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无泪-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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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三娃、李闷猪他们几个坐在晒坝上,脸上笑扯扯的,如冬叶上挂着的阳光。张三娃稀起歪瓜裂枣的错乱牙齿问富娃子,富哥,想不想看?想看就拿去看,随便给点租金就是了。富娃子注意力没在他们的话上,而是皱着鼻子,闻着阳光下细细的风里飘过来的一丝气味。好难闻呵!

    张三娃、李闷猪当然是他俩的外号,真名没多少人知道,外号倒是叫上口了。他俩在一个化工厂上班,上啥子班呵!说得好听,工人样上班,实际上就是卖砣砣肉。在大邡、厚竹两县交界处河坝边上,一溜烟是森林样的烟囱,大大小小三四十家化工厂全集中在这里,排出的污水流进石亭江,深黄的、褐色的、黑色的,将河里的石头浸渍成乌黑青紫,屎黄粪色。宽阔的河道中间,乱石丛里,坚韧不拔的茅草还是举出了马尾样的白花儿,那根部齐沙石处被污浊侵染成黑黑褐褐的,像麻风病人脸上的斑块。张三娃和李闷猪在一家名为永恒化工厂的厂里上班,这厂还比较大,车间都有几个,旺季时车皮二三十节地发,生意火暴得很呢。张三娃和李闷猪喊富娃子也去,说虽然累些,但工资计件,有一个算一个,每月五六百元,还是可以。富娃子就想去,都是本镇三圣村里,从小一起耍到大的毛根朋友,彼此熟稔,上下班一路,闹热。可新婚不久的婆娘冬梅翘着圆嘟嘟的嘴说,不去。你看张三娃,李闷猪每天从河坝里回来,脸上、眼睛上、头发上都是煤粉样的东西,从头到脚都是褐褐斑斑的,张嘴说话连牙齿都黑黢黢的,如果不是两个眼白花生仁样在转,如果不是因闷热解开衣服露出的胸脯上的白肉,还真以为是两个黑不溜秋的东西呢!

    婆娘冬梅的脸蛋有些像冬天坡地上盛开的梅花的喜色!富娃子心里痒痒,心想自己还是有本事,毕竟从张三娃和李闷猪高价借给自己的黄碟里学到了些东西。那黄碟虽然扯花,全裸的男女狗样驴样猪样马样地叫唤,虽然听不懂,但比听得懂还蒙人、鼓动人、亢惑人。呜呜啊啊的声音太亢惑人了,像冬天里温热的水浸进了肌肤里一样,像春日里的阳光撞进了冰凉的身体一样,像灼烫的烧酒钻进肠胃躁动在血管里一样。

    婆娘脸上从来没有红扑扑的颜色,是和大多数农村姑娘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菜黄。富娃子骂道,妈的,狗日的外国人硬是先进,连这事都这么多花样!婆娘冬梅脸上冬天的红梅样的喜色就是从那时泛起的。

    冬梅对富娃子说,钱是找不完的,今年田里三亩五分地的叶子烟卖了三千多元,双金也免了,听说往后啥子税都没有了,当农民好呢。现在菜价肉价都涨了,前几天两根肥猪卖了二千一百元,除去饲料什么的,落有几百大几,可以了。钱是找不完的,不该想的横财不去想,太恼火的钱莫得必要去挣,一家人守着田好好做,也比在那工厂里出臭汗强。在工厂里出臭汗,机器震耳欲聋的,灰尘飞得蛾儿样,哪有我们绿油油的清幽幽的金灿灿的田里好嘛?哪有我们慈竹一笼笼,干干净净的,舒舒适适的家里好嘛?我看那城里人,不见得就比我们现在农民日子好过,听说那些下岗的才拿一百多两百元一个月,吃根葱葱蒜苗都要花钱买,一元多钱一斤;那些开铺面的,上个场才看见穿红戴绿的老年腰鼓队在开业的门前咚咚咚咚地表演,过了几个场就看见门上巴着红纸“铺面转让,亏本甩卖!”你没听张三娃李闷猪婆娘摆,他们从化工厂回来,身上的气味才难闻呢!随便咋个洗,那股刺鼻的味儿都散发着,说不出到底是啥子气味。李闷猪的婆娘马女子说,随便给他身上抹多少香皂,抹多少肥皂,抹多少洗衣粉,那气味都像夏天房间里的花脚蚊子样,只跑了一会儿,一杆烟的时间,它又回来了,人走到哪里,那气味就在哪里。张三娃的婆娘姚扯火说,都是一窝苕,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做那事情都没有兴致了。

    富娃子听婆娘冬梅这样唠叨,也就暂时打消了到城里去工作的念头。现在田里的活路比起人民公社,比起前些年,确实少多了。插秧也不用插,而是抛秧,把青蕨蕨的秧苗抛甩在田里就了事,该除草打除草剂,该防虫背着喷雾器在田里打农药。谷穗就像新婚的孕妇样挺起大肚子,吐穗了,扬花了,一片一片黄灿灿的。那黄灿灿是从东南边浸染过来的。第二天睁开眼,就看见那灿灿的金黄色水一样,从红日下的东南方波动过来,无数根金线在圆圆的日出下抖动着呢,一匹匹黄澄澄的绸缎子在鼓荡着呢;芬芳的麦香随着清新的晨风飘过来荡过去,晨风中响起了收割机嗒嗒的马达声。现在大田收割都请“铁人”了,磨盘样大小的轮子滚进了大田里,前面的宽宽的嘴皮锋利地将谷子齐斩斩地吃进去,在肚子里嚯嚯地响了一会儿,咀嚼一会儿,就消化了;除了秆,摘了穗,黄灿灿的谷子就欢快地吐出来了。活路是少了,做田是松活,但请“铁人”要票儿,一般是六十至六十五元一亩,钱看起来是有点贵,如果请人帮工,算下来也差不多。但要背伙食,麦客们都要吃饭,每顿荤素一大桌子的菜,一大盆子菜叶或冬瓜汤。也有不吃饭的,价格就要略高一些,算下来比“铁人”还要贵。现在这世道,真是变了,说农业机械化就农业机械化了,不光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光纤电视也钻进了家家户户,湖南台、东南台、山东台、北京台、上海台的节目都能够收看到呢。看这么多套电视节目还嫌不过瘾,好看的电视剧,还要租几十集碟子在屋里慢慢看。那些香港言情片,真过瘾,婆娘冬梅叫富娃子前几天从县城租了部三十集的《情浓土地》,那片子中讲的事儿真的和昨天乡村里的事儿一模一样呢!婆娘看舒服了,富娃子觉得日子好过呢!收割的“铁人”是两种,一种履带式的,是日本产的,小巧玲珑,沟边小渠,搭块板子就过去了。小日本的收割机确实弄得好,田边地角脑壳一甩就调过了头,三百六十度转弯根本没当一回事,就像骑着自行车在晒坝上转圈圈一样容易呢!本国农机厂和俄罗斯造的收割机,高是高大,黑色的橡胶轮子大簸箕那么大,戴草帽的机手坐在顶上高叉叉的,威武着呢!大老远吐着黑烟轰轰隆隆来了,土路房子都在抖,张扬着呢,力气也大,劲儿也大,收割起来也快当,十几二十分钟刷刷刷地就收割空了。可就是太胖了,转弯抹角,不但没有小日本的灵活,而且抛撒也大,轮子碾倒的,连秆都没有吃进去,抖得稀糟糟的,秃顶的头发样掉在田里,自己还要去捡一道,或用镰刀割下来,捆回去摘穗子。

    富娃子家的地在三圣村的一条溪流边,离新修的村道有些远,有些偏,是只有人和牛走得过的土路,就是挑担,也要小心,就更不要说“铁人”来收割了。婆娘冬梅说,就是顺路,我也不会请铁牛来收割,我们自己守到有力气,又不用钱买,总之变蛇钻草,变龙上天,当了农民不做农活,不打谷子稻子,还把钱花出去让别人来挣这个钱。难道钱那么好找,猪啊鸡啊鸭啊那么好喂,叶子烟那么好种?又打烟芽子,又摘头烟二烟,搓烟、穿烟、晒烟、守烟、裹烟、手都整肿了,人都弄疲了,三亩田才卖了三千多元钱。这些铁人,十多二十分钟就要挣五六十元,一天就要挣上千元,他们挣钱就当捡钱样,松活得很呢!富娃子想想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守到两口子好脚好手的一身力气,一年到头日晒雨淋,千辛万苦地挣了点钱,凭啥子要让给“铁人”去挣呢?

