梨形椭长的头,觉得碧绿的杉针叶间晃动着鲜红的光,太阳还没有跃出青牛沱绵亘的群山间那座叫黑龙池的山垭口,红拐子身上鲜红的羽毛射出的光银针一样射向他,扎得山梨形脸上的小眼睛生痛。

    红拐子以前来过,也歇在杉树或松树上聒噪,可从没见过这么鲜红得扎眼的红拐子,也没有听过这么刺耳的聒噪。它们的声音在青牛沱空旷的山谷里回环往复,金属般铮铮响,有着明显的轻重明显的质感,聒噪声敲击着山啊、岩啊、土啊、石啊、树啊、草啊、河啊、沟啊、房啊、棚啊、猪啊、狗啊、鸡啊、羊啊什么的。

    还有杉树,虽然一年四季都绿着,好像都没有今天早晨这般碧绿,绿得像是从青牛沱的水凼里刚刚掬了一汪起来似的,绿得像是从黑龙池的山顶上扯下的无一丝云羽的天角的一绺。可能是清爽的晨风的缘故,杉针颤动的样子像发怒的狗身上竖起的毛样,颤动时发出簌簌声响。

    吉娃子偏起头,他觉得是不是自己偏起脑壳的姿势和正在嘴里搓搅活动的牙刷让自己的耳朵受到了影响,使平时听起来很正常的红拐子的叫声有了些不正常,司空见惯了的绿色的杉针的颜色也在偏倚的视角里呈现出往日没有见过的颜色。吉娃子把牙刷从白泡子翻的口里拿出来,摆正山梨形的头,喝了口瓷盅里的冷水,喉咙里便响起了咕噜噜的响声。他啊啊地拉了下嗓子,山沟里便响起了他啊啊的嗓音,应山应水的。青牛沱山沟里的人听见这啊啊声,便知道吉娃子起来了。吉娃子每喝一大口水一串啊啊声后,山梨形的脑壳一摆,口里的水直对着歇着红拐子的杉树喷出去。杉树就在石坎下,因为树低屋高,歇着红拐子的杉树巅离他的距离只有几摆手之遥。几只红拐子只是在他的故作喷射状的响声里闪了闪身子,跳到另两棵碧绿的杉树上去了,刺耳的聒噪仍然金属般响在房前屋后。

    婆娘在屋里喊,吃饭了。娃儿岳芳芳在几座山外的青秀镇上读小学,屋里只有他俩。镇也是山围着山,只不过镇上的房子要多些,要高些,人起堆堆、起窖窖,人烟要稠密些,闹热些。哪有山里人家一户一个山坡,一沟住一座人家宽泛、清静,随便一个喷嚏都要打得伸展些,不像在青秀镇上屙个尿吐吧痰都蹑手蹑脚的。吉娃子朝砖瓦房前拴着花布围腰的婆娘招手。婆娘过来,他给她指杉树上的红拐子,说从来没见过这么红的羽毛的拐拐子呢!还有杉树,咋绿得这么好看呢?绿得这么新鲜呢?那红拐拐子的叫声咋像铁哨子里吹出来样,铁器摩擦铁器样刺耳呢?婆娘说,好看呢!好听呢!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好看的拐拐子呢,像山上的金鸡样鲜红。见红就是喜,吉祥呢!杉树绿得沱里从没干过的碧绿的水样,长势好呢!从来没见过杉树的针叶绿得这么醒眼呢!这么逗人爱呢!年辰好啊!好年头啊!娃儿他爸,你想想,这是多年未出现的好景致呢!有运气有福气的人才能见着呢,事事顺利事事兴旺的人才能见着呢!婆娘说着,山葡萄样黑幽的眼睛里泛出了潮湿的喜悦,潮湿的喜悦的光直映进他的眼睛里,一下子点亮了心里的感觉。他盯着碧绿的杉树上跃动着的鲜红的光晕,山梨形的脑壳微微地点了两下,昨天的事情浮现在眼前……

    昨天下午,他开着自己没上牌照、没买保险、没缴养路费的三无车送读书的娃儿去青秀镇小学。这辆三无二手车是自己花五千元从一个汽修厂买来的,有什么办法呢!钱要攒着用在刀刃上,包一个矿场哪有那么容易?拿着刀头还要找得着庙门。如同壶里的水一样,火烧到九十度水都要开了,总不可能退了灶膛里的柴火前功尽弃。往青牛沱回来的山路上,吉娃子正想着好事儿,好事儿却来了。魏家山磷矿的李矿长给他打来了电话。往天逢年过节都是他厚着脸皮,斗着胆子给李矿长打的,李矿长从来不会主动给他打的,今天太阳是走西边出来了,他心里能不受宠若惊?李矿长在电话里慢条斯理地说,吉娃子呀,这么多年你孝敬得我还可以啊,你想要的东西我正使劲儿给你办呢!估计也已差不多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也就是这几天吧,有人要退出,我叫矿里与你签一个合同,把这件事情定下来,过了端阳节你就入场。吉娃子的心里呀,那真的是欢喜呢!多年的心愿就要实现了,多年的窝囊就要扬眉吐气了。在青牛沱大山里,谁拥有矿山谁就拥有一切,不仅是票子房子车子,最主要的是受人尊重。大家都知道矿老板有钱呢!都想当矿老板,都想挖空心思地赢得矿老板的那个位置。而矿老板的位置只有那么七八个,青牛沱横顺几十座起伏的大山里的磷矿都归亭江磷矿管,亭江磷矿自从60年代开进青牛沱以来,采了几十年的矿,好采的大矿脉都用机械钻山打洞挖隧道开进电轨道车采空了,剩下的是零星的散矿,储量不大,费不着用机械,就包给当地的村人开采,矿里收一定的承包费。这里面当然就要讲关系讲运气,谁与矿长关系好,谁就能拿到一个矿场。之前是魏东娃和赵跛子,两个开采了二十来年的磷矿和水泥矿,都不得了,一个开着的是三菱越野,一个开的是奥迪V6,锃亮豪气,行在路上,众人刮目,如金鸡和孔雀般引人注目。哪像自己开个昌河二手车,抱鸡婆样在路上颠簸?两个人在印月井和旌阳县城里都买有铺面出租。钱找钱,票子生儿,容易呢!

    说起吉娃子多年来一心想当矿老板当然是有原因的,吉娃子的梦想跟他喜欢的人有关系。现在屋里的婆娘不是他最初的心爱,他最初的心爱是三秀。三秀是青牛沱村里的女娃子,漂亮得没法说,不然怎么翻过年就四十岁的他还会还解不开这个疙瘩儿?山里人由于长年肩挑背扛,年纪轻轻就显露出轻微的弓腰驼背的样子,女人当然也不例外。但三秀却是个例外,同样是喝青牛沱水长大的,同样是吃青牛沱漫山坡上的玉米长大的,同样是爬青牛沱高高矮矮坡坡坎坎的山沟长大的,三秀不仅与八个生产队几十个山沟里的女娃子的长相不一样,而且与自己的两个姐姐大秀和二秀都有些差异。他的老爸70年代一心想生个带茶壶嘴的,可生了三胎都是吃挂面的。那个年代老丈人做寿,女婿上门的最高礼品就是提几把挂面,几十个鸡蛋,再穷的女婿东借西措几把挂面还是有的。村人含蓄,带了女娃儿忌讳说女娃儿,说吃挂面的,大家就知根知底不言而喻了。前两个吃挂面的大秀和二秀还争气,都长得一红二白的,弓腰驼背的程度比村里的其他女子好多了。是什么原因呢?知青下放户钟二哥的老爸钟师说是接了山外的婆娘,子孙后代也像玉米一样需要杂交才会改良出好品种。大秀、二秀放了青牛沱村里家道殷实的人家,虽然日子累点,可毕竟过得去。

    三秀从小与吉娃子一起在村小读小学,在青秀镇上初中时,两个人都是形影不离的。每周一起早摸黑走到水磨沟魏分矿去赶矿里的班车,住一周校,读一周书,周末又赶矿上的班车回家。车票矿里的工人和家属是三角,当地的农民是五角。吉娃子每次都是买的五角,而三秀把五角钱递给售票员,总是找回给她两角。售票员把长得比矿里的矿工的女子还清秀的三秀当矿里人的亲属了。从这一点就可以证明三秀的漂亮的程度。十四五岁的娃儿,对男女之事是懵懵懂懂的。虽是模糊,两个人在十弯八倒拐的山路上走着却是有些隔阂有些不好意思,没有了以前的谈吐随便、天真无邪——这就是儿女心思的开始。七月的一个周末,两个人正走到梁家坡的路上,天上突然落下了大雨。碎石公路边只有一个岩窝,是70年代修进青牛沱伐木的这条公路凿开的硬岩,留下板状的硬岩大斗笠般伸出公路,倒成了过往的村人歇脚避雨的好去处。三秀坐在岩窝里,头低着。雨从岩顶上溅下,摔烂的水花直溅到她的蓝色的裤腿上。吉娃子挨着她坐着,身子往右边挪挪,见她依然不动,溅落的水花直落到裤腿上,说往这边坐坐吧!三秀黑亮的眼睛愣了他一眼,却没动身。吉娃子抬起头,看着雨濛濛的公路,做贼似的,确信没有来往的人时,伸手拉了下三秀的衣角,手指尖触到三秀的腰。他感觉三秀的腰暖暖的,正是因为暖,使自己的手有些打抖抖。接下来令他喜出望外的事情就更让他打抖抖了,三秀的身子真的就往自己这边挪了挪,暖暖的体温隔着的温水袋样直传到他的身上,在凉爽的雨雾里散发着一丝丝淡淡的香皂味。就那一次,他就在心里打下了小九九,这一辈子找婆娘就要找三秀。读到初二,他就不想再读书了,读书有多大意思?尽在用家里的钱,自己的老爸虽然是队长,承包到户后该叫组长,可山里人不喜欢喊组长,拗口,还是喜欢喊队长。队长受人尊重,家里面的人当然也跟着受人尊重,露头露脑的,老远就有亲热的招呼。一声招呼透出人情冷暖,一声招呼体现出你在这个村庄的地位和体面,滚热到心窝子里去。可与那些大着胆子找老爸担保、找村支书担保、甚至找几个村人担保也可以向信用社贷上几千元几万元挖煤的魏东娃和赵跛子的老爸相比,自然是差劲儿多了。那阵的几千几万可不得了呢!肉才九角钱一斤呢!小菜四五分钱一斤,馆子里炒一份回锅肉端一碗蒸肉只要两角钱呢,自由市场上白生生的大米才卖一角五分钱一斤,镇上去赶集五分钱端碗血旺吃得你肚子撑呢!你说那阵的钱有多值价。绝大多数的村人都不敢贷款呢!贷了,假如生意赊了拿什么去还,要枪毙脑壳呢,毛主席手下的两员干将刘青山、张子善贪污都保不了自己的脑壳,你平头老百姓敢穷人想古怪,做梦吧!

