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清晨,尖锐的汽笛声骤然响起。云南府南方郁郁葱葱的峡谷里,突然出现一台奇怪的蒸汽机车。它遍体铠甲,浑身黝黑,如同一个钢铁怪物,“吭、吭、吭”向上吐着黑烟,“哧、哧、哧”朝两旁喷着白蒙蒙的水蒸汽,朝前面撒着防滑沙,全身“嘁哩咔喳”作响,摇摇晃晃地行驶在尚未完全通车的滇越铁路上。
这是一台测试铁路线路的法式火车头,机车连着水煤车,没有挂其他车厢。狭小的司机操纵室里挤进了四个人,越南籍的司机阮寿礼,中国籍的副司机邓绍兴和司炉王麻,还有押车的法国铁路公司巡视员让·哥登。
滇南的晨雾浓得像一片白茫茫的湖,似乎抓一把就能拧得出水来。
液体似的浓雾浸泡着铁路,浸泡着山崖,蒸汽机车如同潜伏在湿漉漉的水里的潜水机械,吃力地喘息着蹒跚而行。无论锅炉怎么烧蒸汽,火车似乎都是禁止不动的,只有车窗外乳白色的“水”才是流动的,能看出丝丝缕缕的激流。
当然,大多数时候,人们眼前一片白雾茫茫,什么也看不见。
有时候,机车钻出雾面,车窗外,远远近近,就会出现一座峻峭的山峰,一湾清亮的小河,或者一大篼葱葱郁郁、枝藤缠绕的原始森林,像一幅幅浓墨重彩的中国画。
金发灰眼、满脸绒毛的让·哥登兴致勃勃地望着车外的风景,似有万端感慨,自言自语嘟嘟哝哝说了一长串法语。
司炉王麻听不懂,问:“这个法国佬说什么?咋个一脸得意洋洋的样子?”
司机阮寿礼对副司机邓绍兴将哥登的法语翻译成越南语,邓绍兴又对王麻将阮寿礼的越南语翻译成汉话:“巡视大人说,多么好的风景啊,可惜又是这么贫穷落后。日后滇越铁路通车了,火车就会给我们带来数不清的钱,喝不完的法国葡萄酒,还有我们想都想不出来的好日子呢!”
让·哥登很满意阮寿礼和邓绍兴的翻译,又咕咕噜噜地说了一通话。
阮寿礼将哥登的法语翻译成越南语,邓绍兴又将越南语翻译成汉话:“巡视大人说,伟大的法兰西!法兰西话是世界上最好听的话,像教堂的音乐。越南话拖声拖气,隆隆隆隆,干活的人才像那样说话;中国话像钉钉子,一个字钉一下,也是干活的人说的话。法兰西不单说话好听,机器制造技术也是世界上最了不得的,任何国家都赶不上。”
王麻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让·哥登耸耸肩,指指王麻,又安慰似地说了几句话。
阮寿礼将哥登的法语翻译成越南语,邓绍兴又把越南语翻译成汉话:“巡视大人说,你王麻好好的烧锅炉,侍候好这台世界上最先进的火车头,你就有钱讨老婆了。”
王麻一边用铲子往熊熊燃烧的炉膛里添煤,一边骂道:“我才不相信洋鬼子的话呢!”
让·哥登在那头瞪着一双迷惑不解的、灰蓝色的眼睛。
他不知道王麻在说什么。
邓绍兴见事不妙,急忙将王麻的话翻译成越南语,阮寿礼又把越南语翻译成法语:“王麻说,他很赞成哥登巡视大人的话。”
让·哥登听懂了,高兴地拍了拍王麻赤裸的脊背,弹了个响指。
四个人来自三个国家,彼此之间不能流畅地交谈,谁说了什么话,就只能这样传递接力棒似地相互传递。
传来传去,意思不免大相径庭。
火车头在浓雾中“嘁哩咔喳”地行进着。
让·哥登又掏出个牛皮面小本子,用铅笔在上面记了几个弯弯曲曲的符号。
一阵山风撕破浓雾,露出山崖、丛林和前方一段细细的铁路。
突然,司机室里的人发现,二百米开外,铁路上站着一群半裸的人影。他们的头上插着色彩斑斓的羽毛,脸上红红绿绿地画着表示勇猛的虎纹,腰上围着兽皮,手中拿着棍棒、弓弩、长刀、梭标、吹管等武器,用一种仇恨而惊恐不安的目光注视着前来的火车。
邓绍兴大叫一声:“停车!”