    天还麻麻亮,两口子就起来了,慈竹林里的鸟咕咕地叫,田坎边上的蝈蝈咯吱咯吱地叫,被富娃子和冬梅嚓嚓的脚步声惊醒了。两口子手里都握着锋利的新镰刀,是昨天晚上富娃子趁着新月磨的,在院子里那块砂石上,富娃子双手哗哧哗哧地磨着。他看见自己瘦削的脸的影子映在金亮的镰刀的锋刃上,窄窄的,薄薄的,星月在木盆盛着的磨刀水里晃晃荡荡,天空高远,朗朗清清的。昨天秋分已过,天气明显地显得清爽起来,前半个月还闷热的天气像宽锄翻土掀动锄把儿一抖手的工夫,闷热的天气就不在了。蓝绸样光滑的天空,星星闪着一勺一勺的光,富娃子的眼珠子看着,眼里就有些清凉清凉的感觉。

    田坎上露水珠儿正重呢,院落房屋都像正酣睡的农家人样,正处在静悄悄麻洒洒的光亮中。富娃子走在前面,就像黎明前出行的战士一样,脚步嚓嚓嚓地向着自己稻田的方向走去,穿着半统胶鞋的脚早被浓重的露水打湿了。平原上的风带着湿气,湿气里润着清淡的谷香,鼻子不经意地皱一皱,谷香就一缕一缕的、细细的水汽一样溜进鼻孔,滑进肺里,空气中有一丝土壤的发酵的甜味。富娃子扭过头去溜了眼婆娘冬梅,她的脸在麻洒洒的晨光中显得格外有生气!浅色衣服的腰身束了根绳,上半身胸脯的线条就凸起来,里面像有一个圆润的菜瓜。婆娘也体贴细心,到了黄澄澄的稻田边,从束在腰间的草绳里取了两双帆布手套儿,递给富娃子,白粗纱布的手套戴在手上,在渐亮的稻田里异常醒目呢。谷穗儿都垂着头,沉甸甸的身子立在凉凉的风中,微微地动着,羞羞答答的,兴奋腼腆的样子。富娃子和冬梅并排站着,镰刀起处,稻子就发出嚓嚓嚓的响声,喜悦而有节奏。稻子用金黄而散发着芳香的身体逢迎着锋利的镰刀。整整一个季节呢,从端阳到中秋,生长与成熟的一百多个日日夜夜,那么多的晨露夏雨,那么多的清风流霞,都被这大美窈窕的秧苗感知到了,拥有到了,然后润进了生长的日子里,拔节的夜色里,孕育成了这一眼望不见边的金黄,波浪一样起伏的金黄,飘逸着芳香的金黄。仿佛十五六岁的姑娘,一天一个模样,俊俏的模样儿撩拨人招惹人呢!灿灿而芳香的金黄就是为了逢迎镰刀来收割,通过镰刀的锋刃将自己包裹的美和充实的内容展示出来。稻谷发出的欢快的呻吟声逢迎着富娃子和婆娘粗布手套握着的弯弯的银镰嚓嚓地运动,金黄的稻子与锋利的镰刀发出的哧哧的响声,与收割人心跳的节奏是应和着的,是如出一辙的,欢快的劲儿。富娃子挥动着手臂,亮铮铮的汗珠子滴滴答答地落进湿润的土壤里。太阳一竿子高的时候,一块大田已割完了,齐展展的稻子堆在身后,秋阳下,如一堆堆金黄的火焰。富娃子眯缝起眼睛一看,金灿灿的阳光下,婆娘的面孔比以前还红润,像红透了的苹果一样,眼睛亮闪亮闪,看着远处不固定的目标,脸上是幸福而满足的表情。

    富娃子看着手上已经色彩斑斓的手套儿,原来纯白如纸样的粗白布手套已经被稻谷浸磨成了褐色、绛紫色、黑黄色;褐色和绛紫色是稻子割断后的浆汁混合着稻谷秆上的茸毛灰尘什么的,黑黄色是田土的颜色,黄色是自己臂膀上流下的汗和手板心冒出的汗浸在纯白的手套上积淀成的汗渍。富娃子看着手上斑斓的颜色,是一块大田里上千万棵稻子的浆汁稻秆的颜色染成的呢!再看婆娘冬梅红彤彤的脸正傻傻地望着远处德什大道边大田里正突突突地冒着黑烟收割着的“铁人”。看得见它的大嘴锋利地啃噬金黄起伏的波浪所扬起的塑料薄膜样透明的气流和虫虫蚂蚁样的灰尘。昨晚婆娘冬梅悄悄在他耳边说过,开着高耸耸、吐着黑大烟子“铁人”的是一个三板板中年人。三板板是川音,就是个子很矮小。她从幺店子上打酱油回来,在三圣河湾边撞见他立冲冲地站在沟边上,“铁人”停在大路边,还突突地吼叫着,没有歇火儿。冬梅先以为他站在那里闲散,走拢了才发现那个人手捞着裤腰,一条亮线正洒进河里。冬梅脸上一阵通红,干咳了两声,站在一棵桉树边。三板板人扭过头来,大约三十几,脸黄黄的。正在兴头上的那股亮线,就像倒茶人手中的长嘴水壶射出的银线样猛然收住。他扭过头来看着冬梅,样子很尴尬,就快步迈过公路,登上“铁人”收割机,突突地猛吐几口黑烟,“铁人”就轰轰轰地开走了。远了的时候,冬梅还看见那个人从驾驶台上转过头来,朝着自己干笑着呢!冬梅走过三圣河边,发现草地上有白晃晃的东西,近前一看原来是两双手套。不捡白不捡。冬梅躬身捡起来,两双都崭新的,还没戴过呢,可能是那三板板人落下的。冬梅一下子就想到了明天割稻子正好用,戴在男人和自己手上,肯定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手套上有一股淡淡的薄荷味,很好闻的。冬梅在想,男人家家的,手套上咋会有这股味道呢?这些香味应该是属于女人身上的,自己男人富娃子身上就从来没有这样的气味,有的是男人身上的汗味儿、咸味儿。

    富娃子盯着冬梅望着远处的痴劲儿,摸了摸已经被稻子田土染得斑斓的手套,心里就滑过一丝舒爽,自己这辈子还是有福气呢,结了冬梅这个漂亮勤快的婆娘。女人家是比男人家还会勤俭持家些,田边地角,锅边灶头,都经佑得巴实,像梳妆打扮自己一样,大田埂边上点上了豆角儿、瓜秧儿。豆角儿开着细细的白花花,瓜秧儿开出一朵朵黄花花,点缀在绿波荡漾的秧田边,像女人头上的秀发间扎了几朵蝴蝶结,使青绿色的水田一下子就增加了生气。锅边灶头,是冬梅施展拿手好戏的地方,她总是将黄豆、黄瓜、莴笋、芹菜变出花样来,使本来简单的蔬菜变出几种口味。比如莴笋吧,她能弄出三个菜来。剥了皮的笋心,在菜板上哒哒哒地切成薄薄的片儿,洒点毛毛盐和一下,浸几分钟,双手捏了水,切两三个红干椒,一两瓣蒜,锅烧红,倒上清油,将莴笋片与干辣椒、蒜片、几颗鲜花椒一起倒进锅里,哗哧哗哧几铲子,碧绿的莴笋散发出的扑鼻的清香味就不摆了。莴笋叶洗净晾一下水汽,干锅烧辣打上油汤,油汤里放了铡得很细的姜颗粒,将莴笋叶用手揪下去,嗨!清花亮水的呢,喉咙里恨不能伸出爪爪来。富娃子问冬梅为啥子不用刀切,冬梅说莴笋叶若是粘了铁气,就没有本身的新鲜味了。莴笋尖是莴笋菜中的一道美味,嫩闪闪的莴笋尖集中了莴笋的全部精华,在沸水中撩一下,半生熟捞起来,淋上油盐辣椒酱油花椒粉味精调和好的调料,好吃得很呢!没有结婚,没有分家前,妈都是在锅里炒的,没有这种弄法,莴笋叶从来是拿来喂猪。冬梅接手后,灶台上的情况就变了,不管是胡豆、豌豆、花生什么的,以前也都是炒糟花生、糟胡豆,她却将胡豆豌豆煮粑,凉拌起吃。屋里飘着白茫茫的热气,热气里是冬梅红扑扑的有些湿润的脸,灶台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富娃子跷起二郎腿,坐在几十元钱的假皮沙发上,叭着天下秀纸烟,看电视。他偶尔嘿嘿地笑几声,夹杂着电视剧的打斗声传进灶房里,与锅里发出的咕噜声碰撞在一起,就听见唏哗唏哗的铁铲声中婆娘大声地喊吃饭了。富娃子还嘿嘿地笑着,又叭了口天下秀纸烟,嘿嘿笑了几声,才慢吞慢吞地走出房间。

    稻子打完了,中秋节过了,田里没有了啥子活路,男男女女下午都在幺店子上打小麻将,斗地主。虽然玩得小,打的是四元满,输输赢赢,长长短短斗起来,富娃子也输了四五十元。冬梅和几个女人耍的是斗地主,打的两元满,冬梅心要紧些,富娃子在旁边看,婆娘这一层牌手里有三个二,下三路牌是三四五六,上三路是对子。翻的牌是红桃J,冬梅当地主。富娃子就叫冬梅挖底牌,冬梅说手头的牌这么烂,不打,再说又没有一个领导。领导就是大小王。富娃子说挖嘛挖嘛,说不定挖起来就要全穿起。冬梅却说下家。富娃子车过身子去一看,承认自己婆娘确实打得稳当,下家李闷猪婆娘有对大小王,但牌要散些。推到下家,下家又是双王必打。李闷猪的婆娘一把将三张底牌挖起来,七八九,富娃子叹息了一声。结果是李闷猪的婆娘一对双王被冬梅连下两个二就顶单了,下家连牌连得干净,李闷猪婆娘还打输了。冬梅斗地主打麻将心都不大,从一番做起,割的是刀刀和,往往是打完了还要不多不少地赢几元,总的结果就比富娃子情况好得多。

    雷队长叫大家种无公害蔬菜。虽然大队早已不叫大队,生产队早已不叫生产队,但打勾子不如打胯胯,习惯了,大家还是习惯叫队长。雷队长说,啥子叫无公害蔬菜?就是不该打的农药不要打,不该用的化肥不要用,城里人爱吃,好卖得很。白水村家家户户都种。大家都坐在幺店子上。富娃子问啥子农药不该打?啥子化肥不该施?雷队长说就是对身体有害的。大家就嘻嘻地笑,锤子大娃晓得啥子对身体有害,啥子对身体无害。脱了裤子打屁,走过场。张三娃、李闷猪他们队上的,都多少种了几分地。