    大家都在看摘了富农帽子的魏东娃和赵跛子的老爸的下场呢!可世道却是真的变了,吓死胆小的,胀死胆大的。两个刚刚翻了身的富农硬是运气不好呢!打了几十米深的煤洞子,架了许多的镶木,人工钱、木头钱、工具钱、吃喝钱、炸药钱、招待钱、用了一饼粘的钱,那露在河湾山地上的煤瘾子居然是越挖越细,几十米深以后居然连一点点影影儿也没有了,你说怄人不怄人?大家都等着公安局的来抓人,看两个自以为要整对的人的笑神。他们两个当然也吓得屁儿打颤颤。成分不好的年代没有被整死,看来扬眉吐气了该过安分日子了反而要自己找死。信用社的人来调查了一次,写了些原由,叫他们在上面签了字盖了手印后就再没有来过了。他们在屋里坐卧不宁地等着,脸焦得二指宽了,头发焦白了又落了,还是没有任何公安或信用社的来过问。知道山外不时传来信用社贷款十来万的几十万的都开厂做生意蚀了,成了信用社银行的死账呆账给销了,他们二指宽的脸上的焦虑才乌云样散了些,之后就是平静。而村人议论,两个胆大的打煤炭洞子并未把钱用完,他们后来的发迹就是靠这笔钱翻起来的。亭江磷矿魏分矿开始对外承包零散磷矿开采个体户时,魏东娃和赵跛子就是在早有预谋的老爸的指点迷津下前去投标的,其他人哪有那么多钱呢?他们两人各拿下了一处的磷矿场,时来运转,当年就买回了原来县长才有资格坐的吉普车,响亮的喇叭和马达声不时响起在青牛沱村庄的时候,村人的眼光是彻底地改变了。

    这一年,吉娃子十八岁,三秀十七岁,正是山里男女娃子找对象的最佳年龄。吉娃子在路上遇见过去小河里洗衣服的三秀,小河边就她一个人,好不容易的机会,他把裤包里捏了好久的小铜镜摸出来递过去,说,三秀,好久就想送你个东西,想了好久又不知道送什么,这是我家的祖传,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小铜镜在日光下闪着光,晃着三秀的眼。他赶紧动了动方向,心里是慌的,害怕她不接,拒绝自己。迟疑了会,红着脸蛋儿的三秀闪了他一眼轻轻地接了过去,两个人的手指甲壳虫的头须样轻微地触了触。第二天傍晚,还是小河边,三秀送给了他一盒四新牙膏和一把牙刷。他的心里的高兴劲儿呀……咋说呢!意思是再明确不过了,三秀暗示自己把口漱干净,接下来……吉娃子漱口就是从这时开始的,在夜晚的青牛沱的小河边,两个人的嘴唇就甲壳虫的触须样触在了一起,当然是自己胆大的,三秀唇里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味,他尝到了刷牙赐予的兴奋。接下来的事情是水到渠成,吉娃子准备托媒人到三秀家去提亲。然而,媒人去迟了一步。

    赵跛子开着吉普车把村妇女主任送到了三秀家,村妇女主任亲自登门做的媒。男方又是青牛沱村里的女娃子们都想高攀的矿老板,三秀的爸妈也不征求三秀的意见,一口就应承下来了。三秀当时就表示反对,翘着粉嘟嘟的嘴说,他是残疾人。老爸秋风黑脸地恨着她,骂道,我看过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并不是没有道理,现在的许多女娃儿读书是读瓜了,只想找小伙子长得伸展的,伸展能当饭吃呀?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什么叫伸展,什么叫漂亮,什么叫美?能干,能比大家先富起来就是伸展就是漂亮就是美,心灵美才是真正的美。不是我转好脚好手的,我看好多好脚好手的好吃懒做,只晓得做闷活路,还当不到人家手脚有毛病的呢!三秀向来性子有些劣,但在老爸面前她也不敢过于使性子,她虽说得小声,还是说了出来。要嫁你去嫁,反正我不同意。老妈站了出来说,都歇些火气,又不是非要今天就成亲拜堂。意思再明确不过了,容我们一家有个考虑的余地。妇女主任起身告辞,说婚姻自愿,你们慢慢商量,慢慢商量。老爸下来的谩骂,老妈的好言相劝都没有说动她的心,倒是赵跛子的一个下作手法震慑住了她,使她的性子不得不软了下来,最终屈从了。

    妇女主任第二次上门碰了三秀的钉子走后的下午,三秀从坡地上背萝卜回来,三秀家的狗小花欢快地跟在三秀的身后甩着尾巴,三秀走哪里它都是跟着的,这样三秀一个人走在林角森森的山路上就不寂寞就不害怕。上了公路,一辆吉普车滑了过来,是下坡,吉普车滑到了面前三秀才发觉。她心里一梗,下来的果然是长得精瘦的赵跛子。他与吉娃子的相貌相比,确实没有可比性,三秀的心里只想着的是吉娃子。可这个背时的吉娃子,往天都时不时在两人约会的沟边坡边晃过去晃过来的,现在希望他晃来的时候却见不着人影儿了。她往一边走,赵跛子跛了两步将她的路挡住了。三秀只好站住。小花汪汪地叫着。赵跛子没有理小花狗,尖瘦的脸上的小眼睛和善地盯着她说,三秀,难道我们身体有残疾就不能有爱美之心吗?就不能追求漂亮的女娃子吗?这个社会不是提倡身残志不残,不能歧视残疾人吗?我从小就喜欢你呀!梦里不知梦到过你多少次,可醒来了还是一场梦,第二天面对自己跛着脚一走一走的,与常人是有些不一样。我就自卑,甚至远远地看见你从山坡上走过,我就躲进树林子里。从我喜欢上你的那一天起,我就暗暗地发誓,一定要有所作为,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不能让别的男人将青牛沱几十道山梁里最漂亮的女娃子娶了去。老天没有负我的心,亭江磷矿开始承包矿场时,老爸死活不敢将家里多年省吃俭用积攒的几千元钱拿去交承包费,老爸穷怕了,怕蚀啊!是你在我心中闪耀,犹如星星,我想我承包不了磷矿,我就连竞争你的机会也没有了。眼睁睁看着你一天天成人,让别人来娶你,我还不如赌一把。我对老爸说人家魏东娃的老爸都不怕,你怕什么?一个人的运气不可能每次都那么差,你错过了这次机会或许再等这样的机会就难了。老爸当然不晓得我的真正用意,老爸被我的话感动了,他说娃呀,你真的是身残志不残,凭你年纪轻轻就有这番雄心壮志,我愿意拿这几千元去打个水漂漂,当再去缴一次学费!

    从来没正面接触过赵跛子的三秀没有想到他喜欢自己这样久这样深,自己竟然是他成功人生的原动力。三秀听着心里渐渐有些软下来,眼睛也有些湿润。别看女人嘴上都硬,心却都是水做的,很软的。三秀的沉默实际上已显示出内心的些微的动摇,但火气方刚,没有生活阅历的赵跛子哪里察觉得了女人内心的波澜不惊和风吹草动,他下面的酷烈动作纯属多余。三秀没说话他就以为三秀没有听进去。小花狗汪汪地叫着,狗也欺软怕硬,看他一只脚一跛一跛的,竖起毛朝他的身上扑。短暂的沉默,他细小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瞳孔里射出狠毒,精瘦的身子猛然一跃。平时灵敏的狗没有料到这样的人居然有这样的招数,狗身被扑倒,压在赵跛子的身体下面。在他伸出有力的手去掐狗颈时,狗扭过头来咬住了他的手,他却不怕疼,往回一缩,手从狗嘴里扯出,殷红的血顺着手背滴下来,他当没看见,左手已从腰上掏出把水果刀,举起来就往花狗的喉咙里扎。被赵跛子惊呆了的三秀回过神来,扑上去逮住了他握刀的手,哭着说,你不能杀小花,我答应你还不行吗!就这样,三秀就成了赵跛子的人了。

    后来赵跛子看着建筑行业吃香,理顺了的磷矿叫监工看着,又拉起了一个土建筑队搞起了建筑,他隔三岔五去矿山打一头,理理账目,当然去厂矿结账收钱是其他人用竿子也插不进去的,包括自己的婆娘三秀。三秀呢?自然是不想操那份乱七八糟的心。矿是长在山上的现成货,不用操心。他的主要精力是在建筑队上,他什么建筑资质证都没有,他说要他妈的这门证那门证的,靠的就是关系,见了有生意做的领导,打不打麻将先摆起、喝不喝酒先倒起、洗不洗脚先泡起就是证就是关系就是质量。这个社会,没有钻不出的套,没有过不了的桥,只要你搞懂了镇长、校长、局长、厂长也是人,也是一样有七情六欲的,喜欢吃喝嫖赌的人就什么事都好办了。针去得线也去得,麻去得绳也去得,有什么摆不平的?不要说青秀镇的大小房子,就是山外的房子有些也是自己修的。三秀问他,你什么证都没有是怎样把项目拿到手的呢?他脚一颠一颠的,溜尖的嘴扯笑着说,这就是我的本事。久了三秀才知道,那些大建筑公司将项目拿下后,不想劳神费力,都是根据项目的大小转包给其他没有资格证的小建筑老板,落得个现钱。老板又临时召集熟手赶鸭子上架似的开始修建。赵跛子和魏东娃在城里都买有房子,三秀不喜欢在城里去生活,她说去青秀镇上赶个场都闹哄哄的,脑壳都闹昏了,还不要说县城那么大,不光人闹,还有车啊机器啊办厂开馆子设店的做买卖的,成天不把人闹得头昏脑涨的才怪,哪里是人待的地方。赵跛子说这个还不容易,自己搞建筑的。就重新修了一幢两层楼的房子,是全用钢筋混凝土浇筑的。当时青秀中学正修校舍,他稍微动了下脑筋,暗度陈仓,就把自己买的低标号的水泥和铁丝与修青秀中学的钢筋调换了。调换的当天是周六,笑嘻嘻的赵跛子把学校所有的校长、副校长、办公室主任及家属都请到一个农家乐去喝酒打牌,校长和家属们也都笑嘻嘻地盯着赵跛子说,赵老板你真仁义!要是学校再修几次校舍,我们都给上面管事的头头们说非要你不修。赵跛子花了小钱占了大便宜,修学校的高标号水泥和粗钢筋用在了他的房子里,而乡镇水泥厂的低标号劣质水泥和铁丝却用入了四层楼大空间的教室里。龙门山一带前些年闹过地震,后来是没有震,当时云南发生地震的消息传来,赵跛子就修了这幢牢靠的房子,据说是随便啥子地震房子都不会震垮,除非是大地张口,鳌鱼翻身。

    吉娃子也是个性格倔强的人,从这一天起,他就发誓要当矿老板,要当比赵跛子魏东娃生意做得更大车子开得更好城里的铺面和房子买得更多的矿老板。一个念想的产生很简单,实施起来却是何其的复杂和漫长。这么多年来,他利用了一切可以利用的关系,辛苦挣来的所有的钱财都用在决定矿场承包开采权的有关人员的关系上。靠近,再靠近,打听他们的生日,打听他们乔迁新房的良辰吉日,娃娃满岁、逢年过节甚至他们的婆娘亲戚舅子姨妹的红、白日子,他都想方设法,东借西挪地凑足后送上一个红封封。既然想实现自己的心愿,就要与众不同,就不能像一般人那样提点酒啊鸡啊鸭啊糖啊劣质补脑健身强体液水果啊去应付去混顿饭吃。舍得宝来宝调宝,舍得珍珠换玛瑙。每次自己都根据不同重量级的人物送上的不同厚薄的红封封终于起到了不可低估的作用,人们都说吉娃子大方呢!吉娃子人对呢!吉娃子最会处事最厚道可信呢!在做了无数次这样的烧香拜佛后,去年大年三十晚上,李矿长表了态,说今年几个磷矿场合同到期了,重新竞标,到时挪一个给你。说的是竞标,那是花架子,做给村人和上面的监管单位看的,花落谁手还不是他们一句话的事。

