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驿-采芹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一

    采芹是她的母亲改嫁到清溪驿来的时候带来的,采芹来的时候才五岁。五岁的采芹在家里得不到半点的温暖,亲娘不喜欢她,继父也不喜欢她,采芹在外面更是受尽屈辱和白眼,随娘女原本就没有地位,而她,受尽屈辱和白眼还另有原因——她很丑。她的脖子伸不起来,也扭不动,一片巴掌大的疤痕从胸口伸上来,紧紧地连着她的脖子和下巴,那张原本就很窄很小的脸面也被紧紧地扯住,形成了几道深深的沟纹,鼻子是歪的,牙齿全都露在外面。采芹的母亲说,采芹三岁的时候把摆在桌子上的一壶刚刚烧开的水打翻了,开水从脖子上灌下来,采芹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采芹年纪虽小,却知道害羞,常年用衣裳把脸面和脖子紧紧地裹住,只露出两个大大的黑白分明的眼睛。只是,她越是这样,就让村里的孩子越是好奇,说她的肚子也烫得像是火烧的牛肉一样。不知是谁第一个发现采芹向天上仰望的时候头是抬不起来的,于是,就经常有人恶作剧地大声叫喊:“看,飞机,飞机。”大家就都随着那个恶作剧的孩子的指点,仰着脖子向天空张望。

    采芹也不例外,她也想看看从天上飞过的飞机。在偏僻的清溪驿,人们看汽车都要走十多里路到镇子上去才看得到,飞机是个什么样子,谁知道啊。采芹好奇地向天空张望,可是,她的头抬不起来,也扭不动,只得把整个的身子都向后面仰着,随着那个孩子的手势,她的整个身子也向后面仰去。突然,那个恶作剧的孩子把手向那边一指,说:“飞机飞到那边去了,飞机飞到那边去了。”

    这时,人们听见扑通一声响,采芹已经摔倒在地上了,她来不及转过身子,当然只有摔倒啊。一声哄笑从人群中响起,采芹这时才知道她上当了。

    人的天性就是好奇,尽管采芹心里牢牢地记着人们总爱拿她的缺陷开玩笑,再不要上当。可是,当她再一次听到说飞机飞机的时候,她又不自觉地把身子向后面仰去,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天空中搜寻着飞机,直到整个的身子都仰了过去,直到扑通的一声摔倒。

    不知道是哪一天,采芹端着一盆衣服下溪去洗,一群孩子拦住了她,中间一个比她高许多的男孩伸过手来抓住了她的衣领,说:“采芹,都说你的胸口也跟你的脖子一样被烫成一块牛肉疤了,让我们看看是不是。”

    采芹的脸羞得像烧红的虾公,女孩子的胸口怎么能让男孩子看呢。她拼命挣扎,只是,她没有办法挣脱一群一齐扑上来的孩子,眼看那些恶作剧的孩子就要得手了。可是,就在这个时候,那几个撕扯衣服的孩子突然就倒下了,扯她衣服的手也松开了。原来,一个孩子从后面冲上来,他是拼命了,几个孩子也打不过他,那些打不过他的孩子就拼命地叫喊着:“一杆枪,一杆枪。”过后就没命地逃跑了。

    采芹勾头整理着被撕烂的衣服,她听到一个声音说:“往后谁要欺负你,我就跟谁拼命。”

    采芹抬起头,这时她才发现,一个比她高不了多少的男孩站在她面前,他有一只眼睛是灰色的,没有别人那样的黑眼仁。采芹心想,怪不得刚才那些欺负她的孩子都叫他一杆枪,原来他的一只眼睛瞎了。她感激地看着他,问:“你也是清溪驿人?”

