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云觉得在专案组的日子就像过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年。年不能天天过,最多过了正月十五,又要回到平常的生活中。但人回到平常中,却不能阻挡他对专案组的日子的怀念和渴望。那是紧张的、充满挑战和悬念的、昼夜不分的日子,那是逼得人绞尽脑汁的、最大限度发挥聪明才智的、永远不知足的日子,那是必须要胜利但也允许失败的日子。这些日子轰轰隆隆地来,以为会源源不断,却忽然就离他而去。现实在他眼中处处不习惯,觉得到处都是散漫、随便、平淡、平庸。但他也就是不习惯而已,除此之外能有什么办法?有一段时间他想在暗地里努力,尽量使自己与众不同,好像更像一个训练有素、身手不凡、纪律严明的警察。然而,他的努力在大家的散漫、随便、平淡、平庸中显得很生硬,就像外出归来的人不合时宜地穿了一身盔甲。他只好使自己松弛下来。人一松弛。力量首先掉到脚后跟,走路拖拖拉拉,接着精神坠到屁股下面,连呼吸都发软。
有空的时候,蔡云会来到外贸大厦不远的地方,望着半途而废的高楼出神。外贸大厦没建成,就有两人被抓,两人摔死,又有两个人莫名其妙地被杀,这栋楼就有些让人看不懂了,比较一致的说法是这栋楼建在乱坟滩上,风水不好,因此一直荒在这里。也有些人不管风水,比如恋爱还没有谈出名堂的青年,会在晚上手拉手摸进去,借黑搞出一些实质性的进展,再昏头晕脑地摸出来。比如一些盲流会把这里当落脚点,有时窗子里居然会冒出炊烟。
“里面不会再有杀人犯了。”老刘说。他每天在中午前帮老伴看小卖部,让老伴回去做饭烧菜。他退休之后虽然还穿警服,但已和退休老人没有两样。
蔡云问:“为什么?”
“一个弹洞不会钻进两颗子弹。”像老太太一样慈祥的老刘说了一句富有哲理的话。
蔡云朝老刘笑笑,闷声不响地离开外贸大厦,回到日常生活中的派出所。有时候他会想,马强在什么地方呢?他甚至会在上下班的时候抬头注意某一栋高楼,马强说不定正悬在半空。但马强如同从这座城市消失了一般,杳无音信。
有一天午后,毒阳当空,天气异常闷热,路上连行人都难见到,李大妈也关门打烊到派出所里享受空调里吹的冷气。这种时候一般是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的,大家放心大胆地午睡。蔡云让自己横在两张椅子上,闭目养神。这时候电话铃响了。他在第一时间接过电话,生怕讨厌的铃声把大家吵醒。
“是蔡警官吗?”电话那头有人憋着嗓门说。
蔡云笑了一下:“是你。你在哪里?”
“我在《大都市晚报》。”马强说。
蔡云说不清为什么心一荡:“你调到《大都市晚报》啦?”
“没有。”马强说,“我是被邀请到晚报做客的。”
蔡云用劲想了想,想不出马强有什么理由会有这个待遇。他问:“你怎么样?现在好吗?”
“一别快十天了。别来无恙?”马强说。
蔡云憋不住想笑,马强在晚报,说话都带一点文化了。他说:“还好。”
“那我就放心了。”马强放肆而有节制地笑了,“蔡警官,有空给我打电话。”
蔡云一愣,觉得马强有些反客为主,或者是故意在别人面前炫耀。他不知道马强的电话号码,也不会有什么事去找马强。他想严肃地说马强几句,可马强已经将电话挂了。他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心想,你马强在《大都市晚报》,我还在《人民日报》呢。
其实马强真的在《大都市晚报》社会新闻部做客。他今天和夏军辉、赵小亚清洗十八层的新世界大厦,而《大都市晚报》租了新世界大厦的一层至十层。他整个白天几乎都悬在空中。他了解这座城市、国家和世界的渠道主要是《大都市晚报》,《大都市晚报》告诉了他想知道的任何事情。而且他搞过宣传,搞宣传的人最大的快乐就是有稿件被报社选用,只是他没有稿件被用过,以前都是科长和报社联系。他写通稿,署名是科长,科长拿到几元、十几元的稿费后就压在玻璃板下,年终的时候买瓜子和话梅请大家。毫不夸张地说,他对报社记者和编辑充满了崇敬,对报社工作充满了向往。因此,他清洗到第十层的时候,心里一阵激动,就像涉世未深的中学生看见了崇拜的歌星。他看见一间大办公室被半人高的挡板隔成许多小空间,小空间既自成一体,又互相沟通。每个小空间都有灰白色的办公桌、黑色的转椅,桌上有电脑和电话。人就在小空间里工作,工作的内容就是喝水,打电话,看书报,在电脑上打字或者划线条,有人还在电脑上看碟片。因为开着空调,里面的人都穿戴整齐,一些怕冷的女同志还在肩上披一件毛衣。报社原来是这样的。他搞宣传的时候对报社一无所知,他退出宣传队伍后却对报社一目了然。生活真是有意思,生活总是要捉弄人,让人哭笑不得。毒日的光芒像烧红了的针一样刺在他身上,他浑身火辣辣地疼,汗从头向下,流过脊背和前胸,再顺着双腿往下滴。他看不到自己,但看到身影被阳光打在深蓝色的玻璃上,一点不像矫健的鹰。“哇噻——”社会新闻部的一个姑娘正在修指甲,一抬头看见鹰一样的马强,先是吃惊地睁大眼睛,接着吓得跳了起来,然后发出赞叹的叫声。她的叫声带动了大家,大家纷纷拥到窗口,隔着玻璃看马强,还和马强做着手势。报社虽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还知秘闻轶事,但编辑的工作按部就班,平平淡淡,女同志渐渐弱不禁风,从早到晚手脚心都是冷冷的,而男同志渐渐向女性化发展,喉结似乎都要消失了。马强从天而降、不约而至,让他们像吃惯了家常便饭后突然面对生猛海鲜一样兴奋。
修指甲的姑娘打开窗子说:“哎,进来凉快凉快吧。”
马强摇摇头,但鬼使神差似的脚尖在墙上一点,双腿一缩踩到窗台上。修指甲的姑娘一拉,他就进了办公室,仿佛破窗而入。冷气立即收紧他的皮肤,汗顿时就干了。在一群白皙得有些过分的人当中,古铜色的他显得异常健康。他喝了他们递过来的可乐,接过他们递给他的毛巾,修指甲的姑娘还给他冲了一杯咖啡。
“我原来在外企工作,”马强说,“可我辞职了。”
修指甲的姑娘问:“为什么?为什么辞了?”