    每当早晚,看见张三娃和李闷猪骑着摩托车突突突地从门前冲过去时,富娃子想出去做活路的念头又滋生出来,就像土墙边上的峨嵋豆样,在凉飕飕的秋风中仍然举着素花儿,有的素花儿谢了,还结出了弯弯的扁豆。夜深人静,富娃子盯着天花板,天花板黑黢黢的,婆娘冬梅蜷缩在被盖里,睡熟了。富娃子眼睛咕噜咕噜地转动,像老鼠的眼珠子在打转,还是想出去挣点钱,田边地角只有那么多事做,从包产到户后,家家户户一般就是忙大小春,大小春都是你帮我我帮你,几家人搭伙一起收割,趁着天晴,几天时间就收割完了。请了“铁人”的就更来得快。大小春一收进屋里,就是农闲了,栽菜子、点麦子、并秧子,絮絮摸摸的事情,女人家一个人在屋里都可以干的。实在忙不过来,男人家还可以耽搁几天活路,无非是向厂里老板请几天假,回家帮着突击几天,也就把农活赶起来了。富娃子想,一个大男人家,拉伸在屋里守着婆娘,守着田坝守着庄稼,终究是没有出息,自己还是想出去挣几个算几个。清早吃饭的时候,富娃子口里咬着清油煎的馍,吸呼吸呼地刨着新米稀饭,差不多放碗的时候,他就对婆娘冬梅说,我还是想出去做点活路。冬梅正伸长筷子夹大碗里的菠菜,停了筷子说,往天不是说过了吗,手头上又不缺那几个钱。

    富娃子显得有些结结巴巴的,我——我——,却我不出来了。他说我想到外面去总要找几个,两个人总不能都在家里耍。冬梅翻起白眼愣了他几眼,是到是,你在家里,手气又不好。富娃子就吸吸呼呼地刨完了碗里的稀饭,心里有一丝丝的舒爽。冬梅还是松了口,像紧关着的柴门,隙了一条缝儿,她并没有说你不要看到农闲了,田里净是些絮絮摸摸的事情,长麻吊线的,莴笋、青芹菜、川芎、秋洋芋,这些无公害蔬菜还是要靠人去料理。特别是蔬菜,有人浇着水肥,一天是一个模样。还有屋里鸡啊猪啊的虽然是喂青饲料,和着饲料喂,但毕竟需要人手。婆娘冬梅并没有说出这些过场来,说明她不像往天那样坚决,态度异常强硬地持反对意见。她没有说你看张三娃李闷猪那双手,乌格格黑黢黢的,歪巴裂爪的,伸出来吓人,不要说摸到,就是看到背皮子都一杠一杠的麻,还有他们身上发出的那股洗不干净的气味儿,屎臭屎臭的,不像死猫烂耗子味。张三娃李闷猪的婆娘都是咬着牙巴捏着鼻子让他们做那事。如果冬梅真像往天一样说这些话,富娃子是不打算出去的,只好算了。富娃子自己安慰自己,别看自己面带猪相,心中是明亮的,自己为啥子选择大春收完农闲时来说,是经过了把细考虑的,现在大家都耍起在,没有啥子活路,也没有啥子收入,手痒还要输几个。她这段时间斗地主打小麻将都在赢钱,心情也好,自己睡不着浸过去,她不但不像往天样拧筋贯骨的,还主动将手搭过来。富娃子反复考虑过,出去打工的事,这几天非说不可了,再不说,冬月一来,腊月一过,翻过春节又农忙起来了,想出去打工也出去不了啰!那时说,她一定鬼火起,不会答应的。

    富娃子脸上浮起了一层笑,有点像盆子里的菜汤面上浮着的油花,既芳香又实在。他盯着冬梅小口嚼着凉拌菠菜的脸,红扑扑的,哪里像张三娃、李闷猪婆娘青水寡色的脸。张三娃说女的那事舒爽了,肤色都要好些,做起家务事来也小猪样憨实,莫得怨言。富娃子以前只当是几句骚话,现在是认同了,两口子晚上把那事儿做爽了,确是做啥子事情都顺当。富娃子看着婆娘冬梅可人的脸蛋儿说,张三娃和李闷猪说,农忙季节,厂里都要放假,我就回来帮你做,点豆子并秧子撇烟忙不过来,也可以请几天假。外面李闷猪家的在喊冬梅——冬梅,茄不茄赶什邡。川西话将“去”喊成“茄”,是通常的口语。冬梅就长声声地应道,要茄——要茄——

    李闷猪婆娘瓦灰色的脸扯笑着已走了进来。

    富娃子搭着李闷猪的七零摩托车,风吹在脸上,很舒心的,风从衣领上倒灌进去,身上各个部位都凉嗖嗖的,富娃子身上的烦闷一下就没有了,仿佛是被这凉嗖嗖的风带走的。暮色中的田野显示出低沉的浅色,秋收过后的田野谦逊地沉静着,没有了往日的绚丽和骚动。无公害蔬菜田里的白菜、萝卜、莴笋长势特好,碧绿得有些不正常。

    富娃子暂时和张三娃、李闷猪编在一个班,生产三磷酸钠,是在车间铲磷矿粉,搅钠和料,将生矿石用胶轮子斗斗车倒进粉碎机里粉碎,总之做的是体力活。车间里灰尘大得很,满眼睛满脸都是灰尘,即使戴上大白口罩,中午在简易的伙食团吃饭时,口里也是沙瓦瓦的。富娃子觉得挣钱真的是不容易,又累又辛苦,车间周围的环境太差了。一走进双盛化工厂区这条河带,即使是大晴天,天都是灰蒙蒙的,几十家化工厂的烟囱对着天空在冲黑烟,像数百杆巨大的叶子烟杆在吐着烟圈儿。天上落着褐黄的一层,太阳一照,头发上像镀了一层金。富娃子头几天有些不适应,觉得田坝里虽然五黄六月的,头朝黄土背朝天,晒些,累些,但空气好,满眼青的、绿的、金黄的、淡紫的颜色,没有这么多毛毛雨样下着的灰尘,没有说不出来的那股难闻的气味儿,还有那呯呯呯,哒哒哒哒,轰轰轰,呜呜呜的震得连脑瓜皮都抖动的噪声。呯呯呯的是粉碎机的声音,呜呜呜的是输送胶皮带的声音。这些声音搅和在一起,像一团团的马蜂,钻进耳朵,蜇得脑瓜皮发颤发麻,一阵一阵的疼痛,晚上睡在床上,耳朵里都像有一个马哒在轰鸣着,脑壳被马蜂蜇了样的跳痛。富娃子真想对身边睡着的冬梅说,不想去化工厂做了。可自己吐出去的口水总不可能又舔回来吧!

    而婆娘冬梅呢,开始倒是没有说什么,只说他手打起血泡了,多了几天,又说他手变粗了。但每天还是烧了一大锅水,富娃子一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洗澡。冬梅在灶房里说,墙边架子上有香皂,有洗衣粉,你多抹点。灶房里雾气腾腾的,冬梅的声音从锅里咕噜咕噜的水蒸气中飘过来。富娃子晓得婆娘的意思,婆娘是个洁癖,每天做那事都要喊他先洗一下。屋里哪里稍微横起顺起的,她就看不顺眼,要亲自动手打整。鸡关在小圈里,放出来难免屙鸡屎,她立马用铲子铲来柴灰盖上,用高粱秆扫把扫进铁铲,倒进茅斯里。我们这里的茅斯,就是厕所的意思,川西人都称厕所为茅斯的。富娃子洗了澡,吃了饭,梭上床去,呼呼地睡着了,一身像垮了样,一觉就扯到天亮,哪还有精力做那事。

    十来天过后,富娃子逐渐习惯了,他看见那么多民工都在石亭江边双盛化工厂区进进出出的,有男的有女的,有的比自己还年轻,比婆娘冬梅还长得伸展,人家都没有说啥子,难道人家不是人,自己哪一点也不比别人高贵呀,自己也是搓泥巴的,人家都能吃苦耐劳,自己又为啥子不能呢?田坝里虽然松活些,空气好些,安全些;菜价虽然涨起来,可肥料也是跟着涨了,菜秧子菜种也一窝蜂都涨了;肉价虽然涨了,仔猪价、饲料价也一窝蜂跟着涨了,除了成本,落下的也不多。在厂头累是累,脏是脏,畜生一样,可鼓劲干,一月要挣五六百元,除去伙食开销,落个三四百元不成问题,一年就有四千多元呀。你啄泥巴一年到头,各种肥料、农药、牛工钱除完,能落得到这么多吗?这样左想右想,富娃子打消了不做的念头,决定凡事要有头有尾。他还想自己给婆娘做做工作,买个七零摩托车,不能老搭李闷猪的摩托,李闷猪婆娘前两天端个碗在门上,看着自己脚一撩坐上去,边刨饭边说,李闷猪,你简直是富娃子的司机了。舌头底下明显是对自己坐“巴片车”很有意见。

    随着富娃子在厂里逐渐适应,上班日子的逐渐增加,手上老茧的逐渐增厚,他已不再有刚去时的烦躁情绪了,渐渐地觉得化工厂的呯呯哒哒轰轰呜呜的声音还是很好听,难闻的肮脏的气味已经在嗅觉里麻木了。可婆娘冬梅这里却发生了变化,对做那事儿已明显没有了往日的兴趣,上床也没有了往日那么多的话说,那么多的挨挨擦擦磨磨蹭蹭,更没有了原来兔儿般的温柔样,一上床就偎着他,蜷进了温热的怀里。她现在是离得远远的,有时自己来了兴趣,去浸她,她木木的,离皮离骨的,完全没有了往日互动的劲儿。

