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公安把好长一截香烟扔在脚下,并不抬头看吴名菊,只顾嗫嚅道:“马家大嫂……华大爷犯了国家法律,一是赶牛车雇工剥削,二是养小老婆搞重婚……再说造反派揭发出他老子的川东游击队又是叛徒窝……不抓他们连我们的日子也没法过……”
坐过大牢的马子华倒沉着镇定,他给几个公安人员散了香烟,然后对眼泪巴巴的妻子说:“名菊,我跟他们走一趟,你在家里带好娃娃,有空到那边报个信,叫她莫死守我这个罪人挑个主儿嫁人吧……”
在县监狱里马子华没受优待也没受虐待,看望他的人倒还不少,除了三个抱怨和同情一样多总是喋喋不休让他心烦的姐姐,还有刚死了丈夫患有更年期综合征目光阴郁刻薄的郭雨芸。吴名菊和钟喜秀都来过县城几次,每次都是泪比话多,当听到喜秀怀了他骨血的消息时他神经质地在昏暗潮湿的牢房里笑了很久。
忠耿憨厚的矮子彭老幺,走一天一夜来到县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见到马子华。头句话就说:“华大爷,喜秀她很好,吃的穿的都有,只是想你得很。可惜牛车给他们收去了,不然我还可以把她照顾好些……”
马子华格外兴奋抓着他的手,认真严肃地说:“老幺,听我的,马上和喜秀成亲……”
“不不不,华大爷,你把我老幺当啥人了?喜秀是个好女人,她心头只有你啊!”彭老幺惊得面如土色,声调却含着少有的冲动。
马子华炯亮的双眼瞪着他:“老幺,你晓得她肚子里有了我的骨血,不找个主儿岂不把她害了?唉,你不肯我也就只有求别人了……”
“华大爷……”彭老幺突然哭出声来,像个受到重大恩惠的人只有用哭声才能表达内心复杂的激动和不安。
“彭大哥!”马子华“扑通”双膝跪地,强忍泪水道,“喜秀就拜托你照顾了,你莫担心,只要说我要她嫁你,她……会懂得我这番心意的。”
三年刑期未满,马子华就提前出狱了。在监狱里他堪称模范犯人,连管理员也乐意尊称他为“华大爷”,他们甚至认为把这样懂道理有觉悟肯劳动的烈士子弟弄来坐牢点莫名其妙。
回到福安场的当天,吴名菊就为受了几年牢役之苦的丈夫备办了丰盛酒菜,见他酒足饭饱情绪不错,就把早就准备好的布包塞在他手里,小声说:“子华,你也该去彭老幺家看看彭幺婶,她前年生了一个女娃娃,好乖好像你……他们赶场都上我们家来的……都巴望你早点出来早点去看看乖女儿……”
马子华瞄了老婆一眼又把布包丢还她,那悲喜交织的眼神使吴名菊打了一个寒噤。但她随即感到温暖,因为丈夫的双手搂住了她的双肩,这种亲热使她有些陶醉。
几天之后,马子华驾着一架新牛车出现在坎坷曲折的乡间公路上。车上没装煤炭而是粮食和衣物,他也不去砖窑是到离红墙老宅不远一个姓彭的农家小院去。
大巴山上空的太阳总是时而明朗时而阴郁,但它从来都不孤独寂寞。新牛车走在悠长的山道上,马子华感觉一丝莫名的冲动在内心深处隐隐抖动,头一次有了想吼山歌的热切欲望。
跟着老舅走在回福安场的田间小径上,我总感觉马氏老宅的红墙残光在眼前脚下闪动跳跃,而脸色红润的老舅不但视而不见,就连对庄园的短暂一瞥也含有轻蔑和嘲讽,好像从它败落的那一天起,他就对那座废墟连同家族历史统统不屑一顾了。
在九十年代已经来临的今天,福安场任何人都暗自承认无论头脑和双手,马子华都是这片山乡的第一能人。如果他肯经营一个机动车队或者一家农具工厂或者一座糖果作坊,其家业一定会超过他那位以精打细算聚钱置业闻名乡里的地主爷爷。而政治地位也不会比仅仅当过乡长的爷爷逊色,起码是县政协常委会为马氏家族的荣耀重添光彩。可他对这一切都淡然置之漠不动心,依然带着老朋友彭老幺,驾两架牛车在坎坷曲折的乡间公路上奔波忙碌。似乎只有如此,才是他喜欢的自由自在逍遥自得的人生。
当然这些在我看来都是极其表面的东西,我一直深信他内心底层一定会有某些遗憾和痛苦,今天的这些现状只是他所有精神痛苦挣扎后的一种必然结果,心里更多的东西不过被那些虚假的骄傲严严密密地掩饰着罢了。
我洞察他的复杂内心本可不问什么,但总想找点话题刺激他一下,于是我不假思索就用无形匕首直捅他的痛处。
“老舅,你在老家小乡场生活几十年,除了那回坐牢,难道就再也没有不开心很为难的时候?”