    吉娃子现在的婆娘是父母亲托媒人包办的青牛沱五队队长的女儿,单纯勤快,娃儿小时带娃儿,地里的玉米洋芋活路和家务活几乎全是她的,她好像从来也歇腾不来似的,也从不过问家里的钱的多少开支去向。刚结婚时,他对她还有些拧筋掼骨的,久了觉得这婆娘对呢,是个旺夫兴家的里手。站在屋前的石埂上,吉娃子觉得婆娘说的话有道理,要不然这么多年了自己咋从没有见过这么鲜红的红拐子呢!还有平时司空见惯了的杉树,咋也青牛沱碧绿的水潭里的水染了似的,这一切不都是好兆头吗?他的心里隐隐升起一缕雄壮的东西,犹如黑龙池黑色的山垭上撩动的一片片彩色的霞鳞。

    戊子年农历四月初八这一天天刚刚亮,青牛沱村桃二爸家的上门女婿潘老苕还沉浸在昨夜的害怕里。害怕归害怕,自己已经完工的新房子今天要安洗澡间的荷叶绿瓷砖。院坝已经打好,水泥沙砖围墙已经于昨天码好,三间卧室,一个客厅,一个厨房和淋浴室都是用荷叶绿的地砖镶了的,这是在青秀镇上读初二的女儿选的颜色,恬静舒适。原来拥挤的两间穿斗木头房子用来做牛圈。想起母牛他就伤心,自己能够实现十多年的念想,有一座明天就要搬进去的与镇上人一样的可以吃饭睡觉洗澡的新房也有母牛的一份功劳,不是它隔年下一两头小牛犊,大小春雍容大度地与潘老苕一起上坡下坎帮青牛沱村的几十户村人犁地挣工钱,自己修房子需用的四万多元钱哪里筹得够?

    青牛沱是崇山峻岭呀!龙门山脉的纵深处,东南与彭州银厂沟相连,西北与汶川、北川、青川接壤,边界挨着边界,打猎挖药相互都要翻过山来的,汶川、北川、青川的猎人们秋天就常一身泥泞地跑到青牛沱来找他们撵翻山的猎狗。青牛沱离山外几十大里呢!水泥啊砖啊装饰材料啊拉进来后都比外面的贵得多,还有修建队,他们不愿意包干,说是买菜等不方便,那就只有做天工,由东家管伙食,按天数结算。这样的速度就要慢些,要背工摊价些。好在潘老苕是个闲不惯的人,从新房动土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全程参与了修房劳动,比修建队的民工还卖力。修建队的当然喜欢,因为又不减扣他们的工钱。而潘老苕呢,起到了督促的作用,民工们看见他都上蹿下跳的干得汗水长淌,自然是不敢磨洋工,进度就大大加快了。说起潘老苕话还长,他还不是桃二爸的第一任倒插门女婿。桃二爸长得牛高马大的,想儿子,婆娘生的两个却都是女子。十三年前,他的大女儿大凤招的第一个女婿是山外绵竹广济乡的一个刘姓娃子。小两口子成家后与桃二爸老两口子常常拌口角,高潮时还要发生抓扯,小两口恨气就搬到了要倒不倒的知青走后遗留下的穿斗皮房,上梁修补后,勉强遮风避雨。刘姓娃子一直有个心愿,想靠自己的辛劳修一处新房。那阵青牛沱风景区还没开发,没有地方务工,靠砍点竹木挣点工钱能挣多少呢!但黄瓜才起蒂蒂,钱才攒了两千多元,女儿甜甜才三岁多,刘姓娃子就得痨病死了。

    潘老苕当时已是吃四十岁饭的人,从中江来青牛沱在赵跛子老爸的煤洞子里拉拖,就是两头翘的铁撬上安上大竹筐,把洞子挖的煤荒拖出来。以前都是驴儿马儿拉的,潘老苕长得红苕样,却有一身蛮劲,他比驴儿马儿还拖得快。桃二爸的大女子守寡,有人传言那婆娘脸大颧骨大屁股大是个克夫坑男人的骚货。潘老苕不怕更不嫌,经吉娃子的老妈一撮合就成了。大凤看上的是潘老苕的力气,能够养一家人。潘老苕呢,逢人就说这辈子能讨到婆娘已是很不容易了,何况人家大凤比自己小十多岁,自己是老牛啃嫩草,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说来也怪,潘老苕倒插门后,一家人与老丈人的关系反而搞好了,两家人虽隔着一道山沟,却长期来来往往地走动,有好吃好喝的都要聚在一起。山民们说,这是潘老苕让得人,吃得亏才到得了一堆。你看自从潘老苕上了门,一脸菜黄的大凤变得红头花色,眼凹浅了,眼睛里有了水汪;高颧骨平了,一脸的桃红,衣裤下的屁股和奶子却更瓜圆了。男女间的事是一物降一物,也讲个阴阳协调,那事情调和满足了,再苦再累再疙瘩的事情也就调和满足了。人呢一辈子累死累活说复杂也简单,就是一个情感上的事。

    大凤与先前男人的女儿甜甜成了潘老苕的念想,辛苦一天,只要看见一大一小的两张笑靥,潘老苕就觉得值了;被窝里大凤一番温存更仙露般消除了他一身的疲劳,白天又有了使不完的劲儿。每当山雨从烂皮房滴漏,寒风钻进隙牙漏缝的板壁,自己紧紧地抱着两娘母,生怕雨落在了风吹在了两娘母的身上,心里却一二三地下决心,一定要修新房子,修水泥砖瓦房,让大凤和甜甜在赤日晒不到夏雨淋不到冷风吹不到的新房里过温馨的日子。倒插门的第三年,他和大凤用积攒的钱去蓥华镇买了头母牛,母牛下牛犊,钱翻钱,钱变钱,十年时间终于有了四万多元钱。没有母牛新房能建成吗?在这个母牛也快由过去的偏棚迁进宽泛点的穿斗皮房的好日子的时候,母牛却被狗豹子给吃了,自己和大凤心里能不难受吗?

    新房终于由念想逐渐变成了俊俏的模样儿,一家人就要搬进宽敞明亮的新房子里去了。新房坐西北朝东南,日子已经看好了,风水先生说,万年历上写着,农历初九午时宜乔迁,几十年难遇的好日子呢!他已叫去镇上的老爸帮着带一饼两百响的鞭炮回来。卧室里的瓷砖是自己亲手安的,卧室可不是一般的地方,是他和大凤要睡一辈子觉的地方,淋浴室也不是一般的地方,是一家人洗去白天的劳累和和美美在一起的地方。倒不是节省几个工钱,牛身都进去了还痛牛尾,是他亲手安的,把细安的今后睡在里面的感觉才好,不为什么,就为这点实在的感觉。今天他可以不慌不忙地把淋浴室里的荷叶绿瓷砖安好后,与大凤一起打扫一下卫生,分门别类地整理一下穿斗皮房里的东西,休息一晚,明天时辰一到,一鼓作气地搬进去。想到这里,潘老苕红苕一样的黄脸上漾起了发自内心的笑,水缸里的水纹般扩散开去,扩散到了婆娘大凤看他时会意的笑靥里,母牛的遭遇已经在快要到来的乔迁新居的祥瑞气氛里淡化了。

    这一天对于青牛沱村的谢三妹来说也算是个好日子吧!她决定今天带上哥哥的照片去绵阳。昨天有人说在绵阳那座城市看见过她杳无音信的弟弟全娃子。

    三千多号人的青牛沱村以三大姓为主,人数最多的是钟姓,第二是谢姓,第三是魏姓,其他的姓氏人数很少,分布在绵延起伏的几十座大山里。谢三妹十年前由青牛沱最远的四队嫁到了一队的魏家,位置在木瓜坪的火车站背后。上世纪60年代修建的铁路主要是为了方便开采大山里丰富的磷矿。时光进入90年代后,亭江磷矿魏分矿、蓝家坪、龙抱坪里的山都采空了,加上改制,许多工人下了岗,过去成天轰隆轰隆的木瓜坪和魏家山火车站由过去的繁荣变得萧条,久无火车行驶的小站的铁轨上长出了野棉花,开出了红的白的花儿。大储量的主矿早已采空了,剩下的零星散矿承包给了当地的村人开采。谢三妹和自己的男人在他的堂兄魏东娃矿场上做活,收入还可以,就是危险,散矿长在山崖上,四处都悬吊吊的。弟弟全娃子长期在外面打工,因为母亲过世早,家屋穷。父亲是个烂酒罐,三年前二十七八岁的全娃子捡了个山外的女子回来的那年冬天醉死在了回家的路上。捡回来的女子姓迟,很少听过这个姓,大家叫她迟女子。听说是全娃子在路边小饭馆里遇见的靠陪客人喝酒唱歌的那一类,不言而喻了。迟女子并没有拴住全娃子的心,他在屋里呆了几个月又惶惶地出去了,当然出去自然是有原因的。

    好在青牛沱风景区开始搞旅游开发了,成都的一家民营企业投资一个亿开始打造青牛沱的青山绿水飞泉瀑布。几个大型的宾馆说修就修了起来,风景区说打造就打造了起来,古栈道、国内最大的人工鸟笼、死海浴、情人谷、老虎狮子动物表演,说热闹就热闹了。迟女子对以前的生活已经厌倦,四面八方大车小车拥来青牛沱里的人带来的热闹和热闹背后的纷繁故事使她的眼睛有了异样的光,这光里也有对新生活的翘盼。在牛胖子山花香山庄打工的迟女子充分施展了她的特长,每天花枝招展的她可以说完全被那些来旅游的花猫鹩嘴的男游客包围着。老板牛胖子也不是省油的灯,他隔三岔五在迟女子身上猪样地哼哼满足后说,看来我从现在起每月要多给你发五百元钱作为奖金呢。迟女子的头偎在老板的肥肚皮上轻轻地挠痒着说,你愿意享受我的嗯嗯声随时都可以。这种情况下,老板当然就不想迟女子的家里人到宾馆来了,更不要说她的脾气不好的男人。迟女子也常给全娃子打招呼,叫他没事不要到自己上班的饭店里来。

    全娃子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出去的,临走时婆娘也没有多少留恋的。只是叫他出去不要乱来,谨防染起艾滋病,害一家人。全娃子会开货车,还没在路边小饭馆认识迟女子前挪出山上伐木挖矿挣的苦力钱去印月井驾校拿了驾照。全娃子出去后先一段时间还一两月看见他回来一次,看他蓬头垢面的样子,晓得他在外面混得并不容易。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过后的半年甚至一年两年乃至四年,全娃子就再没有回来过。全娃子四年没回来算是失踪,青秀镇派出所的民警牦牛说,一个人消失了两年就算失踪,在法律上就可以视为死亡。对于全娃子的失踪,村人的说法不一。有的说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有人看见他回来过,有的说是死在外面了,有的说是进了青海西藏打工去了,有的说是在外面打工有了相好的又组织了新的家庭了。后一种说法村人们认可的程度比前两种多,大家知道自从迟女子到山花香去打工后,她和全娃子就常磕磕绊绊的,什么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全娃子在外面有了相好不愿意回来也是正常的。

    毕竟是自己的亲兄弟,谢三妹怎能不揪心?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有人在绵阳看见过他是个不坏的消息。这全娃子,结了婚了都还不懂事,你在外面不想回来嘛写个信或打个电话回来嘛!也叫家里人放心。谢三妹觉得一刻也不能停留了,娃娃在青秀小学读书,家里没什么牵挂,猪啊鸡啊有男人照看,她搭上矿场上拉磷矿的车子就往山外走,矿车可以先搭到印月井城,然后再赶公共汽车到绵阳,途中坐车都要五六个小时呢!