    第一个月的工资发下来了,扣除伙食费,富娃子领了四百一十元,还是可以。一跨上张三娃的摩托车,李闷猪就凑上来说,走去晃!反正刚拿了工资。张三娃把摩托车停住了,问富娃子,富哥敢不敢去晃?富娃子懵里懵懂的,不晓得他俩说的啥子,就没吱声。张三娃轰燃油门,跟着李闷猪往街上骑。到了一个小茶馆,李闷猪喊了三碗茶,茶不贵,一元一杯的花茶,三杯三元。一个四十几岁的妇女就扭着腰过来了,脸上的粉刮得膏灰样,随时都要落下来样,嘴皮鲜红,似涂了血。她张开血红的口,露出口中错乱的白牙问,哎呀,两个死鬼哪去了,好久没有来了。李闷猪说老板娘你是晓得的,我们这些出臭汗的,总要手头有两个才敢来,没有钱来白耍嗦!你干她们还不干呢。老板娘接过李闷猪递过去的烟,衔在血口上。她小声地说,今天咋个耍,你们三个都去哇?昨天才来了三个外地的,二十多岁。李闷猪睨了眼富娃子,用手靠了靠富娃子的手,富哥,去不去,尝尝鲜,换个口味。富娃子已经听懂了他们的意思,心咚咚地跳,后悔自己跟着他们来这个地方,要是让队上赶场的熟人看见,说回去,婆娘晓得了,那还得了。他闷起摆脑壳,脸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来。李闷猪对张三娃说,人家金屋藏娇,冬梅那么亮哨,咋会有精力出来晃。张三娃吐了口烟圈说是,是!哪像我们两个不冲火的,肥水不流外人田。边说着他俩就嘻嘻哈哈地跟着老板娘进去了。

    双盛与禾丰镇挨着,一条渠水连着,双盛在上场,禾丰在下场,中间最多隔得有两三公里,一杆叶子烟长短就到了。富娃子坐在张三娃七零摩托车的后面,你们这样去晃,就不怕遭上病,听说那东西一遭起要医几百元,弄凶了要遭千把元,咋汤得起?张三娃的声音从吹在肩膀上的冷风中传出来,像是在富娃子的肩膀后面说,穿雨衣穿防弹衣!富娃子听不懂,就又问,你们的工资咋斗得严,就不怕婆娘问你们工资哪去了。他两手脚没有劲儿似的,七零摩托车骑得很慢。富娃子的话被并排骑在摩托车上的李闷猪听见了,李闷猪接鸡壳子说,除非你回去说,莫得人晓得,工资拿多拿少由我们说,一个月去晃一回也就二三十元钱,莫得啥子的!富娃子说,你们不要门缝里看人将人看扁了,男人家做的事咋会去给女人家说呢。

    今天领了钱,回来得就有点早,屋里的门锁到在。富娃子望了望正在落下去的冬阳,橙红的光从西天的云彩中折射出来,一把扇面样铺在田野上。富娃子拿上把锄头,往田里去,想去看一下菜母子,油菜母子已经秧了十来天了,天拉伸阴黢黢的,该揭开薄膜敞一下。他走到溪边,夕阳融在潺湲的溪流中,一溪的金,一溪的红。油菜母子秧在溪边的泥田里,薄膜已经揭开了,嫩闪闪的绿苗密密匝匝地挨挤着,高高矮矮地舒展着两片、三片的叶片儿,很薄的鸭舌头一样。富娃子眯起眼睛看了一会,想象着它们在春风中蓬勃生长招招摇摇的样子。三月菜花开,天地连接处都是金灿灿的黄花儿,金灿灿嗡嗡嗡地忙碌的蜜蜂儿。然后是花谢了,圆鼓鼓的菜籽结出来,一人多高的菜田里,是庇荫的好地方,密密匝匝地望不见边,偷情的男女钻到里面去,比在任何地方还安逸还安全。落日的融金淡了些,富娃子将眼睛从西天的金色里移到眼前绿油油的秧苗上来,婆娘冬梅还是很揽事,田里屋里一把好手。吃力的是大小春挑、担和上粮,一般絮絮摸摸的农活,都是不用自己费神操心的,他估计婆娘是半晌午将薄膜揭开的。太阳的余晖渐渐收拢,只留一条金线在溪边高挑的桉树上,变细变得针尖一样弯曲了。西天的余晖纸扇样收拢不留缝儿,天一黑失去了刚才灿烂的颜色,变得乌暗乌暗的,风也有些阴冷。富娃子挥锄勾了菜母子边,将土块铲平整,把揭开的薄膜拉过来,搭在拱形的竹篾板上,理着薄膜的角,用土块压上。转一转,从拱顶上瞄一眼,再从覆盖了薄膜的拱顶两边瞄一眼,也平整了。轻挥起锄头,沿着巴在地上的薄膜边,铲起密密实实的土盖上。油菜秧子是经不住冻的,须将薄膜的边角用土封严实不让风侵入,白白的薄膜将暖暖的地气儿罩在里面,玲珑的油菜秧子有了一个暖和的小世界。

    盖好薄膜,富娃子掏出一杆天下秀香烟,点燃,边往回走边吸着,脸上是一副安逸和知足的样子。他就走到幺店子上,听见婆娘的声音,打你们的春天!婆娘在斗地主。他走拢过去看,婆娘正在出牌,四五六的姊妹对,三个Q,三个J,双飞,一对A,一对K,一对二,一个大王,对方二和A、K都拿单了吃不起,没出一张牌,遭关起了,当然是春天。一个三板板人站在婆娘身后,甩起事地说,手气太好了!手气太好了!这个人穿着休闲装,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一看就不是本大队的。本大队的田挨田,这边院子望得见那边的慈竹院子,都是熟人熟事的,芝麻大点事情,风一吹根根底底都晓得。富娃子闻见那人身上有股香味,像洗发水的气味。三板板人头发梳得光溜溜的,连蚂蚁子上去都要拄拐棍儿,一看就是在哪个理发店吹剪过。三板板人瘦猴子样,一对骨碌转动的黄眼珠子全集中在自己婆娘的纸牌上。倒不是富娃子大惊小怪,也莫得啥子大惊小怪的。幺店子,是周围团转的一个热闹场合,除了农忙季节少点人,平时都是有打麻将、打长牌的。张三娃的姐家里开起这个幺店子已经有些年辰了,以往是大队上的店子,归供销社管。前头七八年供销社垮了,就包了出来。张三娃的姐夫陈老垮就冒着胆子承包了,后来干脆买了。说是一个幺店子,也就是村上的几间房子,给了两千多元钱。除了卖点香烟茶,就腾了两间屋子配了长、短、麻,长就是长牌,短就是扑克,麻就是麻将。

    凡是长、短、麻,除了新参战的,还有许多抱膀子的,也就是围观的,抱膀子中有看着看着自己就进入了角色,指手画脚地叫别人打二筒打九条的,其他三家就很不安逸,把脸马起,也不好骂得。这个三板板人与几个婆婆大娘站在一起看打麻将也很正常,只是他站在婆娘冬梅身后不挪一下位子,富娃子觉得这人也不是完全生脸面,印象中总觉得见过样,但却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婆娘注意力全在手中的纸牌上,又打了一盘,她抬起头才发觉自己男人肩上扛把锄头站在旁边,脸上也没有一丝惊诧,更没有喜纳的笑意。平静的脸很平白地说,今天回来得早,去把菜母子盖好,中午把薄膜揭了一下。旁边就有婆婆大娘说,人家用得着你安排,盖了都回来了!婆娘注意力在手中拿起的纸牌上,脸上没有什么颜色。富娃子的婆娘与李闷猪的婆娘说,今早驮了一大筐莴笋去卖,卖不脱,人家一听是双盛的,嘴一撇就走了,向都不向一眼。哎呀!你好瓜哟,你说马井的嘛!当真话呢,我这脑壳咋打不过调呢?