阮寿礼急忙撂了个飞闸,火车嘶叫着滑行了一段路,终于在那半裸的人群眼前停了下来。让哥登耸耸肩,嘟嘟哝哝地说了一长串话。王麻问:“他说什么?”阮寿礼用越语对邓绍兴翻译了长长的一段话,邓绍兴对王麻用汉话简单地“翻译”道:“他在骂人呢。”
说话间,铁路上的人群突然暴发出一声吼叫,弓箭飞蝗一般向机车头射来,落在排障铲上、锅炉壁上,叮当作响。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赤裸着上身,头上插着羽毛,脸上画着花纹,怪叫一声飞身上前,挥舞着长刀跳到铁路当中,“当当当当”对机车头一阵乱砍。
四个人惊惶失措,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他们不知道从哪儿冒出这群野蛮人,竟然要用刀箭来对付这台钢铁打造的火车头。
“呜——!呜——!”汽笛声越来越响,伴随着阵阵“嘁哩咔喳”、“嘁哩咔喳”奇怪的声响。一会儿,乳白色的雾气里出现一只灯笼似的白眼,目光如炬,渐渐向前逼近,脚下的地皮子也随之阵阵颤抖。
突然,黝黑的蒸汽机车顶着头灯冲破雾霭,出现在人们眼前。
这个从来没有见过的恶魔比森林里最大的大象大多了。它,浑身漆黑,没有嘴巴,没有牙齿,只有一只发着白光的眼睛和一张毫无表情的、圆桶似的脸。它,头上粗大的猗角“吭、吭、吭”地向天空吐着黑烟,脚下“哧、哧、哧”朝两边的山林喷着白雾,挟持着一种震撼力,一种排山倒海的气势,地动山摇地向着着底部落的人扑了过来。
阿呖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紧张,捏着刀柄的手心居然沁出细小的汗珠。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竟然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等待恶魔的吞噬。
“呜!呜!呜!”火车怪声怪气地嘶叫着滑行了一段路,却不再前行,停在不远处“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阿呖这才回过神来。他大吼一声:“杀死恶魔!”
铁路上的人群发出一声吼叫,弓箭飞蝗一般向火车射去,落在排障铲上、锅炉壁上,叮当作响。阿呖举着长刀冲向前去,一刀砍向恶魔奇形怪状的脚趾,只听得“当”的一声,火星四溅,恶魔却没有半点损伤。
阿呖这才知道,这庞然大物居然披了一身铁打的皮!
他跳上排障铲,挥舞长刀“当当当当”一阵乱砍乱杀,恶魔依旧“呼呼呼”地喘粗气。再砍再杀也毫无效果,阿呖飞快地跳向一旁,寻找这大家伙的致命处。
这时候,他突然发现一个灰头灰脸的人从烟雾弥漫的火车上跳了出来。
阿呖大吃一惊,大惑不解地问:“你,被恶魔吃进肚子里又活回来了?”
来人正是司炉王麻。
王麻自然听不懂阿呖的话。他只看见一个赤裸着上身、头上插着羽毛、脸上画着花纹的强壮汉子挥舞着长刀哇哇乱叫。他刚刚被法国巡视让·哥登逼着下了车,不料迎面就碰到阿呖的长刀,只好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般连声说:“大王饶命!小人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八岁小儿,一家人都指望着小人养家糊口,你不能杀我,你不能杀我嘎!”
阿呖根本听不懂他的话,继续追问道:“你怎么会从恶魔的肚子里钻出来?难道说恶魔的肚子是软的?”