    “是的,我就住在清溪桥的那边。”

    “我来清溪驿几年了,怎么没有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和生,平时,我在家里带弟弟妹妹,很少出来。”

    采芹心想他一定是担心他们叫他一杆枪,才不敢出门的。她还想跟他说什么,可是,他却走了,走老远,还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让采芹没有想到的,过后的很多次,当村里的孩子欺负她的时候,和生都会及时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好多次,和生还被一群孩子打得头破血流,但他仍然毫不畏惧地保护她,真让她感激不尽。

    二

    人们用自己手中的酸甜苦辣编织着一天一天的日子。冬去了,春来了。冬天有冬天的可看处,春天有春天的花香鸟语,清溪水照样潺潺地流淌,姑娘媳妇们照样到古驿道旁那块娘娘石上坐。只有采芹不一样,采芹也长成了大姑娘,但采芹的相貌也越来越难看了,脖子上的疤痕似乎是越来越大了,也似乎越扯越紧了,那张脸就变得像一条老了的丝瓜,鼻子歪着,眼睛也闭不拢了。

    采芹的母亲跟她后来的男人又连着生了两个儿子,采芹除了得不到父母的爱,她在家里还成了做活儿的机器,要带弟弟,要做家务,整天累得两脚不沾地,可是,她得到了什么呢,她什么都没有得到,吃饭是弟弟们吃剩下的,衣服是补丁连着补丁,看着村里的姑娘们穿红着绿,欢歌笑语,她的泪水只能往肚里流。

    有时,采芹在溪里洗衣服的时候,偶然会见着和生,和生在溪对面洗犁铧,或是在溪对岸挑水,采芹知道他是有意到溪边来的。和生这个时候也长成了大小伙子,高高的个子,直直的腰板,只是,他的那只瞎了的眼睛已经深深地陷了下去,像一个洞球坑。

    “采芹,这些日子还好吗?”

    和生每次总是这样地问采芹。采芹勾着头,她的头原本就抬不起来,她说:“有什么好不好,就这样过啊。”采芹这样说的时候,眼里就有泪水在晃动。

    “我听说了,你那脖子是能做手术的。做了手术,头就能抬起来了。”

    “我也问过了。可是,没钱啊。”采芹这样说的时候,泪水就成沟儿地流。

    和生再没有说话,扛着犁铧走了。

    从那次以后,采芹再没有见到和生了,采芹心想,是不是每次她到溪边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呢?于是,采芹到溪边来的次数就多了起来,哪怕只有一件脏衣服,她也会拿到溪里来洗,因为这,她的母亲还责骂过她,说她是不是想偷懒。可是,采芹还是找着事儿到溪边来。但她一直没有见着和生。

    后来,采芹终于知道了,和生已经到城里打工去了。采芹心想,他只有一只眼睛,能做什么活呢,做活的时候是不是有安全问题呢。不知道怎么的,从那以后采芹的心里总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还有一种隐隐的牵挂。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一年两年过去了,采芹一直没有听说和生回来过,直到第三年的时候,和生突然回来了。和生回来之后他就来到采芹的家里,这个时候,采芹带大的两个弟弟都到城里打工去了,母亲和继父的身体都很好,吃得做得,两个儿子还经常往家里寄钱,他们的日子过得很是滋润。

    看见和生,采芹的眼圈儿有点湿,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采芹的母亲问道:“和生你到城里打工去的嘛,什么时候回来了?”

    “刚回来。”

    “你来我们家有事?”

    “叔叔婶婶,我想跟你们商量一件事情,我要把采芹带到城里医院去做整容手术。”

    采芹的母亲和继父都感到十分的意外:“做整容手术,那要很多钱的。”

    “钱不用你们管,我已经准备好了。”

    “你为什么要带她去做手术呢?”

    “采芹今后的日子还很长的啊,做了整容手术,她就跟别人一样了。”

    “你自己怎么不做做手术呢,你那眼睛多难看。”

    “我这眼睛是先天的,没办法做手术了。”

    采芹的母亲说:“采芹已经长大了,你问她自己,她要愿意,你就带她去吧。”

    和生对采芹说:“医院我已经联系好了,医生说像你这样的手术是能做的。”

    采芹的母亲说:“做手术要多长时间。”

    “医生说,也就一个月时间,采芹就可以回来,不耽误家里做活儿。”

    采芹的母亲说:“不急,把手术做好了就回来。”

    采芹跟着和生离开了清溪驿,采芹说:“两个弟弟都大了,我在那个家里成累赘了。”采芹这样说的时候眼泪又出来了。

    和生说:“真要这样,做过手术之后,你就在外面打工别回去了。”

    采芹问道:“这几年你在哪里打工,挣了钱,为什么不找个嫂嫂,要给我整容做什么?”