    吃了夜饭,富娃子满以为将工资好好数给婆娘,婆娘冬梅就会好好地与自己睡一盘,像秋收以前两口子边看碟片边在床上的兴头。可冬梅接了他的钱说,明天就拿到禾丰街上信用社去存起。两口子上了床还是老样子,她身子一背就没有动静了。男人这东西硬是个怪,一安静一见着女人,就有了动静,有灵敏的嗅觉样,驱动你的欲念往那方面想。富娃子伸手去摸婆娘的腰身,婆娘身子木头样,但皮肤温温热热的,富娃子经受不住这股温热,他将手游蛇样往婆娘秋衫罩着的胸脯上摸,快要摸着那软绵鼓胀的地方了,婆娘身体动一下,一把就将他的手打开了,说去洗手,梆股气味!富娃子受宠若惊,我还以为你有啥子不安逸的事情呢,原来是指责我的手嗦!富娃子记得自己吃了饭是没有咋个好生洗手。哇,婆娘是个洁癖,自己咋经常犯这种低级错误呢?富娃子起来,倒了坐在蜂窝煤炉子上的水,水还是热的。他在手上抹了香皂,反复地搓洗,用指甲抠,左手抠右手,右手抠左手,交换着手背、指关节、指缝、指甲。尤其是手上蛇鳞样的褶皱和树皮样的裂口最难洗,这是搅和三磷酸纳留下的,虽然带着乳黄色的胶皮手套,磷矿粉装与搅和是肯定要用手的,矿石粉坚硬粗砾,刀愣子一样,手咋个不变粗,皮肤变得沟沟壑壑的。香皂抹在上面,嵌进歪八裂枣的裂口里,热水一浸,手指甲一抠,渍得痛,你不抠,不使劲地抠,又洗不干净,裂口里黑黢黢的,深黑的矿粉已浸到肉里,浸到毛细孔和皮肤的表皮,改变了皮肤的颜色。富娃子使劲地抠,将指缝间关节骨处的裂皱抠得血红,像市场上挂在架子上的血红的猪肉样。十指连心,裂口处的香皂刺得肉一阵阵钻心地痛。富娃子强忍着,他甩干手上的水,摊开双手在鼻子上闻了闻,确信没有啥子异味,除了香皂的香味,什么也没有时,他才将双手在赤裸的身体上擦了擦,就急不可耐地钻进被窝里。婆娘还是老样子,背对着自己,没有想要车过身体来的举动。富娃子就伸手直取婆娘胀手的二饼。婆娘很坚决地将他冰冷的手打开了。富娃子缩回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婆娘今天是咋了,喊我洗手我也洗了,我用香皂抠起抠起地洗,比洗要下沙锅清炖的猪蹄还洗得把细,你还有啥子过场?婆娘瓮声瓮气地说,手焦冰!呵——原来是焦冰,富娃子唯唯诺诺地说,也是,也是,等我手热和了,再来,免得把性趣冰得没有了,把安逸冰走了。富娃子将两只焦冰的手放在自己温热的肚皮上,他嫌肚皮不够温热,干脆就将两只手放在两腿之间,那里最热火,富娃子自己也感觉到自己那里有一团燃烧的火。手在两腿间燃烧的火的烘烤下,逐渐温热了,软和了,不像刚才那样焦冰梆硬了,活套了。当他的手臂正像春天的树枝样舒展过去的时候,婆娘冬梅突然空空地咳嗽了两声,身子缓缓地转了过来,眼睛咕噜地转着,盯着上面。房子上面是用篱笆正了顶的,农村现在的房子都流行正顶。外面找了钱的,就买了花哨的塑料薄板吊顶,家底薄的,没的啥子钱的,就用烟厂的次品纸板或竹篱笆正顶。屋里灯关了,窗外有明晃晃的月色霜一样洒在木头窗子上,看得见屋里拱起的铺盖,吊了顶的竹篱笆泛出的浅蓝色,那是吊好顶后,富娃子别出心裁,从李闷猪家里要了点涂料涂上去的。婆娘一翻过身来,仰躺着望着霜样的月光映亮的浅蓝色的屋顶。富娃子的心里就一阵暗喜,婆娘终究是自己的婆娘,是马儿就要给人骑,是菜板上现成的肉,是碗里煮熟的饭,想咋个吃就咋个吃。富娃子暗喜的程度在增加,锅里烧的水样正要开了,他就要一个鲤鱼翻身骑上来,大干一场。然而富娃子鲤鱼打挺的动作还没有完成,欲望从头到腿正在脚后跟上准备一步一步实施的时候,盯着霜样的月光泛蓝的吊顶的婆娘鼻子哼哼了两声。他感觉婆娘的鼻子行耸行耸地皱了两下,像有什么花脚脚蚊子在鼻子上蜇了两下,像有什么毛毛虫在她鼻子上爬动。她嘴里自言自语,哪来的气味,好难闻的气味。正在兴头上,正鲤鱼打挺的富娃子就僵住了,自己也耸了耸鼻子,皱了皱鼻孔去闻到底有啥子气味。富娃子是很认真的,这屋子里到底有啥子分心的气味,早不来迟不来,偏偏这跟前出来破坏自己的好事,你这讨厌的气味。不像烂萝卜烂红苕青菜味,不像烂苹果烂梨子烂柿子烂柑子的气味,也不像死猫烂耗子的臭肉味。那味道,有些刺鼻,有些像针尖样扎人的眼,有些像药渣吃多了,放出的酸屁混合的气味,但又倒像不像的,要一口气非常肯定地说具体,心里晓得口里却说不出到底是啥子气味。富娃子伸长鼻子,把屋里闻了个遍,鼻子伸到了衣柜,伸到了放VCD纸箱子的墙角,伸到了床底下和床当面脱放了鞋子的地方,伸到了床头。

    富娃子把把细细地闻了个遍说,冬梅,莫得啥子气味啊?哪有啥子气味?冬梅黑咕噜的眼珠子在霜样白冷的月光中一闪,恨了他一眼,你那猪鼻子都闻得到?说着就伸手摸着他菜瓜样的头,往铺盖里按,富娃子脑壳一钻进铺盖里,一股腥热的气流,当真有一股刺鼻的难闻气味,屎臭屎臭的,但又没有屎尿的那股腥臭,但比屎尿还难闻;盐耗子臭盐耗子臭的,但却没有盐耗子毛茸茸身体上散发出的缕缕咸臭,但比咸臭还刺鼻。富娃子搞不懂这是啥子味道,从哪里发出的,要说是铺盖里发出的,昨前天婆娘才换了洗得干干净净的呀!富娃子眼珠子在铺盖窝里转了一下,这股难闻的气味不可能是从冬梅身上发出的,难道,难道是从自己身上发出的。婆娘冬梅光着小脚踢在自己身上,口中骂道,装猫吃象的,下去洗!富娃子烂着脸,像一卷白菜被双手提皱了,本来晴朗的天突然阴了样。富娃子烂着那张脸说着,眼里委屈得快要流出眼泪来。婆娘冬梅声音有些大,霜样的月光被震碎了一地。洗了的,咋个还有这么大股气味,刘二姐、马女子说张三娃、李闷猪身上有股难闻的气味,我还有点不相信,心想化工厂那么多人在里面做活路,都没有听说有这么难闻的气味,只听说又苦又累,时不时有事故发生,有弄残弄伤的,但毕竟是少数。哪还晓得有这么难闻的气味儿,现在我是信了刘二姐、马女子的话了。

    蜷着身子倭在铺盖里,窗外的月光霜一样,又冰又冷,富娃子是不想起来去洗,自己想懒一下就懒一下,哪晓得婆娘冬梅身子又一车就转过去,侧起身子背对着他说,要想就去洗,管球得你去不去洗!那言下之意就是,你不去洗就算了。

    哪有不想的呢?还是想,自己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想了。富娃子极不情愿地下了床,冰冷的月光霜一样!腮帮子嘟嘟地抖抖,上牙巴敲着下牙巴,幸好锅里先前洗手时,自己掺了一大锅水,坐在蜂窝煤炉子上,这时已有些温热。顺手扯过洗脸帕,拿了香皂。为了洗得彻底,为了讨冬梅的喜欢,主要是自己喜欢,富娃子端着大盆水走到檐沟边,索性将内裤也脱了,无所谓的,自己家里,晚上黑了,没人看见。富娃子把帕子放进热水盆里,把帕子打湿,用帕子把自己从上到下全身打湿,抹上香皂,双手用力地搓起来,有了香皂的泡沫,手在皮肤上搓着格外的滑溜,发出了叽叽咕咕有节奏的响声,尽管月光霜一样冰冷地嵌进肌肤,身上已起了鸡皮疙瘩,上牙巴敲着下牙巴,得得得地响,浑身打着冷战,扯鸡爪疯样。富娃子坚挺着,始终相信快乐来自于吃苦耐劳,艰辛的劳动必然会创造甜蜜的生活。为了把冬梅所说的自己身上的难闻的气味彻底清除掉,富娃子先把胸脯、肚皮、大腿、肩肘、背、处用手搓了,院子里就响起了叽叽咕咕的声音,有点像鸡公车驮着重物滚动在坑坑洼洼的老路上车轮子和车轴心滚动摩擦发出的那种响声,只是有点像而没有鸡公车发出的响声悠长绵劲。背上手够不到搓不到的地方,他将洗脸帕打湿斜搭在肩上去勒,来回地拉动,像改匠改木头板子样,来回地拉动,湿帕子就相当于锯片子,来回使劲地拉动,什么老甲甲(污垢)也会被磨掉的。然后就是耳根子背后,颈项、夹窝,脚弯弯,脚趾缝,他都用刚才洗得红扯扯的手理抹一遍,真的是有不少甲甲呢。富娃子想,难怪自己身上会发出怪异的气味,原来身上竟然有这么脏。富娃子想,今天上午领了工资吃了中午饭,才排班站队在淋浴器里冲洗了一遍,咋这么快身上就有了这么多甲甲呢?化工厂灰尘真重,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做活路的环境确实是太孬了。

    春节一过,田里的油菜就开出了一簇簇的花儿,嫩绿的油菜一垄连着一垄,伸展向更远更广阔的田野,麦子沾了春风就疯长,昨天还是一手卡卡高,麦叶尖子和脚子有些发黄,第二天早晨就蕨青了,长得茂茂盛盛的。春天的田野是好看的,晒烟黑澄澄的一张张阔大的叶子蒲扇一样伸展着,叶片肥厚,蓝得发黑。油菜花儿金灿灿,这里一垄,那里一垄,画的画儿样,只是有蜜蜂的嗡嗡声,花丛上金黄的蜂子忙碌的身影,才令想象的农人回到现实生活里来。麦苗儿的青青是成片儿的,是最宽厚强壮的颜色,因为它是小春的主产粮,以前是要向国家上缴的。它的面积大,颜色自然就博大得多,直与天的蓝色相接。太远了,麦苗的青色与低垂的天边的蓝有些分不清了,相互混淆了,直把低垂的远天的蓝也当成了青青的麦苗儿。樱花、李花、梨花、桃花、菜花比晒烟和麦苗要张扬些,激动些,它们把对春天的感激从内心完完全全地表达了出来,变得过于的华丽多彩。花开花谢了,尤其赶集一样,匆匆来匆匆去了,油菜结籽了,麦子挂须吐穗了。富娃子从双盛化工区回来,握把锄头,理着烟沟,抬起眼睛看结籽的油菜,吐穗挂须的麦子,无论咋样看,都像孕妇,像婆娘冬梅曾经隆起的肚子。左看右看,走近看,理着油菜籽细月牙的身子看,光滑的月牙样拱起的形状,像呢。抚着麦子鼓胀的穗子,圆润、饱满,谁说不像呢?小麦和菜籽都有收成,可冬梅春节时有了身孕却叫富娃子空欢喜了一场。富娃子激动得几天几夜没睡,把冬梅有了孩子的消息也告诉了爸妈,妈在太阳坝坝底下咬着针线缝小袄小褂了。春节加班回来,冬梅睡在床上,大白天睡在床上叫富娃子,给我煮碗糖蛋!嘿,才是怪事呢!她咋个天还没黑就睡在床上,还叫煮蛋!富娃子就手忙脚乱的,想八成是不好了,病了。热锅热水煮了四个荷包蛋,放了两大调羹白糖,端进去。冬梅饿慌了,脸蜡纸样,吸吸呼呼就吃了下去,蜡纸样熏黄的脸上泛起了红晕,说,我把肚子里的弄了,去医院弄了!家境就这个样子,我还不想带娃娃!富娃子大惊,脸一下就白了,人站在那里木桩桩样。他终于恶声恶气地说,两个人的事,又不是你一个人做得起的,你咋不给我说一声呢?婆娘就不开腔,坐在床上任富娃子恶声恶气地说。这是富娃子第一次敢这样大声武气地骂自己的婆娘,结婚几年是从来不敢的。最后婆娘还是开了口,有了娃娃就有了大负担,你晓不晓得现在读书要多少钱,你没听队上的人摆,供一个大学生,要七八万元,你哪来那么多钱?再说了,读出来又咋样,大学生都要自己找工作,变人难呀!像我们现在,你说难不难,以后的人更难!我想来的,待我们再过几年,屋里整松活了,再来带娃娃,也对得起他些。