王麻见他用刀指指自己,又指指火车头,就回头朝机车头喊道:“他不杀我了,嫌我瘦,不经吃!你们来个胖些的让他吃嘛!”
司机室里,副司机邓绍兴见阿呖没有杀人的意思,王麻却在那儿乱喊乱叫,就对司机阮寿礼说:“我下去看看吧。”
让·哥登赞赏地向邓绍兴伸出大拇指,对阮寿礼说:“我也下去。你留在车上,听我的命令,叫你开车你就开车,压死那些野蛮人!”
两人随即跳下车去。
阿呖惊异地发现,恶魔的肚子里又钻出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个黄头发的洋人。
在他的眼里,所有的洋人都长得一模一样,他想不通,他当年看见在芭蕉树下悠闲自在躺着喝咖啡的洋人,竟然也会被恶魔吃掉又吐出来。他不是大首领么?
可见恶魔什么都吃。
于是,阿呖高兴地邀请道:“来,被恶魔吃过的人,我们一起杀死这个恶魔,报仇雪恨!”
让·哥登见阿呖呲牙咧嘴、手舞足蹈的样子,便大义凛然地说:“你们阻拦滇越铁路通车,违反贵国政府与我大法兰西王国签订的协议,是野蛮无知的表现,是要受到法庭的审判的!”
邓绍兴劝阿呖道:“你不消想着拦火车,拦也没有用,拦不住呢!叫那些人赶快让开!我们还要赶路呢嘎!”
王麻还在喋喋不休:“好兄弟,我跟你无冤无仇,我绝对没有冒犯你,你要吃人你就吃洋鬼子,洋鬼子肉多!”
当然,他们谁也听不懂谁的话,都在那儿指手画脚,叽哩呱啦地乱吼乱叫,意思完全牛头不对马嘴。
阿呖声嘶力竭地喊道:“杀杀杀!快杀恶魔!不杀来不及了!”
让·哥登摊开双手说:“真遗憾,这个野蛮人不明白我的意思!”
邓绍兴心中有点恐惧,对阿呖说:“大哥,有话好好说嘎,你莫过来嘎!你叫他们也莫过来嘎!”
王麻见邓绍兴用手指着人群里的阿嘣,就讨好地对阿呖说:“兄弟好眼力!那边那个女人是你老婆么?长得真好看,像个黑牡丹!”
叽哩呱啦,叽哩呱啦,乱七八糟。
突然,机车一声长鸣,“呜——!”将阿呖吓了一跳,他随即挥舞长刀,朝机车又是一阵乱砍乱杀。着着底部落的人见状,立即吼叫着冲了过来。阿唵一箭射中机车头的大灯,只听得“嚓”的一声,头灯依然雪亮,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让·哥登见事不妙,急忙大叫:“退回去!退回去!”
火车喷着白烟,“嘁哩咔喳”地退走了。
阿呖盯着让·哥登,心中疑惑不解:这恶魔怎么会听他的话?莫非他跟恶魔是一伙的?要不,就是他会念什么咒语,恶魔怕他!他伸手想抓住让·哥登,不料让·哥登往旁边一闪,掏出一把手枪,“轰”的朝天开了一枪。
阿呖和他的人都愣住了。这洋人居然有个又发光又冒烟的东西。
让·哥登挥舞着手枪说,“别过来!别过来!”又转身对机车头叫道:“我们遇到麻烦了!赶快过来接我们!”
火车长鸣一声,“嘁哩咔喳”开了过来。
阿呖把注意力转向火车,发出命令:“杀恶魔!”
