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红亮

    清楚地记得，当化学老师走进教室的那一刻，厚厚的眼镜后边，满眼的疑惑和惊奇。这是高二的下半学期，因为是职业高中，或者说是上世纪80年代时的第一届职业高中，已经快到了作鸟兽散的时候，大家一头都扎进社会里谋着将来各自的生计去了。因此，只有几个呆若木瓜之人，仍旧跟着墙上的课程表亦步亦趋，这里边就有我，还有几个平时关系不错的同学。

    那天下午只有一节化学课。当我们这几个人稀稀落落地散坐在班里时，就像一片荒芜的土地上几棵孤单无助的小树，在原野上任风吹打无可奈何。化学老师是男的，高高的个子，留着帅气的偏分长发头，一副近视镜挂在国字形脸上，很有些学问的样子。但在过去我们班上大多数同学都不愿理他，原因是他说话总撇着一股京腔，还时不时弄些现代派的诗词之类带到化学课上来，搞得大家时常爆笑，而他却总是一脸问号，等大家笑完了，反问道：“你们笑什么？这是诗一般的教学，多美！个中缘由不能体会，遗憾，遗憾！”让人听得似是而非。但在下课之前，他又会把他所教的内容全部总结一次，清楚明了。一句话，是个让人哭笑不得的主儿。

    化学老师健步走上讲台，习惯性地正了正他那红色的领带，扫视了一下全班：“为什么只有你们五个人？其他同学呢？”我们在底下告诉他，其他同学都已经忙着找工作去了，可能来不了了。他长长地嗯了一声，像是解开了化学方程式的答案。接着，便是十秒钟的沉默不语，只是用眼睛扫过我们每一个人的脸。“这也不错，赶上大学的研究生班了。”

    我们在台下呵呵一笑。

    “但是为什么不来上课呢？哪怕是最后一课，也要坚持到下课嘛。我知道你们是职业高中生，许多人只想混个高中毕业证，找个工作。但，学点儿东西总比不学要好！春天的路需要红叶点燃，美丽的青春需要前方的明灯一盏。”他又开始他的即兴诗词了。

    我们在台下不住地笑着，笑声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回响。

    “我很无奈，我也很悲伤。不是为了你们，而是为那些不来的同学，为他们的现在，更为他们的将来！也许他们现在正在庆幸自己通过各种手段找了个工作，但我敢断言，再过二十年，你们，在座的五位同学，一定会迎来一个比他们更加精彩的未来！因为，没有知识的头脑是空荡的，茫然的，就连眼睛也不会放射出明亮的光芒！而你们，”他忽然抬起右手，抬高了嗓音，用力指着我们全体说，“注定要划破黎明前的黑暗！”说完，他用手一指教室后边，仿佛那就是我们理想的彼岸。

    一番高谈阔论之后，他拿起一支粉笔，转身，用力在黑板上写下了几个大字：“第五章：有机化学”。然后用坚定的口气说：“好，现在上课！什么是有机化学？什么是有机物？我们处处都生活在一个有机的世界里。人体里就含有很多有机物。三硝基甲苯也是有机物，只不过一点燃会爆发出强烈的感情火光。树叶也是有机物组成的。化学家看到树叶，会想到二氧化碳和水，还有碳水化合物；文学家看到树叶，会想到爱情……”

    四十五分钟的时间，黑板上写满了化学方程式、分子式，也写满了他的激情。那一节课，他讲得特别投入，身体在讲台上不断变换着各种姿势。只是，他的学生只有我们五个人。

    下课的时候，他走下讲台，显出很庄重和严肃的样子，与我们五个学生一一用力地握手，就像国家领导人与外国元首告别。

    果然，这一课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回到课堂，就这样结束了高中学习的生涯，各自四处奔波去了。

    许多年后，我们果真没有和化学老师再见过面。偶尔听人说，他调回北京了。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以后，总也抹不去这最后一课的印象。化学老师那充满激情的一课，那“注定要划破黎明前的黑暗”的异样豪情，总是让我感受着一种别样的心绪。如果有一天能回到课堂，我还是想再听一次他讲的化学课，感受逝去的高中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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