    抚摸着孕妇样鼓胀着身子的菜籽和麦穗,富娃子想婆娘冬梅说的考虑的,不是没有道理,只是她比三圣村这一转的妇女都要复杂些,农村人谁不是早栽秧早打谷,早带儿子早享福。虽然现在时代变了,社会变了,农村许多人都觉得带儿不如带女,带女长大了,一瓢水样泼出去,嫁出去就了了,逢年过节还要给爸妈提块肉提几瓶酒,提篓粽子月饼什么的回来。带儿却不一样了,把他养大还要给他找活路做。虽然观念转变了,大家都是这样想的,可谁家姑娘不是肚子被搞大了,才急忙急事地走关系,扯结婚证,结婚几个月,新娘子肚子就出怀了。如果肚子不傲起来,还会引来乡里乡亲的风言风语,以为是男方女方上辈子恶事情做多了没有后,断子绝孙呢!可婆娘冬梅却不这样想,她是牛卵子——另外一条筋,她的这些想法都是街上人城里人的想法。富娃子自认这辈子犟不过她,当初找对象她就是不大同意的,但她父母说富娃子人老实、本分,农村人找对象是不能去找油头粉面、油腔滑调的,过日子要踏实,长远。她就没有再说什么,端阳节那天低着头,跟在他身后,离皮离骨的,进了富娃子家的门。自己的家道呢也不是很差,几间土瓦房,一个大院坝,几垄青幽幽的慈竹绕着,院子里有一口老式水井,还有一个压压井。这是富娃子家的特色,老式井是祖传下来的,压压井是前几年打的,煮饭洗衣要方便一些。老井坎不远的屋檐下有棵大汽柑树,上面结满了一个个圆球样青色的汽柑,散发出新鲜的清香味儿。冬梅被富娃子家的院子吸引住了,是被老式水井和高大蔽荫的汽柑树吸引住的,她觉得这样的院子宁静和有生气,虽没有楼房和用彩釉瓷砖镶得花里胡哨的院门,但却是自己见过的最让人舒心悦目的农家院子,是过日子的院子。

    真像呢!富娃子自言自语道,他在心里说,如果将结了弯弯菜籽和吐了穗鼓起了穗卷的麦穗放大的话,肯定是有些像受孕的妇女呢!像冬梅前一阵子渐渐腆起的小腹,光滑、圆润,手抚摸在上面,感觉有丝绸般的滑刷起伏。可婆娘冬梅不要他摸,他一伸手就将他的手荡开了,仿佛他的手不是手,而是硬头冰棒的东西或毛毛虫蛇一类似的,令她害怕。富娃子想起在去化工厂上班以前,婆娘冬梅不是这样的。在去化工厂之前,自己身上没有难闻的气味之前,冬梅不但不是现在与他睡觉像与瘟狗瘟猫瘟神睡觉一样,而是表现得很主动,温柔得像小兔子一样,一上床就蜷进了他怀里。人活在世界上原来有这么快活的日子呀。

    然而这样的乐趣儿富娃子已是很久没有享受过了,自从他去了永恒化工厂,身上有了那股气味,婆娘冬梅就开始显得冷淡,对他的要求是愈来愈少了,做了人流后,几乎是没有了。富娃子也想,干脆不去化工厂上班,身上没有了那股气味儿,两口子又可以回到原先幸福的日子。但这是不可能的,冬梅说了,家里整松活了,有了一定的积蓄,才带娃儿。可是,土巴里最终是挖不出大钱的,只能养家糊口,不出去打工挣钱又有其他啥子办法。富娃子是做梦都想要带个孩子,这在乡坝坝头是常见得很的,早栽秧子早打谷,早生儿女早享福,这是至理名言呢!双盛河坝头化工厂的活路是肯定要去做的,富娃子想以后有其他合适的,比化工厂更好的活路,可以换一下工作。

    理完了烟沟,富娃子点燃杆纸烟就要准备走,他一眼就看见前面宽阔的菜子田里钻出个人来。金色的菜籽田太宽太大,里面就是钻进去几十个人儿也有可能外面一点动静也不晓得的。曾有几次,派出所的来逮偷光纤电缆线卖钱的雷二娃几个,一进菜花田里就没有办法了。田挨田,菜籽田连着菜籽田,像电影里的芦苇荡,大海捞针呢,哪去找人。那人先从菜籽田里钻出个脑袋,鬼子兵似的东盯盯西看看,他没有发现离他十几丈远,半身掩在晒烟大叶片和菜籽与麦子相接处的富娃子,富娃子又站在这三块田的角上,形成一个拐弯,富娃子看得见他,他却看不见富娃子。他完全钻出来,拍了拍身上干燥的灰土,用手抓挠着头上和浅灰色休闲服上散碎的菜籽,往底下院子通往场镇上的村道上走去。他的背上有一大圈田泥的湿印儿。富娃子觉得这个比自己略矮的三板板人好熟悉,肯定是在哪里看过这个人的,可自己使起劲地想又想不起来了。富娃子想,这人从菜籽田里钻出来干什么呢,八成是哪家的婆娘或媳妇儿又遭殃了,与他在遮风蔽日稳当安全的菜籽垄里摆地铺呢。

    富娃子往屋里走,路过幺店子,他眼睛像梭子样把细看了,没有发现冬梅的人影儿。自己半下午回来时就没看见她,她到哪儿去了呢?难道她到三圣河边花生田去了。他刚把米淘进锅里,正给猪抖饲料,婆娘冬梅背着背篓回来了,一背篓胡豆苗子,面上有一大把青嫩的菠菜和绿色的小葱,她爱吃凉拌菠菜,胡豆苗子是扯来喂猪的。婆娘放下背篓的时候,头发上落下一串残谢的菜花,大腿上有田土的干灰。富娃子心里就有点疑惑!但只是一刹那的事,富娃子很快就骂自己是鸡肠子,烂肚儿。人从菜籽田里过,头发上咋会没有菜花儿呢?在泥田里割胡豆苗子,扯菠菜小葱,与田土接触,又咋会不巴些田土在身上腿上呢?再说那个穿休闲服的三板板人,自己咋就一下子就把人家往那方面想呢?人家路过,屎胀慌了,钻进菜田里屙巴屎难道不可以吗?婆娘冬梅放下背篓说,今天咋回来得这么早?富娃子就说今天料做空了,这段时间原材料涨价,厂里买的原材料没有送来。冬梅乐呵呵地应着,红扑扑的脸上有了些浅淡的笑,虽然浅淡,却像院子里老井边汽柑树开的白色的素花呢,看在富娃子眼中,是久旱的田里润了细细湿湿的雨呢!富娃子更加怪自己烂心狗肺,老鼠钻牛角尖,心里那一丝丝儿疑惑和不快被婆娘红扑扑脸上浅淡的笑熨得平平整整、舒舒服服的了。

    锅里炒菜的蒸汽,蜂窝煤炉子上蒸饭的蒸汽把灶房缭绕得云里雾里,婆娘冬梅的身影在雾气中晃动着,她已有些时候没有的红扑扑的脸在湿漉漉的雾气中闪耀着,往日暗淡的眼珠子今天在雾气中黑亮黑亮的,特别有精神,好像变了个人儿似的,这种精神劲儿只有在自己去化工厂以前才有的。这天晚上,富娃子破例享受了一次那事儿,婆娘半年多一年来第一次没有对他疙疙瘩瘩的,没有像以前那样刁难他身上发出的怪异的气味。只是他猪一样在她身上拱的时候,她塞了团棉花在鼻子里,眼睛木木地盯着浅蓝色的天花吊顶,整个神儿已悠远悠远的了。

