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建华写好《天可怜见》,发给我,我正坐公交车,读着读着,流下了眼泪。
我住丽水。老家在萧山,江对岸是钱塘沙上,也叫袁浦。母亲十九岁,坐渡轮过江,嫁给父亲。如今,闻家堰的渡口还在,父亲还健朗,母亲不在了。母亲叫桂花,建华喊“妮娘”(袁浦方言:姑姑)。
从前,我们隔江而住,母亲带我坐船去看外婆,外婆带建华坐船来看母亲。这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建华说,用一棵树来形容,故乡是枇杷树。这棵树,长在小舅草舍的西南角。草舍搬迁时,小舅用钢丝车把树拉到江边,二叔用船运过江,种在小木楼前。前年春,建华去找那棵树。我住过的屋子和村子,已拆了,树不知去向。
《袁浦记》中的人,大多是我熟悉的亲人。我的外公个子不高,但结实,走路轻快稳健,从小吃素,爱笑,眼睛眯成一条缝,和蔼可亲,像个佛。外公菜园篱笆上挂着的苦瓜,老了红了,像一盏盏灯笼,至今还亮在我梦里。
我的小舅,高个,挺拔俊朗,秉性耿直,不卑不亢,为人豪爽,讲情义,是种田能手。稻子灌浆,我随小舅去田里,眼前绿油油的一片,长得又壮美又清爽,小舅开心得像个孩子。
我的外公、外婆、母亲、舅舅,他们是我最亲爱的人,他们又是普通的种田人,他们走了,一切都归于沉寂。二三十年后,建华拿起笔,满含深情地写他们,记下他们的名字,对晚辈来说,这是最有意义的纪念。
现在,建华最牵挂的是母亲——我的小舅妈。舅妈高高大大,二十二岁嫁给舅舅,话不多,活儿样样能干。小时候,建华给母亲送饭,见到母亲粗糙的手,心疼得不行,写道:“老茧密布在掌和指的接合处,不规则的划痕,经了年,是雀白的,新添的,是赭红的,还有一些黑的纹,是沾了机油之类褪不掉的。”这是一双劳动的手,一双真正的母亲之手。
对于母亲的疼爱,建华至今充满感激。那年,舅妈送建华到杭州上学,从学校出来坐车。建华回忆道:“母亲用些气力,挤上车去,我透过门缝,只能见一抹背影,蓝色的,是母亲上衣的颜色。”读到此,我想起朱自清的《背影》。父母的背影,常常叫儿女铭记一生,因为背影里有着父母真挚的爱。
建华总是记着母亲的话,做人要记人家的好,要感恩图报。在建华的书里,没有一句怨言、一句记恨,有的只是对家乡人的一片真情、一份真爱。
小舅朋友的儿子浩哥,是个木匠,在瓦舍里弹墨线、锯圆木、打眼、刨花,做门窗,木香芬芳。后来,骑摩托时,出车祸去世。建华很悲痛,说每回坐火车,总会想起浩哥那年进城买回的车票。
还有,建华搭乘二姨夫的自行车,随手扔出一个烟头,不巧落到人家衣领里,让姨夫赔了一包烟。我劝建华将这段文字删去。建华说,那时还小,同姨夫接触不多,姨夫年纪轻轻走了,几十年里,这件事常在心头。去年春,建华又爬上猫头山,去祭了姨夫一回。
建华深爱着家乡人,也深爱着家乡这片土地。
袁浦,位于钱塘江、浦阳江、富春江交汇处,江面开阔,风景优美,是难得的好地方。建华用他饱蘸诗情的笔,写下校园湖边那片草地:“白茅点点,迎风招扬,柔韧兀立,漫塘遍野,连将起来,一年一生,守望袁浦,一片茫茫白。”写下长安沙上那场春雨:“软软轻轻,散散淡淡,伏在脸上,泥人得很,仿若儿时冬日早起,母亲顺手一抹的雪花膏,黏里透清凉。”
当然,写得最多最富深情的,还是袁浦广袤的田野,笔下文字流露的感情,充满对庄稼万物的赞美。那些生长的水稻、麦子、油菜花,还有夏日的雨、冬日的雪、四季的风,无不呈现出一种诗意,一份温情。建华说,田野里春暖花开,我们的童年在田野,我们的少年在田野;田野,是我们见过的最美、最爱。
建华写这些散文,大多在深夜,万籁俱静,一片空明,这是普天下游子最为想念家乡的时候,每著文字,常怀感激。我读这些散文,大多也在深夜,默默地读,一遍一遍地读,随了那优雅纯净的文字,一次次梦回少年,梦回故乡,我的心里充满思念。
建华嘱我写篇序,我唠唠叨叨地写了这些,既表达我对建华结集出书的祝贺,也是对他的真情付出表示谢意。
华赴云
二〇一六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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