    村人们关于全娃子下落不明的种种说法,队长钟二哥是有些半信半疑的,只是没办法也没有必要印证罢了。

    那是四年前的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钟二哥从青牛沱旅游景区的宾馆回家。那个宾馆是钟二哥一家人多方筹资又向银行贷了四百万元后建成的,建在通向青牛沱悬岩飞瀑主景观的山脚下,旁边是一条淙淙的山泉,很费了一番周折花了不少的票子才把建筑的基脚浇铸好的。营业后的宾馆集吃住棋牌娱乐于一体,设有六十多个房间一百多个床位,仅次于投资景区开发的成都那家企业的星级宾馆,算是在自己的地盘上占住了一角呢!免得外人说本地的人没有能力。每到春天,成都、绵阳方向的游客就蜜蜂一样飞来了,五一至国庆期间是高峰期,大车小车蜂子朝王般拥来,停车的地方都没有了,连所有的农家乐都住满了,那些车子还在开来,没有住的只好打道开走了。人气旺,生意好得没法说,第一年除去成本及开支净赚了一百五十万,四十万作流动资金,一百一十万还了银行贷款。照这样的速度,几年就还清银行贷款,然后就纯赚、净赚,想咋个赚就咋个赚,除了税利,全是自己腰包里的呀!

    钟二哥不是那种有了安逸的生活环境就忘了过去俭朴日子的人,忙完了宾馆里的管理上的事,他还是喜欢每天晚上回远在几里路的木头房子里住。婆娘也是,嫌在宾馆里忙乎了一天烦躁,回住了多年的老房子里睡得安静些踏实些。全娃子的家比钟二哥的家离风景区还要近,全生产队数他家最偏僻,不但是顶角殿,还在河的对面。全娃子和钟二哥小时候是耍得很好的,他的妈和爸还在的时候,她们几姊妹是比钟二哥幸福的,至少是穿得暖吃得饱吧!钟二哥和哥哥1970年随父母下乡到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在城里都不做事的母亲哪里习惯得了山里肩挑背扛的劳作生活,一家人几乎是从没吃过一顿饱饭的日子里熬过来的。钟二哥和哥哥长大了,农村的政策也好了,一家人开始过上好日子了。自从他和村支书的妹妹结上姻缘后,运气也好起来了,村人们都选他当队长,说他不但力气大,还为人厚道,做事牢靠,招呼得到队上的匪头子,不是土匪的匪,是偷奸耍滑调皮捣蛋的意思。全娃子算是其中一个,随便哪个都招呼不到,村支书和治保主任的话他都不听,只要钟二哥一开腔,他们就规规矩矩的了。全娃子的母亲死后,三个姐姐又出了嫁,烂酒的父亲他都管不了,哪还管他,全娃子的苦日子就开始了,成天好吃懒做东游西荡得不务正业。作为队长的他也很同情,借了几回钱几年都没还,他也没要,当送给他了。后来听说他在外面开车,他见他手上光溜溜的没法看时间,又将手上的一个西铁城不锈钢手表抹下来送给了他,虽然戴了七八年,却亮铮铮的,连盖子都没开过,敢保证他再戴个十年八年的都没问题。可同情归同情,又不敢叫他到宾馆里去当保安或做其他什么,过去安排他在村头木材检查站守杆,他只待了两天就偷跑了。他耐不住性子的,心是慌的,没有一个定准。唉——

    那是一个夏天的风雨之夜,钟二哥忙完了宾馆里的事,开着刚买不久的三菱越野和婆娘回家,夜很黑,雨打在车窗上吧嗒吧嗒的,来回刮动的雨刮器拖着水线。车行到全娃子家的梅树林时,雨小了些,车子是下坡滑行,不踩油门,马达声很小。自己的耳朵平时就很灵敏的,风雨中似有什么声音,好像是谁在呼喊救命哟——从河对面传来的,声嘶力竭一两声后,淹没在淅沥的风雨里再也没有了,如细小的石子沉入青牛沱里无声无息。后来日子忙碌,没有异常的事情发生,再后来就再没有人见着全娃子。他曾多次在静下来时想起那晚夹杂在风雨中的那缕声音,又责怪自己不要胡思乱想,风雨中山林里也会有复杂的鸟啊野物啊的怪异的声音,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中午正在吃饭的时候,吉娃子接到了一个电话,李矿长打来的,这个电话对他将要实现他多年来经营的抱负蒙上了一层阴影。李矿长在电话上说,赵跛子有钱能使鬼推磨,原来打算退出矿场竞标专心搞房产公司的他又变了卦,总矿的矿长打电话来说下午开竞标会赵跛子继续续签磷矿采矿合同,原来签订了的老矿场老板不参加竞标,但今天下午都要在现场签订延续合同。你还是来开会,时间是两点,成与不成我都要帮你争取一下。这是咋回事呢?煮熟的鸭子都要飞了。魏分矿离青牛沱生产队只有两三公里,开车踩两脚油门就到了。吉娃子心里鬼起火,考虑是去还是不去。这时肚子开始莫名其妙地痛起来,并且愈痛愈厉害。老天不让他当矿老板呢!

    而赵跛子此时与魏东娃正开着车从青秀镇往魏分矿赶。

    赵跛子一大清早送娃儿小伟到青秀小学读书,今天是星期一,本来多数娃儿都是昨天下午就送去的,山道弯弯,毕竟离镇上有些路程。自己有车,今早送去娃儿可少在网吧里待一晚,这是娃儿他妈三秀的意思,也是做父母的尽自己的义务。原来村上和娃儿多的队上都办有小学的,还是以前各级财政投资修建的,2000年的时候怎么说拆就拆了呢?娃儿们全部赶鸭子样赶到镇上小学去读书了。老师说的是生源少了浪费师资力量,集中后师资力量得到整合娃儿们能够享受到更优质的教育。赵跛子和一些家长就不这样认为,到了镇小学,老师没有原来的村小老师那么负责就不说了,每周都在闹着交生活费、水电费、住校费,不光是星期天,中午、晚上只要有一点点空闲时间,许多娃儿都在镇上的网吧里打游戏,娃儿离开了家庭,如风筝离开了放风筝人的手。老师放了学就什么心也不操,娃儿能不贪玩吗?我看现在这些学校哪里是整合什么资源,提高什么教学质量,还不是和我们这些人一样地想尽法整钱!你整老子的钱,老子前几年修你们的中小学教学楼,以劣充优,以次充好,偷工减料,暗度陈仓,偷梁换柱,早就把钱整够了,你们整我娃儿这点钱都是枝枝皮。

    送了娃儿后还早,魏东娃打手机说他也在镇上,两个人在杏花大酒店里泡上竹叶青茶聊起来。越聊却越冒火,原来婆娘的老相好吉娃子贼心不死,还盯着他的矿场在,他本来想退出来一心去搞房地产的,现在看来是宁愿占着茅斯不屙屎也不能让他捡了便宜。他迅速给总矿的矿长打了电话说矿场的开采自己下一轮还要继续搞。总矿长与他的关系就不摆了,他常说,小岳啊,怎么其他那些五大三粗的人都没有你这么耿直呢!他莞尔一笑,什么叫耿直?除了逢年过节给他们的婆娘娃娃大把地撒钱外,日常吃喝嫖赌还要抢着给钱。总矿长说,你说了算,下午两点不要忘记去魏分矿开竞标会,魏东娃也要去。两个人在镇上喝了酒,分别开着奥迪三菱就往山里撵。队长钟二哥的现代越野车却急匆匆地往山外撵。两个人的车子在金河火车站与队长钟二哥的车子相向而过,双方鸣了喇叭以示招呼。

    队长钟二哥的车上载着的是吉娃子和他的婆娘,吉娃子肚子疼得厉害,是吉娃子的婆娘来喊的,正准备吃饭的钟二哥开着车拉上人就往青秀医院撵。中途遇见谢三娃,本来他是不想搭他的,这几天一直莫名心烦的他还是把车刹住了。听说谢三娃这几天正串通几个亲戚到上面去告他,说是去年冬月间组织砍伐的人工间伐林超越了边界,多砍了一百多根杉树和云南松。他想,这哪里怪得了自己呢?村人们想挣工钱,唏里哗啦就砍过了林业员画的石灰线,前任队长也常遇见这样的事,有些村人不听的,想把成材的树子早变成腰包里的钱。以前也有人要上告,蚊子样嘤嗡了一阵,最终又没有了声气。钟二哥当然不会想到,多年来没有当成会计的谢三娃仗着自己的幺伯在镇上当干部对他早已有了意见,这阵就是怀揣着几个村人的告状信前去市林业局告状的。长期在这条山路上跑的钟二哥车开得飞快,心里却无端地升起了昨夜梦中祖母印现在青牛沱水里天穹似的苍蓝的笑。

    快到中午了,潘老苕将淋浴室里的瓷砖全安好了,他用清水擦洗了遍,干干净净的,荷叶绿的墙砖照出蒙蒙的人影儿,他对着人影儿笑了下,人影儿也对着他笑了下,是自己呢!婆娘大凤已经把小院坝洒了水,用竹丫扫把扫了圈,新打的水泥院坝被成笼的木瓜树遮掩着,升上山顶的太阳把阴凉的枝影投在新打的院坝里,显出清新、宁静。赶场的人已陆续回来了,老爸也回来了,叫他买一饼鞭炮,他却买了两饼,给他钱无论如何他都不要,说是没什么礼送呢,就送女婿两饼鞭炮讨个吉利。明天乔迁新房的喜气场面已经从老爸的话语里浮现出来。婆娘把饭菜端上了穿斗木架房子里的桌子,大声喊老苕吃饭了。婆娘口里的老苕分外亲切,与其他乡亲喊得完全不一样。

    潘老苕正在洗手,他猛然感觉身体摇晃了一下,没容回过神来想是不是自己这几天太累了发黑眼晕,就看见对面青牛沱大山上黑龙池的山垭口上一团巨大的黑影张牙舞爪地向山顶上的白晃晃的太阳猛扑上去,一口吞下了太阳。眨眼之间一扭头,飓风似的跃过群山,沿途山动树摇,纷纷让开道路,狗的耳朵,狗的头,起猫纹虎斑的身子瞬间畸变。昨夜的惊吓在脑中闪回。潘老苕大叫了一声,狗豹子——那怪物拖着黑色的云阵已覆盖了东边的群山,山体呈泥土黑烟黑雾颜色,如黑色的巨大焰火,巨大的烽火台点燃巨型的狼烟。近处的木瓜树、杉树、云南松,村庄里的房子随着脚下的摇晃开始猛烈地摇晃,如空中的吊床,伴随着巨大的呜呜声,山洪暴发的轰隆声,胜过十万大军挥动旌幡排山倒海的声音。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不能让这头吞吃了自己母牛的怪物再吞吃什么。背一弓,脚一蹬,潘老苕电一样射进了老房子里,身后的新房发出砖瓦的落地声,荷叶绿的瓷砖的崩裂声,钢筋的折断声,墙体的垮塌声,如潭水开花,如巨蜂朝王,如大鼎煮缹,如墨池倾倒。接着他听见从山凹和坡地沟边上房子里发出的惊呜呐喊的声嘶力竭的惊叫声呼喊声惊恐的狗叫声鸡鸭鹅的挣破喉咙的错乱的叫声。感觉那头怪兽巨大的黑影越过了头顶时,他已把浑身筛糠的大凤紧紧地搂在了怀里。大凤的头兔子样温软地埋在潘老苕的怀里眼流水花花地说,我们攒了十年辛苦钱修起的新房没了!天老爷——你真的不公平!潘老苕的泪水在往喉咙里吞,他的眼睛血红,两只手将大凤搂得更紧,说只要人在,新房子以后可以重新修。

