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集-无题谈——涉及丁玲的散文《彭德怀速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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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来不想发言,但经不往庄钟庆教授强烈而狂热的语言鼓动我。刚才几位的发言都是有讲稿的,我没有讲稿,连题目都我有。

    来北大荒是多年的心愿。五十年初,我在东北部队里呆了三年,没有机会来北大荒。丁玲同志在北大荒的风雪之中生活了十二年。我的许多文艺界的朋友在北大荒度过漫长的异常艰难的岁月。我的孩子在北大荒生产建设兵团劳动了七年。我想来看看,这里究竟是怎样一个荒凉而难以忘怀的地方。当然,现在,我知道它已经并不荒凉了。

    来的前一天,也就是十九号上午,我去看望迁入新居的艾青。北京即将举行艾青诗歌国际研讨会,我对艾青说不想参加,请他凉解。近几年,我不常走进北京诗歌界的那个不大的圈子里,更愿意来北大荒,到空旷的地方走一走,透透气。我委婉地把这种想法向艾青说了,说我要来北大荒。艾青也曾在北大荒昔度过几年,不知他听清楚了没有,艾青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牛汉。你也来看我了……”我已有两年多没见到他了,听到他这一声动情的话,我惭愧得无地自容。老年的艾青,有些寂寞。比起前几年,人显得苍老,像一棵宁静的大树。以前他讲话幽默而风趣,时时有智慧的火花进出,现在火花不多了。但是。艾青毕竟是艾青,这次短短的交谈中,他仍随随便便地讲出了许多极为深刻的富有启发的话。他谈到诗的意象与语言问题,对我很有启发,我愿意跟大家谈一谈。

    艾青说z。牛汉,不久前,我看到一首小诗,是一位台湾诗人写的,题目叫《风……》。”他说话时声音不大,我的耳朵又有些背,原谅我,诗的题目都没听清楚。他说,“这首诗很短,但朴素,纯净,没有一个字是多余的,而我们现在好多诗处处是联想,与诗无关的联想过多。”他接着说:“有一个朋友最近对他说,某某的散文写得很好,因为某某的散文中一个意象可以引出几十个联想。为什么要那么多的联想?一个就够了。真正切中意象的联想只有一个,没有第二个。有些人,写了那么多联想,却没有找到唯一的一个。”我非常同意艾青的这个观点。

    台湾诗人的这首诗,写得如此干净,朴素、飘逸,深切感动了艾青。不罗嗦,没有技巧的铺陈,没有一个不必要的联想。风是透明的,流动的。写的纯清。艾青当然是针对当前诗歌的倾向而淡的,我很受启发。这是我今天谈的第一点。

    第二点,我想谈谈丁玲的《彭德怀速写》,虽是谈的是散文,却与上面说的艾青的观点有联系。近一年来,我练习写散文,本以为散文能使心灵散一下,我被“散”字所吸引。那里知道,写散文也很累,也很艰难。可见对一个作者来说,任何一种文学体裁都不是轻松的,都不会像散步一样。最近我看了好多散文名著t包括许多外国名家的散文著作。我国五四以来的重要散文作品,大体上读了。丁玲的散文又认真看过。她的散文作品不少,但她一生创作的重点还是小说。尽管她晚年写的多是散文,但直到死,心里最熬煎她的还是那部未完成的小说。我在抗战初期就看到了她的散文《彭德怀速写》,发表在《新中华报》。最近我又把这篇短文细细地看了几遍。这篇散文很符合上面讲的艾青的那个观点,它实实在在,并没有多少联想,文字那么朴素、单纯,但是,巨大的形象是多么地清晰,撼动着读者的心灵,就像罗丹的雕塑,对吧,乍一看很粗糙,是用很大的锤子、凿子。用尽了力气凿出来的,显示出一种大自然的浑厚的魅力,给人的艺术感觉非常厚重,仿佛真有一尊岩石雕的巨像立在你的跳动的心上。这篇散文,联想几乎没有。语言全是直接来自于那个英雄的充满了性格的人的本身。

    丁玲同志是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到达陕北保安的,这篇散文大约是同年十二月写的。也就是说,她一到保安,立即到了前线。她当时的心情,我们是可以体会到的,充满了幸福与激动。

