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脸女人说：喜欢也不能老听它，换本欧洲的吧。
父亲又进了卧室，拿出一本很薄的书，同样没封面，连扉页都烂乎乎的。父亲和白脸女人很默契地又恢复了刚才的姿势。父亲念道，追在我车后的那辆车比我的车快，车上只有一个带着把左轮手枪的男人。他肯定是个神枪手，从那好几发只差几厘米就打中我的子弹我能看出来。为了逃亡，我径直冲往市中心……
父亲还在认真念着，白脸女人仰在靠背上打了一个哈欠，随后，她微闭着眼睛，头朝一侧歪去。父亲又干巴巴地念了一会儿，没听到她对书的内容发表一点意见，侧脸看了看她。慢慢放下书，拿起毛巾擦去她嘴角流出的一丝口水，然后，起身将轮椅慢慢推进了卧室。
我看到父亲将她从轮椅上抱起来，轻轻放到床上。父亲从卧室出来时，手上抱着床薄被。他将被子放到我旁边，今天晚上你在沙发上将就一下吧。我以为他终于可以坐下来跟我说说话了。他却说，早点睡吧。说着，回身往卧室走，快到门口时，恰好白脸女人在叫他，刘小松，死哪儿去了？父亲紧走了两步，我上厕所了。
我大瞪着眼睛躺在沙发上，心里翻江倒海。我确实找到了父亲，可是，要不要把这消息告诉母亲？就父亲现在的样子，我怎么对母亲和弟弟说？卧室传出父亲与白脸女人的说话声，紧闭的房门阻止了声音的传送，听不清说什么，可从那激烈的语速上判断，绝不是谈心。后来，又听到白脸女人嘤嘤的哭声，不时伴着大声咳嗽。不知过了多久，卧室终于平静下来，随即响起轻微的鼾声。
睡梦中，我又看到父亲骑在那根高高的树杈上，茂密的叶子包裹着他，哗啦啦乱响。他两腿耷拉着，眯着眼睛注视远方，脸上带着微妙的笑意，这种笑是他双脚站在地面上时从来都不会有的。弟弟冲着树上喊：爸爸，你吃什么呢？快把我也拉上去。父亲明明听到了弟弟的喊声，始终没有低头看一眼……白脸女人的长指甲，像凶猛动物的利爪，深深掐进父亲胳膊里，鲜血像自来水，顺着父亲的胳膊汩汩流到地上，忽然变成一堆红色的蛇，冲我缓缓爬过来。我发现白脸女人手掐着父亲的胳膊，眼睛却盯着我。她的睫毛很长，不时眨动一下。这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可眼睛里射出的冰冷光芒，让我不寒而栗。
她的脸离我越来越近，长长的睫毛像锥子一样几乎扎到我的脸上。我激灵一下，睁开眼睛，她正坐在轮椅上躬身盯着我。我吓得一缩身子，她像个石雕似的岿然未动，朦胧的晨光在她身后织出一幅虚幻的背景。
她问，你要带走刘小松吗？
我张了张嘴，不知怎么回答。
白脸女人伸出右手在我面前晃动着苍白的拳头，你们休想把他抢走。
说着，一拧身，轮椅轻巧地滑到了房门口。她探身打开门锁，拉开门，从轮椅上麻利地站起身，走了出去。听着“噔噔”楼梯响，我一时不知道是不是在梦里。
父亲打着哈欠从卧室走出来时，我还呆呆地看着门口。父亲走过去，熟练地将轮椅推到墙根，然后拿起拖把开始拖地，拖了两下，抬头看了我一眼，问，睡得好吗？
我没回答。现在是我自从走进这个房间以来第一次单独面对父亲，只想尽快将困扰我十几年的问题提出来。开口之前，我想叫一声“爸爸”，可那两个字卡在喉咙里，像坚硬的鱼刺。
我问，您想过咱们的家吗？
父亲直起腰，说，怎么不想，天天都想。
我问，怎么不回家？
父亲双手拄着拖把，无辜地望着我，说，我实在离不开呀。
责任编辑 刘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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