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兴民唱得热血澎湃,最后的歌子竟唱了起来。
罗国亮则渐渐陷入了沉思和回忆,思绪渐渐飞离了那个流传在大巴山里的故事,在他曾战斗过生活过的山山岭岭徜徉,许多清晰的不清晰的往事漫涌而来,使他心血沸腾仿佛又回到了在他整个生命中最辉煌的日子里。
他那冷峻得看不出是痛苦还是兴奋的神情让何兴民暗暗吃惊,小声问道:“老罗大叔,这个故事在通南巴一带流传很广呢,有啥不对的地方想请你补充一下,行么?”
罗国亮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望着他喃喃地说:“事倒有这么回事,只不过把我说得太神了点。何老师,你修改的时候请别再左一个罗主席右一个罗主席,就直呼罗国亮要好得多。还有,那首歌的调子也不是那样的,我记得蛮清楚,就唱给你听一听吧。”
他多皱的脸孔泛起紫红的光彩,扬开嗓子精神抖擞地唱起那首红军歌谣来,唱得那么响亮有力连一丝沙嘎的嗓音都没有了,何兴民也忍不住随他大唱起来:
来,来,来,
活捉反动派!……
一老一少的情绪完全沉浸在那生动有力的战歌里唱了一遍又一遍,连四周渐渐围满了从山里收工回村的乡亲们也没觉察,这真是一首铿锵有力的歌子,谁唱起来都十分带劲。
直到大队支书罗志山匆匆走来,慌乱地叫了一声:“国亮叔!”歌声才戛然而止,老人神采奕奕地望着年轻的党支书,面纹在轻轻抖动,好像那首战歌还在他心头回荡。
“国亮叔,你看咋办?公社通知我,明天县委书记要亲自来竹峪检查工作。”罗志山愁眉苦脸,看来他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了。
罗国亮惊讶地看着他:“县委书记来关心老区生产生活是件好事嘛,你慌个啥?”
罗志山顾不得在场人多,附在他耳边急促地说:“老叔呃,眼下正是大跃进掀起高潮的时候,我们土高炉停产报废,又私下让社员各家各户开荒种粮,只怕要被县委书记抓典型哪。国亮叔,你是有勇有谋的老前辈,再为我出个主意吧,过得了这一关又保住乡亲们辛辛苦苦开出的荒地,我这个支部书记不当都要得啊,求求你啦!”
罗国亮指着他笑道:“好哇,当年我是当红军对付国民党反动派,现在你这个共产党干部却要我去对付共产党的县委书记。唉,有啥办法,都是为了穷苦乡亲们要过好日子逼出来的。”
他抬眼环视四周,好像全村每户的当家男女都来了,他那从陇西山地带回来的女人也站在一群婆婆婶婶当中满怀希冀地注视着他。
罗志山突然挺起胸膛敞开嗓门,像演讲似的说道:
“竹峪村的父老乡亲们,这两年我这个支部书记当得窝囊透顶,一碗饱饭也莫让你们吃到。多亏国亮叔回来开了我的窍,瞒着公社县里开荒种粮,大家熬过这一冬就好了。可这也确实违背了上级的政策,是很吓人的政治错误。明天县委书记来抓住我们当典型,对我罗志山个人倒没啥,可我总是个血性汉子啊,眼睁睁看着村里人饿死饿病还算个毬的共产党干部啊!所以,我豁出去了,冒险代表大队党支部请国亮叔出个主意,不管人家怎么想他看他,我们竹峪村的乡亲们还是把他当老红军老革命。大家鼓个巴掌吧,表表我们对他老人家的敬重和信任……”
他的话音未落,就被响亮热烈的巴掌声盖过了,好几个婆婆还在抹眼擦泪。白玉兰硬挺挺地站着,脑壳里一片嗡嗡的声响。
罗国亮没有冲动,他垂着头凝思好一阵,才艰难地说:
“志山,今晚你主持开一次支委扩大会吧,我作为社员代表列席,还有一个人你务必请到,要你代表大队支部恭恭敬敬去请。”
“哪个?”
“罗元顺。”
罗志山愣了片刻,似乎悟到什么,终于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些黄的红的紫的热乎乎亮闪闪的雾状光团渐渐消沉慢慢飘散,有股轻软的山风把他整个身子托起来从深邃的沟底直送到高高的山岩之上,天空灰白一片有许多似霜似雪冰冷异常的东西在飘飘扬扬,通身像被冰包雪裹乍冷乍寒神智却清晰起来,听见有人在又惊慌又激动地呼唤他,那声音好像来自遥远的山谷又好像近在身边。他听出来了,这是他心爱的妻子那个从黄土高原跟随他经过漫长旅程来到大巴山深处的陇西女子。他伸出手去,立刻摸到了一张滚烫的满是泪水的脸庞,那弯曲的线条凸凹的形态和肌肤的质感是他十分熟悉的。两颗又大又沉的泪珠跌落在他干瘦冷清的面颊上,他蓦地一惊睁开又涩又重的眼皮茫然盯着妻子和围在四周的人问道:
“玉兰,我这是怎么啦?忽热忽冷的做了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梦,一阵成千上万的红军在和马匪军拼杀弄得到处都是血,一阵我独自一人在雪地上狂奔乱跑好久好久都不见一个人影……玉兰,这是梦么?我记得我刚跟志山他们开完支委扩大会怎么稀里糊涂做了这么些梦呢?……”
“老罗,你这个人啊,病倒在床上发热发冷神志不清昏睡了三天三夜啦!要不是志山和乡亲们帮我为你请医熬药,恐怕命都保不住哩!老罗,你这个人啊……”
白玉兰看着丈夫苍白消瘦的脸孔,憋了几天的泪水终于啪啪啦啦滚了出来。屋里有好些人在忙,很快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水。
他猛然坐起来双手机械地接过药碗,冲着妻子兀地问道:“罗元顺怎么样了?快告诉我!说啊!”
