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洲IV-失落的“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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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停天晴。

    天空并无雪后的清冽,空气中饱含着黄沙。阳光透过黄沙的折射,给人一种老眼昏花的感觉。天鹅洲不太平了。村子北头无人聚居的地方火光熊熊,好些人家的牛猪养得好好的,突然嘴巴上起了泡,不几日,就爬不起来,兽医诊断说是五号病,就被拉到北头沙滩上烧。这才几天,天鹅洲的牲畜大多得了五号病。

    鹿女家的猪崽当也不例外。活蹦乱跳的,一夜之间睡起来,就屁股上一块青,几天就浑身青,鸯哒哒的了。然后就在一个人不知道的夜间,从猪栏板缝掉进了猪池。第二天阳光灿烂的时候,鹿女把猪崽们放出来透风,发现又少了一头。这样下去,她也不知道到底死去了多少头。只是再从猪池出粪时,全池里都是猪。这是她养了七八年猪最恐怖的一次。

    天鹅洲一时也陷入了极度的恐慌,惟恐五号病传到人类间来。要是那里燃起大火,哪里就充满恐怖。春节前的天鹅洲,笼罩着浓烈阴森死亡的气息。

    鹿女的猪崽全扔了。兽医戴着大口罩,也不到猪栏,说自己身上气味有异,怕传染。人们担心五号病,肉都怕吃的。肉贩子进的猪肉只有扔掉。起初惶惶不可终日,但见烧的病猪越来越多,烧掉后,也没什么大碍,才松了口气,从黑暗中解脱出来。只是肉案的生意总不见景气,肉贩子们哀声叹息。好在大年将临,人们杀猪宰羊,几乎杀光了所有牲畜,天鹅洲一下子就安静了。

    年前几日,天鹅洲居然有些过年气氛。家家户户为年忙得起劲,什么麻花油饼豆筋样样具备。外出打工的人,也陆续赶回家来。家里人也忙着上街打年货。门前一时热闹起来。太阳一照,大地便升腾热气与活力。

    鹿女也装着很高兴的样子,破天荒的买了三十斤面粉,搓起了麻花。她穿着大红袄,围着蓝丝巾,蹬着青色高根鞋,噌噌地弄得清响,努力表现得快活些。其实她内心并不这样,她只想找个地方哭哭,找个臂膊靠靠,显然陆仔不是人选。陆仔眼里储满歉意与爱念。他的精神已到了承受的边缘,但他的意志却一直支撑着。

    啊,这村庄的一草一木,一瓦一铄,花开花落,春耕秋收。它们都是梦生之源,怎能就此死寂沉默。这样心境下,金木的突然出现,真是令鹿女无限的感伤,他们已不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她曾经历了天鹅洲的一切变异与灾难,而金木只是个匆匆过客。在这冰冷的目光中,金木感到从未有的距离,从前仿若千年的亲切,象是前生。天鹅洲予他太多辛酸与牵挂,梨园没了,栽大叶杨,大叶杨没了,该栽什么?还有草吧,它永不消失生命,是梦的再生之源。

    金木也想回家歇歇,可家在哪?他想回家,便是回到鹿女的怀抱,而她却拒绝了他。时钟在墙上滴答滴答,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厨房里,小秋同沈伯母嘀咕着,只为不吵醒他的梦!小秋干这干那,金木回家的几日,是她终年的幸福。这里她是他的女人,是他房屋的主人,是唯一可以整夜陪伴他身边的女人。可他们不曾一夜紧密一起,即使一起,亦没有紧密的感觉。无论生活如何的冷酷,小秋唯一的愿望,还是希望能这样与金木一辈子。

    迟日就是大年三十,鹿女的心境也似进入了另一境地。她穿着红色长绒衣,披着长发,显得神彩飘逸,她还只有二十五,还很年轻。好多年来,这时光是她引为最开阔甜美的时光。因为除夕之夜,给亡人送灯的路上,可遇见金木,这已成为多年的约定。陆仔不曾跟上她的脚步。

    冬日的阳光暖和,萧瑟古老沉寂的天鹅洲,总在这些日子隐匿。换了新的村子似。让素日占据的愁绪一扫而空。

    这乏味的乡村,这孤苦无聊的乡村,有如此爱我的男人,还有什么不知足?只是小秋,陆仔会快乐么?他们爱的割裂,会让他们不快活。一度,她以为自己获得了人间最大的幸福,也便获得了人间最大的悲愁。她爱他们平常之人,却拥有一颗不平常之心。爱是超越现实神圣的,而现实却接近了地狱。她在神圣的天堂,过着地狱般的生活。

