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未年冬,一位袁浦中学的老师参评杭州“十佳教师”,我一时起兴,写了《我的老师》。
二〇一五年十一月三日,《杭州日报・西湖副刊》从中摘发三节文字,题名《有个地方叫袁浦》。由此一发,拾得《袁浦记》。
二
缘于三十年间的感念,我写《袁浦记》四十一篇。从二〇一五年十月二十日至十二月十一日近五十天里,我利用早五时起至出门、晚九时至睡前时间,陆续以手机备忘录形式“指画”十九篇。二〇一六年一月二十九日至十月二十八日,又于早起散步、周末休闲“补画”二十二篇。
这些篇目,讲的是我在袁浦生活的二十年,即一九七二年到一九九二年。
三
《袁浦记》第一读者,是铁儒。每篇写出初稿,铁儒在手机上看,看后交流,我很振奋。
这几年,对于铁儒,疏于陪伴,我做的远不如我父亲当年。
丙申年来临前,铁儒写道:
我们喜欢散步,只要没有霾,傍晚和周末,就兴冲冲地往最熟悉的明城墙遗址公园走。我的话多,经常是我一路说,爸爸一路听。这一路,近处有参天古木、百草千花、鸟声婉转,远处有巍峨的箭楼、参差的城墙,还有熟悉的火车开动的声音和远方回荡的钟声。
爸爸喜欢读书,手里总有一卷书,沉浸其中,我也忍不住从书架上找一本,翻开读上几页,慢慢地,我便和书中的故事“合为一体”,与故事里的人同悲同喜。
有时爸爸会轻轻地拍拍身边的沙发说,来,坐这儿,这段特别好,你看看,看完说说。我如实说。爸爸会说,嗯,有想法,这一点挺好!
如果说《袁浦记》结集是果,陪伴则是因。
四
我第一次用微信同铁儒的语文老师杜美鸾交流,谈的是三十年前我的语文老师。我发了《故乡纪事》给杜老师看,杜老师给了鼓励,也添了我的信心。
乙未年我听《西游记》公开课。起先跟在铁儒后头,略感不安,到了教室门口,踯躅不前。铁儒一拍后背,喊进进进!
杜老师讲《西游记》,课堂活泼有趣,我想到杭州乡下红庙、白茅湖的语文课。
杜老师给的《西游记》,我看得入神,第十三回末,太宗低头,将御指拾一撮尘土,弹入酒中,道:御弟可进此酒,宁恋本乡一捻土,莫爱他乡万两金。
袁浦一捻土,何止万两金?
五
写作《袁浦记》,打开尘封往事,想起少年生活。这个过程,是流露书写的过程,也是相互唤醒的过程。
我的一个少年同学,过去三十年了,仍记得我初中第一学期期中考试成绩的名次,问为什么?答:排名表上你在我前面。同学父亲看到《杭州日报》袁浦一文,问是不是家长会时排你前面的同学写的?
稻花香里,回味久远。时间之河冲刷一切,唯余万年寂静,好在时间不长,我们也还记得。
我们的少年时代,有一种东西叫记得,多美呵!
