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猫-无章节名: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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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晚间,因为乡机关里差不多都是当地干部,都回家去了,偌大机关就只两处有灯光。一处是书记的办公室,一处便是乡长的房间。

    很想跟吴景州聊聊工作,还有生活。但每晚十点前从未见到吴景州在屋里坐过,他在乡里呆得久了,有的是游弋的空间。于是只剩下孤独的陆大新一个人。

    由于精力充沛,日间的工作在日间就处理妥贴了,他从来不带到晚间。晚间也理一理工作思路,觉得还与党委的部署合拍。再远一点的前景,是他乡长所不能左右的,便不往深处想。

    黄县长还没有回来,便只有等待。

    他孤坐在写字台前,试图写一篇什么,但一个字也写不下去。白日的忙碌,已把心情弄浮飘了,久久不能入定。心境渐渐平静了,脑子却依然是一片空白。他便有些不安起来,夜深人静时,他发现,自己的生活离自己的真实需要是愈来愈远了,有被时势拖着走的况味。

    自己真正的需要是什么呢?他扪心自问。

    静听心音,他得出结论,他真正的需要,仅仅有二:

    一是氤氲于自己痴爱的史地研究,写几篇得意的论文,作一个有建树的史家:

    二是缱绻于自己心爱的女人,弄一番情调,说几句悄悄而又会心的体己话。

    他感到自己的要求其实小多,自己的性情也离官场很远,但官场却给他留了一个位子,且由不得他选择,真是造化弄人。

    就这么枯坐着,外面是厚重而寂静的夜,能听到叶子落下时与空气的摩擦声。心弦被触动,不禁黯然神伤,竟失声啜泣起来。

    他被自己吓了一跳:自己骨子里依然是一团书生的软弱,在相应的氛围中,还是不由自主地露出本相来。

    他觉得这个乡长,自己可能当不好。

    他给家里挂了一个电话。

    久久才有人接。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声音:“谁呀,这么晚了。”

    “我,大新。”

    “噢,人家都梦中了,你怎么这么讨厌。”女士咕哝着,能想象得到那懒软的样子。

    “清醒清醒,咱俩聊会儿。”陆大新请求着。

    “有什么聊的,不就是当个破乡长吗?农村那点鸡毛蒜皮,我懒得听。”妻子是文化馆里搞舞蹈的,有浪漫而瑰丽的情调,对带土味的声色兴味冷漠。

    “就是想跟你随便聊聊,是想你。”陆大新温情地说。

    “算了吧,你不定想哪个小狐狸呢。你是半夜找不着鸡,就踅摸鸭子,你闷了倒是真的。”

    “是闷了。”

    “闷了就看看书。”

    “看不下。”

    “这可不太好。我早就对你说过,别官儿当不爽快,再丢了专业,两头落空。”

    “你别吓唬我,我现在特脆弱。”

    “我吓唬你干吗?陷在那么个烂摊子里,谁能救你?”

    “不是还有你嘛。”

    “我一个笼子里的小女人,小鸟依人也好,不甘寂寞也好,也就是一个自娱自乐的角儿。既影响不了别人,也帮不了别人,甭对我有太大的指望。”

    “不指望你,指望谁?放任在外,才感到,最温馨的不过是家和自己的女人。”

    “你这说的可能是真心话。不过,就你的那个狗脾气,哪个女人也不会跟你过得甜蜜。好的时候,love you;烦的时候,张嘴就他妈的。你是粗,是细,这么多年了,我也没弄清楚。”

    “揭什么短。人家不是性情中人吗?”

    “我看那不是什么真性情,是没修养。不过,我要提醒你,在基层,不要太性情了,是事儿都得留个心眼儿。”

    “这是教人学坏,耍滑头。”

    “不是教你学坏。我听人家说,这乡镇干部都是老油条,没什么是非观念,别让人家算计了你。”

    “真要是让人算计了,也没办法,谁让咱别无选择呢。”

    “什么别无选择,是你自己想当官儿。咱一个小门小户的人家儿,能在学业上有所成就就很不错了,好歹也是价值实现的一个途径,非得赶时尚,当官儿。”

    “不是我赶时尚,而是时势的逼迫。中国崇尚官本位,你逃不出这个怪圈。”

    “甭嘴硬。还是你本人心性不定,你们男人啊,虚荣心太强。”

    “这个说法不准确,至少不适合我。”

    “那么,换个说法,就是你们男人太贪。就像你们对女人一样,接着怀里的,还想着街上的。有学业的,想当官,当着官的,还想着一份学业。”

    “这话,似乎有点道理。”

    “忒有道理了呗!只有旁人才能看清就里。我还是劝你,别太苦自己了,干不下去了就回来,你的路数比别人宽。”

    “到底是自己的女人。”

    “别的女人可能更关心你,你是不知道,或是知道了,你也不说。”

    “别胡说,我心中真的只有你。现在就想你。”

    “怎么个想法?”