    和生说:“我这个样子,好的姑娘看不上我,差的姑娘我又看不上。还不如给你整整容,让你像正常的姑娘一样,也算我做了一件好事。”和生顿了顿,说,“这几年我在省城一家大医院做清洁工,跟医院的医生熟了,我就把你的情况说给他们听,他们说,这样的情况做做手术就好了,不过要一大笔钱,我说这三年来的工资我都攒着没有用,他们问那个名叫采芹的人是你什么人,我说是我妹,我这辈子没有别的愿望,就希望给我妹做做整容手术,让她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他们被我的话感动了,说三万块钱以外的钱他们就不收了,也算做一件好事吧。我高兴极了,就回来叫你了。”

    采芹的眼泪又出来了,说:“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采芹跟着和生来到省城医院,医院的专家认真做了检查,说:“这手术不像和生说的那么复杂,做一下修复手术就行了,要是希望少一点疤痕,再植一块皮就更好了。”专家过后说,“农村的条件落后啊,三岁就烫了,居然到这时候才做手术。要是当时就做手术,脖子上的疤痕都看不到的。”

    和生问:“植皮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从别的地方割一块皮下来,贴在脖子上,脖子上就看不见多少疤痕了。”

    和生说:“那就割我身上的皮吧。”

    采芹和和生做了一些准备工作,几天之后双双被推进了手术室。医生从和生的大腿上割下了一块皮。和生说:“只要我妹脖子上的疤痕少一些,你把我身上的皮割多点吧。”

    医生笑说:“用多少就割多少,割那么多有什么用呢。”

    和生躺在隔离室,他真的着急呀,他不知道采芹的手术做得成功不成功。几天之后,和生终于从隔离室出来了,可是,采芹还躺在病床上的,她的手术大,不像和生那样几天就能恢复健康。她的脖子和脸全都用纱布缠裹着,只露出眼睛和嘴巴来。

    那些日子,和生寸步不离地守候在采芹身边,采芹躺在病床上,却是一副忧郁的样子,和生问她:“你怎么不高兴呢?”

    采芹说:“从你哪里割下的皮补在我的脖子上的?”

    和生说:“从我大腿上割下来的皮。医生说,只有大腿上的皮才好补一些。”

    采芹说:“让我看看,你大腿上留下了多大的疤痕。”

    和生说:“医生说了,我年轻,疤痕慢慢会长拢的,过几年就看不见疤痕了。”

    这时,采芹的脸上又布上了忧郁:“不知道手术后会是个什么样子?”

    和生安慰道:“医生说了,手术非常成功。”

    “非常成功又是个什么样子呢?”

    和生就不作声了,他也不知道非常成功是个什么样子,他说:“医院对我们好啊,给你做手术的是一位老专家。平时他只是在旁边动动嘴,动刀子的都是他的学生,这次是他自己主刀。他说手术非常成功就肯定不错的。”

    采芹的眼神里全是企盼和向往,她说:“我要是能像正常人那样转动脖子就好了。”

    和生知道她这么多年来受尽了屈辱,真要像正常人那样能转动脖子,他也会替她高兴的。他说:“但愿吧,不管怎么说,做手术总比不做手术好啊。”

    采芹在病床上躺了半个月,和生也小心地侍候了她半个月。那天早晨,那位给采芹做手术的老专家来到病房,对采芹说:“走,我给你拆线去。”

    采芹那个高兴啊,跟着老专家走进了手术室,这时,她的心里又忐忑不安起来,老专家把脸上和脖子上的纱布拆开的时候,自己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老大一阵,手术室的门打开了,和生看见,首先出来的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姑娘,这个姑娘着一身白色病服,身材高挑,白里透红的瓜子脸,青青的眉睫,两眼水汪汪的。她的后面跟着那位老专家。和生的脑壳有些眩晕,刚才进去的明明是那位老专家和采芹,怎么采芹没有出来,出来的却是另一位姑娘呢?

    “和生哥,你不认识我了,我是采芹啊。”那个漂亮姑娘一声哭喊,张开双手就把和生抱住了。

    和生还是像做梦一样,喃喃道:“你就是采芹,你怎么变得这样漂亮了?”