    汶川特大地震就这样发生了,时间是戊子年农历四月初八未时二十八分。印月井县青秀镇青牛沱距离震中北川映秀直径只有三十来公里。不仅潘老苕的刚刚安了淋浴室的荷叶绿瓷砖清扫得干净还没搬进去住过一天的新房塌了,村里这些年来所有改建了的砖瓦房都塌了。

    赵跛子和魏东娃两点钟准时赶到了魏分矿,他们走进已有三十多个男女整齐坐定的会议室,眼睛梭子样溜过一张张面孔,却没有发现他们不喜欢看见的那一张面孔,令他们惊讶!他们不知道那张面孔在靡靡之中与奔忙抢夺钱财的他们已擦肩而过。同时惊讶的还有李矿长,这个小岳,不是想包个矿场吗?长期对我那么孝顺,给我烧香拜佛,赵跛子要续包嘛也还有新矿场嘛!怎么赌气不来竞标呢!不来参与是自己放弃,不能怪我没给你机会,以后说我得了你的诸多好处不守信用啊!总矿长没有来,派了两个办公室的同志做记录,实际是起监督作用,看我李矿长贯彻他老人家的意思没有,徇私舞弊没有。开会呢都要把开会时间说得提前一点,否则大家都稀稀拉拉的,不准时。李矿长掌握的竞标会正式开始时间是两点半,实践证明通知的时间提前是有策略的,你看赵跛子和魏东娃就是比着时间赶来的,一脸醉醺醺的,还自己开车呢!要在县城里,他们敢这样放肆吗?两点二十分左右,会议开始,由总矿办公室的两位同志主持,说了个开场白,接着李矿长开始正式讲话,两个工作人员就把竞标书发到了在座的每一个人的手里。李矿长讲着话,他知道下面的人都没有听他的,有的在填新的竞标书,赵跛子和魏东娃已在看续签的合同。大多数人已不是头一次经历这种矿场竞标会,都知道怎么报底数怎么承担自己的责任履行相应的义务,不需要你矿长在上面老生常谈。但这样的话还得重三八道地讲,相互的法律责任和义务还得不断地重申,过场要走到,形式必须要,以后出了安全事故触犯了法律条款不要怪法人方没有给你讲清楚。李矿长讲完了话抬起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赵跛子,赵跛子也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他,就在赵跛子手逮着透明的碳素签字笔使劲地在续包合同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时,地下传来一声轰然的闷响,如几十门迫击炮齐发的能量,直把大家震得弹了起来离开了地面。李矿长闪念哪里在放这么大的炮哟!装了好多炸药不要钱买嗦?赵跛子骂哪个龟儿子搞破坏嗦还没骂出声,地动房摇,整座三层楼的矿山办公楼已被强大的山体崩塌的冲击波掀翻,一片惨叫声被哗哗啦啦崩塌的山体掩埋,只几分钟,整栋办公楼湮没在巨大的飞石和烟尘之中。魏东娃反应快,也只跑出了会议室,渺小的黑影犹如一只蚂蚁被飞沙走石瞬间吞噬了。垮塌的山体洪峰般溃涌,魏家山与刺竹坪相间的山谷里,投资一个多亿的巴蜀电站里的三十多个职工正在上班,本来就习惯了发电机组强力震动的工人们没有对地皮的震动产生多余的惊异,眨眼间房子和机器开始剧烈的晃荡使他们觉得发生了什么异常时已经晚了,地壳崩裂摇晃,发电站的机房和宿舍塌下去的同时,两座山排山倒海般地撞在了一起,流泻的山体覆盖了整个河谷,电站连一点踪影也看不见了。

    队长钟二哥的婆娘魏燕子正在自己的青牛沱宾馆的大堂上坐着,今天是星期一,昨天下午来度周末的游客开着车陆续走了,客人不多,有十多个成都的老年游客还住在里面,他们是寻找清闲安度晚年的,要住一周,这阵去景区山谷里看珙桐花去了。今年的珙桐花开得比历年都要繁,都要白,可能是世道好呢!在青牛沱大山里生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珙桐花开得这么漂亮。走近看,树上真的像是跃动着密密匝匝的振翅的白色鸽子呢,一沟的芳香刺鼻,弥漫在头顶上,被飞泻的瀑布扬洒在湿润的空气里,山外的人称珙桐花为鸽子花。魏燕子坐在总台上,喜笑颜开地盘点上周的账目,心里自然是舒坦。当初冒着胆子在旅游区贷款修宾馆是整对了,这与当支书的哥哥是分不开的,没有哥哥担保,银行怎么会贷四百万元款?你钟二哥的生意怎么会比其他宾馆的生意都好?上个月三十一号,终于把银行的钱连本带利全部还清了,现在这个宾馆才可以说是自己的了,原来害怕还不起款银行把宾馆封了抵押了的担忧是没有了,无忧无虑轻轻松松地把宾馆流水生意做起走就行了。男人钟二哥前天与自己亲热后还体贴地说,没必要那么累的,没有负担了,生意悠悠缓缓地做起走就是了。魏燕子手指轻捷地按着计算机,计算机吱吱的按键声像她心里迂回的欢喜。

    这时她无意间抬起头来,视线里一群血红的拐拐子从宾馆门前青色琉璃瓦楞下掠过,如有猎枪的铅弹在它们的屁股后面追似的掠得如此之快。那血红的羽毛刺得她的眼睛一眨,她在心里嘀咕,哪来的这么血红的拐子呢,风景保护区不准打猎,又没有哪个撵你们,不要命似的飞什么?她瞅着红拐子的视线还没收回来,自己按计算机键盘的手突然猛地一弹,像自己的手是铁,被巨大的磁石吸引样的还有自己的整个身体呼地离开了总台的软凳,不听使唤地强有力地推拉出去,重重地摔在褐色的真皮大沙发上。房子发出巨人磨牙裂齿的吱嘎声夹裹着山石挫动的声音。魏燕子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出了宾馆又走到宽敞的站了许多人的停车场里的,大家都脸色铁青地看着一座座平房、楼房都如电视里爆破的危楼般腾起烟尘瞬间蹲了下去。大家捂着脸和嘴往景区山门外没房子的空旷地跑。魏燕子边跑边哭边喊——钟二哥——我们的宾馆呀——才还清了四百万元贷款的宾馆呀——

    迟女子正在河对面自己老地基上的疗养山庄里打麻将,是与山花香的牛胖子、钟二哥的小舅子——村治保主任魏强娃和前来检查治安、消防上的几个人。他们每到旅游旺季时都要来一两回的。那是座白色的楼房,内设住宿和棋牌,是在四年前的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后的几天开始下基脚修建的,由迟女子出地皮,牛胖子投资。一些嫌山花香饭店嘈杂的客人就被带往了河的这边,由迟女子负责管理。河这边的山势平缓,梅树葱郁,浅绿的树叶间挂着青色的梅子,六月间梅子雨淅沥时,酸梅、沙梅在叶子间扮着红的黄的脸蛋儿,夜里雨一打就落了,好奇的游客随手拾起来,轻轻撕了皮放进口里小口地咬,酸甜呢,舒牙呢,润口呢!迟女子今天手气特好,上桌子就没有掏腰包,属于只带手气不带钱的那种状况。她先和了牌,三方的牌都还长,就出去解个手,厕所在主楼对面的梅树林里,这样分开后,环境显得更卫生,这是死牛胖子的主意,他在这方面是内盘。方便了往回走时,她感觉光线突然黯淡了下来,像是明亮的川戏场子里突然关了窗户熄了灯。一抬头,西北边的山头上一团黑色的大云抖动大翅倏然射了过来,她惊异于那么大的黑云怎么会像离弦的箭般的快呢!翅膀一抖,拖着一股海潮样的浓烟就扑到了眼前,狗耳朵狗头褐黄的虎斑狮纹。迟女子脑壳里掠过村人这两天关于狗豹子的传闻,惊叫唤了一声——狗豹子——身体就随着天旋地转倒了下去。她在倒下去的眩晕中看见黑色的大云伸开爪子撕开了疗养院的坚固的钢筋混凝土的楼房,连基脚和地皮都被撕开了一个个大裂口。打麻将的已经都逃了出来,他们目瞪口呆地看见垮塌的地基上裂开的大口子被底下的什么东西使劲一拱,一具白色的骨头被一双无形的手托着升出了地面,畸形的手骨上有一只亮闪闪的手表。

    几分钟后,强烈的震动平息了。魏强娃和上面来的几个检查治安、消防的人走上前。魏强娃毕竟是治保主任,对四年来迟女子的男人全娃子的失踪的传言心存疑虑。他蹲下身眯缝着眼睛把细地看了眼前的白骨上的锃亮的手表说,这不是我二哥送给全娃子的西铁城手表么?他扭过头对已脸色煞白的迟女子说,看来你得跟我到派出所走一趟。迟女子煞白的脸上滚出猫尿似的泪水,抬手指着同样脸色煞白的牛胖子说,我没有杀人,是他……

    三秀在屋里看电视,小花狗在房檐下蹲着打瞌睡。自从今天早晨跛子开着车子送娃儿小伟去镇上读书后,她的心里就乱七八糟的,又不知道乱七八糟的什么。跛子车子开得毛,她担心他路上出事,他出事不打紧,还有个八岁的娃儿呢!一会儿她又给跛子去个电话,他说到了呢,你紧打啥电话?娃儿到了学校,按理说该放心了,可她心里的乱七八糟不但没减轻,反而加重了,眼皮还双个双个地跳。到了中午,她按捺不住,又给跛子去电话,说娃儿他爸,你开车做事要把细点儿,我心里慌双眼跳。他在电话里就给她雄起了,你慌个球跳个球,老子在外面操心费神,累死累活,你在屋里耍得不安逸是不?是不是又想你那个帅哥了?她啪地把电话压了。他说的帅哥是吉娃子,娃儿都这么大了,他还吃醋呢!是故意气她的。自从他第一次将她接到家里就迫不及待地把她按倒在了床上后,他就换了副嘴脸,以前的甜言蜜语、信誓旦旦仿佛从来就没说过。想出去,开着车子就出去了,想回来深更半夜又醉哄哄麻哄哄地回来了,她从他身上一点点初次的温馨也得不到。原来娃儿小她带娃儿,日子就如水地过去了,现在村里的娃儿们都到镇中心校读书,屋里就剩下她自己一个人,静下来时,过去吉娃子对自己的好闪回眼前。

    怎么房子在晃呢,在动呢?晃动得越来越厉害。三秀听见了房顶上稀里哗啦的巨响声,她意识到是房子后面的山体垮了。她顾不上屋里的东西,甚至连桌子上自己的包也没抓上就往外冲,可是门却不管怎么用力都推不开,房外是更大的山崩地裂声,屋子里完全黑暗下来,如黑漆一般的黑。

    想起祖母,想起祖母的映现在青牛沱水里天穹似苍蓝的笑,钟二哥心里就不那么心慌意乱了,炎热的空气里注入了一丝丝的凉意。五十多年前,在山外茶马古道上帮着祖父做叶烟贩运生意的祖母从西康到老蓥华烧香拜佛时听说了龙门山里青牛沱这么个神秘的地方,当地人天干祈雨,只要站在池边上一吼,雨雾立马升起来,雨云立马升起来,闪电立马亮眼来,惊雷立马甩鞭来,银雨立马泼下来。祖母对后人嘱咐,过世后就将我葬在那地方。于是祖母过世后就葬在了青牛沱那地方,于是二十年后,他的孙子钟二哥的爸就带着一家人到了这地方安家落户,他们几十年都喝着从青牛沱里淌出的又浸润了无数道层峦叠嶂流出山沟的清澈甘洌的泉水。祖母的魂灵荫庇着后人呢!

