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声何止响彻欧洲？他在世时已经进入了传奇。有一回在荷兰边境丢失了护照，他道出姓名，画一张画，关员就让他过了关。那时他还是个孩子。32岁那年，拿破仑三世以专车把他邀请到孔皮埃涅皇宫做客十天，为他举行盛大晚宴，作陪名人无数，包括大仲马在内。1869年，皇后欧也妮邀请他参加由她带领的代表团，到埃及主持苏伊士运河开幕典礼，这是一个没有人不趋之若鹜的荣誉，但多雷拒绝了，把皇后吓得花容失色，再次发出邀请，他再次拒绝。拿破仑只好劝妻子作罢。1870年，在皇上亲自干预下，给他颁发了骑士勋章。多雷还要怎样的荣誉？

    1866年为《圣经》插图本出版，他初访伦敦，但名声早他而到，他的广博知识，想象力的丰富已广为人知；1868年第二次到访，整个伦敦为他门户大开。维多利亚女皇亲自接待，后来收藏了他的油画《Psalterion》；威尔斯亲王跟他结为朋友；皇室成员登门拜访；贵族名流轮翻宴请。到处想多雷，到处盼多雷，到处请多雷，到处为多雷拍手掌。帆船赛、马赛、舞会，都必须有多雷亲临，舞会上150个女孩子同时向他行屈膝礼。有一回他临时进入一间女校，女校长得知，瞬息间将500个女孩子集中到礼堂，高唱《马赛曲》，起立向他致意。他像个征服者，像个大使，像个皇子，被敬重，被礼遇。多雷还要怎样的荣誉？不错，法国人依然指他没有画派，沙龙没有给他一枚勋章，只得一个优秀奖，有人继续说“你不会走得更远”。大梦人只梦想一个“伟大油画家”的称号，同胞们就是不肯给。如蒙田所说，没有人会在家乡成为先知？多雷认命了：“不要责备法国对我太不宽容，而我也几乎没有对她有任何要求，这可能是她对我如此不看重的原因。”英国人则不一样，特别喜欢他的油画，1869年已经在伦敦开设多雷画廊，把他看成“在世最伟大的油画家”。美国和德国，只要是多雷的作品，可以付出黄金般的代价，多雷还要怎样的功勋，怎样的称号？

    上帝编写多雷的程式时，一定打了个瞌睡，才将他的神经系统东拉西扯搭错线，密码乱成团，才产生这个智力远超常人的错体人。上帝不会再错第二次。他使我们的画框数量大爆炸，纸张、颜料闹缺市，使印刷机器日夜不停，疲劳，毁坏。《世界通报》出版社的老板达洛（P.Dalloz），从1847年开始就认识多雷，后来成为好朋友，他认为在世的人当中，没有一个人可以及得上多雷的才能。他的思想的弹性，将你带入无穷尽的梦境中。你永远不知道他会画出些什么。上帝创造世界，太神秘，太难理解，多雷就将这个世界接过手来，用他的充满智慧和火焰的铅笔和油画笔，将它具体化，人性化，这个世界就变得可居，可留，可触摸，可生活，变成人的世界。但丁、拉伯雷，太哲学，太深奥，他把它们通俗化，使所有人能够触及。多雷的精神就这样统治着世界。多雷的一生就这样在十万张，百万张，或千万张插图和油画中匆匆走过，在他自己所创造的，逛不完走不尽的天上地下中走过。他的文学名著插图出版了200种，版画出了四百多种，然而第二帝国和第三共和国都不欣赏他的超现实视觉，他的画家生涯更多地建立在大众的认可上。如果说，这回多雷画展的目的，是给多雷重新评价，还给他应有的庞大体积，如左拉所说，要观众接受一个天才，“真的需要一番教育”？没有必要。百多年来，一个空前的多雷就在那里，他的庞大体积就在那里，他的喧天哗地，闪光闪电的荣誉也在那里。说只有他身后才有人理解？不，他生前已经被理解。最理解的是英国人、美国人、德国人、荷兰人，而非法国人。就让那些高卢佬去吧，他们会后悔莫及的！直至目前你还发现，“国家地理出版社”2007年出版的《绘画史》，收入了从公元前4000年到20世纪的画家，甚至收入了罗丹，你就是找不到多雷。罗丹是雕塑家还是画家？小拉罗斯2012年出版的《世界名画册》，覆盖的时间从公元前3000年的洞穴壁画直到20世纪的波普艺术，法国画、外国画都很齐全，就是没有收进一幅多雷的作品，说得过去吗？其他的名家画册或图片系列，也大抵如是。我们的时代不也是一个不可原谅的时代吗？

    多雷超时代？没有，他所使用的笔法印象派正好在使用、说他的插图太多，太完美，太出息，以至于掩盖了他自己的油画的光彩？可能是。说他的无师自通，他的早熟，他的全才，他的多产，他的到处是多雷，汪洋般的作品将法国人淹得透不过气来，以致大吃一惊，半信半疑，吓得无所适从，因此变得不可理解，不可原谅？绝对是真的！反正，他遇上一个不可原谅的时代！这是一个用与生俱来的绝对高智商和全面创造力将自己抬高的人，高踞在所有现代人之上。你仰起头来，仰翻了脖子也看不到他。正如他的传记作者罗斯弗所说，就像他的故乡斯特拉斯堡教堂上的巨大塔箭，孤立地，高高地耸入云霄，“在黑森林前面永远站岗”。

    2015年2月

    责任编校 孙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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