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集-任何主义都与你无关——致姚振函的信谈《感觉的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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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呼朋友的名字,就如童年时的高粱林里或收获过的田野上呼唤伙伴的那种叫法,加上“先生”、“同志”、“诗发”,“兄”之类的字就喊不出声来。我这么解释,想来你一定能更真切地理解吧?我非常后悔,没有到野三坡去谈论你的诗。本来是决定要去的。临走的那天感到头晕,老伴儿担心血压高,出什么问题。那时,我已仔细读了你的这本《感觉的平原》。真有走在大平原上的那种感觉。没有视觉的或心灵上的任何障碍,获得了真正的空旷的境界(我在一首长诗里苦苦寻觅过这个惠特曼和里尔克一生寻求的命运的故乡)。许多感觉(感触)是自然地生发出来,呼喊出来的。不是边读边思考出来的逻辑性的语词,连感悟都来不及,是直接的心灵的交流。读了你这些极大平原天性流动的空灵语盲,感触报畅快,每个词语。每行诗。都抚慰着我的敏感的(生命的)呼吸孔道。谢谢你的这些诗。是的,读这些诗(不是某一首诗),如前面说的,有立在或行走在平原上的无拘无束、无边无际的大感觉。每首小诗里都因浸透平原的性格而流盛出太的气息。进入这个境域,我想作者不知道经历过多么艰难的跋涉与思考。才回归到生他养他的这片生命和诗的犬平原净界。也不能仅仅看作是回归故多故土,而是进入了一个比故土更广阔的另一个在平原。这个大平原,是姚振函的大平原,它不是与河南、山东、山西相毗连。在我感觉,是与史蒂文斯、狄兰·托马斯这些极远诗人开拓创造的境地相通。至今我有这个感觉。诗集的第一首诗就触动了我渴望呼喊的心灵。好久好久没有呼喊一声了。麦子熟的瞬间感觉。也十分真实。一首诗,一次爱情的显现或生成。就如麦熟一样。“麦熟一响”,几乎是突然的。这感觉,也许有人会说:这诗句,这些小感触。小情趣太平凡、平易了,但我读起来却有深意(也许连你都没有想到)。读你的诗,的确如里尔克所说,诗文激发产生出某种使读者进入创作并且超越作品的期望,引起读者的不只是近似重复的共鸣,而是引起和引爆另一首诗(与这首诗几乎无关),好诗都能有繁殖和引爆的性能。

    《什么鸟在头顶上叫》有一行很神:“它是否也在回忆我呢”这一行诗开掘的很深,是许多写乡土诗的诗人都没有领悟的天籁,比大平原还宽阔的另—个空间,情境,我以为并不是武断。你的这些小诗,语言情境都是大平原的自白,“晤,那个村子里死了人/是谁呢?多么亲切,只有生活在这首小诗的境界的乡亲们才晓得是谁死了。死了-的人是幸福的。浇水之后的庄稼汉在地边蹲着的姿态我也非常熟悉,童年时我也曾与父亲一块浇过地,旱透了的土地,如何把一滴滴水吮吸到深处,只有农民能听到土地吮吸到承时的声音。水浇避了。不仅只是水的作用,似乎还有土地的感激的泪水。你的所有这些平原上的博,决不是那些观光旅游者能写出来的,甚至不是一般人以能感悟到的。诗是另一种庄稼(这个感觉也许太实),因此,在这个世界上,这片大平原上,诗不能没有,有了诗,太平原才更是十大平原。《垄行》有很深的人生哲理。从这一端到那一端,有时要经过一个“茫然的过程”,这“茫然”不是一个平常的形容词,而是一种很深的体验。“那一墙几乎就是彼岸”,“永远熟悉永远陌生”,写诗也如此,写到最后一行最后一节,常常有这十感觉。“那水在干旱的气候里跋涉而来/一边思索,一边赶路”,也是使人敬畏的两行诗。你看,我可能也有你的那种感觉器官或神经,有时读到前几节诗,你的后一节诗与我心里的诗几乎一块出现了。

    仿佛这诗是我与你一块创作的。当然,我还想写你博里没有的一些语言。这正是你的这些诗的是性。诗为什么能把人感动得如此之深,我常常为此而流下热泪来。我有时写诗,并不是我写它。而是它自己涌现出来的。诗的语言常常是自动来的。意想不到。如我的那首《席子》的最后一行,“鹿子,不要朝这里奔跑!”是上帝向它喊叫了这一声,而不是我喊的,我听了这一声都感到惊奇。我个人写不出这一行神意的诗。这种创作体验。你或许也有。《播种》使我看到了梵高的画,而且比梵高的那十播种者还要具有神性。梵高的面面上,土块非常美,有渴望受孕的激情。读你的这类小诗,觉得你把诗的灵性注入了土地的肌肉、血藏、梦境之中了。诗使太平原第一次动情丁。这动情的姿态与景像,不是古老的,而是过去没有的纯新的诗意。海德格尔在他的文论里写到了这种审美的深邃的属于创作者的感动。我不谙什么理论,但我能感悟到一些甚至理论家都还没有淡透的地方。创作者的境域,我以为永远比理论家的天地要深远。创作不从属于理论。我是边读边写下自己的感受和感悟。你的诗集就搁在手边。看到《响晴响晴的天空》,诗流荡着空灵的心绪。平原人的感悟,城市人无法接受。“响晴”二字是古老的民间词语,我的家乡也这么呼叫晴天。我对汉语中“响晴”有我个人的奇特的感悟,就在这一瞬间,我想写一首短诗《响晴》:“走出家门,还没有抬头望一眼天,已经被海青色的声响淹没了。”颜色与声音交溶而成的和谐的境界,汉字中有不少神奇的创造。如“苍天”,天能是苍的吗?我家多把“苍”肴作灰黑之间的颜色。“苍”中有深沉的悲凉。读“苍天”非得大声地哀叹,才能把“苍”的内涵倾吐出来。一时的感悟,写这些话,不见得有什么诗意。你的诗,的确能引发我许多的遐想。信写得太长了。还可以一直写下去,就像一个人走在大平原上,走在长长的田垅上,并没有同伴,是一种自言自语。你的诗大半就是自言自语,如陈超在《平常心》文中说的那些话——无法定性的感受。也许是你的个性,也许平原的气度如此。我在你的这些诗里没有听到你唱过一声,悲的欢的都没有,也没有听到一声呼吼,有一首诗写沉闷中渴望洪水的意绪,我读完这首诗的时候,不由得长长地吼叫了一声,你为什么不吼叫一声呢?你的诗触发人去吼叫,也许正是诗的力量。我读你的诗,绝想不到诗外的东西,离开你的诗,无法评论它,什么现实主义、象征主义、超现实主义、什么后现代主义……全与你无关,它们无法管束你、剖析你。你的这些诗只属于平原,无边无际的大平原,大境界。你的这些诗,适于坐在平原上的一间小屋,一个向阳的墙角-或者与几个朋友静静地慢慢地走在田间的小路上,或者干脆坐在一片树荫里,由你(只能由你)用自己家乡的语言去吟诵。现在更懊悔没有去野三坡,听你吟诵这些诗。回头看看上面写的话。竟然没有想到分段,这大概是老年人的弱点,请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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