    现代越野冲过马槽滩,驰过金河燕子岩石冈坪直朝着青秀场镇上开去。车子停在镇医院大院里,钟二哥和吉娃子婆娘伸手去扶吉娃子,吉娃子原来厥青的脸色却恢复正常了,他耸了耸肩说,好像不痛了,当真一点儿也不痛了。就在他说真的奇怪呢,这阵肚子不痛了时,他们的双脚被突然震跳的地皮震得筋痛,一阵火烧火燎热烫的气流与周围房屋摇晃的剧烈的哐当声屋梁椽皮断裂的吱吱嘎嘎声混杂在一起,腿脚在地上的晃荡中犹如握着的铁锤的猛烈地敲打在坚硬的钢板上手上的虎口被震荡的疼痛。一片呼救声,一片嘶喊声,一片哀嚎声,一片哀哭声,狗的叫声……卫生院里的人纷纷奔出来,又同钟二哥几个一起趴在地上,有的用手护着头。报纸、废旧塑料袋、糖纸、蓝布烂鞋、鸡鸭鹅的羽毛、赃物的垃圾、浓烟四起的烟尘,场镇人叫兽闹,昏天黑地。街上的房子哗啦啦倒了,铺面哗啦啦倒了,馆子火锅店美容院洗脚房网吧哗啦啦倒了,乡政府兽医站汽修厂加油站哗啦啦倒了。钟二哥突然想起了学校里读书的娃儿们,他一想就给吉娃子报了信似的,吉娃子就给老婆传递了信似的,吉娃子的老婆张嘴说芳芳——芳芳——她们在学校——

    就听见有人在喊,街上打死人了!乡政府里打死人了!又有人在喊,搞快去学校——中学和小学倒了,压了好多学生!从垮塌的乡镇府昏暗的尘土中冲出几个衣衫不整的人来,有两个一米七几的高杆杆人,一个脸上流着血,一个跛着被砸伤的脚,一颠一颠的,有人在向着两人喊雷书记——陈镇长——遭凶了,整个场镇都倒了。钟二哥认识的,那是青秀镇的党委书记和镇长。雷书记快步小跑着,边跑边抹了把脸上的血,满脸都是红血,大声吼道,锤子遭凶了,空话少说,快叫没有死的都往小学和中学去救学生娃娃——来不及了——快!后来大家才知道,雷书记的婆娘和陈镇长的婆娘都还压在镇政府的宿舍楼下,受伤的他们却没有顾及家人和自己就跑往学校救人去了。雷书记的婆娘掏出来后死了,陈镇长的婆娘重伤,没有了双腿。

    钟二哥和吉娃子、吉娃子的婆娘跟着人群一阵风似地往学校跑,街道两边的房子还在哐当地垮塌,不时冲起一股浓烈的灰尘,大家捂着脸向前跑没停留。相比之下,钟二哥内心的揪心程度比吉娃子略微要轻一点,自己的娃儿小飞在县城读高中,乡镇现在只办初中,全县除县城之外,只有洛水、云西两个乡镇办中学。高中班都要收高价呢!县城专门修了个高中部学校,占地一百亩呢!贷款将近一个亿,每个学生家长必须自愿捐资一万五,当然个别尖子生除外。

    他们先跑到小学,里面有许多老师和家长正在垮塌的钢筋混凝砖块中用双手刨着抓着,个别人的手里捏着根木棒钢钎,可能是就近的居民自己带来的,学校里是找不到这些平时很少用的棍棍棒棒的。尘土与喊叫声、哭闹声、呼救声混搅乱作一团。有人从碎裂的砖块中刨出来一个女生,说还是活的,接着几个声音说还是活的,过来几串脚步声,踏踏地抬走的几串脚步声……灰尘散了些,钟二哥才抬头看了看未垮完的一堵残楼,垮塌的围墙边横七竖八地躺着、趴着被重物砸着的学生。这些七八岁、十一二岁正在初夏的阳光里花骨朵一样可爱的生命转眼之间就凋谢了!人生的道路说长也长,有如夜里长明的灯盏;生命的历程说短也短,一缕晓风,天地的一眨眼,他们脆弱的火苗就熄灭了。叫人怎能不惜不叹?

    吉娃子和婆娘一人一个方向,拼命地在水泥砖块废墟中瞎抓着,流着眼泪儿,口里喊着芳芳——芳芳——跑出来的学生中没有他八岁的小女儿,他只有在堆成小山样的水泥墩子和砖块中寻找着。巨大的水泥横梁、预制板层层叠压,救出的活着的没有活着的只能是面上的一层,成百上千吨断块叠压着的怎么撬得出来,又怎么知道下面的死活?一群人费力一阵,操场上卧着用各色衣服覆盖的小小的身体,他们仿佛睡熟了一样,渐渐暗下来的夜色中,模糊的脸,不一的睡姿是多么的寂静。人们蹲着、站着,面对着一堆废墟束手无策。因为从山外通向青秀镇的公路多处山体崩溃已经中断了,通向山里的公路更不用说了,据说已经全部垮塌了。

    地震这个阴险的巨兽真的是太阴险太可恶了。雷书记和陈镇长撵往中学那边去了,那边的情况据说一样的严重,一样地压着五六个班的学生呢!天已全部黑下来,下起了雨。镇干部劝吉娃子和他的婆娘走。说天灾呢!遇都遇上了有什么办法?钟二哥不好说什么,他两口子都那么伤心了,自己咋好说什么呢?还有许多家长也不愿离开。蹲着的吉娃子婆娘从雨中垮塌的校舍上站起来向吉娃子急促地招手。吉娃子几个箭步窜过去,钟二哥也几个箭步窜过去。吉娃子婆娘侧着耳朵贴在一个水泥板上,说,你听。吉娃子和钟二哥趴下脑壳把耳朵贴在水泥板上,下面传来了恍惚的声音,叔叔——救我——叔叔——救救我——

    恍若一个女生,恍若一个男生,很微弱,但却真的是有声音。钟二哥大叫,快来救人!疲累了的人群不疲累了,来了精神,拥过来。用木棒撬,用钢钎操,水泥预制板上压着水泥横梁,太重了,撬不动,也操不动。吉娃子一下子想起了挖煤炭洞子的方法,好在水泥板的下面有一层断裂的楼梯支撑着,大锤砸、钢钎撬,终于弄开了碎断混凝土块,现出一个小洞来,松散的砖头瓦块捡开,身材比婆娘柳条的吉娃子想挤进去,个子还是大了,不得行。

    一个个子特别瘦小的年轻男老师挤了过来,他一张娃娃脸,他不说他是去年才竞聘上岗的老师,现场的家长们还以为他是学生呢!他在大家表示怀疑的眼光中笑了一下,俯下身往小洞里钻。头和背上的皮都刮烂了,他咬着牙巴钻到了楼梯的空隙间。楼梯间蜷缩着一个小女娃儿,多么熟悉的脸蛋儿!两点二十八分时,不该他的语文课,他正在办公室里。无独有偶,眼前的女娃儿是自己班上的一个学生呢!虽然连睫毛上都是厚重的灰尘,使人想起春天的蜜蜂细腿上厚重的花粉,脸蛋儿是脏污的,但脸型还是能认出来。他喊了声岳芳芳——那女娃儿睁开了厚重灰尘压着的睫毛,先是木呆呆的,继而小嘴里哽咽出了毛老师三个字,眼流水像荷叶上的露水珠样滚出来。这种惨状下,学生还认得他呢!他搂着她。岳芳芳说——小伟,并用手指了指。就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几块巨大的水泥预制板将班上的学生赵小伟齐胸压着,只有一颗小脑袋在缝隙里,他的一只手已经反压在另一块水泥板上,显然是断了。赵小伟口里冒着血,嗫动着,发不出声音,浑浊的眼睛看着与自己的老师,充满着求生求救的眼神,冒着血泡的嘴角蠕动了下,像是在说老师救救我。他心如刀绞,作为一个老师,看着自己朝朝暮暮相处的可爱的生命遭遇悲惨的厄运自己想救却不能救是多么的痛苦。时间不能容许自己太多地停留,尽管对于一个即将离去的孩子来说哪怕只一会儿都是一种珍贵的弥留,都是一种他去往另一条路上的珍贵的慰藉和馈赠。毛老师用抖着的手摸了摸孩子的脸,咬着嘴唇双手递推着岳芳芳往断裂的楼梯上面爬,岳芳芳轻松就爬出去了。他的脑壳钻出去了,肩膀以下的腰身却怎么也钻不上去,大家伸手来拉,逮着他的双手使劲地拉。预制板一阵猛烈的晃动,余震又发生了,拉他的人一个趔趄,先前撬开的预制板空隙重新合拢,吉娃子的女儿芳芳出来了,那位娃娃脸的毛老师却被卡死在了水泥预制板缝里。雨下起来,夜太黑,应急民兵赶来了,搜救也是非常麻烦的事情。考虑到安全,老师和群众被劝退出了垮塌的校舍。

    小车是没有用处了,听说路已经断了,桥已经塌了。天一麻麻亮,钟二哥就从车上取了绳子,是拉车备用的,翻山越岭离不开的。他和吉娃子匆匆地顺着铁路往深山里去,青牛沱是他们生活的故土,家里人都还在里面呀!亲人和乡亲都还在里面呀!青牛沱不管怎么样了,就是沧海桑田了,也要进去看一眼呀!电话全断了,手机座机都断了,山里成了孤岛了,与山外失去联系了。

    一路走来是一路惊恐和悲伤。公路是没法走了,因为公路已经没有了,原来深深的沟壑已被地震撕裂的大山填平,昨夜一阵雨,形成了一个个浑黄的泥浆浆水凼凼的堰塞湖。钟二哥和吉娃子是沿着广岳铁路走的,相比之下,铁道经过的路线比公路要平缓得多,垮塌的严重程度要轻一点点。梅子林山脚下的红松电站埋在乱石里,只露出了天蓝色塑料棚顶的一角,燕子岩的两座山峰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原来的青葱变成了光秃和满目疮夷。山腰间的公路上,三辆超载几十吨的大货车被压扁在塌下的巨岩下。金河矿山上,一个幸存的男人傻傻地望着泥石流堆起的新的山峰,声音沙哑,我的三十辆挖挖机呀!我的全部家当呀!显然,他已在这里站了好久了,泪水已经流干了,说话已经没有力气了。钟二哥问,埋得有人吗?他没有应声,旁边的人说,开挖挖机的师傅有的跑脱了,有的没跑脱。金河火车隧道的洞口已经被山石埋来一点影子也没有了,铁路是走不通了。其他的隧道也是。马槽滩磷矿的红砖房子也不见了,连一匹砖的影子也看不见了,原来这里每到雨季泥石流就泛滥成灾的,是因为山肚子里全是点数高的磷矿,采了几十年,大块的采空了,小肠似的又包给当地村人采。金河以前的地名叫木瓜坪,亭江磷矿的总部上世纪60年代设在这里人们就习惯叫金河了,70年代至80年代,这里可是个热闹繁华之处呢!山坡上山沟里平地上机声隆隆,灯火阑珊宛如一座山城,夜色中不时传来的火车的汽笛声使隔了几道山梁的梦中的孩子失去了睡眠而彻夜兴奋。谁能相信昨天的繁荣就是为今天的萧条和冷清作铺垫呢!