众人的弓箭“嗖嗖嗖”向火车射去,但那怪物毫不在意,喷着白烟一直开到眼前才“呼哧呼哧”地停住。烟雾弥漫,笼罩了整个车头。
待阿呖和他的人冲上前准备贴身肉搏的时候,怪物却怪叫着急急忙忙地退走了。
刚才那三个人也不见了踪影。
奇怪,难道说他们又被恶魔吃掉了?阿呖不相信。
眼见为实的是,那洋人会念咒语。叽哩骨碌一叫,恶魔就冲过去;叽哩骨碌一叫,恶魔又冲过来。
现在,恶魔蹲在他们弓箭射不到的地方,瞪着一只独眼,“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它溜得太快,比着着底的人爬刀杆快多了,根本来不及追赶。
一时间,火车头和着着底的人就这样对峙着。
怎么办?
机车司机室里,惊魂未定的让·哥登挥舞着手枪,嘟嘟哝哝说了一长串话。
王麻问:“他说什么?”
阮寿礼将让·哥登的法语翻译成越南语,邓绍兴又将阮寿礼的越南语翻译成汉语,这回是正经八百的翻译了:“哥登巡视大人说,对于今天的事,他感到非常遗憾,中国野人拒绝法兰西现代文明,是野蛮无知的表现。要不是他不想挑起外交事端,他早就一枪一个,把那些野人统统枪毙掉了!”
王麻骂道:“他们从来不拿中国人当人看!老子今天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他想咋个整,随便他!老子不怕!”
邓绍兴将王麻的不满翻译成越南语,阮寿礼又翻译成法语给让·哥登听。
王麻警惕地注视着让·哥登,心想,洋鬼子一旦要动手,自己就扑上去,今天不是鱼死就是网破,老子今天不想活了!
不料,让·哥登听了阮寿礼的话后,耸耸肩膀,看着王麻叽哩骨碌说了一通,却不屑一顾地将脸转向了机车前头。
沉默了一会儿,让·哥登盯着机车前头,低声命令道:“开车!”
他说的是铁路专用术语,大家都听懂了。三人立即异口同声地反对:“前面都是人啊!怎么能开车?”
让·哥登不为所动,阴沉着脸继续命令:“开车!”
阮寿礼摇摇头,用法语跟他叽哩呱啦地争辩。
邓绍兴用越南语对阮寿礼说:“你跟他说,他要开他开,我们坚决不开!”又对王麻说:“洋鬼子疯了!疯了!”
王麻骂道:“你们瞧瞧,我就说,他们真的不是人!”
让·哥登走上前去抢司机座开车的操纵杆,却被阮寿礼和邓绍兴推开,就连王麻也将煤铲横着挡住他的路。让·哥登气急败坏地用手枪逼住三人,嘴里叽哩骨碌乱骂。
王麻问:“他骂什么?”却没人给翻译。王麻上前一步,拍拍自己赤裸的胸脯:“打啊!今天你要是不打,你就不是人!”
让·哥登挥舞着手枪哇哇乱叫。
这时候,他们突然看见铁路前面拦截火车的人在做一个奇怪的动作。这些人为什么要拦击火车,他们想不通,现在,他们就更想不通了——
着着底部落的人纷纷掀开系在腰上的兽皮,在铁路上撒尿的撒尿、屙屎的屙屎。
眼看着恶魔进退自如,阿呖义愤填膺,却又无可奈何。
他知道,恶魔毫无损伤,弓箭、梭标、长刀对它都不起作用。它要是一只猛虎,一头大象,受到这样的攻击,早就倒下了。可它不是猛虎,也不是大象,它是披着铁甲的妖魔,横冲直闯,刀枪不入!
怎么办?阿呖问大家,众人面面相觑,吱吱唔唔,莫衷一是。问岩缅,岩缅比划着说,他也说不出什么好主意来。
还是女巫阿嘣聪明,她说:“我们用人身上最污秽的东西诅咒它,用人身上最虔诚的心乞求天神帮助!”
阿呖摇摇头表示同意。于是,他大步走上前,掀开系在腰上的虎皮,“哧哧哧”,长长的一泡尿冲在铁轨上。
众人纷纷走上前去,能撒尿的撒尿,能屙屎的屙屎,完事后退了回来,男左女右站成两排,然后面对阿嘣,跪倒在地。
阿呖跪在队伍的最前面。阿嘣摸着阿呖的头,严肃地问:“你的身体干净了么?”