    多次与陆仔做爱,她不曾清醒身上的男人是谁?闭着眼,是金木,睁开眼,是陆仔。她将他们夹住,感觉两个男人的肌体。她是他们的女人,他们是她的男人。一开始,这就没让她区分。

    她为自己潜在的贪然内疚,忏悔。却又无法克制那种想象。她曾享受过这两个男人的肌体。可他们都是胆怯的。不能以最准确猛烈的速度深度占据,他们都太温柔善良或顾虑从从,无法施用暴力。她却渴望那种粗野强大的暴力,无所顾虑的长驱直入。

    她在他们的肌体下抽动,不象从前激切单纯快活。她身子不单为他两敞开。一人入其体内,如万人入其体内。男人那个东西就是大同小异。那曾在电视图片中见过的激烈场面,刺激感化她体内的激情与骚乱。稀释为一种称为快感的液体,从体内慢慢溢出。她精神那么痛苦,罪恶深重。她想自己生活更为广阔,但现实只让她沉入单一与沉闷;她想拥有一个更为开阔的世界,而她所处世界便是如此狭小封闭。她幻想的激情无法得以释放。

    她浑身燥热或疏散。整个夜晚都极度失落而绝望。她但愿自己成为一个白痴。也不愿受这种煎熬。心灵的饥渴穿刺整个精神。屋外的天空,太阳高照,春节的喜气,洋溢每户人家。只是年复一年的她,已面目全非。

    一晃年就过了,从前怎样忙碌着回来的人儿,又忙碌着怎样出去。

    金木告辞那日,打北风吹的紧。又一个重复别离的日子。泪水在鹿女的眼里打转。她躲在房间不肯出来。她不想再经历离别了。金木背着大包裹闯进来。房间幽暗的灯光,床上很好做爱,与鹿女曾有的那天,在印象中依稀清晰,依稀遥远。

    金木招起甲克的领口,整了整包裹:“我要走了。”

    鹿女与陆仔起身相送。一股冷风迎面吹来,他们都打了个寒噤。猪拦的猪闻声起来,昂头对他们望,仿佛在说:你们干吗?

    “猪子长的不错,过两个月就是一大把钱啊!”金木无限羡慕。

    “是啊?只是全卖了,也不抵去年亏的多,你在外面才赚钱,有多少张存折了呢?”

    “哪有存折?如果我像现在的你,不知会多满足。”

    “别说这么生分的话好吧。”鹿女听出金木话中辛酸,望着他诚恳的说。

    “我哪有啊。”说着,金木大步流星,仿是一去不回头的走了。

    灰暗阴凉的空气中,路上好多兄弟姐妹边走边挥手,对家人交代什么,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的远离故土而去。小秋只顾往前,也不同鹿女打招呼,陆仔留步大路上,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鹿女上前走向小秋,想起去年送行时,小秋对她的信赖与今天的排斥,内心有些不愉快。

    “别送了,鹿女,你的情意,我都领了。”小秋终于开口了。

    “想说点什么吗,你这样不言不语的走了,我心里终不是个滋味。”

    “想对你说的都说了,说真的,鹿女,你是我这生中最羡慕的女人。倘使你心中还有不满足,那便是你的奢侈,怎么说呢?天鹅洲虽是个贫穷寂寞荒落的小村,但它却是你的家,你在此平安的拥有一切,而我却连个家也难保。如果在外想到有家总是非常圆满的。”小秋深情的说。

    “我倒是很羡慕你在大众中考验自己,进步了许多,而我在这个小村终究会沉没的。”鹿女真的有点忧虑这个。

    “我很同情你,但你必须有耐心,终有一天会走出的,等两年吧,等陆仔赚了足够的钱,自然会离开的。”

    “我已不抱这个幻想了,你不懂我们曾从什么路上走过,才到今天,我真不奢望人世的什么繁华利碌,只想从事自己内心的那份活,可我仿佛已经失去了柔软的思维……”

    “你太过于理想化了,像金木一样,如果你真有那份雄心,应该走出去。以前我不敢这样说,现在我敢这样说,呆在天鹅洲永远不会有出息。等下次回来,看你的转变吧,不要总是沉浸在从前,应该与从前决裂,你的生命就此改写,从前我是不会有这样思维的,出去对你有益,你是我今生难忘的经历,你终将成为一个不平凡的人,你身上具备这种潜在。这段日子,我每天都在想,古屋那些日子与梨园的那段岁月多美好,但那真已经过去,上天都不容许,我知道你内心期待着什么。唉,我还是很羡慕你能终年呆在家里,哪里才是我的家?整年有几天会呆在叫家的屋子里,真不知道何年何月,我们会结束这种打工生涯,结束这种两地分居……”