    老专家说:“采芹只是烫着了脖子,当时没有护理好,脖子上的疤痕跟下巴连在一起,紧绷绷的,把脸面也拉扯得不像样子了,鼻子歪了,眼睛闭不拢了,把脖子上的疤痕割掉,再补上一块皮,脖子和脸面当然就都恢复原来的样子了啊。”

    采芹早就泪流满面了,连连地说:“世上还是好人多啊,感谢医院的领导,感谢这位老专家,还要感谢和生哥啊。”

    和生说:“这样就好了,往后你就可以跟别的姑娘一样追求幸福的生活了。”

    这时,老专家才知道采芹并不是和生的亲妹,他只是出于同情,做的一件好事。老专家的眼睛也湿了,一声长叹:“这样的事情我是第一次遇到啊。”

    那天,和生结账的时候,医院给他退了一万块钱,和生问:“做手术只要两万?”

    结账的人员说:“医院给你们减了一半。只收你们半费。”

    和生问:“为什么呢?”

    “这要问你们自己啊。”

    和生连着说了几声谢谢。他把剩下的钱递给采芹说:“这些钱你拿着,在城里打工也好,回家也好,总要钱用的。”

    采芹说:“我们回家吧。”

    和生说:“你要回去,我送你去车站,我还是在这里打工算了。”

    采芹说:“我们一块回去。我们回去就结婚。”采芹顿了顿,说,“我想好了,清溪驿一百多户人家,连一个小店子都没有,买个针头线脑都要去镇子上,太不方便了。”

    采芹后面说的话和生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连连地摇头说:“不行的,你这样漂亮,怎么跟我这个一杆枪结婚。”

    采芹就不管不顾地搂抱着他连连地摇晃着,泪水成沟儿地流淌:“没有你,哪有我的今天。人嘛,外表漂亮固然重要,心灵的美丽却是用黄金都换不来的。”

    和生说:“我们一块生活,别人会笑话你的。”

    “我们过自己的日子,为什么要听别人说什么呢。”

    三

    采芹和和生回到清溪驿的时候,人们都不认识采芹了,还以为和生从外面带了个女人回来呢,他这样一杆枪,怎么会带这样一个绝色佳人回来。和生说:“她是采芹。”

    人们眼睛盯着采芹,过后就摇了摇头,说:“不可能,采芹什么样子,翘着屁股看飞机啊。”

    采芹的眼泪就出来了,说:“没有和生哥,我这一辈子都是个挨人白眼的灰姑娘啊。”

    人们的眼睛就瞪圆了,还真是采芹说话的声音:“真的没有想到,采芹原来是个美人儿。”

    和生对采芹说:“你先回你家去吧。”

    采芹说:“还是先到你家去。”说着,采芹自己前面走了,她知道和生的屋在哪里。

    和生说:“你要让你爹娘知道你做手术回来了啊。另外,你还得征求一下你娘你继父的意见。婚姻大事,还得两位老人做主。”

    采芹说:“我会对他们说的,但不是现在,而是以后。婚姻大事,我自己做主。”

    和生的父母早就去世了,和生也没有兄弟姐妹,采芹和和生请了几个木工,用了十多天的时间把那栋旧木屋从清溪那边搬到古驿道旁边,做了几个货架,从镇子上进了许多的日用百货,就开始了他们新的生活。他们也不想在这上面赚很多的钱,乡亲乡邻,大家图个方便罢了。他们店子的生意就格外得好,清溪驿一百多户人家的油盐肥皂,针头线脑,日用百货就不用到镇子上去买了。再后来,清溪驿的农药化肥,良种生资全都由他们的店子承担下来,方便了大家,他们也挣得了不少的钱。

    第二年,采芹生了一个漂亮的女儿。有时,采芹会当着人们的面,把丰满的奶子从衣裳里面掏出来,往女儿嘴里塞,人们只觉得眼前一片白皙,过后就在心里想,先前都说采芹的胸口跟她的脖子一样,全是牛肉疤子,现在看来,不是的嘛。

    采芹和和生把采芹的母亲接来带外孙。采芹的母亲总是觉得对不起采芹,把外孙也就当成了心肝宝贝。常常,带着外孙坐在门前的娘娘石上,跟外孙说一些清溪驿流传的故事,说一些娘娘石的故事。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