    汽柑树上的鸟一阵一阵地鼓噪,天快要亮了。富娃子起了床,热了饭,骑上摩托车,能能能的声音很单纯地划出了院子。田野已经金黄了,一层层金黄的波浪从南边的晨曦中滚过来,颜色逐渐变深,被晨曦镀亮的天边的麦子田,若一条条闪耀的灿金,金黄的光亮将一棵桉树冠也镶上了金边,那树在金黄的麦田里站着,分外有精神。笋子鸟咚咚地在竹林深处叫着,空响空响的。富娃子摩托车骑出院子,它就在院子边上咚咚——咚咚,富娃子骑上机耕道,它就在机耕道那边的竹林里咚咚——咚咚,富娃子想这笋子鸟的叫声真是奇怪,你走到哪里,它都在你耳边空响空响的,生怕人家不晓得它在叫,生怕人家不晓得它咚咚地叫一声,竹林里的竹笋就往上冒了一节儿呢。富娃子在李闷猪院门前按了按七零摩托车的喇叭,喇叭很清脆,嘟嘟的很好听,打燃火的发动机能能的声音一样单纯。这辆七零摩托车是半新旧的,从底下院子村支书的儿手里五百元钱买过来的,支书的儿子打麻将输了钱,就将买成三千多元骑了一年多的七零卖了,说是要买个更好的。这是富娃子的运气,他一听摩托车的发动机单纯的声音,就下定决心买了这摩托车,婆娘冬梅嘴巴翘起亮油壶子样,说怕遭烧,哪有这么便宜的事。现在已骑了一个多月了,没有出啥子毛病,富娃子在婆娘面前还是长了脸。李闷猪没有出来,倒是张三娃骑着摩托车出来了,说,富哥,我们走,闷猪多半是今天不去厂里了。富娃子问,咋的呢?张三娃说,我听见他们两口子在拌筋,马女子在哭。他俩就骑了出去,远看去,人的上半身滑翔在金黄的麦田里。朝霞一把火样,已把东边的天空点燃了,收割机金色的影子甲虫一样在金灿灿的麦田边线上行着,它吐出的烟子在晨风中飘忽成一条条金色的带子。

    他俩一路上骑得很慢,南边上的麦田已开始收割了。金黄的麦田迎面扑来,又向身后驰去,一波一波的麦浪散发着成熟的味儿,仿佛淡淡的酒糟的味儿。头发被风梳理着,脸上凉幽幽的。在这样成熟的季节,张三娃对富娃子说,李闷猪中标了,遭起性病了,还给婆娘染起了,两口子锅碗都摔了,闹得凶得很。富娃子听着,心里就有些幸灾乐祸,幸好自己没有去搞那些名堂,如果自己有这些丑事,婆娘冬梅肯定二话不说就要与自己离婚的。晚上婆娘冬梅就黑起脸问富娃子,你们三个出入总一起的,不要跟到学坏了,钱没有找几个,遭些冤枉病。富娃子嘴上说着咋个可能呢!脸却青一阵红一阵,因为自己曾经跟他俩去过那地方,没有吃羊肉怕惹一身骚,心里就是虚的。冬梅说,量你富娃子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富娃子就啄着脑壳吃饭,一声不吭。

    五月的麦田像等不及出嫁的新娘样,黄灿灿的颜色从东南边向西北边一层一层滚过来,一层比一层颜色还深。说是金黄色,也分了深深浅浅的几层,最深的金黄就是最成熟的麦子了。你说这些麦子是不是像渴望出嫁的新娘子样,望着人们来开镰收割呢!婆娘冬梅今年在收割麦子上一反往年节俭的常态,主张请“铁人”来收割,富娃子高是高兴,请“铁人”来收割,不但冬梅松活,自己也算解放了。她说富娃子,你请假回来农忙,耽误了也是钱,我们自己割,请几个人来帮着割,给了工钱也差不多了!累死累活的又没有节攒几个钱,还不如请“铁人”松活些。我已经与八大队的收割机联系了,那师傅说我们队上没有请“铁人”的,叫我们家带个头儿,只给点油料机器消耗费,四十元一亩,叫我们不准拿出去说,其他人家还是收六十五元一亩。富娃子觉得婆娘挺能干,也有心眼儿,这样算来,真的是比请人打还划得着呢!婆娘说,如果天晴,明天“铁人”就来。富娃子赶紧说,我明天早点回来担麦子。冬梅说,你该啥时上班就啥时上班,该啥时下班还是啥时下班,免得厂里扣你一截工钱,两头损失!富娃子唔唔地答应着。虽然婆娘说得在情在理的,可富娃子总觉得婆娘变了个人似的,这回的举动与她以前的持家观念转变确实太大。看着说着话眼睛闪亮闪亮的婆娘,富娃子视线一阵恍惚,仿佛有些生疏,有些不认识了。

    张三娃李闷猪和富娃子一人端了一大蓝花瓷碗饭,蹲在化工厂的食堂边上刨着,碗上顶了几片莲花白和几节儿芹菜,有薄菲菲的几片肉,都是筋筋灿灿的,咬都咬不动,是炊事员每天下午去菜市场买的边角余料。张三娃说,闷猪,这回遭凶了哇?李闷猪不开腔,将话茬转移了,他说富娃子,听说你们今天打麦子,你咋不在家里帮忙呢?担挑子离了男人家还得行?张三娃就说了,人家富娃子命好,可能有人帮着担。富娃子一时反应不过来。李闷猪嘿嘿地笑,筋筋灿灿的肉和着白米饭从口里噎了出来。富娃子搞不懂李闷猪笑啥子,更搞不懂人们说的什么。但他心里却不舒服,总像有什么东西梗着,压在胸口上,心里总牵挂着屋里。虽然“铁人”割,冬梅只跟着收拾齿轮间落掉的、履带子压倒的麦穗,支支箩筐,但麦子在“铁人”肚子里打了咬了吐出麦子来,却要担回去,摸到一挑就两三百斤,她是担不起的。况且五黄六月的太阳,咬人呢,往年她从来没有在大小春担过挑子呢!富娃子想还是抽空要回去帮忙,他心神不定,仿佛自己的婆娘正在毒辣的太阳底下担着一大挑麦子汗爬水流地在田埂上,艰难地蹒跚着呢。现在的田埂越来越窄了,各家都在将田埂上的土一寸一寸地往自己田里挖。冬梅又很少担挑子,脚不崴了才怪呢!这样一想,心里就如同辘轳身上的水桶,七上八下的,越想越放不下心,越想就越复杂,心里就越难受。吃了饭,他往车间去的脚步却停住了,鼓足了勇气似的说,下午我不上班了,你们俩帮我请个假,就说我家里打麦子,丢不下,我那份工钱你们两个挣。

    富娃子也不管张三娃和李闷猪同意不同意,心慌慌地骑上七零摩托车往家里跑。三圣村离家不远,七零摩托车屁儿上冒着黑烟,穿过双盛场镇拐左弯顺着淙淙的溪流边的柏油路,远远地望见了三圣村金灿灿的田野。名气上叫三圣村,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川西平原大同小异的一块,慈竹笼着院落,溪水浑浊地隐流在桉树茅草丛里。田野是一块调色板,一年四季调换着不同的色块,是随着季节从东南方向向西北方向变换的,只不过先绿后绿先青后青先红后红先黄后黄而已。

    一趟子骑到家门前,眼前的情景却不是自己想象中的,与自己的担忧和焦虑一点儿也不吻和。日本式履带式收割机正缓缓地从自己的麦田里爬起来,会武功一样压过沟上的厚木板爬上沟来,一点儿也不费力。收割机上是一个自己并不陌生的三板板中年人,穿着灰色的休闲装,小脑袋窄脸儿,比自己形象都要差些。富娃子一下子就想起了这个三板板人,脑壳里放电影样闪过了两个镜头。一个是去年秋收后,幺店子上,站在婆娘后面抱膀子看斗地主那个人,二个是菜籽开花结籽从菜田里跑出来,拍着身上菜花和泥土那个人。冬梅站在院门口,将身子向前倾斜着,好像随时要扑过去的样子,看着戴顶新草帽、坐在小型收割机上的三板板男人,笑盈盈的,像成熟的黄灿灿的麦子样。富娃子觉得他已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享受过这样的笑。三板板男人也望起草帽,向着自己的婆娘笑着,相互之间的目光黏在一起似的。他们相互间望得很投入很专心,连富娃子突突突突骑着摩托车从路上驶过来都不知道,或者是根本就没有发觉。富娃子嘟嘟嘟地使劲按了下喇叭,婆娘冬梅才不经意地转过头来,婆娘这一转过来,也是富娃子车子骑拢了才发现,婆娘今天将几年都没有穿的粉红泡泡纱衬衣穿在了身上,丰满的胸脯和后翘的屁股很惹眼地显示了出来,自己看了都很动心,不要说外人了。婆娘冬梅转过头来一眼就看见了他,梳理整齐的头发衬着的脸就变得通红。当然,婆娘脸色这几天来就红扑扑的,这一阵的通红是在原来的红上又垫了一层,红得有点儿发亮,但是婆娘马上恢复了镇静,刚才还是笑盈盈的眼光立马变得硬生生,直盯盯地剜着他说,你不好好在化工厂上班,倒早不迟的,跑回来干啥子?就像认为他是一个懒汉,或者是一个阶级敌人搞了什么破坏似的。富娃子向来在婆娘冬梅面前不敢喷痰,就萎萎缩缩的,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担心。你担心啥子?你又有啥子担心的?富娃子想说担心你挑担摔跤,可终于我我我地连说几个我都没有说清楚。

    收割机熄了火,三板板男人从收割机坐架上跳下来。婆娘冬梅车过头马上就换了一张脸,红扑扑的脸麦子样的灿然,眼睛闪动着麦子一样的金灿的光亮。马哥,请进去坐,进去坐,不要管我们这不冲火的人,晌午年干就跑回来了,活路不晓得好好做,不晓得这么早跑回来搞啥子!院坝里,麦子已经晒了黄澄澄的一晒垫。富娃子后悔自己回来,惹得婆娘起火,后悔自己想得太复杂,怕婆娘挑不回来麦子,咸吃萝卜淡操心,人家这不是好端端地将麦子挑回来了,而且精神还那么好,一点也没有劳累辛苦的样子。炉子上正咕嘟咕嘟地炖着鸡,鸡的香味是肉食品中最好闻的,富娃子记得自己好久没吃鸡了。锅里正红烧着土豆,案板上是切好的肉丝条儿。整得巴适丰盛呢!连过年婆娘也只是煮块肉,说过年过月也就是那样子。今天真的是弄得丰盛呢!富娃子觉得自己有口福,还是赶上了,自己同时呢也很理解婆娘,人家少收了那么几大十元的钱,杀个鸡,割点肉也是应该招待的,也是值得的,自己没啥子意见,划算呢!