    说完,小秋长长叹了口气,心思重重的望着天鹅洲,对鹿女挥了挥手:“回去吧,我能说的都说了,我想安慰你的,但我真找不着再安慰你的话,看着我吧,你知道我都是怎样一路走到了今天,你对我的帮助,我不会忘却,我真的希望你不要消沉,你知道自己是多么优秀的人吗。回去吧,陆仔在门前等你呢,如有可能,我会在东方镇买间房子,永不回天鹅洲来……”最后小秋走过来,替鹿女卷好上衣的领口,走了。

    天鹅洲一下子沉静了,沉静得没有一丝声息。其实大北风并未停歇,仍旧刮得紧。只是这寒冷喧嚣的风声,再也引不起鹿女的注意了。她感觉没有小秋与金木的天鹅洲,是个幽深漆黑的洞。她被这幽深漆黑吸进吸进,直到沉没,不见踪影。

    “这样的离别太平常了,年年如此,有什么好感伤的。不知哪个小说里说的,人生就是由离别哭泣悲伤组成的,现在的离别,是为以后团聚做基础,这种离别,太富意义。”陆仔很文艺的微笑着对鹿女说。

    什么也未击倒他,他永远仰望着明天的新太阳,他心中有份可以为之拼搏付出一生的爱。爱扫除他心灵的一切荫翳。望着陆仔,鹿女心里的空洞与落寞扩展开来,他不能撑起她心胸中的世界。

    “爱你,乖乖,别看我这么单薄,我的臂膀可让你依靠,虽不那么厚实,却很坚强。”鹿女枕过陆仔的臂膀,泪水汹涌而下。这单薄的臂膀是我依靠?这怀抱尽管不那么宽广,也不那么温暖,可的确是爱我的怀抱。而我却好久没有感受到这怀抱的温暖了,因为外界的寒冷太深重了。

    没有金木与小秋的天鹅洲,鹿女孤苦无力的撑着。陆仔仍旧忙碌生意,什么对他来说,都不足以构成影响。相反没有金木的村庄,更任由他打拼。

    鹿女不再有任何奢望,她觉得自己已活够了一辈子,真的只有重新开始。可她找不到新生的机缘。只由着懒散或沉寂的肌体,在万般惆怅与失落中游动。陆仔不是没发觉她的转变,只是不愿深究,在他心中,这个如梦如幻的女人,总会有天激情如初,他用心等待这天。他想自己赚了足够多的钱,他的小女人脸上就会重新绽放笑容。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物生活在一起,已经久长貌合神离了。

    陆仔其实也感觉累,比以往所有年的哪一天都累。鹿女也累,感觉自己已脱了一身皮,新生命就要破蛹而出。陆仔是单纯身体的累,而鹿女却是精神的累。他忙的累了,就躺下,躺下,不言不语。她想跟他说话,他只是摇头,摇头。他定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可他一直没说。钱是赚了些,生活却一日不似一日。他们犹如两具木乃伊,少有交流。交流什么呢?他们已经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他们思想一样的消沉,没有一丝别的生机。但空旷的大路边,总展现出从前那些风光岁月,如巫师魔术般在脑海里重演。让人消沉下去,消沉下去。

    春来的时候,天鹅洲的树林刹间绿了。又一年春天了。时光已是1999。翠绿的树叶遍布天鹅洲,远处近处绿雾似的闪烁。她有些诧异它们强烈的生命之欲。大自然的一切并没任何改变,而人心竟一片荒芜。

    到了下年有所积蓄时,陆仔沉寂的梦想开始浮出。在这极度艰难的年景,能赚上三四万元,使他内心潜在的骄傲与虚荣迅速膨胀。他忘却了自己曾是血肉之躯,不分昼夜的奋战。鹿女曾多次劝他不要这样拼命,他总听不进去。这个缺乏年轻肌体的村庄,他尝试不到成功后的喜悦与甘甜。他想栽起一颗金钱树,让那些离开天鹅洲的人都羡慕。为此,他几乎没有了性欲。面临鹿女责备痛苦的泪水,他决不给她一个香甜的吻。他以为生活总在跋涉,没有停歇,更没有浪漫。他想拥有一个一体化的生产线,想办个酒厂。

    “你说什么?办酒厂?不是说天鹅洲就是有金子挖,也不留了么?”鹿女无限惊讶的。

    “那都是气话,我还是想把生意做大,做开去,死靠一个米厂没前途,谁都知道,这两年出去的人多,吃粮的少,以后米生意不会多景气了。今年倘使不是搞点农副产品收购,日子好过么?”

    “你准备在这过一辈子么?如果你决心在此过一辈子,我不阻拦你。”

    “不在这里一辈子,能到哪里过一辈子?最年轻美妙的岁月都过去,除了这份基业,还有什么?总不至于流落街头啊,它可以养活我们一辈子。”

    鹿女惊奇的望着陆仔,他以为只要离开天鹅洲,就不能活下去?

