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灯塔的光芒-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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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9点钟,有人来换班了。柳小芸说要继续在医院待一阵子,让A先回旅馆去休息。这个时候,医院门口拦不到出租车。有人告诉他,这里其实离旅馆不远,从老城的街路上走过去,你只要看着老城墙上的那座高高的古代灯塔,一直往前走,就可以找到旅馆的。A又等了几分钟,还不见出租车过来,就只好步行回旅馆了。

    他很快就进入了老城区。路边全是木头结构的店铺,而街路的路面是石板铺的。他越过一座小石桥,就看见了那个妈祖庙,以前就是在这里他听说,这里的女孩小时候很多都会去当一段时间的尼姑。街路交叉错综,他很快就迷失方向。但是一到稍空阔处,他就能看见海边明代城墙上的那座灯塔,所以就能找到方向前行。

    回到了旅馆,没看到同伴。旅馆的人说,他们都到楼顶上的露天酒吧去了,那里凉快。于是A也上了顶楼,看到这上面很宽敞,有不少座位。他选了一个位子坐下来,要了一瓶啤酒,空气新鲜,海风吹来。他还没看到同伴们在哪里,可也没想到去找他们。某种程度上,他想自己清静一下,不想马上去和他们会合。

    A慢慢喝着冰凉的啤酒,心情慢慢安静下来。他远远看着那座灯塔,还有灯塔下那蜿蜒的古城墙,大海在远处闪着亮光,仿佛那是一个熟悉的梦境。三十年前A和一个朋友来这里旅行,住在一个渔民的家里。那个傍晚渔民家煮鳗鱼汤招待他们,据说汤要煮得越清味道越好。趁着他们家煮鱼汤的时间,他一个人从他家后门出来,在海滩上散步。当时在刮风下雨,雨伞都给吹散了架。那道沙滩叫月亮沙滩,成月牙形的,美丽至极。而在稍远处的地方就是那个石头古城楼。他走近古城的时候,天已黑下来,只见在城池的尽头,风雨和暮色中有一盏灯塔亮了起来。这是明朝建造的灯塔,它的光芒是橙红色的,有一圈圈的光晕,在海天之间孤独坚守。那一刻,他在沙滩上久久看着这盏灯塔,忘记了渔民家里那美味的鳗鱼汤已经做好上桌了。正是对这一座灯塔光芒的回忆,才带他回到这里。

    这时他看到了艾珍站在桌子边。她和上午在高铁上时一样突然出现,像是穿着隐身衣似的。她坐了下来,他们交谈过,现在不觉得陌生了。

    “罗青怎么样?”她问。

    “还昏迷着。医生说他还得过些时间才会醒来。”A说。

    “真没想到会出这种事。”她说。

    “是啊,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A说。

    “我给你看一张照片吧。”艾珍说。她拿出了手机,用手指划拉了一阵,然后把手机递给了A。那是一个女孩子的照片,剪着短发,神色略带忧郁。

    “知道这是谁吗?”艾珍问。

    “不知道。”A照实说。艾珍拿回手机,又用手指划拉着,找到一张照片,给A看。

    “这个呢?”

    “这个也不知道。”A说。照片上是个上年纪的妇女。他略觉面熟,意识里开始有点察觉到艾珍的意图。

    “这个是苏娅的妈妈。”艾珍说。A也认出来了。他1975年和1978年见过她,现在还有点印象。她看上去老了很多,但还是能看出点当年的模样来。

    “女孩是谁?”A问。

    “是苏娅的女儿。”艾珍说,“苏娅的女儿下个月要结婚了。我已经收到了苏娅妈妈给我的请帖,下个月去吃喜酒了。”

    “是吗?是她女儿?我再看看她的照片。”A拿过手机再次看,照片中那个女孩在看着他,他看出了一点苏娅的神情。

    “我不知道苏娅的情况。不知道她有一个女儿留下来。”A说。

    “苏娅死的时候女儿还不到两岁呢。前些天我还问过她有没有妈妈的印象?她说自己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苏娅死了很久之后我才听到消息。那时我们都没联系,也没去参加她的追思会。我只听说她是突然死去的,她究竟生了什么病?”