    正兴奋着,婆娘冬梅扯他的衣角,他跟着她走到院子里。冬梅问他吃饭没有,他噎噎噎地噎了半天说,在化工厂将就吃了,但走了这么远肚子早就空了。实际上富娃子肚子还是胀鼓鼓的,化工厂那一大花瓷碗饭菜吭实呢,他主要是想啃砣鸡肉喝碗鸡汤。婆娘冬梅说家里又没啥子事儿,不晓得你跑回来做啥子,收割要花钱,你做活路还三心二意的。富娃子心里自责起自己来,自己是不应该回来,回来也莫得啥子非得自己要做的,絮絮摸摸的,婆娘家都做得下来。富娃子说,我喝口汤就走,喝口汤就走。富娃子笑着招呼已经坐在桌子上抽着烟的马师傅,马师傅马师傅拿温你哈,拿温你啰!拿温就是辛苦的意思,川西坝子的方言土语。冬梅一边往烧瓷杯里倒烧二光酒一边说,马师傅人对得很,还帮我担麦子呢,世上哪有这么好的师傅。马师傅就向着冬梅粉红泡泡纱泡泡一样泡起来的胸脯,歪着瘦脸上的嘴笑着。透明的酒哗哗地倒上了,冬梅就喊马师傅喝起喝起。马师傅就端起杯子觑着富娃子,杯子向着他比了比,也不管富娃子端不端酒杯就自顾自地抿了一小口,喉咙管上发出了嘘的一声。婆娘冬梅眼睛直盯盯、硬生生地扫了富娃子一眼说,他还要去化工厂上班,与机器打交道,不敢喝酒。她拈起一个喷香的鸡大腿塞进了马师傅的碗里,马师傅热情地用筷子赶紧接住。鸡大腿是鸡身上最好吃的,肉活泛、净瓣。富娃子眼睛早就落在了黄酥酥、油亮亮的鸡大腿上面,恨不得喉咙里伸出只手爪爪来。但自己又不能太现悚象,穷劳饿虾的,他想的是等马师傅喝两杯酒,拈几筷子,啃几砣鸡肉后,如果那块油香香的鸡大腿没有动,他就不起眼地很舒缓地随便地拈进自己的碗里,啃了鸡大腿再走。正当自己喉咙管上已伸出手爪爪,正要动筷子去碗里将鸡大腿据为己有时,半路上却杀出个程咬金,婆娘一筷子就叉给马师傅了。

    富娃子和婆娘冬梅的语言是愈来愈少了,富娃子不管说个啥,冬梅都不咋搭理。富娃子说秧田里的水灌得如何,你今天去看莫得,我昨晚守了大半夜才灌起的。冬梅会硬头乒乓地说,大粪要你屎来教,阎王要你鬼来教,早就看过了!富娃子又说这几天人光打瞌睡,一身都没劲儿,厂里的灰尘越来越大,活路越来越重,老板新接了几个车皮的订货,赶在月底要发出去,这几天把人累惨了,有可能要加几个夜班,不回来。冬梅鼻子里就哼哼一声,手拢了拢头发,边铲煎馍边说,变蛇钻草,变驴拉车,变牛拉犁,龙生龙凤生凤,变成老鼠就打洞,变了人都恼火,怕恼火就不要变人。当初去化工厂,又不是哪个估到你去的。你总是想去哇,跟到张三娃、李闷猪他们一天好耍哇,总之那边街上猫猫馆,卖筛筛肉的多。富娃子气得恼火,气得恼火又不像其他男人如闹山的狗样汪汪汪地就发泄了,他气得越恼火越说不出话来,更骂不来人,他是一个阴性子人,只喜欢埋头做事,不想呱嗒呱嗒在嘴上的。面对冬梅起火抱怨,富娃子就只好闷着,不开腔。她呱嗒呱嗒说久了,没有说下去的由头,就像平滑的水面没有遇到撞碰的石头,当然就激不起浪花儿,一个巴掌拍不响嘛!两人就像泥路上的两条车辙,各是各的道印儿,除了共同一起在田里做正经农活,便各想各的事儿。

    但富娃子觉得其他都可以忍受,最不能忍受的是婆娘嫌弃他身上的气味儿。吃饭、做活路都与富娃子故意或不故意地保持着一段距离,生怕粘了她似的。与氯化钠、磷酸二钠、磷酸三钠打交道打久了,身上的气味就越来越重、越来越浓了。磷酸二钠和磷酸三钠装在透明塑料薄膜包装袋里,白白生生的,跟磨细的新麦面一样,有些像白粉。在这精细包装的精美的产品背后,是极其恶劣的环境,脏污的车间,危险的工序。高额的利润背后是无数受到污染、毒害而变异的农村打工者的原本健康的身体。富娃子每当和张三娃、李闷猪几个民工站在石亭江的河堤上,看着那赤褐色的猩红的乌黑的浊水冒着袅袅热气翻着僵尸口中一样的白泡儿汇入清澈的石亭江流,清流瞬间变得污浊浑浊,心里就想,电视上报纸上经常都在讲环保环保,什么太湖、长江、沱江水流污染严重,咋个没有记者来说双盛河坝呢?张三娃叭杆纸烟说,记者写了,你在镇子上去打工,镇子上去挣钱,上面也讲安稳呢,十几个化工厂解决了那么多的下岗工人,没有化工厂,不光是我们挖土巴的,城里厂矿单位的下岗工人,哪里去找钱吃饭,成百上千人一坐到市政府门前,当官的脑壳都大了。再说你没看见河那边,厚竹的化工厂也在闷起势地往河里排呢,不往河里排往哪里排?往田坝心或地心里排呀?不可能吧!要生产就要有废水,再漂亮的人还要屙屎屙尿呢!富娃子想张三娃说的是话丑理端。

    现在富娃子不但挨不到自己的婆娘了,冬梅还叫他在烟房里搭了一张床,挂上了补了疤的蚊罩子,晒好了的晒烟打成捆子码在烟房里。最近几年贼娃子凶得很,已经不再偷猪和牛,说目标太大,运输又不方便,烟好偷又不横摆顺跳的,所以烟堆在房里还不太安全。胡家的烟前几天晚上三四点钟就遭偷了。胡家的烟一遭偷,冬梅就喊富娃子,今天晚上你到烟房里去睡去守。就是婆娘不喊,富娃子也有这个想法,富娃子想的是下半夜去。贼娃子一般都是下半夜,上半夜他还是想挨着婆娘睡觉,他已经有一两个月没有挨到婆娘温热的身体了。男人嘛,只要是男人,隔三差五没有做那事,心里慌慌的。婆娘冬梅总是说他身上有股烂猫烂耗子尿骚味,又不像烂猫烂耗子尿骚味样的令人作呕的难闻的味道,以前是用卫生纸团湿棉花揍着鼻子,紧咬着嘴唇闭着气,眼珠子木木地盯着篾笆吊顶,木头样让他在上面拱着。自从认识“铁人”马师傅后,就坚决不让他动她了,摸也摸不到了,富娃子心里像油锅煎着样,恼火得很。

    今天厂里加班,富娃子和张三娃李闷猪骑着摩托车回来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进门自己热了饭菜吃,想进房里去和婆娘说会儿话,婆娘肯定是不张自己不理自己的。而自己就坐一会儿,在床上挨着坐一会儿,看婆娘几眼也是安逸的,富娃子兴冲冲地走到房间门外,门却是关了的,心里就冷了。他只好拖着疲惫的身子往烟房里去,他坐在烟房简易的床上,眼睛在黑暗中忽闪忽闪的,身体的轮廓平静得像尊雕塑,内心却是只跳蚤,激烈地动荡。富娃子已经决定适当的时候,调换一个工作,城区周边需要劳动力的企业也多,双盛化工厂的环境确实不是人待的,如果自己再继续待在工厂里,自己身上的气味可能还要加重。夏天的夜不是宁静的,蛙鸣此起彼伏,一浪盖过一浪,这边停了,那边又起了,东边渐隐,西边的田野又聒噪起来,远近的蛙声,都是不一样的,如一圈圈逐渐波动的涟漪,由近及远地扩展开去。

    望着不远处的无公害蔬菜田,听队上的人讲,凡是双盛种的蔬菜都卖不出去了,就是冒充马井、回澜的也卖不出去了。城里人精灵,他们用鼻子闻,用手掰开掰开地看。他们说茄子莴笋黄瓜白菜等等都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像得了性病的人下身散发出的难闻的气味样。他们把菜一片片、一叶叶地掰开来,俩眼珠子贴在上面,把细地看。富娃子闻到自己身上的味道,一股说不出的酸臭味,一股说不出的尿骚味,一股说不出的烂耗子味,一股说不出来的浓烈的刺鼻味。富娃子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病了。富娃子望着远处化工厂巨大的黑影,卧着的猛兽样盘踞的辽阔的田野,天空在它上面也变得低矮而晦暗了。听那猛兽不知疲倦的磨牙狴齿般的机器声,富娃子闻着自己身上一阵一阵漫出的气味儿。这些都是那头猛兽带给自己的,拜他所赐,又怎么样呢?夜已深了,深如一团墨,蛙鸣聒噪得不知疲倦。富娃子想,这些青蛙是不是在比赛唱歌儿或是在谈情说爱呢?他妈的,要是真是在谈情说爱,就比自己还幸福,自己在这方面还不如一只青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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