“我喜欢这种冒险的职业。”马强说。
修指甲的姑娘说:“哇噻!”
“我可以打一个电话吗?”马强有礼貌地说,“我在公安局有一个朋友。”
修指甲的姑娘热情地说:“可以可以。”
马强给蔡云打了一个电话。他还想再呆一会儿,呆在这里,人都高了。但他感觉到呆不下去,男同志的目光开始射出敌意。男同志有知识,有令人羡慕的职业,但他有勇敢,有意志,有健康,而且富有诗意,这个不速之客把他们比下去了,办公室的女同志,没有把他当成一个高楼清洗工,至少是把他当成了从事勇敢者运动的人。在她们眼中,他不是从上面吊下来的,而是从某个地方飞来的。大家的路在地上,他的路在空中,他可以鹰击长空,自由翱翔,连他身上的汗味都成了太阳的气息。没有钱的女人考虑的是物质和现实,有钱的女人向往的是精神和浪漫。马强面前的女同志不多不少都有些钱,不多不少都有些钱的女同志格外把自己当人看,她们的眼中似乎隐含着请求,希望他带她们一起飞翔。马强感觉到,男同志的目光渐渐像扫帚了。赵小亚在楼顶拉绳子,他许久没有动静,向下看他似乎消失了,以为他出了什么事。他马上明白自己的身份,知道混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尴尬地笑笑,打开窗子钻了出去。
“我原来在外企工作,可我辞职了。”马强想起自己说的话,禁不住笑了起来。这辈子也许只这一次经过这里,他没有什么好心虚的。那杯咖啡喝得他嘴里甜腻腻的,缺少盐分的胃也因为多进了糖分而不舒服。但他的心情很好,修指甲的姑娘像影子一样跟着他。他脚尖轻轻地一点,让自己荡起来,荡起来的时候感觉就像是在飞。
傍晚下班的时候,蔡云路过《大都市晚报》。他突然想起马强的电话,抬头看看新世界大厦。太阳大概正在远处西下,一缕缕云霞飞过天空。马强就在这样的背景下悬在墙外。他处的位置很高,这使他更像一只巨大的蜘蛛。他渐渐往下了,人越来越大,可以看到他有节奏地挥动着清洗刷,那样子不像是清洗大楼,倒像是在一幅巨大的宣纸前挥毫的书法家。他还像一只搏击苍穹的鹰,穿云破雾,不远万里归来,正在悬崖绝壁上筑巢。蔡云从来没有像这样注视过人或物,看得痴痴迷迷的,眼睛都模糊了。
几个放学的小学生仰着头指指戳戳,满脸都是崇拜英雄的神情。
“警察叔叔,”一个小学生拉拉蔡云说,“你以为他是飞檐走壁的汪洋大盗吗?”
其他几个小学生都紧张地看着蔡云。蔡云知道他们在等他犯错误,错误一出,他们就会立即纠正他。他想了想,还是故意说:“最近是有一些高楼大厦被盗的案子。”
“不对!”
“他是高楼清洗工。”
“他叫‘蜘蛛人’!”
“……”
小学生们欢快地七嘴八舌。警察如他们所料判断错误,已经让他们非常开心,而纠正一个警察的看法,机会更是难得。他们互相追逐着远去,消失在茫茫人群中。孩子们对身边的警察不感兴趣,而且引诱警察出错,惟恐警察不出错,却崇拜一个上不挨天下不着地的高楼清洗工,一个曾经被罪犯吓得魂飞魄散的马强。蔡云觉得真是不可思议,但有什么办法呢?一个警察如果不露两手,就和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在没有英雄的时代,一点英雄气概都会让人顶礼膜拜,就像如果大家都不会武功,一个能翻两个跟头的人也会让人觉得是武林世家。他想起同学谷超、申建国和辛德明,他们也许又有事迹了,而他没有。如果一定要他说有一点,也难以启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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