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五叔说:“你救人你也得人,你不是说开砖场为的就是娶好女人吗?先结婚后恋爱不也中,你咋恁犟!”
九哥说:“不是犟,是吃亏吃多了。”
村长五叔说:“噢,我们大半夜不睡瞌睡是为啥?热脸亲你凉屁股呀?白三嫂子已把你的情况给人家说了,人家没大意见,还怕你走南闯北眼长脑门上。叫你去看看人,左一趟右一趟请,你屁股有八千斤呀你。”
九哥就说:“看看就看看。”
九哥去白三嫂家,仔仔细细问了有关情况,姑娘对答如流。没想九哥又问一句:“能不能看看你的身份证?”桂云掏出自己的身份证递给九哥,“我弟弟桂林才十七,没到办身份证的年龄。”当天夜里,九哥没说自己愿不愿意。
第二天一大早,九哥就到了白三嫂家,提出要和桂云姐弟去县医院看看桂云的妈。
我们十分理解九哥的谨慎小心。一年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一万块不是个小数目,还是谨慎小心点好。
第三天,九哥把一万块钱交给桂林,当天晚上就和桂云成亲了。九哥新婚第二天深夜,两个警察去了九哥家,没费什么周折就把桂云带走了。警察说九哥和桂云非法同居,并要九哥一周内交出一千元罚款、补办结婚证。
村长五叔赶到时,两个警察已经把桂云带出了寨子。五叔说,是县局的人还是乡派出所的人。九哥说这是第二次和警察打交道,也没敢问是哪里的。五叔就说你真糊涂,不问清楚到哪里领人,破点财也好,这就能催促把结婚证办下来,有个法律保证,省得桂云生外心。九哥说我啥都不怕就怕带枪的官,五叔你说咋办就咋办吧。五叔说骑自行车的警察怕不是县局的,明天我以村里的名义开个证明和你一起去乡派出所解释解释,能少罚点就少罚点,如今这整法不对,啥都能罚款,我一个村长主的婚竟也算非法同居,那还要村这一级政府干毬用。
派出所所长听了村长和九哥的讲述,一板一眼说:“第一,他们根本不是公安干警,理由如下:没有向你们亮出证件;不会骑自行车,乡里够穷了吧,我们总还有一辆两轮摩托一辆三轮摩托办案用,县局就不用说了。第二,农村没结婚证非法同居的事,公安系统从来就没管过,也管不过来,我们所只有四个人,全乡四万多人,一万多户,能管吗?第三,罚款不会这么多,卖淫嫖娼,最高罚款不过五千,鬼混最高罚款只有五百,未婚同居最高罚款只有两百,这都有据可查,没结婚证最多只能算鬼混,公安干警不可能说出罚款一千。”
村长五叔和九哥听得冷汗直冒,异口同声问道:“不是公安,那这是咋回事?”
所长做个手势:“别打岔别打岔,我正在思考。我第一个判断,这是一起计划周密的诈骗案,而且有内线,理由如下:第一,这种类似的案子,大城市曾出现很多,诈骗对象是外国人,也是用女人当诱饵,也要冒充公安干警;第二,那女子的身份证很可能是假造的,这个问题很好证实,能用假身份证,可见是有计划的;第三,高九哥出外打工带回一万多块钱,那女的和两个假公安可能知道这件事,高九哥娶妻心切,又带回一笔钱,是很好的诈骗对象,内线外线一勾结,就做成了这件事。”
五叔忙央求:“王所长,你就帮我们破了这个案吧!”
所长说:“忙不过来,全乡超过五万元的诈骗案就有六个没破,除非你们找到了犯罪嫌疑人。你们这个案子我记下了,说不定哪天顺手能把它破了。”
世风真是大变了,变得让我们心惊肉跳。这种计划周密的诈骗,竟是冲着我们农民来的,这日子还能过得安稳吗?派出所所长批评我们太善良,骗子正是利用了我们农民的善良,我们感到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实话说,听着那天桂云哭诉,我们心里都一股一股地酸。正是这一股一股的酸,把我们的心和九哥的心都泡软了。难道我们也该变得铁石心肠才对么?我们一声一声问老天,可老天像个鳖,一声不吭。挖内奸的问题火烧眉毛般地急迫起来。为此,村长五叔主持召开了全寨人大会,大家一致同意:如果内奸不主动坦白,一旦找出证据把他挖出来,就把他驱逐出高王寨。长生对我们几千号人跪下了,哭诉事情的经过,说他根本没想到会引狼入寨。他只是对城里一个叫老八的人讲了九哥打工回来带钱的事,老八给了他两百块钱,让他把桂云和桂林带回寨子,灌醉桂林后假装和桂云干那事,让桂云扯破嗓子叫个够。长生说他只是觉得这是个巧合,根本没想别的。我们没法再说长生什么,心里暗骂自己多事,应该把耳朵都塞了,任凭醉汉长生弄假成真奸了那个妖精骗子,让他们赔了夫人又折兵。平心而论,如果我们不想做善事,九哥和这个小妖精连面都见不上。正是我们的善良害了九哥。我们都偷眼看九哥。九哥在榆树下蹲成一只黑乌鸦,拼命嘬着烟头。
村长五叔说:“长生,老八在城里吧?”