    “凭我们俩的智慧……”鹿女话没说完。

    “那又何必?城里的饭比乡里的饭有什么不同?与其呆在城里吃口作业饭,还不如呆在乡下吃口快活饭。”

    “这只是你内心陈旧的想法,你在乡下吃的是快活饭吗?”鹿女满脸忧愁的望着他。

    “说真的,鹿女,我没有力气去打拼另一份天空了,我感觉好累,只想安定下来好生休息休息。”

    “那干吗还要办酒厂?你能撑开那份天空吗?”

    “这里有基础,做起来不太难,有了酒厂,米厂,猪厂一体化,我们便成了天鹅洲第一家,就是停止十年,也没人赶上,日子可以高枕无忧。”

    “想得倒轻巧,如果出现前两年的状况呢,听说还要移民,到时候天鹅洲要搬迁怎么办?”

    “怎么会?好好的村庄不会平白无故就消失?如果真是迫不得已,到时候搬也不迟。”

    “为什么要等到那个迫不得已的时候,我真搞不懂,为什么要将所有精力与心血花在这样一个结果上?”

    “哪里有广阔的天空,你哪里去,我不会再阻拦你。”

    “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我只是发表我的意见,表达我对你的担忧。”

    “可我没有办法,只有在此一博啊。”

    陆仔的思想根深蒂固。鹿女无法改变他。

    “别担心啊,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会长命百岁,只是委屈你了。”

    鹿女听罢无奈的叹息。我是否是真金呢,若是,我自己就是那淘金的人。

    “说真的,我总是担心你有天会离我而去,也许外面的天空更合适你,可怎么舍得放你走?这样做,是否太自私,但我会用整个生命爱你。”

    “自私的极点无非出自极端的爱,知道你心里无限爱我,这一生已足够。”鹿女幽怨的说。

    “我停下来,你闲着,那样就失去留下你的理由,总不能让你守着一个穷小子过一辈子吧?”

    “早知道你就是这样的自私,亏得你坦率告诉我。”

    鹿女嘴里这样说,内心却嘀咕:这样你就发财了吗?就高忱无忧了吗?你以为我只晓得要钱吗?只要钱吗?我要你身体安好,长命百岁。

    进了十月,他们后院的猪栏删了,转到远离正屋的地方。现在做起来的,包括以前的那些房子,面积达到二千多个平方。高耸的三栋瓦房占了半边村。推的推土,砌的砌墙,干的是热火朝天。人们望着这方热闹的场景,心里不甚理解。这个时候,有本事的都想着搬出天鹅洲。他们倒让人糊涂,年纪轻轻,又有几个钱,不搬出去,倒在这里大兴土木,搞什么把戏?

    不光别人不理解,鹿女一样不理解。但她深知陆仔心中的结。他的梦想在此,它定要在此发芽开花结果。他便是这么固执而倔强的人。陆仔兴致盎然的新建厂房,鹿女却一日益一日感到人生的无望。她但愿他将一败涂地。或许他们还有跳出深渊的一天。那样他们就可与天鹅洲彻底告别,将迫不得已去过另一种生活,去另一个地方。她愿为这新生活做毕生的努力。她作好各种准备应对未来。她心灵还十分强壮完好。

    而陆仔整个神经已处于极度承受状态。他不止一千次一万次反复质问,做什么?能否成功?失败又如何?他自感身体大不如从前,却不愿停下来。他认为只要停下来,便会倒下去。紧张的施工,紧张的生意。长期以来,他已习惯超负荷的运转。他尽所有力气支撑着。白日同瓦工们商议做厂房事宜,同商贩们斤斤计较。夜黑必须挂三吊瓶,迟日才有力气从床上爬起来,继续又一个白天的事务。

    鹿女见陆仔如此卖命。酒厂能否利润对她来说,早已失去意义。甚至几次,她想劝他放弃。这点损失还承受得起,以后损失的远不止这些,鹿女几乎看到陆仔被累死去的样子。但她也深知,陆仔现在所做一切,正是通往梦的路途。离开这路途,他一样不能活。沿着他足迹,她尝到过太多苦痛。天鹅洲已不能给她任何幻想。但为了他,她必须找个更能容纳梦想的天地。但长久拘谨的生活与心态,使她找不到一个更能容纳理想与梦的地方。

