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若是不去,罗品就不走,会说出一长串激将中暗含指责的话。
这些人走到田埂上,看见有人站在去月亮坑的路上等待同行者,于是换了一种心境,大声吆喝那些还没受到罗品邀请的人。这样一来,罗品只费了不到一半的工夫,就把全村老少带到了月亮坑。
几个说话有主见,有那么点威信的男人走到坑底,其他看热闹的人自觉让开。他们煞有介事地查看了一番,然后爬上来,摸出烟荷包一边卷烟一边小声议论。女人走到坑沿就停住了,不敢下去。罗品围着月亮坑转圈,不时拨开人缝朝下面看一眼,抽身出来时大声质问和指责凶手,像作战前动员一样,慷慨激昂地调动大家的情绪,要求他们也像她一样痛恨凶手,不把凶手捉拿归案誓不罢休。
一帮被称作半截大爷的少年下去时连滚带跳,从人圈中挤进去,看到死去的牛和遍地牛血,心里直打鼓。他们不想离开,但大人一走,他们立即争先恐后爬出月亮坑。罗品不时信誓旦旦地宣布,说自己虽然胯间没长把,但敢和任何一个男人拼命,只要他敢站出来。她还顺便抖落出,在燕毛顶做女人绝不能像定根老祖太那样可怜。
从没听说过定根老祖太的人从她的话里听出定根老祖太的故事。定根老祖太是定根老祖从山下抢来的。定根老祖一个人在燕毛顶住了几年,不再像最初那样提心吊胆,他决定在燕毛顶传宗接代,化装成乞丐到山下讨饭,打听到一个木匠的女人很会生孩子,连生四个都是男孩。定根老祖的功夫还在,他把木匠的女人背进树林,连夜赶回燕毛顶。木匠所在的村子从此有一个猿猴抢媳妇的传说,媳妇成了新媳妇,猿猴成了会造酒,会说人话,又会飞檐走壁的大青猴。但是,定根老祖把定根老祖太背到燕毛顶,定根老祖太连生三个都是女孩,定根老祖五十出头快六十了,非常着急。正好有个郎中到燕毛顶采药,他故意让郎中和定根老祖太同房,第二年,定根老祖太生下一个健壮男孩。男孩长到两岁,会走路会吃饭了,定根老祖把定根老祖太推下悬崖。
燕毛顶的人尤其是男人,是不许讲这个故事的,不许讲也不许听,谁讲就威胁谁要敲掉他的下牙巴骨。让他们没有办法的是,燕毛顶虽然小,但也有正史和野史。一代又一代不许讲也不许听,却一代又一代都听过都讲过。
勘察清楚牛的死状,没有一个人不明白这是陈绍种或陈绍冒干的,有可能是他们两个,有可能是其中一个。但他们不敢说穿,不好裁决。为父报仇,这无可指责。把不会说话、一贯吃苦耐劳的水牛杀死,又太残忍了。
月亮坑及其周边的土地是郑少财的,他比其他人更激动,他担心别人怀疑他,也害怕罗品栽诬他。为了撇清关系,他严厉指责盗牛杀牛行为,列举道听途说来的对盗牛贼的种种惩罚。他个头小,腿短,要让自己的话传开,他不得不提高嗓门,嗓门高上去容易,降下来难,他的头被自己的声音震得晕乎乎的,前言不搭后语,别人要像择豆子一样捡择一番才知道他的意思。别人一看就知道这事和他无关,凭他的个头就不可能杀死这么强壮的水牛。他不这样想,不怕被误解,就怕有人借故生事,他的担忧因此无边无际,他唯一的办法是一再发誓要严惩凶手。
月亮坑周边一半是玉米地,一半是树林。树林里有高大的榉木和松树,还有每隔三年就被砍伐的青冈栎。青冈栎砍倒后锯成树段,第一年种银耳,第二年第三年种黑木耳。郑少财说,凶手把牛杀死在月亮坑,一定是对他这两年木耳丰收不满。“这种人的肠子是鸡肠子,见别人吃颗米肠子都会发疼。”
