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哭了，连毛夏也哭了。即使把卡克重新放回森林里，它能不能活下来，我们无法知道。
玛鲁神灵说过，有了人，万物的劫难就到了。
我哭了，泪水在脸上肆意地流淌。卡克哀伤地看着我，一种认命的悲戚在它的眼睛里暗淡地闪了一下。又闪了一下，然后，它疲倦地闭上眼睛。
我突然跑到毛夏身边，抢过他手里的铁锯，拼命地锯锉粗大的铁条。只要我能锯下三条铁条，玛鲁神灵，卡克就有希望啦。
毛夏看着我发疯，他不想拦住我。一个孩子发疯了，谁也拦不住，除非让他死去。孩子不怕死。对于死，他没有成人的恐惧。死亡是空洞的威胁。比如孩子怕水、怕蚊子、怕闪电、怕雷鸣。可是今天，我什么都不怕。
锯在我手里飞快地锉来锉去。我在心里一个劲儿地祈祷玛鲁神灵保护我，阿隆神保佑我，舍卧克神保佑我，乌麦神保佑我；我是孩子，你保佑孩子吧。
来吧，乌麦神，拍着的神奇的翅膀飞到我肩膀吧。给我力量，神奇的力量。
乌麦神！
也许我脑袋发热，出现了幻觉。卡克的腰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它的毛发原来是湿粘地垂下去，就像冬季的枯草倒向大地。现在，它全身的毛发开始缓慢地支棱起来。
难道它也接受了神力吗？
一根粗粗的铁条快被锯断了。锯条在我手里欢快地锉着。我高兴极了，想起巴莎奶奶唱的那首歌：
来呀，太阳；来呀，月亮。来呀，太阳，来呀，月亮……
她就唱这么一句，没完没了地唱。现在我知道啦，巴莎奶奶唱歌时肯定干活，干活时肯定唱歌。就这么回事。
歌声被扼住了，木房子里真静呀，比死还寂静。毛夏端起枪，对着门口出现的三个男人，他们也端着枪，满脸凶相。
他们的枪是短家伙，我脑子里刚闪过这个念头，毛夏叔叔就朝那个想奔我过来的家伙开了一枪，子弹从他脚下穿过，让他定在原地。
放了它，毛夏挥挥手中的枪对那三个男人说，放了它！
我开始害怕了。看得出来，毛夏不是他们的对手。毛夏叔叔，他个子太矮了。我怎么没发现这一点，他太矮了。他对面的三个男人，长得很粗壮，脸上带着一股凶劲儿。
爸爸告诫过我，一些来路不明的人，是杀人的罪犯，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包括抽卡克的胆汁。
一遍遍地抽它的胆汁！
其中有一个人放下枪，说：把铁条弄断，那个熊跑出来，能把咱们都咬死。
它跑不动啦，毛夏叔叔发狠地说，你们这群该死的家伙，要么杀掉它，要么被它杀死，别折磨它！他挥挥手中的枪，一点也不让步。
另一个人有点胆怯，用商量的口吻说：公家收熊胆，我们不是乱来的人。兄弟，你别发火，我们都不容易。
我不管你们从哪儿来，毛夏叔叔说，找人把熊抬到林子里，剩下的事我处理。这熊快死了，被你们折磨得快死了！
要么杀了它，要么它杀死你们。毛夏叔叔说，这是鄂伦春人的规矩。谁来了都该了解，我不管公家的事。
枪响起来。我看见毛夏叔叔慢慢地倒下去，我看见那个一直沉默不语，阴沉着脸的男人捂住胳膊，那儿流出了血，我看见自己飞快地跑到那个男人面前，用铁锯砸他的脸，他的脸皮划开一个口子，马上流了血。接着响了一枪，我看见自己跳一下，狠狠地摔倒在地上，前胸流出鲜血。
无数的星星在我眼前闪动、飞舞。我的头真沉，直往地面垂下。我的胸口被一块看不见的石头压住。我喘不上气，妈妈，我喘不上气。
毛夏叔叔开了一枪，打在那个俯下身瞅着我的男人胸口。他倒下去，慢慢跪在我面前，好像正在祈祷，但是已经晚了。我吃力地朝毛夏叔叔望去，他一动不动，他的衣服被血染得鲜红，我从来没见过那么红那么多的鲜血。
在我阖闭上眼睛之前，我听见卡克在铁笼子里发出震天动地的怒吼。有什么东西被震垮了，发出坍塌的巨大响动。天被撕裂了，地被撕裂了，一股来历不明的风突然朝这个方向旋转过来，巨大的旋风卷得高高地，朝这边推过来，推过来。
我阖上了眼睛，两行眼泪流在冰凉的脸上。
卡克，它怒吼着，用双手抓住自己的前胸。那个地方散发着恶臭，那个地方的肉正在腐烂，那个地方扎了无数个针眼，从里面流出了污浊的浓水。
卡克，它怒吼着，用双手抓住自己的前胸撕扯着。
它的前胸被撕开，即使我已经闭上眼睛也看得见。
卡克，它的内脏裸露出来。
卡克，你不想活下去了。
卡克，我们走吧。
卡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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