    从金河通往青牛沱景区的公路更糟糕,乱石堆上面不时还有山石在轰隆隆溜下,谁敢去走呢?你的身体有巨石坚硬吗?一块房子大的硬岩腾起一股烟尘,砸在桌子大小的石头上,石头马上裂成了几块。木瓜坪上面有几个生产队,承包到户后叫村民小组,拗口的,一点也不好听,二十来年了,大家还是叫生产队顺口。一队、二队、三队都在上面,从一队上山,翻二队三队还没有什么,毕竟有些羊肠小路的,两个来钟头就到了。可从三队翻黑龙池、八卦顶就复杂了,荆棘丛生的险山恶林,没有路的,连挖药打猎的人都忌讳走这个地方,但回青牛沱必须走这个地方,其他山岭都有流沙坡,翻不过去的。还是1958年大跃进时有人突发奇想,想到那一带去开荒种地,向荒山要粮,走到中途就折了回来,说是遇见了狗耳朵狗头虎斑狮纹的狗豹子在黑龙池边喝水,它一吐舌头,发出似狗非狗的怪异叫声,就把去的人的脚杆吓软了,屁滚尿流地开跑。有一个没有跑赢的,狗豹子的舌头从老远撩过来一舔,半个肩膀就不见了。此后再没有人走过。

    村庄有一股神秘的磁力,剪不断理还乱的,何况这个时候村庄里亲人的安危更牵引着他们的心。沿途下来些老少的村人,是一、二、三队的,背篓托包的,慌张的样子如惊弓之鸟。人家惊诧地看着他说,钟二哥,我们都在往外跑,你还往你青牛沱队上走,谢三娃也刚刚上去,你们都不怕死呀?吉娃子偏起山梨形的头说,他不是昨天搭你的车从红白到印月井城去了吗,怎么又转来了呢?呵——他俩同时说,地震了,没有车子了,他自然只有回来了。钟二哥还是佩服他,是一个有胆量有亲情的人。果然就在龙架梁子上看见了谢三娃,正坐在一团松丫上喘着气歇肩儿。谢三娃喊了声钟二哥来坐,眼里就湿湿的,钟二哥眼里也湿湿的,这是他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喊队长钟二哥呢!这是钟二哥第一次听见平时桀骜不驯的谢三娃喊他钟二哥呢!自己不喜欢谁喊队长,就喊钟二哥亲切呢!特别是在这种生命随时被周围突变的环境掳去的时候,人都会捧出内心里真善美的部分。钟二哥挨着谢三娃坐下了,吉娃子眼珠儿愣了他们一眼,心里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谢三娃问钟二哥,八卦顶、黑龙池敢不敢翻呢?吉娃子说我也在想这个事。钟二哥心里闪过祖母的慈祥的笑,口上说大白天的有什么不敢的。吉娃子说有狗豹子呢!潘老苕的母牛都遭吃了。狗豹子再凶也没有人凶,人能造飞机大炮,能使飞船上天,狗豹子能吗?怕什么怕,人才是最可怕的。不要耽误时间,趁天气好,走!三个人去附近的农家里找了两把锋利的弯刀和卡弯刀的刀挂子拴在身上,钻进了密林。钟二哥去一棵大树下小解时发现了草丛中有一些撕碎的纸片,有张大点的上面像是写着什么控告状。他心里想,这谢三娃,良心发现了……

    林子里很潮湿,蚂蟥大条小条地爬上脚杆,往天钻山都是要打布绑腿的,这个慌乱时候,只有让它欺负了,多的抹掉,少的吃饱了血再拍掉。三个小时后,三个人钻到了八卦顶,黑龙池就在八卦定下面,大家不说话,心里都是一个意思,天黑前一定要走过黑龙池,白天狗豹子不一定出现。进了八卦顶,天光就不一样了,黑黢黢的,周围的陡峭山林也黑黢黢的,冷气中弥漫着阴森。还好,这阵的山上没有黑雾,三个人都不敢大声说话,怕惊醒了山沟里的黑雾惊落了低空中的雨云,那样的话,绝对是走不出去的。山高了林子里反而听不见鸟鸣。黑龙池是绕不过的,周围是悬崖叠坎,野兽喝水踩出的毛路擦着几亩田宽的水池边上过去。头发和全身已经湿完了,趴着地长的千年矮包围的水凼传来诱人的拍击的水声,像有什么东西在凼里翻滚搓动。谢三娃轻声说,我要干死了,我要去池边喝水。吉娃子说,再忍一忍吧!谢三娃说忍不了啰!哪有那么神,都21世纪了,哪有什么狗豹子神啊鬼的?钟二哥说,也是,你实在口干得很就去喝吧!自己口也干呢!翻了几匹山,汗都流干了。天越来越暗淡,像有个黑影在往下罩。狗豹子和野物口干了也到池边喝水,地上这些乱七八糟的梅花形的脚印就是证明。谢三娃按捺不住走到了池边,宽阔的水凼黑荡荡的,看不见底,撞击的水声如一个怪物压抑的叫声让人毛骨悚然。谢三娃躬下身子趴在池边,伸下头,他的干裂的嘴唇粘着湿润的池水了,他已吮吸到了水的一丝丝甘甜了,他想难怪野物们都来这里喝水哟!原来这是甜水呢!他正准备张开大口畅饮时,水凼里悄然伸出一截毛茸茸的东西,像手臂,又像一截藤蔓,一把就将饮水的谢三娃抓进水凼里去了,水面恢复黑嗡嗡的平静,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钟二哥和吉娃子站在离他几丈远的身后,看得模模糊糊的,总之人是栽进池子里去了。多年前村人就传说黑龙池里有条黑龙,有的说是水桶大的蟒蛇。钟二哥和吉娃子吓得一趟子就往山下冲,也顾不得竹子和荆棘挂烂了手和脸。之后,山林里的任何响动都会吓出两人一身虚汗,心都快跳出喉咙里来。还好!托祖母的福,天黑下来的时候,钟二哥和吉娃子走下了通往青牛沱山村的山沟,他们伐木常走的,有小路,虽路程还远,但好走多了,沟里的水哗哗流着,天已完全黑下来了。

    天终于亮了,他们走进了村庄。

    见到婆娘了,见到爸妈了,见到村里的乡亲了,都是亲人哟!婆娘说宾馆没有了,钟二哥应着没有了;潘老苕说钟二哥我的新房没有了,刚刚修好的新房,辛苦了十年挣的钱修的新房,准备搬进去住的新房没有了!钟二哥应着没有了;三秀的爸妈说三秀和赵跛子修的别墅都没有了,三秀也没有了!钟二哥说没有了;其他村人也都围着队长钟二哥说我们的房子没有了!钟二哥应着没有了。他们哭哭啼啼着,仿佛地震带来的这一切与他有关系似的,哭诉于他,他就能使这些东西回来似的,只要与他说着话心里的悲痛就能减轻似的。他心里想的是把不把镇上的中学、小学校舍垮塌的事,村人读书的娃儿大部分都压死在里面的事告诉他们;把不把魏分矿正在开竞标会的人全部遇难的消息告诉他们,还有五队、六队两个生产队山体全部滑坡,村人大多被埋的事,以及谢三娃被黑龙池里的怪物抓去了的事告诉他们。他想也说不得,说了大家会更恐慌。交通断了,电话断了,所有与山村外的联系都中断了,青牛沱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

    一条小白花狗朝着吉娃子汪汪地叫,见吉娃子专心地听村人的讲述,它干脆用嘴去叼他的裤脚,把他往外扯。吉娃子低下头,才认出这是三秀家的狗呢!他正慌张地往外跑,队长钟二哥喊住了他,低声给他说了不要把学校倒了等外面的所有不幸的消息说给大家,他唔唔地答应着又慌张地跟着狗跑。村支书是他的舅老倌,已经安排全队的人把所有的粮食都集中起来,都拿到未全震坏的公路上来,架大灶,搭大棚,铺防水的高脚大地铺,统一食宿。钟二哥的舅老倌魏支书悄悄对他说,全娃子找到了。钟二哥喜出望外,问在哪里?舅老倌说死了。咋死的?是地震后上面的来检查治安消防的在迟女子与牛胖子合资的新房子地基下发现的,你送给全娃子的西铁城手表还戴在他手上,亮闪闪的。检查的人说是迟女子和牛胖子偷奸时被深夜回来的全娃子碰上,两个人用铁棒将其砸死的,在房子里挖了个坑就地埋了,过了几天就开始在埋人的地基上修山花香的第二个接待点——疗养院。如果不是地震,他们的罪行可能永远不会翻船。钟二哥说,这狗日的,四年前的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我是听见河对面有人喊救命。舅老倌说来检查的人叫保密,只传达到村社干部,非常时期以免节外生枝。

    小花狗在前,吉娃子在后。跑到三秀家的山脚下,狗就汪汪地朝着垮塌处叫。往日气派的钢筋混凝土浇筑的别墅已经被垮塌的土石埋没了,只露了南边的桌子大小的一个琉璃瓦顶。吉娃子找来一把打矿石的大锤,一把锄头,他开始拼命地挖,遇见石头就用大锤打烂捡开。钟二哥和魏支书带着几个村人来了,钟二哥埋怨他的舅老倌支书怎么不先救人。舅老倌说一直在垮,人拢不了,又不知道是死是活。别墅渐渐地显出个角来。还好,房子建造得结实牢靠,最外面的客厅间没有被完全砸垮。土石方和石头移开,门打开,吉娃子跨进去,大声地喊着三秀——三秀——