    “先天性心脏病。那一天是三八妇女节,司法局里工会搞活动。苏娅的一组拔河赢了,那天她特别高兴,和大家一起抱成一团欢笑,突然就倒下了,心肌大面积梗塞,心跳马上停止,再也没有跳起来。”

    “她事先不知道自己有心脏病吗?”

    “她应该知道。海燕也知道的,在她到了北海舰队之后的第三年,有一次她在训练中昏倒,后来就查出心脏先天有问题,不能再打球,会有危险。那之后,她就离开了球队,调到政治部当了干事,学摄影,一直到她转业回来到了司法局。”

    “她死了后女儿跟谁呢?”A问。

    “她女儿后来一直跟着苏娅的妈妈。苏娅的老公后来得知苏娅在部队时就诊断出有先天性心脏病,而他则一点也不知道,所以对苏娅的母亲很生气,觉得自己受了欺骗。他说要是早知道她有病的话,就不会让她参加剧烈的运动,也许她也不会死。对他隐瞒苏娅病情的结果,不仅是害了苏娅,也害了女儿和他。她老公后来离开了中国,去了美国,娶了新的老婆。这回女儿结婚,听说他会回来参加婚礼。”

    A又伤感了起来,上一次见到苏娅时,还没有她的女儿那么大呢。他还能很清楚地想起那天苏娅的模样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来找你说苏娅的事吗?”艾珍说。

    “不知道。”A说。但是他觉得有什么事情在等着他。艾珍一开始在火车上找他说话就有点让他紧张。

    “苏娅生前和我说起过你的一件事,而且说过好几次。”

    “什么事?”A觉得心跳。

    “她说自己第一次回家探亲的时候,在永川路经常看到你和球队一起走过。”

    “是的,我今天还一直在想着这件事情。她什么时候和你说的。”A说,心跳加剧。

    “她说看到你很高兴,还说你变了样子,嘴边有了小胡子,看起来挺帅的。”

    “她是这么说的吗?那时她也变成大姑娘了,很漂亮,让我激动。”A说。

    “她说你和一个队友去她家送了电影票,请她母女看电影。她觉得很高兴,也很喜欢你。她母亲也看中了你,甚至打起你做她女婿的主意了。看了电影之后,她很奇怪你的那个队友陪她们回家。因为他是你的队友,她觉得亲切。还觉得可能你是新兵,请老兵出面帮助。后来那个人在送她们回家的路上偷偷给她塞了纸条,她把纸条收下了。回家打开了一看是约她第二天到中山公园约会。她当时觉得有点糊涂,不知道这个约会纸条是你托那个人送的,还是他自己送的。第二天早上苏娅就到了我家里和我商量,应该怎么办?我看看那张纸条,上面只写了请她到中山公园九曲桥见面,没有落款名字,所以也搞不明白是谁写的。不过我的直觉告诉我是那个老兵写的。可苏娅看来喜欢你,幻想着是你写的,所以我也不忍心说穿了。我看苏娅像个爱情来到心间的小姑娘,脸色泛着红晕,就问她,你是想和那个老兵约会还是和A呢?她说当然是想和A了,那个老兵是个油条,她在部队见多了。我说那你就去赴约吧。你先在暗处藏着,见到是那老兵过来,那你就走人。如果是你要见的A,你就过去。但是苏娅显然是慌乱了,不停地说怎么办?怎么办?我看着她可怜的样子,就对她说,我陪你一起去吧。苏娅一再说这样合适吗?但是我看她快活起来了,脸上有了笑容。”