    到了冬月,房子竣工了。也是鹿女二十五岁生日的那天。冬日的风吹得冷清。但有阳光普照,天鹅洲仍旧洋溢着和美平静的气息。鹿女一度以为是又一年春天来了,心思竟如往荡漾起来。她满二十五了,岁数还算年轻,只是经历却不年轻了。也许缘于酒厂的竣工,它马上就要投入生产。这里面倾注了太多陆仔的心血与心思,以至她都不敢回望。她真的由衷的佩服陆仔。要是她,不会也不敢这样。不单它能否带来财富,而是他战胜了恐惧,战胜了自己。

    人们终于明白陆仔建房用来做啥的?人们无法理解。鹿女骨子里也不赞成。却不象人们以为有钱无处消的看法。她以为那是农人内心的懒惰与恐慌。她害怕再过上那种贷款度日的日子。其实这死寂的村庄,生机一样时时有,处处有,关键是你自己能否具备那种绝处逢生的本领。陆仔硬要那样干,她又能怎样。只有期待一个好的开始,一个完美的结果。

    宇宙何其之大,不至于没有一条狭道供我行走?年光岁月如此长久,不会没有属于我们的一刻快乐?我们还曾如此年轻,没有我们翻不过来的天空?但骨子里却潜在着恐惧。鹿女害怕有天会流落街头。她把这种担忧说给陆仔听。他没象往日一笑置之,而是变得很沉默。他不足以依靠,向来就如此。这反倒使她更坚强。她着瓦蓝色风衣,把头发用白丝带缠住,额前刘海随风飘忽,嘴上抹了一线口红。兴高采烈甚至有些满面春风的出了门。她需要这样感染自己的情绪。

    啊,多放旷的轻松,多新鲜的阳光,多美的日子。这么想,有什么不可以?这村庄仍是从前那座,难道就因它遭受两次洪水无情的剥蚀,日渐的贫瘠荒凉了,就要抛弃冷落它么?那只不过人性的脆弱与不自信。她要证明他们建造的是座天堂,而不是地狱。

    走到天鹅洲的大路上,一群人围在那里喧闹什么!每个离开的人,嘴里都骂着不要脸之类的难堪之词。这沉寂的村庄,总不太平静。每天都闹哄哄的。

    突然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被另一个女子追打着,朝大路边跑来。

    “阿利?”鹿女忍不住失声叫出来。

    98年倒堤后,阿利就去了广州,一段时间里很风光的,听说靠上了大款。这个时候,怎这个样子了?即便是邻居,阿利外出后的生活,鹿女却一概不知,或许她太过忙碌了。原来阿利被大款甩了,自己的男人又跟了别的女人,阿利偷别人家的男人又被发现,被那家男人的妻子与姐姐追打。这村庄每天都在发生这些污七八糟的事,只是鹿女只顾只忙生意,一点都不知道罢。

    酒厂竣工后,便迎来十天连续不断的冷风加小雪。这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乡亲们开玩笑说,他们的运气真好。要是房子冻在大雪纷飞之时,今年酒厂不会开业。这不正赶上烧过年酒。陆仔亦豪情壮志的准备着酒厂开业。鹿女却在冷风中发呆。她以为自己真不是从前的自己了,无论以怎样欢快的思想武装自己,却怎么也欢快不起来。她内心跟自己打赌,如果酒厂开业那天出太阳的话,未来便还有希望,如果没有,那他们注定是要下地狱了。这连绵的风雪,三日之后会停歇?那个特殊的日子,太阳之神会光临?

    腊月初十前夜,风雪有些停歇。好似有太阳升起。鹿女整宵不能入睡。她等待着,人的精神在等待中就变得恐惧而忧伤。她有些可怜自己。灾难面前,人类多么渺小脆弱,只有灾难肆无忌惮,充满威严。她真的不愿再承受任何灾难与变故了。

    凌晨三点。放酒师傅叫醒小工,准备放酒。这位放了五十年酒的师傅,也彻夜未眠。就他的放酒生涯中,还从未在这么寒冷的天气里放过酒。俗说,神仙难放六腊酒,就是这个时间之一。鹿女与陆仔心里也掉了七八个吊桶,七上八下。

    大约过了二三个时辰吧。鹿女似乎听见很清脆透明的滴漏声。先是滴,滴,滴,尔后就是一长线的滴流。啊,人生中从没听见这么美妙清脆的声音了。里面藏着一股醇正的酒香。似一缕希望的阳光从漆黑中破晓而来。她心头激动快活极了。一跃从床上爬起来。窗外天刚蒙蒙亮。地面十分淋乱,天空却异常清晰透明。整个村庄晶莹碧透。天空四周有些发红,似有朝阳藏在帷幔之后。大地十分沉静,也许被冬天的寒冷冻僵了。