    “想吻你,吻你的小乳头。”

    “你真是不正经。”

    撂下电话,脸上甜蜜的笑还绽得灿烂,内室的门开了。

    吴景州走进屋来。

    “跟谁说得这么亲热?”他笑着问。

    陆大新的脸霎地烧了起来。“嘿,嘿,还有谁,你弟妹。”

    “是大弟妹,还是二弟妹,或者是三弟妹?”问罢,他兀自大笑起来。

    “嘿,嘿,吴书记,您真会开玩笑。”陆大新的脸红了。

    “这有什么,你们年轻人赶上了好时候,你这么年轻,就跟我一个级别了,还能没有小妞看上!很正常啊!”吴景州说道。

    “不是,真是你弟妹。”陆大新严肃地说。

    吴景州手一挥。“大新啊,不能这么没有幽默感。现在是情人的时代,情人是社会风气。你没听说过一段顺口溜么?是这样的:没有情人是废物,情人多了是动物。结婚是错误,有孩子是失误,离婚是醒悟,再婚是执迷不悟。说得多有意思,这物那物都他娘的恍若无物,只有情人才是尤物。哈哈哈哈……”

    吴景州大笑着把自己抛到了陆大新的床上。

    待笑声平息了,陆大新说:

    “吴书记,我把解决代课教师待遇问题的方案向您汇报一下。”

    “大新,咱们今天只谈女人,不谈工作。”吴景州拦住他。

    刚来不久的陆大新,哪里敢跟自己的党委书记过于调侃呢?所以,他并未延续吴景州挑起的话头。

    笑声过后的沉默,让两个人都感到难堪。

    “大新啊,看来你还是把我当外人。不侃就不侃吧,早点睡吧,我也累了。”

    说完,人已钻出了屋门。

    陆大新想送送他,走出门去没几步,他人早走得没影了。

    这路,吴书记可比他熟多了!

    他笑笑,只好踅回屋里。

    正准备铺床歇息,有如厕欲望,便又硬着头皮,走进夜色里。

    机关的厕所,在南院墙的一角,是露天建构,而乡长办公室正坐落在北院墙一角,中间有一段斜长的土路。办公室林主任是细心的,却没有给陆乡长准备一只夜路照明的灯具,若不是欲望太强烈,陆大新是懒得光顾那里的。

    他艰难地摸索到那里,也摸索到了墙上的开关,却打不亮顶上的灯。那可能是只坏灯泡。

    他只好用脚探索那厕坑的位置,不期正踩上了稀稀的物质。他心头懊恼,还是勉强蹲上去了。

    事毕,他摸索出茅厕,狠劲儿地在土地上蹭那只脚,以为干净了,便放胆地往前走。不期踩到一个凹处,身子晕重地倒下了,砸出很重的一声响。

    从吴景州房间的方向,传来一声问:“谁?”

    陆大新并不应声,静静地坐在那里。因为他感到这事关尊严问题:这么年轻的一个人,上趟厕所都摔跟头,还能干什么呢?他不想让他的书记为他担忧。

    只是一声问询,并不见人出来,陆大新便松了一口气,爬起身来,慢慢地摸索回去。走到屋里,低头看脚,鞋上果然还粘挂着讨人厌的物质,便寻一些纸张,屏着气息,揩去了。但是,并没有揩去懊丧的感觉。

    第二天一早,他对林小力说:“去把厕所的灯安上。”

    林小力便去找乡电管站。

    不久,他回来了。

    “怎么,办完了?”

    林小力难为情地说:“陆乡长,我人微言轻,还是您亲自部署为好。”

    他便把电管站站长叫来。那人毕恭毕敬:“一丁点儿小事,还劳大乡长操心,在下失职。”

    灯立即就安上了。

    不出二日,厕所里的灯又点不着了,便又传电管站站长来。不容他细说,电管站站长脆口答道:“马上就安。”

    厕所就又有了光明。

    又无二日,灯丝又断了。再传电管站站长来,应之不再爽快,久久嗫嚅不语,再催问竟答道:

    “机关里养着一帮懒蛋,不随手关灯,整日点长明灯,不坏才怪呢。您得在机关大会上强调一下。”

    陆大新苦笑了:“找机会再说吧。”

    陆大新觉得,如果单为一个厕所的灯不亮的问题,在大会上提及,会让人觉得他琐碎。他还有另一层考虑:如果由他专门强调,就说明机关干部的素质太低。干部们会觉得上边来的乡长在揭他们的短处,便会产生一种逆反心理。一有逆反心理,内心便要与乡长疏离。陆大新觉得这得不偿失,便不再提及。

    厕所还是如此。他便让林小力买来手电一柄。入夜时,打着活动灯光悄悄地去厕所,保着乡长大人的一点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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