长生耷拉着秋茄子样的头,说:“在,常坐茶馆。”
五叔就说:“你带我们去抓老八。”
正是农闲时节,我们高王寨的青壮汉子差不多都随长生和九哥去县城抓过老八。也不知是老八躲了还是长生怕城里的亡命徒事后报复,我们没见到老八。麦梢黄了,村长五叔伤感地对九哥说:“九哥,五叔和寨里人对不起你。啥罪不是我们农民受的?啥气我们农民不能忍?寨里人也都为你这事尽了心。日后你就把长生当成一条狗吧。九哥,我是村长,不该信命的,可我还想对你说:认命吧。”
九哥不说话,只是拗着头看天,黑药丸深邃乌亮的眼珠子烧着,像是要把天烧个大窟窿。假模假式的宽心话我们不会说,说了对九哥也一无用处。我们只是在农忙少有的空隙里默默地看他,认定九哥也只能认命,心里却不由替他能有个柳暗花明祷告老天。
九哥像是铁了心要独自解决这件事,扔下窑场,撇下田里的活路,不分晴雨,天天骑着老黑龙破自行车往返于县城和高王寨之间。在我们看来,九哥这种行动已经算是对命运的最后一次抗争了。帮九哥收了麦种了秋,有人劝他忍下吧。九哥说,既然是县城的人,县城就那么大,我就不信找不到他们。说话时眼睛仍贼亮贼亮。整个秋天快过去了,九哥变成一个精瘦黑魂,只在清晨的炊烟和黄昏的暮霭中飘出飘进。我们心里一揪:九哥咱是被刺激出了精神病。谁劝他都劝不下,答话只是那一句:我就不信我做不成这件事。
终于,这件事有了结局。村长五叔亲自带一辆四轮拖拉机从医院骨科病房接回了九哥。九哥终于在县城遇见了那个假扮弟弟的小男人,小男人挣脱了跑,九哥拼命追赶,一辆摩托撞断了九哥的右腿。我们高王寨的成年人,都去九哥的青砖院子看望了他,长生还当着九哥的面掉了眼泪,发誓要好好伺候九哥养好伤。
九哥却说:“我能做,伤筋动骨一百天,不就一百天吗?我能挨过去。我说我能找到他们,你们还不信,这不是找到了吗?可惜我没来得及问桂云是不是叫人逼的,以他们的年纪,不该这样坏。我去县城找他们,也不是为钱,那钱他们怕早花完了。只是我没想到会断腿,珍珍知道肯定要怪我的。我还是做我的事,整窑场,娶个好女人。我答应过珍珍,这你们都知道。”
我们都听得鼻尖发酸,心里说:九哥,农民该受的罪你都受过了,你没有垮掉,用不着再说这些话撑面子了。其实,在我们心里,已经把九哥看成一个废人了。四十岁了,又断了腿,真该认命了。日子早就好过多了,高富仁做过的不仁不义事,我们早遗忘了,就是九哥什么活也干不动,高王寨肯定有他一碗饭吃。这话用不着对九哥说。
整个冬天,九哥一直在养伤,寨里人难得见他一面。他拄着单拐出寨子沿着河堤朝土岗走,在寨里人看见已与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谈起青壮时的勇武毫无分别。如果不是怕太伤九哥的心,恐怕早有人找他商量转包窑场的事了。挣钱的门路越来越多,荒春也变成了农忙时节,谁都没有在这个冬春留意九哥在做什么。
又一度槐花大放的时候,寨子里的汉子们听采槐花的孩娃们说九哥在修一个大坝子,都吃了一惊,又半信半疑,忍不住放下手中的活路,去了只有夏天洗澡时才去的南河湾深潭附近。一条几十丈长的大鹅卵石砌成的河堤像一弯彩虹,紧抱着九哥承包的土岗。八年前的那场大水,正是从这里冲垮了河堤,毁了九哥的窑场,毁了珍珍和他们未出世的儿子。九哥没有认命,他还在做。汉子们对着四溢的槐香深深呼吸着,深深地感叹着。从河滩里寻找几万颗小人头样的鹅卵石,一个壮汉没两个月工夫也做不成。而这样一个工程,竟在瘸着一条腿的九哥手中完成了!汉子们都没有惊动九哥,只是远远地看着九哥永动机一样地做着。九哥的右腿好像还有点不便,不过看上去已无大碍了。阳光刺穿浓密的槐叶,树上的槐花,一小朵一小朵,星星点点溅落在在河滩和河堤间不停奔跑的九哥身上。
一个上午,我们很多人都躲在槐林里默默地看九哥。我们得承认,拖不垮打不烂的九哥又一次征服了高王寨。我们还得承认,九哥肯定能做成他想做的事,他刚刚四十,日子还长。我们甚至这样想:再喝九哥喜酒的日子已经不会太远了,而且肯定是最后一次喜酒。又过了八年光阴,老天爷难道不能再为九哥造一个珍珍那样好的好女人?一定会的。看着九哥一个冬春就修起来的石头长堤,我们再也没人怀疑这一点。
终于,高王寨当家的汉子们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槐林朝寨子里走去。他们的孩娃唤他们回家吃晌午饭了。下河堤的时候,他们都回头用目光和还在劳动着的九哥作了告别。最后一个人拱出槐林,摇头抖落头发上的槐花,亲昵而意味深长地骂一声:
“狗日的,九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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