老舅胖脸上松弛的皮肉微微颤动一下,失却灵光略显浑浊的眼睛越过我的头顶望着别处,不易觉察的激动从他心底缓缓升上面颊。
“亚铭,你这花脑筋鬼机灵,这回来是存心想刨老舅的老根老底啊!不过我这人好在明处孬也在明处,你妈妈她们骂我怨我也确实活该,我从不记恨她们,到底是我的亲姐姐,是恨铁不成钢嘛。说我从来都快活开心事事毫不为难,都是他妈的假话。老舅痛苦的时候就像有刀子在胸口上戳,甚至连一滴血也流不出来!比如那次高志明到县上检查工作,指名道姓要我这个老战友老同学去见面交谈,接我的小车开到家门口我却像逃壮丁一样从后门逃进了深沟老岩!唉,人家都成了省辖市的市委第一书记,我却在大巴山小乡场驾牛车,跟他有何相干?莫来折磨我就好啰……”
纵观老舅的命运轨迹,如果他像高志明一样去求取上进的话,今天他将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呢?这种假设也只能是自欺欺人,老舅毕竟是和高志明完全不同类型的人,他们都用自己的方式主宰了自己的命运。
“……我这辈子愧对过许多人,而对王宣洲伯伯舒慧玉伯母最为惭愧。回想起来我都无法原谅自己。一九七八年,王伯伯舒伯母专程从北京回大巴山来为我父亲祭扫陵墓,并渴望同我见上一面。可我又像逃难一样躲避他们,直到两位老人失望离去。想想他们都是白发苍苍七老八十的人啦,不是因为和父亲那段深情厚谊,还苦苦惦记我这个不争气的家伙干什么啊……有时候我扪心自问,马子华呀马子华,你不是坏人也不是好人到底是个啥人?连你自己想三天三夜都不明白哟……”
老舅干涩的眼眶渐渐有了泪斑,任何人都会相信他说的是真话动了真感情,我很想安慰他,却说了一句连自己也很意外的话。
“老舅,至少有一点你比高志明许多男人都强,不管这些年你经历了什么,做出了什么,总归得到了两个真心爱你爱得铭心刻骨的女人……”
他突然站住,润湿的眼珠放射出很亮的神采,嚅动的双唇就像回味喝醇香老酒一样回味那两个女人的长长滋味,然后发出一声使我也动心的感叹——
“亚铭你还年轻,不晓得这之中男人女人的快乐和苦楚,老舅敢说这是好多男人不敢消受的也消受不了的。如果再让我过一个二十岁,我肯定不会这样折腾自己折腾人家啦……”
我不怀疑老舅的真诚和坦白,但我内心异常明白即使再回到二十岁他还会我行我素去犯那些他注定要犯的错误,也会不顾一切去爱那些他注定要爱的女人们。
我没把这些话说出来,也不需要说出来。
回头望望再朝前望望,我才发觉和老舅刚巧站在那座小院和福安场中间。
一条苍青小径像条坚韧的绿色带子紧紧连接着它们,太阳把两处地方都照得很亮,老舅那张已经现出衰老痕迹的紫铜色面庞上,正慢慢浮出满足惬意的笑容。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