    “天哪,竟然是这样的。你们后来去了吗?”A说,心里惊讶极了。

    “是啊,我们去了。那个晚上我给苏娅选了一条好看的连衣裙,看她脸色很不正常,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我就给她涂了点胭脂和口红。我们提早半个钟头就到了中山公园。那个时候我已经谈恋爱,经常在中山公园里约会,所以知道在九曲桥上方的山坡上有个亭子。我们就坐在那个亭子里看着九曲桥,等着苏娅的心上人走过来。月亮升了起来,九曲桥被照得很亮。我们看到了有个个子高高的人走了过来,在桥边来回走。苏娅说这就是那个老兵。我问她怎么样?喜欢的话就过去。她哭了起来,说我们回家吧。一路上,她一直在发着狠,说要用鞭子抽你,用针扎你,用开水烫你。”

    “原来是这样的。”A脸上出现一个苦笑,他的心突然变得很寂静,好像是到了一处史前的荒原上。他完全没有想到,当时苏娅竟然会这样痴痴地把小梅的纸条当成是替他送的。他真是犯下了一个大错。其实在他到苏娅家送电影票时,他已经感觉到苏娅对他的温情,他应该勇敢地迎上去,但是他却懦弱地退缩了。那是一种不负责任的退缩,因而铸成一个大错,而这个大错的具体细节在几十年之后,通过另一个人对死者的追思才到达他的耳朵里。

    刚才艾珍复述了苏娅赴约会的现场情景。这一个情景在他的记忆里也同样存在,但是呈现着完全不一样的感受。对他来说,这一个情景充满了屈辱的记忆。和艾珍陪苏娅去赴约一样,那一天他也是陪着小梅去赴约。

    在上面写到的那个下午,在豆腐坊里用锯末烧水洗澡之后,小梅的脸色红润精神焕发。但是他突然又愁容满面。小梅把A叫到了一边,对他说,自己一个人去约会总有点怕,也说不清怕什么,也许怕遇见流氓,也许怕军分区的风纪检查。他还觉得自己在等待苏娅出现之前这段时间实在是太无聊了。他请A和他一起同行到中山公园,等看到苏娅出现,他带着她走进那黑暗的树林里之后,A再离开,独自回船艇大队去。

    对于这样一个要求,A居然同意了,甚至心里还有对小梅的感谢之意。A现在无法复原出那天混乱的心灵状态,但他依然还能触摸到当时他心里极度受折磨的蛛丝马迹。那个时候他的心里烧灼着一团烈火,像是在炎热的沙漠上几天没喝到水的人一样难受,渴望着水,而对水的渴望已经是一种幻觉,这个时候只要有人说让他喝水,他会愿意做任何事情。而这让他发疯的水,就是想见到苏娅。由于这样的原因,当小梅说让他一起去赴约的时候,他答应了下来。

    这是一个月明之夜,中山公园里月影婆娑。在这个小城市,这里是唯一的一处公园。A从小就在这里玩,对里面的地形很是熟悉。在中山堂前有个喷水池,河水引进来形成个人工湖,湖中有个带亭子的小岛,里面有小山洞。传说那湖里有巨大的甲鱼。而九曲桥在公园后侧的华盖山下,对面是个古老的廊亭。A和小梅先是待在那一排黑暗的树林下。这个时候小梅非常听A的话,A说什么他都说好,还不停地给他递烟。小梅平时的确很老练,但这个时候却显得很紧张,一点主意都没有,他真的被丘比特的箭射中了脑门,变得晕乎乎的。起初,A让他待在黑暗里,观察着九曲桥一带,只要有人经过都能看到的,何况苏娅是个身高一米七九的女孩子。他们在黑暗中观察了一刻钟,没见苏娅的影子。小梅开始沉不住气了,他决定到九曲桥上去,他觉得或许苏娅也在某个黑暗的阴影里观察着,只有看到他本人她才会出来。