以前从没出过这种事,如果出了这种事,寨佬和寨守会立即安排人调查。现在没有寨佬也没有寨守,他们知道罗景朝是村长,郑少财是农协主席,杨贤普和陈灯国是入党积极分子,但这事究竟该谁来承头,他们一时还分不清。就像新换了套从未用过的行头,一时还不知道怎么用,不习惯用。郑少财急躁的辩白也让大家觉得他不像能够承头的人。罗景朝满脸严肃,但别人一看就知道,他其实没什么主意,他说话做事都慢,额头皱成搓衣板似的,不过表示他一向以来,很多事已经让他焦头烂额,今天不过又多了一件,再活五百年他的额头也不能展开。杨贤普和陈灯国一声不吭,入党似乎和这事无关。
陈绍种看见倒下的牛,看见玉米桩和杂草上的血,看见牛身上的伤口,他强烈地感到:杀死的不是一头牛,而是一个好汉,一个英雄。别人说什么他都点头,脑子里乱糟糟的。当他听说罗品的牛死了,被人杀死了,顿时像被雷电击中一样,一下明白是陈绍冒干的。不是他还能是谁,葬礼上杀猪办席,陈绍冒就咕噜过,杀什么猪哦,应该把牛拉来杀了。陈绍冒没说杀哪头牛,但听到的人都知道他说的是戳死父亲的牛。昨晚他听见两次开门声,还以为是母亲,母亲怎么能开两次门呢?坏菜了,天啦,陈绍冒坏菜了,你陈绍种也坏菜了。不可预知的灾难把陈绍种的脑袋击晕了,脑子转得很快,却什么都想不清楚。他撩起衣服擦了一把脸,擦完才发现自己没有汗,立即心虚地放下,担心这个动作会更加引人注目,于是挠挠头发,把本来不痒的头挠得痒痒的,总算自然了一些。昨晚上在堂屋吸着长烟杆的严肃和稳重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不敢到坑里查看,他浑身发飘。
人们的议论不完全是如何查找凶手,更多的是议论和评价这头牛多么了不起,在燕毛顶打架从没输过。它曾一天和四头母牛交配,交配完后还耕了两亩畈田。他们断定这样的牛以前没有,今后也不会有。他们议论它的父亲母亲,议论它的同辈,议论它的子孙。村子里的牛老了也要被杀。把老牛拴在树子上,用铁锤猛击脑门心,必须一锤把牛击倒,趁它没醒过来割下牛头,要不然,它会发飙,发起飙来地动山摇。如此雄壮的牛没有老去就被杀死了,这不仅杀死了它的身体,也杀死了它的英名。进而议论燕毛顶有多久没杀牛了,没吃牛肉了。他们故意避开陈灯高,死人是不能得罪的。故意避开陈绍种,他这是替父雪耻。至少有一半的人认为陈绍种是主谋。
有个老汉来晚了半个时辰,他一来就打听牛是谁杀的,为什么要杀。陈灯国说,你怎么不早点来呀,这么晚才来,哪个会告诉你呀。有几个人忍不住想把自己的判断说出来,一看比自己聪明的人微笑不语,立即打消这个念头。当他们发现只有这个老头子像傻瓜一样什么也不明白时,顿时觉得很好笑,很有趣。
“我是来晚了,这又不是坐席,赶那么早干什么呀?”老头子嘟囔道。
“你们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晚才来吗?因为昨晚上他生了个大胖小子。”
陈灯国还没说完就笑起来,笑得直咳嗽。
陈绍种在慌乱之中,觉得罗品的咒骂和郑少财的指责都是冲着他来的。他很生气,生陈绍冒的气,也生郑少财的气。杨贤普和陈灯国点烟时,两个脑袋凑在一起说着什么,陈绍种想,他们一定是在议论,看你陈绍种如何处置两个亲兄弟。他赌气地想,陈绍冒一旦被确认,当砍手就砍手,当砍头就砍头,不要把我陈绍种看扁了,我是不会护短的。