这话一出口屋内骤然肃穆异常,沉静得连轻微的鼻息声都听得清楚。他记起支委扩大会,从夜里一直开到天亮,不知罗志山从哪儿弄来一碗包谷酒,恳切地请他和罗元顺喝。
他关切地望着元顺那张毫无畏怯悲戚只有兴奋刚强的瘦脸,轻轻把碗推了过去。
灰发苍苍的汉子一句话没说捧起酒碗就一气喝干,猛站起身拉开房门扬长而去。
他忍不住冲着那单薄瘦弱的背影,大叫一声:“好种!”
罗元顺怎么样啦?这是他急于知道的,两眼紧盯着妻子,不住颤抖的手把药水泼得满身都是。
白玉兰终于哭了出来,抽抽咽咽说:
“你病倒的那个中午,他就被县委书记一伙弄走了,他们说他是破坏大办钢铁和大跃进总路线的反动典型,是啥政治犯,听说要判刑坐牢的哟……”
罗国亮用力泼掉那半碗药水,伸出干枯的指头轻轻为妻子梳理蓬乱的头发,平静地说:
“元顺老弟是条干过几年红军的好汉,他明明晓得要去坐几年大牢,心甘情愿为竹峪的乡亲们来坐牢,这比他孤苦伶仃天天守着一座死高炉强得多啊!只是他跛着一条腿杆,这上百里山路他要爬几天哦,真难为他啦。”
“老罗,你放心,志山派几个壮实的社员用滑竿抬他去县城的。不过,听说抓罗元顺当典型那个县委书记还没息气,放出话来要处分志山呢。”
罗国亮笑道:“处分算个啥?嘿嘿,只要保住了几湾种上冬小麦的荒地,就等于保住了半村人的性命。嗨,我的病全好啦,今天下午我们老两口到沟里给宝贝麦子追肥去哦!”
他的面色好多了,白玉兰和前来关心他病情的婆婆婶婶都舒了口气。
这时,屋外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和咿哩哇啦的唢呐,罗国亮一怔,小声问道:“村里哪家死人了么?”白玉兰抹抹眼睛重重叹口气道:“是茅草梁子上那个当过红军的女人,在罗元顺被县里抓走的那天晚上她就跳崖了,尸体昨天下午才被放牛娃在那条刻满了红军标语的石沟里发现的。唉,那女人命也苦……”
罗国亮刚刚泛起血色的脸颊又倏地铁青,他挣扎而起,猛地冲出房门大步奔向茅草梁子。
冷峭的山风将蓬蓬茅草和团团荆棘卷得呼呼直响,灰白的草絮苇花在山梁上纷乱地飘舞。罗志山和几个村干部伫立在一座刚垒好的新坟前,几个吹鼓手僵在坟堆边忘记了吹打。只有教书先生何兴民双膝跪地用铁锤钢钻在起劲打一块青石墓碑,罗国亮急切地过去,看见碑面上刻着的几排工整、苍劲的大字——
女红军战士李青碧同志之墓
竹峪大队党支部敬立
一九五九年冬月十九日
他环视四周才发现看来荒僻的茅草梁其实是个难得的好地方,梁上可以俯视整个竹峪和眺望大巴山的苍莽群山,梁下就是那条刻满红军标语的青石沟,每日每时都像有无数团火焰在那里燃烧。他顿时明白了李青碧为啥乐意苦守在山梁上的茅草小屋里。
“志山!”
罗国亮扑过去紧紧抓住大队支书的手使劲地摇晃,他眼眶里没有一滴泪水只有热辣辣的火光喷射而出,在这荒寂的山野静静地燃烧,温暖着山梁上的荒草、新坟、岩石和每一个冷峻得像铜浇铁铸的山民。
一九八八年五月三十一日深夜,县志办公室主任在新建成的县政府大楼的办公室里挑灯夜战,艰难地为《川陕省苏维埃主席罗国亮同志传略》写下了最后一段冷峻沉重的文字:
一九六〇年三月,罗国亮因老伴生活不习惯,再加上思念留在陇西的儿女,又经过一番周折离开大巴山竹峪老家,回到甘肃酒泉。一九六〇年十月生活极度困难旧伤复发不幸去世,被亲人和当地群众安葬于黄土乡黄土村的黄土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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