    接下来的这一段时间,A像是坐上了他后来坐过的云霄飞车一样,经历了大眩晕。起初,A是毫不怀疑苏娅会来赴约的。但是随着时间一秒秒流逝,看着小梅在九曲桥上焦急地徘徊,他开始渐渐地觉得,苏娅会不会出现是个疑问了。半个小时过去,公园里起了一阵夜雾,苏娅最终没有出现。小梅已经明白了,自己被放了鸽子。他先是沮丧,继而气急败坏,而A则开始闻到公园夜雾里弥漫着木樨和栀子花的香气。

    那天之后,他没有在路上看见苏娅。而且不知为什么,他是那样盼望看见她,但是又怕见到她。几天之后,球队出发到杭州去比赛了。那天坐在火车上,A极其伤感地想着苏娅。那以后他一直没有见过她,几十年以来只听说过几次她的消息。一次是有一年听说她已经转业,到了司法局工作。再后来,就是听到了她死去的消息了。

    “苏娅这么年轻就死了,才二十七岁。大家都觉得她是突然死去,应该没有什么痛苦。可事实上并不是这样。她死后第四天,要出殡,开个追思会。那天是在她家里,我去得比较早,她老公的姐姐妹妹都在。我知道今天是最后一次见苏娅,我进了房间,看到她睡在床上,被子盖住了她的全身和脸部。我过去,轻轻揭开了蒙住她脸的被子,看到了她竟然是七孔在流血。我难过极了,她老公的姐妹们看到了也大哭起来,说苏娅你这是怎么了,我们刚才都已经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了,你怎么突然会这样?我当时很伤心,和她们一起给苏娅洗了脸,再次化了妆。我后来一直在想,苏娅虽然死了,灵魂还是在痛苦,所以才会这样出血。”

    A觉得难过,说不出话来。他真切地感觉到苏娅那还在七孔出血的灵魂存在。苏娅一定还有很多事情牵挂着,牵挂着女儿,牵挂着家人,牵挂着世界上许多事情。她那泣血的灵魂里会不会还有永川路和他相遇的影子呢?

    “我现在总算有机会把苏娅的话传给你了。我完成了一个心愿,虽然过去了那么多年。”

    艾珍说完了话,眨眼间又不见了。她真的很像一个穿隐身衣的魔法女。

    A还继续坐在屋顶的露天酒吧。

    现在他的心非常平静,在一种淡淡的伤感里他似乎听见了遥远记忆里亲切的呼唤。他远远地看着那灯塔,想着苏娅,也想着离这里不很远的医院里昏迷的罗青和看护他的柳小芸。

    此刻,那灯塔光芒显得很神奇,像梦幻一样在海雾里朦朦胧胧。上世纪80年代在看过这座明朝的灯塔之后,相隔几年,他就开始去国外远行。他看过了世界各地很多座奇妙的灯塔,埃及亚历山大城灯塔、希腊安德罗斯岛灯塔、苏格兰内斯特角灯塔、俄罗斯库页岛灯塔。但他这个时候心里出现的是一座没有名声的古老灯塔,它坐落在加拿大东部哈利法克斯一个半岛上。灯塔所对的大西洋几百海里外正是当年泰坦尼克号沉没的地方,灯塔的底座礁石布满了大批的海鸟和厚厚堆积的鸟粪。这里是鲸鱼出没的地方,他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观看一种叫作座头鲸的鲸鱼。这里有一种真正的、亘古不变的宁静,只有鲸鱼才能到达那种境界。他连续几天在海面上观看鲸鱼活动,惊奇于它们的庞大和自如。后来,在一个短暂的时刻里,他的感知能力似乎依附到了正沉入海底的鲸鱼身上,在那深不见底、冰冷黑暗的海洋深处,他看到了时空呈现出了一种奇特的状态,似乎有一条隧道通到了银河系之外的某个地方。此时A望着灯塔,不知为何把苏娅、罗青和神奇的鲸鱼联系在了一起。他似乎领悟到了什么,生命只是一种短暂的过程,可这个过程中的确有一种永恒的光芒在闪烁着。

    责任编辑 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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