    一大早。陆仔的几个嫂子拿的拿盆,拿的拿碗,拿的拿壶,陆续从家里赶来帮忙。反正开业陆仔没请鹿女娘家的人。陆仔对她说:办个酒厂,何必麻烦你娘家人呢?他们思想里总有许多不同。鹿女内心却是多么希望这个时候,能看到娘家人。这样,她就不会在人群中感到孤独。始终她只当自己是陆仔的妻,孩子的妈,从未当自己是郭家的人。这种想法与别的任何女子都不同。

    吃罢饭,鹿女帮嫂子们收碗。突然听见堂屋门前响起轰天的炮声。谁呢?放这么大的鞭炮?走出家门,她的眼泪止不住。原是二叔三叔姐姐姐夫弟弟妹妹们来了。仰望天空,竟有好大一轮太阳挂在天上,放射十分耀眼透明的光芒。她一时快乐得不知该怎么才好。太阳所有的光辉都聚集照射在她身上,周身哞地无限温暖起来,心儿如小鸟般歌唱起来。这光明使者是上天专程派来为她扫除心中阴霾的么?

    黄昏,客人们走了,坛里的酒也打光了。亲戚们一则打酒,二则庆贺。鹿女走进屋里,想起米厂开业的盛况,心里不免寒碜。一会儿,太阳没了,天又冷得象结了冰似,怕是一夜大雪?天边四周闪烁团团寒气。如梦如雾般漂浮。

    “妹子,生个炉子吧,夜深冷的。”几个姐夫边打着牌边跺着脚说。

    “这天可真怪,白天出了好大太阳的,夜间居然下起了大雪,明天只有走路回去了。”

    “真是个鬼天气,下了那么久的雪,还不晴,我是说白天回去的,这下可好,明天还不知封不封渡……明天我还有课呢……”二姐夫说。

    ……

    鹿女听着几个姐夫说话,象做梦。生过炉子,问过几个姐夫要不要夜宵。姐夫们一致说:“你去睡觉吧,看你累得,要吃,我们自己炉子上弄。”

    鹿女听罢,便去睡了。睡的很沉。

    第二天,姐夫们一大早就各人各打着把雨伞,乘着大雪,走路回去了。

    这年冬天特别寒冷,冬夜更是漫长。自酒厂开业以来,生意一直不错。只是遇着这等天寒,酒的确熬不出来。熬了五十年的老师傅,也没办法。蒸煮过后的粮食,经过发哮全成了糟。一百斤粮食只放二十斤酒,纯亏。加上停电,原指望米厂赚些钱做开支的也甭指望了。天鹅洲一到年前,总喜欢停电,说是要村里干部跟电站送些年货去。

    年关逼近了,他们手头竟然没有一个字儿,就剩栏里几头猪。只是猪们还小,这冬九腊月的,路又不好走。一时半会还卖不掉。卖了也心疼。这停电的,家里的米糠吃完了,猪们饿了三四天,都饿得精瘦,卖也不合算。陆仔忧心仲仲,一莫筹展。每天望着酒桶发呆。虽亏本也要做下去。好好的酒厂总不开门就关门大吉吧。他不是那么易被打倒的。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挺住,每桌酒放亏二百,不放倒不会亏。但陆仔决意放下去,只要酒味纯正。一直放到腊月二十九,就得亏损上千元。但是生意门面拉开了,后面就是好晴天。

    鹿女看穿他的心思,心里更吝惜他。她并不是意志薄弱的人。只是从陆仔的身上,她看清了今生今世,看破了名利庸碌。陆仔的信念已发生改变,他成了金钱的俘虏。但愿上苍能够拯救他,这样下去,不知结果会怎样?鹿女心头笼罩着如这雪天一样深冷的忧郁。

    屋里积满了一堆酒壶。年关逼近了,人都想着早些打点酒回去好过年。鹿女心里没想过年。过年怎么回事,都忘了。倒是陆仔腊月二十九去了趟镇上。给她买了件灰色长呢子大衣。他说要过年了,他的乖妻子也要穿新衣服啊。鹿女听罢,心里酸酸的,泪水哗哗流。这失意寂苦的日子,他不曾忘记安慰他的女人。而他自己早把一切置之度外?