六
《袁浦记》记的是一个乡土社会。这一笔、那一笔,此一钩、彼一撇,略具了我生活其间的形态。
这多一句、少一句,非关亲疏、轻重、远近,实乃一时一地激发,形诸文字罢了。
这回结集,亦是三思此生此行,聊叙悲欢短长。
六号浦一号桥头明月夜,城墙根心如止水等天明。这夜漫长,月东升,月中圆,月西沉,数更守月,更添思乡情怀。
六号浦上,水杉树下,悲欢离合,生老病死,红白喜事,风声雨声,笑声哭声,都在心里记得,同伴一带浦水、两行浦杉,直里来直里去。
这浦上,我印象尤深者,四十几年,或偶遇,或久违,一面的、两面的、三面的、五面的,缘不分见不见,情不论见多见少,终也是一场人生一段情缘,同是一代人,生在一地、长在一起,聊相厮守,浦水长流,香杉明鉴。
七
《藏北十二年》的作者吴雨初先生说,不为写作的写作是愉快的。
一个人在外旅行,带个袋子,一路走,一路装,终于走不动,慢下来。友人说,等一等吧!我听从劝告,挨一块平坦的山石坐下,把背包卸下,一样样往外掏,归整齐了往里搁,最珍贵的,放袋子底的,便是袁浦二十年。
写作期间,母亲讲,亲友说,我记录,这是母亲和亲友的回忆与我少年印象的一次叠加,放草舍后门泥坯的灶台上煮,放瓦舍西北角的柴锅上蒸,一掀盖子,就这样子,开了一桌,也没有酒。
酒在那个漫长的冬夜,父亲的小弟兄家喝光了,邻居都睡了,小店也歇了。
人到中年,给童年和少年画像,形态略具,则能事已毕。
八
一去三十年,作《袁浦记》,也是续一个梦。
一九八七年,读汪曾祺先生小说《鸡毛》。这一天袁浦下着雨,道地里起些密密匝匝的水泡泡。屋前菜园里,竹子搭的豆架上,挂些初长的四季豆,园子栅栏是络麻秆。经了风吹,起些凉意。透过木条的窗子,我萌生一种“也来写一写”的冲动,甚至也开了个头。这是少年时的梦。
这个梦,到了中年,才实现。也终于写了,愉快地写。
九
我的老师孙昌建,教了十二年书,搭了二十年台,不时唤醒我写作的热忱。
我常将这“建”字前加个人字旁,老师提醒几回,写着写着出来“健”字,大概“昌”字和“健”字是繁华暖色一系的,“建”字是辛苦冷色一系的,我总不肯将老师的“建”同我的劳碌、漂泊的“建”混作一谈。
客观而言,若非杭州微信选“十佳教师”,便无写作《袁浦记》之机缘,若非孙老师鼓励,便无写作《袁浦记》之激情。
十
上海的蒯大申老师审阅乙未年写的十九篇稿。复信说:
就像一个日出而作的勤劳农夫。写作的动力来自对家乡的深情,对亲人师友的真情,其次来自对儿子的挚爱,通过文字让他认识父亲的根,了解父亲为什么会成为这样的人。应该说,这也是最大意义所在。你的文字表现力很强,对草木鱼虫的描摹极为灵动,可以感受到你对天地万物观察非常细致,都倾注了自己的感情。看了你的《袁浦记》,更加深了对你的了解。一个有真性情的人!
读完全稿,也有两点不满足。一是对人着墨太少,无论是亲人还是老师,即使是专门写人的篇章,真正落到人的身上,笔墨也还是太少,以至笔下人物难以写活。二是你写了自己的童年少年,但是看不到那个时代,那个急剧转型的时代。其实你的乡村生活和学校生活都与那个时代密不可分。
若非蒯老师的直言提醒,便无完整的游子笔记《袁浦记》。
从年三十起,便陆续修订,又补记二十二篇。
八月十一日蒯老师看了《浮山归兮》一文说:
浮山已成为你生命中一个重要坐标,也成为一个生命意象。亲人们生于斯,归于斯。在你笔下,在你心里,亲人们的离去,哀婉动人,却又哀而不伤,读来是满满的深情。从文中也可以看到那个时代。
确如你所说,浮山“虽未有雕栏玉砌精美气派的门庭,未有名人贤达题字刻石的牌坊,未有长长青石甬道连起的台阶,却有寻常百姓归去后托身的一寸土,有晚辈后世拜谒的一片山,有世代相传的精神的一点光”。
在中国文化里,“天地之大德曰生”,而对死却很少议论,“不知生,焉知死”。“遽归道山”“驾鹤西去”,是关于死亡的几个意象。你诠释了“归道山”的深厚意涵。
蒯老师建议将题目改为《归兮浮山》。文章刊于《滇池》二〇一六年第十二期。
童年和少年是一座富矿,不去开采,不知有多深。匆匆回望,撷取一些果实,带的筐儿不大,塞得满满,都是旧时印象,一份实录。
十一
《北京文学》主编杨晓升先生,鼓励我说:
《草舍雀白》《田野父亲》两篇散文,分别从母亲和父亲的角度,饱含深情地写父母亲的辛勤劳作,写特定时期江浙农村的风貌与历史,文字简洁生动,画面感强,江浙农村特有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又说:可继续写散文。
十二
我的全部作文,请阿哥华赴云审读。按照阿哥建议,一些文稿撤掉,一些做了结构调整,一些整节删改,一些题目重拟,还挑了不少不够规范的野词蛮句。
我的阿哥,在我最需要的时候,给了我力所能及的帮助,少年时如此,中年亦如此。
十三
临结集时,读到席星荃先生对《草舍雀白》的评论《泥土气息与古典情调》。评论刊于湖北《文学教育》杂志,给予我莫大鼓舞。
湖北,一个让人温暖的地方。一九九六年冬,我第一次出差,去的是武汉。那时,火车开得稳当,我赶到时,正好会散。武汉的老师不知我名,说:你是北京来的,就叫“小北京”啊!费用自理,参加后半程吧。我爬上黄鹤楼,穿过三峡,又爬上青城山和峨眉山。
同行的老师,不知现在可好?