众人跟随阿呖大声回答:“喏!”
阿嘣大声问:“你的心是天底下最虔诚的么?”
众人跟随阿呖大声回答:“喏!”
阿嘣又问:“你今天一定要诅咒恶魔么?”
众人跟随阿呖大声回答:“喏!”
阿嘣指指远方的火车头,问:“你诅咒的恶魔,就是那边那个东西么?”
众人跟随阿呖大声回答:“喏!”
阿嘣闭上眼睛,朝天张开双臂,两只浑圆的乳房在胸前晃荡,闪作一团,嘴里叽哩骨碌念起了咒语。
“天神啊!你的子民虔诚地匍匐在你的眼前,乞求你赐予我们神的力量!我们的身体是干净的,我们的心是虔诚的,我们一生没有做过任何坏事。我们没有打断过小鸟的叫声,因为小鸟的叫声是森林的歌;我们没有杀死过怀孕的母兽,因为怀孕的母兽即将生下新的生命;我们没有喝过即将干涸的泉水,因为要把泉水留给路过的生灵;没有偷过抢过人家的东西,因为所有的东西都不属于哪个人,所有的东西都要大家共同享用!天神啊!你会赐予我们无穷的力量,诅咒那边那个做尽坏事的恶魔,诅咒那边那个做贼心虚的恶魔!让它死!让它的魔力消失殆尽!让它不再欺压天底下所有的生灵!”
阿嘣,这美丽的女人,着着底部落的女巫师,浑身的肌肉猛然绷紧,似有神灵附体。她突然陷入一种亢奋的状态中,披头散发,眼神直勾勾地望着天空,跳起乞神的舞蹈,而且边舞边唱起了咒歌。
着着底部落的人也兴奋起来,纷纷起身跟随阿嘣跳起乞神的舞蹈。
一时间,铁路那端,就看见人群整齐划一的甩头扭腰,举手投足,其用力的强度,不亚于跟野兽搏斗,而且边舞边声嘶力竭地大声诅咒。
只有岩缅和孔雀寨的人不会跳乞神的舞,站在旁边呆呆傻傻地看着。
阿嘣唱一句咒歌,众人就合一句“我诅咒你”。诅咒声在山谷回荡,响遏行云:
着着底呜呀哩木不吐,从远方来的恶魔!你砍了大树,拔了小树,我诅咒你!你欺凌大山,侮辱小山,我诅咒你!你阻塞江河,断绝溪涧,我诅咒你!你撵跑走兽,绝灭飞鸟,我诅咒你!你丧尽天良,做尽坏事,我诅咒你!你肮脏的身体,不配祭祀天神,我诅咒你!你霸道的心思,不配祭祀天神,我诅咒你!……
突然,晴朗的天空乌云四合,大雨倾盆而下。
疯狂的大雨击打在人们仰望天空的脸上和赤裸强壮的身体上,溅起朵朵水花,但人们不为所动,依然故我地甩头扭腰,声嘶力竭地大唱咒歌,只不过,他们咒歌的旋律变了,变得更加高亢有力,而且,众人的合声也由“我诅咒你”变成了“天神着着底”:
着着底呜呀哩呀哩哇!我们不能没有茂密的森林,天神着着底!我们不能没有清澈的山泉,天神着着底!我们不能没有相亲相爱的日子,天神着着底!我们不能没有自由自在的生活,天神着着底!睁开你的眼睛吧,天神着着底!显示你的力量吧,天神着着底!惩罚那个恶魔吧,天神着着底!
咒歌声中,一块石头从山崖滑落,砸在铁轨上,又翻滚着跌进山箐。随着咒歌的节奏越来越强烈,大大小小的石头从山崖上脱落,飞溅而下。突然,一道树枝状的蓝色闪电裹着“卟嚓”一声巨雷,打得山崖青烟迸飞,泥石流夹杂着树根、草皮,还有整棵整棵的大树,“轰轰隆隆”从山崖上倾泻下来,转瞬间就掩埋了铁路。
睁开你的眼睛吧!天神着着底!