把种种可能在心里摆放一阵,他决定暂时不出声,看看事态发展再说。
那群半截大爷已经跑到半坡上,吆喝呐喊,不知为什么那么高兴。他们太高兴了,高兴得就像有人掐住了他们的笑筋。青冈栎树的叶子掉光了,秃枝坚硬,与夹杂在其间的松树格格不入。陈绍种的目光穿过一条又一条秃枝,什么也没看见,但他宁愿去看秃枝深处看不不见的东西。脚下的枯草,倔强地顶着雪片的野花,像标枪一样溜尖的玉米桩,他不想看,他不想看离自己很近的东西。
要杀嘛你杀我都行啊,你咋个去杀牛呀,牛都已经落到畜生道了,你还不放过它,难道你已经落到魔鬼道去了?就算你落到魔鬼道去了,你也要分个三六九等啦先人,说不定它哪一世是你爹,是你爷爷,是你祖祖,是你大伯,是你幺叔,你就这样把它杀了,你杀的是谁呀,杀的是你爹,杀的是你爷爷,杀的是你祖祖,杀的是你大伯,杀的是你幺叔。哦。我不晓得你是哪个,我不晓得你为哪样要杀它,我只晓得你是恶魔转世,我只晓得你会不得好死。不是我咒你呀,我哪敢咒你呀,是你做下的事阎王要收你。阎王不收都不行呀。
罗品已经骂了一个时辰了,但她停不下来,她时而高亢,进而悲鸣。骂一段,“哦”一声作总结,声音是高昂上去的,别人听来,她说的是“饿”,先向下,然后突然高上去。就像她骂饿了,不能再骂了。实际上,她不过是借此想词和喘气。众人听了罗品的咒骂没有皱眉,也没有发笑,这天早上他们听得太多了,最心惊胆战和最不堪入耳的时刻已经过去了。但从这以后,“杀你大伯、杀你幺叔”却成了一个歇后语,某人做错了某事,别人就用这话骂他或者嘲笑他。
有人向罗品的公公婆婆建议,立马请人把牛皮剐下来,把牛肉卖给大家。能减少一点损失,总比一点儿损失捡不回来好。陈绍种也觉得这是最好的选择,但他不敢吭声,怕惹火烧身。他求定根老祖保祐,求堂屋所有的落气袋保祐,这事最好与他无关。
罗品不大情愿,她觉得牛死得可怜,揪出杀手比卖牛肉更重要。但想到有可能面临的损失,她默许公公婆婆为她张罗。平时那种对他们粗放而敌意的表情并未完全消失,像得头疼病的人,脑子里装不下任何东西,尤其是美好的东西。上嘴唇那粒肉痣,仿佛代替了她最真实的想法。
事情眼看就要平静下来,陈绍种暗中松了口气。
陈绍种的胸肺还没完全舒展,另一股气立即从肛底往上提起来。陈绍冒来了。
这时太阳出来了,谁也不知道陈绍冒是和太阳一起来的,还是他先来,太阳正好挤破厚重的灰云把阳光投射在这片土地上。这是春天里的最后一场雪,下得太薄,好像是不该下,特别派太阳出来打扫,以便大地在春风里欣欣向荣。
陈绍冒背着标枪,牵着自己家的水牛,从山坳上下来。月亮坑在坡脚,众人抬眼望上去,像看着戏台上一个重要人物出场。陈绍冒嫌牛走得太慢,叫陈绍轮用棍子“给我打”!他不能腿软,他要以最快的速度冲到下面那些人面前。
走到半坡一块前突的土坎上,陈绍冒把标枪插进地里,把带血的马褂脱下来挂在标枪上。虽然他是寨守的儿子,但他和大多数人一样,也没有多余的衣服,冬天只有一件棉袄和一件马褂,马褂有时穿在棉袄外面,有时贴身当内衣穿。把棉袄解开,露出光肚皮,他向下扫了一眼,月亮坑顿时清丝雅静。陈绍冒说:“牛是我杀的,你们不要瞎鸡巴乱猜了。狗日的牛杀死了我爹,我杀死牛是为我爹报仇。牛是我偷的,要砍手、要砍头,随你们的便。我把我家的牛牵来了,牵来赔人家,从今以后我要再听你乱骂一句,我撕烂你的嘴巴。大哥你不要生气,我从明天起进山打獐子,打到獐子取麝香,卖了麝香买牛还你!”