十四
编发我第一篇散文《有个地方叫袁浦》的是黄颖老师。她说,这是在孙昌建老师的微信公众号“一个人的影展”上看到的。后又编发《故乡纪事》(二〇一六年三月六日、三月二十二日、三月二十四日、四月十一日),《粜米路上》(又名《袁浦的早晨》,二〇一六年六月十四日),《四月蜂》(二〇一六年十月十三日)。
黄老师鼓励我写北京。二〇一六年十二月十二日,《杭州日报・西湖副刊》“散客”头条刊发《爷的院子》,我写北京开了好头。
《袁浦记》篇目,已发表二十一篇。
《昆明日报・文艺副刊》刊发《四餐头抢阵雨》(二〇一六年十二月八日);《福州日报・闽江潮》刊发《最喜是袁浦》(又名《大江流过我的家》,二〇一七年一月十五日),《钱塘的风》(二〇一七年一月二十二日),《九溪观潮》(二〇一七年一月二十九日),《腌缸菜》(二〇一七年一月三十一日)。
《北京文学》刊发《草舍雀白》《田野父亲》(二〇一六年第五期),《年去岁来》(二〇一七年第四期);《滇池》刊发《归兮浮山》(二〇一六年第十二期);《十月》刊发《香杉瓦舍六号浦》(二〇一六年第六期);《雨花》刊发《四亩八分号子田》(二〇一七年第二期);《广州文艺》刊发《桂花妮娘》(原名《天可怜见》,二〇一七年第五期);《芒种》刊发《袁家浦老街》《菜花蛇》《草舍飞雪》(二〇一七年第九期);《莽原》刊发《六号浦东二十九号》《社舍散了》(二〇一七年第五期)。
十五
二〇一六年十二月二十三日,见到三联书店王海燕老师。王老师说,打动她的不仅是书稿的内容,还有信中的一句话:从标点到文字,希望没有一个错误。
我们在韬奋图书馆面谈。冬日阳光从南面的落地玻璃窗投射进来,虽挂了半截帘子,依然有些眩光。王老师列九条,又补三条,十二条意见。我照单收下。
三联书店院子的南侧,有两棵枣树。进院见到枣树,心有所动,出院见树,下定决心,在枣树发芽前,把定稿送到王老师手里。
二〇一七年三月二十七日,签署出版协议。谢谢三联书店路英勇总经理、张健老师。还要谢谢高书生老师的引荐。
谢谢三联书店的美编刘洋老师。美编给《袁浦记》穿上合身的衣服,见了世面。
十六
《袁浦记》,十万方块字,一颗少年心。
王国维《人间词话》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也。又说,阅世愈浅,性情愈真。《袁浦记》,记的是童年的一醉、少年的一惊。这一醉一惊,情在景里,景中有情,是谓情景。
我这少年,临近四十五岁,才算完。因为不完也不行了。
又一少年,长起来了。
是故,以袁浦生活二十年,写作文四十余篇,致不得不放手的少年。
取名袁浦,因为少年时的家乡叫袁浦,我有地八分,是个种田人。
《袁浦记》,记的是种田者言,也是我所见的世界最美丽的部分。
人到中年,我幸运地用属于我的笔,把它写下来了。致逝去的青春,诚诚恳恳,有一句说一句,纪念美好少年时光。
即便渐行渐远,乡下少年,初心未改。人到中年,三十年没变,我想,也就不变了。
我把《袁浦记》送给少年铁儒。
二〇一七年三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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