显示你的力量吧!天神着着底!
惩罚那个恶魔吧!天神着着底!
睁开你的眼睛了!天神着着底!
显示你的力量了!天神着着底!
惩罚那个恶魔了!天神着着底!
火车司机室里的人都惊呆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刚才还云消雾散,阳光明媚,怎么突然间乌云四合,大雨倾盆,山体滑坡?难道说,这异常的气候跟眼前这些山里人奇怪的仪式、莫名其妙的歌唱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有让·哥登还算头脑清醒,急忙大叫:“倒车!倒车!”
他说的是铁路专用术语,大家都听懂了。王麻铲煤,阮寿礼拉闸,邓绍兴鸣笛,火车一声长啸,急忙“嘁哩咔喳”往后退。
车头前飞沙走石,山崖还在成片地倒塌,大雨如注,电闪雷鸣。
天神着着底!
天神着着底!
天神着着底!
火车退到了一个安全的山坡上。
车前头的路基早已不见了踪影,泥石流掩埋了眼前的一切。一条黑色铁轨像树干一样,插在乱石堆里,直指云天;另一条铁轨歪歪扭扭地搭在它上面,像一个歪斜的十字架。
阮寿礼瘫倒在司机座上。邓绍兴直呼唤他在家中的孩子:“小二狗啊,你爹命大!你爹命大哟!”王麻只会破口大骂,也不知道他骂的是谁。让·哥登急忙在胸口中划着十字:“感谢上帝,让您的子民死里逃生!”
然而,让·哥登是个严谨的法国工程师,他完全不顾王麻和邓绍兴呜哩哇啦的乱吼乱叫,只是冷静地望着滑坡的山体,估量着坍塌的体积,心里在默默计算:重新打好这段路的路基,铺好铁轨,该清理多大量的土石方?该用多少个工?该付出多少法郎的报酬?滇越铁路全线通车,将会推迟多少时间?原本到圣诞节可以通车的,现在看来,可能要推迟到明年的愚人节了。
山坡的另一边,阿呖、阿唵、阿嘣、岩缅,着着底部落连同孔雀寨,所有的人全都跪倒在地,感谢天神显灵,山崩地裂,赶走了火车恶魔。
伟大的天神是不可冒犯的,土地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任何触动天条的人,自有老天去惩罚他。
大雨如注。
大雨如瀑。
雨,打在人们匍匐在地赤裸的脊背上,将泥垢、汗水甚至血污冲洗得干干净净。远远望去,那匍匐在地弓着的一个个赤裸的脊背,就像大山上长出的朵朵蘑菇。
阿呖扶着阿嘣站起身来。
火车已经消失得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阿呖看着眼前的一切,咧嘴一笑,大声宣布道:“天神保佑我们,保佑着着底部落,火车恶魔永远都不会来了!”
人们举着弓箭、梭标、长刀,欢呼雀跃。
火车恶魔不会来了,着着底部落将恢复过去平静的、幸福的生活。
我们不能像小草一样,任由铁路迎来的火车恶魔的摆布。
我们不能任由铁路迎来的火车恶魔定下规矩,把每个人都分了等级,叫每个人都失去彪悍的本能,失去善良的秉性。
我们不能任由铁路迎来的火车恶魔叫我们失去茂密的森林,失去清澈的湖泊,失去清丽的小溪。
在美丽的着着底部落,在滇南的原始森林里,天永远是那样的蓝,山是永远那样的绿,水永远是那样的清,人永远是那样的自由自在。
在美丽的着着底部落,在滇南的原始森林里,山是天的,天是树的,树是水的,水是山的,大自然就这样永远轮回着,谁也不能改变。
在美丽的着着底部落,在滇南的原始森林里,男人是女人的,女人是男人的,篝火是大家的,野兽是大家的,任何外来的恶魔想侵占所有的东西,那是永远都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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