    从国统区到陕北,从魍魉世界进入光明的天地,心理上的变化有多大啊!这篇几百字的散文,收入许多选本,中学课本里也有。有人也许会说这篇小文写得并不细腻,算不上是美文。是的,表现是粗糙的,作者明明说她的创作是速写,当然是在很短暂的时间里勾勒出来的,她抓住一刹那的印像记录下当时红军前敌副总指挥彭德怀的最本质的最鲜明的形象,里里外外写活了,一个真实的人(活的岩石的巨像)活生生站在你面前。他的衣服脏兮兮的,绉巴巴,布满了风尘,看不清脸色,因为布满了许多裂口。嘴巴挺大,从他的眼神感到。成年人脸上找不到的天真和天真的顽皮。”顽皮这个词,用的多么大胆,非常朴素,质白,但又非常准确。何必用那么多美丽的文绉绉的辞藻呢?写他,正需要那些像泥土一样平凡,石头一样沉重的语言去写。这才能从文字到细节的描写,把握到这个真实的创作对像。完成一个血肉之体的艺术生命。文绉绉的一类的辞与彭德怀的气度毫无相似之处。这篇文章如果用《画梦录》的手法是可能写的。想想看,丁玲到延安后什么东西对她都是陌生的,新的,她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面对这么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她怎么下笔?丁玲毕竟具有观察人的才能与创作的敏感,她一下子就抓住了性格特点。彭德怀这个形象是丁玲文学创作历史中出现的第一个现实的英雄。她意识到来不得一点虚构与装饰,以往的创作技艺都失去作用。这风格,套用法国作家儒勒·列那尔的话:是忘记了一切风格的风格。忘记了一切文字的文学。见过丁玲的人,她给你的第一印像是,眼睛很大很亮,有穿透力,我第一次见到丁玲是在1937年深秋的太原,丁玲的眼睛给我留下难忘的印像。第二次见到她是1953年。80年代才与她接近起来。她的眼睛总是那么亮,闪烁着坚强的个性。这样的眼睛才能看清楚人的内心世界。这样风格健壮的散文,这样速写人物的敬文,这样塑造英雄的散文,当时是罕见的。朱自清的散文很美,很真挚。我一直欣赏。但是他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为命题的美文所形成的境界,虽然细腻、精致,却是一种雕琢的橱窗的图像。严格地说,这样创作方式(格式)我以为不值得提倡。《背影》才是朱自清风格的散文。这也许是我的偏见。

    最后一点,谈谈对我国散文创作的评估。丁玲的《彭德怀速写》的创作意望与语言特色,的确是非常符合艾青的见解,丁玲在这篇散文中的词语都是不可撼动的,不能调换为另一个,或增加另外的联想。是生成的文章,不是造作的文章。近五六年来,有一个问题常常来到我的脑际:近十年的小说、戏剧、诗歌、电影创作,就整体的成就而言,比二十年代三十年代四十年代有了很大突破,更不用说与五十年代相比。但唯独散文,从整体上讲,十别的不论,我觉得没有超过二十年代三十年代的散文。是不是有点武断?我是认真地全面地研究过了才这么评估的。解放以来的散文我多半不喜欢,真情步,有的枯燥无味,即使有些表面的美,也超不过《桨声灯影下的秦淮河》,因为作者不动真情,是冷漠的描绘与制作。有一些散文是老式的教案或应用文,词语是一般化的。听不出作者的心声,字字设防。生恐遘出心底的真情实感。有的戢文铺陈太多。自作多情。八十年代,有些散文随笔,写的很出色,不是冷漠的制作,是心灵的袒露,但从整体状况来看,仍然不占主导地位。二十年代,三十年代,四十年代,出了一大批优秀的散文家。鲁迅、来自清、俞平伯、周作人、刘半农、许地山、丰子恺、巴金、茅盾、老舍、丽尼等,多得不得了。四十年代,沈从文的散文也可以算一家,我个人很喜欢。数出三十个五十个不难。全国解放四十年来散文能够真正成家的有几家?课本上选的散文多是二三十年代的。

    散文落后的原因我在这里不作进一步的探讨。散文不好写,我练习写了两三年,才耀深感到不好写,我本想“散”一点,但活得很紧的人一下子难以自我橙解,获得创作的最佳心态。丁玲的《彭德怀速写》没有任何框框,毫无顾虑,否则,她哪里敢用那个“顽皮”的险词?在座的雷加散文写的朴朴实实,跟他的人一样,没有花哨的东西,看着亲切。我喜欢看的散文是,一眼看不大遗、看不到边的情境。能让你回味不尽,散文就是散文,没有模式,园的方的,用比倒尺写的,都不是真正的散文,都不是真情的散文。我任情讲了十几分钟,讲的当然有片面的地方,只供大隶参考。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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