说完皱着眉头,不是嫌听众反应不激烈,而嫌自己说得太多了。
“噢,吔!”罗品声音尖细地叫唤着,大家都以为她要来一串精彩的指天戳地的咒骂。但她只叫唤了一声,就不再出声了,月亮坑仍然寂静。罗品晕倒了。所有人这才回到人间,手忙脚乱,咿哩哇啦。掐人中的人用力太大,把罗品掐叫唤起来,上嘴唇差不多都掐破掐出血了。她醒过来后,感觉还不能完全清醒,还很糊涂,于是假装站不稳,故意叽里咕噜。郑少财忙安排人背她回家,叫几个妇女一起回去好好服侍。
众人都松了口气,大事总算告一段落。陈绍种走到郑少财和杨贤普等人面前,严肃地说,陈绍冒偷了牛,要砍手他决不阻拦。他在心里换算过了,他们不会砍兄弟的手,但一点不惩罚是不行的,至少要杀杀他半截大爷的威风,以便他早点成人。
在此之前,罗景朝和郑少财、杨贤普、陈灯国、陈绍元商量过了,认为抓到偷牛贼,就得按规矩办。同时却在心里想,这个盗牛贼是抓不住的,这事只有等时间慢慢平息。陈灯国拿老头子开玩笑时,他们更是这么想的。陈绍冒主动站出来,反倒把他们逼到墙角,刚才的想法一下显得很遥远。他们说,陈绍冒不是偷牛,因为他没把牛牵回家,也没牵到别处去。即使偷牛,也是为了给父亲报仇。为父亲报仇是孝子。砍掉孝子的手,这谁也不敢下手。陈绍种说,不砍手也要打板子,不惩罚说不过去。这时,所有的人突然激动起来。
刚才来月亮坑,青壮年只顾往月亮坑跑,老年人则想到顺便把牛牵出来,虽然没什么可啃的,牵出来遛遛,让它们在树上擦擦老皮,在土坎上磨磨角,这可以让它们少生病。现在,陈绍冒的牛一下挣脱,朝其中一头母牛跑了过去。直到它爬到母牛背上,陈绍冒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很生气,水牛在今天这种气氛下做这种事,他觉得非常丢脸,他非常生气。他大骂着,朝这两头牛奔跑过去。母牛是陈灯银家的。陈绍冒手提标枪,陈灯银不知道他要打哪头牛,他紧张地朝他喊:“绍冒你这龟儿子,打不得哈。”他是老辈子,张口就骂。陈绍冒没想到要打陈灯银的牛,他只想打自己家这个“没出息的烂牛”,陈灯银的话让他慢了下来,正在交配的牛是打不得的。但他的气还没消。陈绍元大声地,不无戏谑地吼道:“陈绍冒,你家的牛现在已经是罗品家的哟,你要打就是打罗品的牛了哈。”
陈绍冒像失去目标的猎狗一样,刹住双脚,有点不知所措。
月亮坑顿时暴发出笑声,把大坑填得满满的。
杨贤普一本正经地问:“牛绳还没交到罗品手里,陈灯银的黄豆应该给谁呀?一家一半?”
牛在买卖时,要把牛绳交到对方手里,才算正式成交。而水牯每配一次种,母牛的主人要以一升黄豆作为酬谢。于是笑声再次响起。有了刚才的爆笑作铺垫,现在不怎么好笑的话也会发笑。只有陈绍种笑不出来。这么大一头牛,陈绍冒说赔就赔出去了,岂有此理,他也不问问我这个当大哥的!
刚才说要惩罚一下陈绍冒不是真的,现在变成真的了。或许,真应该砍掉他的手。
作者简介:冉正万,男,生于1967年。发表、出版过长篇小说《银鱼来》《天眼》《洗骨记》等六部,出版有中短篇小说《苍老的指甲和宵遁的猫》等四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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