    屋里却没有人。砸烂的窗户和里间里也没有人的气息。山上还有零星的泥石滚落,吉娃子不敢久留。

    雨开始下起来,稀里哗啦地下起来,地上积满了水,山沟里山坳里积满了水,沟壑都被垮塌的泥石堵塞了,雨水越积越深,崩烂的山体开始涌下泥石流。有人开始说不能久待,逃命要紧!舅老倌的意见也偏向诀别村庄逃命的这一边。钟二哥的意见是,雨不会下得太久,如果不行就朝高地转移,等待政府的救援人员到来。因为余震不断,山体崩溃不断,又有很大一部分老年人,拖儿带母的,翻山逃命太危险。与其冒险逃命,还不如原地等待救援,政府不可能不管青牛沱里的灾民。半下午时,多数人在棚子里迷糊,魏东娃的婆娘来报,说是有人在她家垮塌的屋里偷东西。有人说这跟前还会有人如此下作,是不是你男人回来了?魏东娃婆娘说咋会呢,我连自己的男人都认不到了?钟二哥和吉娃子几个疑惑地去查看。刚走拢魏东娃倒塌的房子的杉树林边,一个人就夹着一包东西出来了,是王富娃。魏东娃婆娘见他手里拿的是自己装金耳环金项链玉手镯的红绸布包,冲上去就大骂起来,挨刀砍脑壳的,这个时候了还干省阴缺德的事情,地震咋没有收你命哟!魏东娃的两个舅老倌上去就是一顿拳打脚踢,拾起地上的石头就要往王富娃的脑壳上砸。王富娃的婆娘抱着娃儿撵来了,咚的一声就给魏东娃婆娘和两兄弟跪下了,哭求着,看在娃儿的名下,你们不要打死他。他是该死,可娃儿才一岁多,请你们看在娃儿的份上放了他。谢三娃控告钟二哥领着村民乱砍滥伐都是王富娃起的头,他说队长本来是该他当的,谢三娃是受他挑唆掺和的,地震那天他去县上交控告材料去了。钟二哥说算了,打死人是犯法,可你这个时候还乘人之危,你平时不是检举这个检举那个,看不惯别人损公肥私吗?你这是怎么了?被地震困在村里的上面的检查治安、消防的干部同村上的治保主任钟二哥的小舅子也指责王富娃这种时候做这种事是更不应该。

    大家走了,灰蒙的雨中王富娃的婆娘还抱着娃儿跪着,责骂着王富娃是鬼摸了脑壳。

    天又一次亮了。祖祖辈辈在青牛沱山里过了那么多数不清的日光流年的日子的村人,现在对每一次的天亮是那么的祈盼和珍惜。这一个日子天亮了就算又活了一天,又望下一次天亮,不知道下一次天还亮不?不知道下一次天亮自己还能见着不?天亮对于今天的青牛沱村人来说,犹如大荒年辰里仓里余下的最后几槌包谷,缸里节下的最后一勺水,初夏里最后谢落的白白的珙桐花,红红的羊角花。过去为一张嘴忙活着,为一个身子受活着,没有工夫来品尝天亮的颜色儿,麦子的黄澄澄大米的白生生泉水的清凉凉的颜色儿;从来没有闲下来嚼天刚刚亮时的香味儿,珙桐花开时的清香味儿羊角花开时的沁香味儿包谷麦子稻子成熟时的芳香味儿。现在正是一沟的珙桐花开得正繁的时候,一沟的羊角花开得正旺的时候,天亮的颜色和香味就是珙桐花和羊角花开的颜色和香味。

    八卦顶的山峰上空上抹出了一道红膏子,是朝霞呢!天放晴了。

    按捺不住的一帮村人背了各自家里的最重要的东西准备翻山逃命呢!什么重要的东西?存折户口簿身份证金银首饰和几件随身穿的衣服之类。牛也不要了羊也不要了猪也不要了狗也不要了,更不要说鸡鸭兔鹅,都舍不得呢!哭呢!嚎呢!舍不得呀没法呢。他们听不进队长钟二哥的招呼,魏支书都说自己打主意呢,不要去靠别人。支书官比他大呢,按级别该管他呢!虽然平时他都是听钟二哥的。他们出发了,吉娃子留下来与钟二哥一起,他的山梨形的头上的眼神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丢了什么宝贝东西似的。到了中午,看着前面走了的村人人心惶惶,都嚷着要走,不愿再困在险恶的山里。队长钟二哥决定尊重大家的意见,说既然大家愿意走就走吧!他对吉娃子说,走吧!你我前日走过的山上的毛路,打得到方向,没有什么等的,肯定是死了。他晓得吉娃子在等谁才说了这番话的。

    早晨看着舅老倌支书带着人走心里还是平静的,怎么这阵自己要与更多的村人一起走眼泪花一下就包都包不住了呢?心里一下就升起雾一样湿润的东西了呢?钟二哥扭过头去,大滴大滴的眼泪水就忍不住吧嗒吧嗒地滴下来。村人们也都抬起手臂抹着眼泪儿。这是他们生活了多年的村庄呢!先人躲灾保命好不容易逃到的这个福地,千百年的蹉跎磨砺,生地才变成熟地呢!河啊石啊凹啊坡啊泉啊凼啊草啊树啊花啊果啊猪啊鸟啊狗啊才变得驯服才变得乖顺才变得有滋有润、有灵有性、有情有意呢!

    怎么这就要说离开了,不得不离开了?这一走何时又回来呢?

    由于人多、老少多,前面走的找不到路,走到青冈林时,钟二哥他们撵上了舅老倌支书早晨走的那一拨。十来个村人正坐在草坡上啄着头唉声叹气,他们找不到路了,钻了几个小时的原始密林又钻回来了。村人说,钟二哥我们跟着你走,你们前几天翻山走过的,我们信你!钟二哥说,我和吉娃子在前面带路,魏哥你在后面断后,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要拉开,不能靠得太近,耳朵要尖,眼睛要尖,听见有什么响动要停下来,看好了没有危险了再走。多年来未走过的山林长得太茂密了,许多地方连风都透不过。只有用弯刀砍,用手刨,用脚踩,后面有许多老人妇女娃儿,不比前几天自己和吉娃子随便钻。一路走一路削树皮砍树枝做记号,后面的人才看得见。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时,钟二哥他们歇在头道黑杉林,后面的歇在二道黑杉林,相距有两个山头,两个山头是多远?三四公里。夜里又下起了雨,感谢密不透风的黑杉林啊!五六个人牵手才能围住的黑杉树,黑杉林里的杉枝杉丫干酥酥的,人睡在上面比睡在家里的床垫上还松软。钟二哥传下话去,所有的人都不准吃烟,更不能在松林边升火。他知道自己的话只对这一拨有效果,对二道杉林里的就没效果,隔着那么远根本传不拢,舅老倌应该晓得招呼。

    天露出了青光,五月的玉米叶子一样颜色的嫩闪闪的青光,豆豆花黄瓜秧正舒展藤蔓攀爬的毛茸茸的青光。天亮的每一个细微的颜色都印进了瞳孔里,烙进了湿润的心里,天亮的青光是如此的漫长如此的稀罕似的。仿佛一个神话,一个奇迹。

    对面是剑指峰,隔着一条宽阔的峡谷。那山特陡,悬起的一柱,刀劈斧砍过,剑一样指向天穹,有人就称它剑指峰。上次回来是绕过它从对面的山走的,因为钟二哥发觉山的半山腰的杂木林已不在了,岩石露出了灰白的巨大裂纹,随时都有可能倒下来。后面赶上来谢家的两个年轻娃儿,他们说万贯集团的两个工作人员和上面来的检查安全的还有迟女子山花香饭店的牛胖子不想钻刺巴网网山,他们走剑指峰下的峡谷了,说是他们还有紧要事情,先走了。吉娃子说我们说了的不准走沟里,想走是他们的事,责任自负,再紧要也没有命紧要。钟二哥说还是派人通知他们不要走峡谷里。

    然而已经迟了。因为大家感觉树在猛力晃动,山也在晃动。余震又开始了。

    大家听见了一种奇怪的类似于呼哨的声音由西北向东南传来,潘老苕用手指着青色的天,一块巨型的黑云伴随着奇怪的呼哨声快速驰来,狗耳朵狗头,黑云中显出虎斑狮纹。潘老苕说,狗豹子。吉娃子和几个人也惊呆了。钟二哥说云像各种动物的形状,你看它像啥它就像啥,那些彩色的斑纹是阳光给云着的颜色。天上哪会有狗豹子?不过自然界出现的种种古怪现象总是不断否定人的科学的解释。谢三娃在黑龙池里的消踪灭迹总是自己和吉娃子亲眼所见,想起水里那只毛茸茸的似手似藤蔓的东西背上就发寒。黑云飓风般驰到剑指峰顶上,呼哨愈响,回荡峡谷,一只老鹰,青牛沱村人叫金拐子,受惊地从剑指峰半山腰上振翅飞起。与此同时,剑指峰发出巨大的崩裂声,山谷里如在放响排炮,半山腰上灰白的巨大裂纹喷出浓烟,如一枚将要升空的火箭。然而它却没有升空,而是整体倾倒下来,巨大的烟尘如爆炸的排炮的浓烟冲天而起。一声轰隆的巨响,钟二哥他们站着的山梁一阵猛烈的摇晃抖动,大家赶紧各自双手紧抱着棵树干。离弦的箭是老鹰,后面的冲击波比离弦的箭的速度快得多,钟二哥他们看得清清楚楚,那浓烟追着它推着它,如火箭上燃烧的助推的燃料推动着箭头,老鹰那翱翔蓝天傲视群鸟的翅膀和身上的金色羽毛纷纷脱落,在强大的气流中绽开如一束束细小的金色焰火。大家敢断定,这是一次不低于六级的余震,才导致了先前震松震裂后没有倒塌的剑指峰整体倒塌。约莫十来分钟以后,大家才从渐渐消散的烟尘中松开紧抱着树干的身子站稳双脚。一个肉乎乎的东西在草丛中动着并发出了叽叽的叫声。钟二哥俯下身,一团被扒光了的拐子惊恐地盯着他,殷红的肉翅虽滴着血,金色的眼珠子却闪着光泽。这肯定是那只老鹰了,肯定是那只金拐子。那天看见过它的所有的人都不会感到那金色的光泽是眼泪,百分百与悲伤的眼泪无关,它所体现出的传达给钟二哥等村人的只能是一种金色的光泽,超越了生死与坚强的范畴。

    这只老鹰的命真大,它竟敢与垮塌的山体赛跑,与地震赛跑,与灾难赛跑。

    钟二哥拿来弯刀,划了根竹子,花了柔软的篾条,做了个圆形的笼子,将它放进里面,背在了身上,翻山越岭时生怕硬物搒伤了它,对它的无微不至的小心程度像照顾自己的婴儿。老鹰与他们相伴而行的第二天,雨还在下着,泥石流和山体还在滑坡,傍晚正走到黑龙池边上的时候,大家都以为不会出现的狗豹子出现了,从杂树丛里哇哇地叫着就来了,头上的眼珠电珠似的雪亮着。真的是比狗还大呢!不止两三只,因为黑暗的丛林中处处都是闪忽着贼亮的一对对电珠儿。钟二娃想完了完了,这一辈子完了!经过了那么多生死险关都夹缝中重生的自己要葬身狗豹子了。他将装有受伤的老鹰的笼子高挂到树上去。这时,枪响了,哪来的枪呢?怕翻不动山,村人们都没带呀!并且是连发的冲锋枪的响声。有人欢呼,解放军来了!救星来了!大雨和泥石流阻隔了两次前来搜救的解放军指战员终于在天黑时的八卦顶黑龙池一带发现了被狗豹子围困的灾民,守护了他们一夜,第二天在直升机的配合下,青牛沱幸存的村人和游客全部获救。

    两个多月后,在青秀镇灾民安置点,老鹰全身长出了金色的羽毛,它不断的烦躁声迫使钟二哥打开了竹笼,它振了振翅,腾跳了几下,就跃上了蓝天,在空中盘旋了一圈,发出几声叽叽的低鸣,就在天空中头也不回地向着青牛沱的方向飞去。村人们都站在板房前,望着老鹰在天空中飞去的金色影子,满眼是湿润的金色的光。

    那一刻,钟二娃又想到了祖母天穹似的苍蓝的微笑。

    2008年5月19日至5月30日

    于什邡极重灾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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