    大年三十,雪停了,气温有所回升,但依旧十分寒冷。鹿女好不容易清闲,洗罢澡,穿起那件灰色长呢子大衣,感觉身上寒气有些扩散。干吗苦扮成这样?天塌了,还是泻洪了?这样总比无家可归好吧。自己未免太狭隘太小家子气。这样想,她面部的表情开始活跃起来,前面的天空也变得开朗宽阔起来。

    夜幕降临时,金木来了。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来她家。只要回来第一落的就是她家。金木?这段日子,她真没想起他了。冷酷的现实压迫一切想象,哪怕生命中的至亲至爱。在金木眼里,鹿女不曾有任何改变,相反成熟了许多。脸上虽看不到从前的俏皮,但仍旧生动,只是少了点灵气。那是内心无奈悲伤的见证!不过灵气仍旧藏在微笑背后。他们的厂子是扩大了。可他们脸上却看不到成功的喜悦与光芒。天鹅洲的衰败破落与他们这里的新兴繁华成为明显的反差。不知怎地,金木心里满是难过。这繁华中的主角,尝试着多么深刻的凄凉与苦楚。金木陪着他们坐到深夜。他们围着火炉谈着笑着,渐而,悲哀远去,窗外寒冷通红了大地。

    这或许是有生以来最没有生趣的一个春节。没过几天,人们还没从年中醒来,天鹅洲的那几辆手扶拖拉机就日夜不停的开始轰响,不几天便把天鹅洲的人拖光了。

    金木说,他厌倦在外漂泊,赚些钱后,就回家干翻事业。鹿女知道金木说的不现实,但是心里话。她不知道如果金木真回来,她该如何面对这两个男人,或重复与以前相仿的生活。不自不觉,时光已流逝到2000年。

    春来的时候,陆仔感到身体不适,却不敢停下来。他必须在两年之内赚足够多的钱,然后搬离天鹅洲。只是投入了这么多,两年内能赚回来吗?陆仔只想抓住现今,抓住钞票。他不敢说出内心的恐惧,不敢把真相告诉鹿女。其实,鹿女早在两年前,就知道了真相。这不,二月刚到,新成立的开发区下达一条命令:凡所天鹅洲的人家都要搬迁。该面对的终于要面对了。先说是搬到避水楼,洪水来时才过去。这时又强迫乡亲们马上搬。一刻都不准滞留!猪呢,牛呢?放哪里养?人们对这个命令不感兴趣,也不相信,更没有执行。

    凄清的村庄吹动些暖意,树叶并未放绿,却透着绿的生机。

    鹿女疲倦的坐在门前,看着仍旧嫣然的田野庄稼。感觉已下陷到了十八层地狱。她不敢想,天鹅洲移民搬迁后,会是什么情形?她不敢想,没有一个人的村庄,他们的生意将如何做下去?陆仔将要承受多大的打击?潜意思里,她似乎一直期待着这一天,这天终于来了,她却无法承受。她渴望一个安宁固定的家,一个安居乐业的地方,而这个愿望到今天,也没得到满足。

    她突然非常羡慕那些外出打工的兄弟姐妹,包括金木、小秋、周一、菊菊等。从前他们的命运与这村庄是生生相息的,而现在,无论它怎么变化,都跟他们无甚关系了。他们怎知亲历家乡的变异是什么滋味。

    树影在乡路上闪烁,鸟儿在乡路上飞鸣,庄稼在地里喘息生长……那模糊而熟悉的身影,却越走越近,越走越近。女子穿着红色春秋连衣裙,男人穿着黑色休闲套服。真是郎才女貌,天作地合的一双。他们微笑着,如梦一般漂浮到鹿女的面前。说是专门回来找她要那本名叫《乱世佳人》的书。那个有着绝世佳人斯嘉丽的书,有着旖旎风光和豪华酒宴、风趣野餐、迷人舞会、漂亮服装、风度翩翩骑士精神的佳公子和青春俏丽具淑女气质的名媛们欢聚一堂的十二橡树庄园的书……

    来者何人?

    原是美加与她的老公白柳。美加后来考上省税务大学,现在城里生活可好。今儿来到鹿女家一则要回那本《乱世佳人》的书;二则来看看他们。美加说,在市里,她在广告牌上看见了鹿女与陆仔在天鹅洲的家;看到了鹿女戴着草帽,拿着笔,在磅秤上记账;看见陆仔在打米机下操作;看见他们的大肥猪长得可爱;看见他们的乡村田园生活那样美满幸福……她实在忍不住,每天念叨着要来看看,所以今儿白柳就陪她一起来了……

    鹿女实在想不起来,自己的全家照怎么到市里的广告牌上去的?想了许久,才想起,还是97年春旱时,上面来了支队伍,一则抗旱,二则来省模范家庭摸个底,顺便就将鹿女与陆仔干活的情形拍下了……不想这情形居然被当做模范家庭的楷模拿到市广告牌上去了,每天在各个公告场所播放着。无非他们勤奋努力,留守家乡,尽力拼搏,终于有了傲人的成就,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而他们真人呢,实在历尽磨难吧……

    那本《乱世佳人》的书,就更离奇了。还是美加上大学前,鹿女从她那里借来的。好些年过去了。美加居然还记得。美加说,那是很好的一本书,她非常喜欢。这么多年,鹿女应该早看完了吧。现在想拿回去。的确,现在市面很难买到那个版本的《乱世佳人》了。

    两个少年的玩伴,多年不见,却并见亲热,美加饭也不肯吃,怎么留也留不住,拿过书就走了。话都没来得及说两句。

    这一幕过去了很久,鹿女都以为是个梦。真的,她已想不起与美加的少年点滴了,也想不起美加是几时与白柳结的婚,(忘记交代的是白柳就是鹿女年轻时的那个城市恋人。)更想不起自己与白柳曾有过的恋爱生活。而后来美加与白柳好后,几时曾到她家来过一次,她却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三月里,省政府又打出招牌说,多少年之内把天鹅洲建设成国家一流开发区,天鹅洲开发区的名字由此定下来,直属省政府管。而之前,它就是小河口镇的一个巴院。加以93年天鹅洲湿地放养了麋鹿,故道天然生存的白豚,江豚,麋鹿都成了天鹅洲旅游的主打产品,他们还将在天鹅洲开发区建立一个旅游区,名曰天鹅洲麋鹿保护区。是国家一级保护区。天鹅洲貌似一下子声名鹊起,源远流长。天鹅洲是一日日的声名鹊起,源远流长,而真正的天鹅洲人却日益感受到被故土抛弃的压迫。

    这个新建的天鹅洲开发区、旅游区在天鹅洲对岸的沙滩子村,与真正的天鹅洲隔一条河。天鹅洲的草滩,麋鹿,河豚都是开发的对象。天鹅洲故道喂起了大口鲢鱼。天鹅洲人不得再在故道里捕鱼。新建鱼镇组织看管起河道草滩。天鹅洲人也不准到天鹅洲坑洼水浃里捕鱼,不准到草滩上看牛。好些老农沉不住气骂人。故道对岸沙滩子村新建移民区的一个地皮买到六千元。与市区地基价格相当。有些头脑发热的老农,一时心血来潮,费尽了劲买了个地皮的,走错路,都在激情滂湃的议论。仿佛不久的将来,那里真成了国家一级旅游区、开发区、成了他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绝的聚宝盆。

    面对别人的美梦,陆仔无法接受,压根地他就不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鹿女倒出奇的冷静,倒想看看天鹅洲到底会怎样?其实人嘛,生存总得有个幻想,何况作业了大半辈子的农民。其实他们大半只是为子孙做想,买块地皮为着儿子儿孙们将来能在那里发展,象深圳海南一样,自各儿倒真没想在那发什么财。

    堤外河滩被开发区收回后,惯于河滩上吃草的牛,被看管人捉住,罚三到五十的罚金。路边空地栽满了树苗,路边也不许放牛。人们只好把牛栓在屋里,去外面寻草给牛吃。广阔的天鹅洲湿地,不再有从前的自由气息。哞哞牛羊叫,潇洒麋鹿跑,天阔任鸟飞的和谐场面,全然消失。很快,乡亲们就从热烈的梦中惊醒,无所适从的抱怨。开发区搞的那套,只要一提及,就会遭到村人前所未有的漫骂。这干部拿着国家的钱,打着移民救灾的口号尽干些不得人心的事。还不如把天鹅洲的老百姓一起开发掉算了。

    本以为天可以翻过来看一下,没想到天还是那个天。陆仔仍旧投身于他的生意中,鹿女仍旧沉浸自己的幻想与思念。和暖的阳光仍旧洒照在天鹅洲每个角落。夏日的鸣蝉穿越长空。时光又过到了另一年夏天。

    此处已没有任何值得留恋与遗憾。长时间不同的生活,使鹿女对金木,小秋的情感依赖日渐消淡。即使有也不会如从前那样强烈了。她很奇异自己体内的这种变化。的确她不再象从前沉浸了。希望生活有所改变,出现些新人物。但这只不过想象吧。这种境地会出现什么新人物呢?倒是毛主席年代的乡妹子,还有机会结识城里下放的知青呢。而鹿女呢?从来她都没想过自己生活有天会是如此的死寂。

    日子就这样过到了2001的五月。不凉不热的五月,有着暴风聚雨布谷声声的五月,五月的气候与九月何其相似,只是九月是个丰收的季节,五月却是万物成长更新的岁月。她心底多么希望生活亦在这多重的五月更新下。

    这失去,陆仔的生意也达到了颠峰,酒厂生意一路红火,粮食价格一涨再涨,每百斤涨了十块钱。单储存的谷子也赚了两万多。财富如期而来。他却对鹿女说,他已失去了丰收的喜悦,感觉心身疲惫。他把自己生意上出现的这种状况,称做回光返照,感觉自己的乡村之路走到了尽头,且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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