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的恩典-书卷香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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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天谢地

    这个不甚理想的世界

    还有理想的书

    等着一个不甘沉沦的女子去读

    在羊狮慕读书

    是暮秋,随一帮摄影师首次进入羊狮慕大峡谷。

    是时,季节转换,冷锋南下,雨锁秋山,寒烟迷蒙。同行者日日驻足于岩岸,废寝忘食忍饥受寒,只为等来天光,等来雾影,等来云海霞光,等来一张满意的片子。

    唯有我,不作等待,没有打算。我两手空空,无远虑,无近忧。整日打着雨伞,唱着山歌漫步峡谷中。

    我也不挑,我也不拣:长风过耳,冷雨入怀,山雾障眼,叶落惊心;忽开忽合的天空,忽隐忽现的山色,忽高忽低的岩岸……这所有,都是最好的知遇。

    人和大自然,受着造化牵引,彼此脉脉端凝,撞了个一见欢。

    我的脑子里没有片子,只有全情的沉醉。

    那几日的冷雨寒风中,大峡谷写下了宠幸我的第一卷长轴情书。人与山水,自此开始了一番远胜于男欢女爱的缱绻缠绵。

    情书不着一字,我却读到风雅万千:大峡谷说,它乐于成为我的私家书房。待惠风和畅,青山生白云的好日,许我安坐山林,无事乱翻书。

    人生长路,亦有山水跋涉百十。唯有大峡谷,和我缔结下这个密约。人和山水,也自有神秘的缘分。爱的排他性使我谨慎小心,守着它,就如守着一段相思,不对人吐露一字。是要独占风雅,在尘嚣尽处,于青山白云里耽溺书香。没有谁的私家书房愿意大方迎客,斯文于我,竟似一笔私财,不想瓜分与人。

    现在是初夏,山雨纷作,气温骤降,山里人们棉袄加身。山外秦岭承德五月飞雪。写下上一段,犹如吐出一声忏悔,有朵梅花掉落在夜色里。诗人张枣说,“想起那些让人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山坡。”

    我多虑了。事实上,大峡谷世人往来络绎,捧着手机呆坐良久者有,端着相机咔咔嚓嚓者有,嘻嘻哈哈闹腾留影者有,捧着书本专注书香的,却是没见一个。

    是他们没有接到过相似的情书么?还是每个人的情书都各有所约?

    转而又逢秋冬交替,年假,我弃境外游而择大峡谷,赴一个书香之约。是一心一意认定,大自然书房的静谧安宁之好,远超所有喧嚣的行旅。

    幸运的是,那些日子天气不错,镇日青山荡白云,温度和煦如春。大峡谷阔敞无比的书房里,缀满山光秋色,处处如画如诗。随意一级山阶,一处断崖,一块温暖的岩石,一张休憩的长椅,都可以一卷在手,尘我两忘。

    读到会心处,颔首合卷。一个四顾,高处有蓝天如绸,白云朵朵;低处有秋色千堆,万物含光;远处有山川如涌,近处有叶落无声。一只鸟仔于对面树枝上,隔空默立良久,它也不动,它也不唱,似一个颇有教养的芳邻,礼让着对门人家的安静。同样的,我停止读书,以微笑回应着它的善心,唯恐翻动书页的动静,把它吓跑。世间的和谐之好,莫过于双方俯下身子的成全。

    这日月如禅万世悠悠的景致,竟容下了来自喧哗现世一个女人的安然悦读。一时,恍若置身远古仙境,心神惶惶:为什么是我,拥有着这样不可思议的良辰美景?这样一间天下无双的书房?

    我并不能心安理得地领受比他人更多的命运福利。

    今年早春,有陌生乡党抵我所居城市,蜿蜒曲折托嘱人,邀约共进晚餐。我甚以为奇。熟人转答:去年秋天在大峡谷有曾照面,是时她在秋阳白云下读书,置来往过客不顾。印象太深,出山后多方打听方知读书者身份,故有意结识以慰感佩好奇之心。

    “哦?”听罢,我几近失语。

    在大风景中成为他人眼里的小风景,实非本心,意料之外起了一抹闲笔。

    我再一次抵达青山书房是在又一岁阳春。随身携带的书籍多过衣物。中途出峡谷,进时再换了一批。

    所读书目有:《论自然》《瓦尔登湖》《低吟的荒野》《寻归荒野》《山海经》《诗经》《造物有灵且美》《大自然的灵魂》《万物皆奇迹》《伊西斯的面纱》《自然与人生》《自然神学十二讲》《自然史》《物种起源》《鸟的魅力》《远行》《宽容》《舍得舍不得》《艺术哲学》……

    解读这串书单,感叹复感叹:自小课堂发奋,尝到过“学霸”的荣耀,也吞咽过补考的不堪。蓦然回首,材不对教,几近成为现代教育的牺牲品。

    学过对空气列方程,却无力描述风的形态;学过声波的传播,却分不清鸟的鸣唱;学过光谱原理,却远离了曙光的美好;学过细胞学结构,却认不得几种花草树木;学过地球月球的转动,却以为月亮从来都是东升西落,头顶繁星一个不识。

    我在自然中出生,长大,依赖她苟活,却完全认不得她的模样。我像一个被大恩人领养的孤儿,长大后竟连一丝谢意都不曾生有,更遑论静心端详欢喜她的模样。

    无知可以原谅,寡情却不能自宽。天地视我为刍狗,我却当视其为父母,敬之仰之,爱之恋之。

    书单上关系到的作家,梭罗和蒋勋,一以贯之地喜欢。德富芦花,初时很不喜其语风,薄恶一个男人作矫情。慢慢地,品出其耐读之好,画面感强,韵律生动,状物精细,抒情真诚。待读到其述农民闲适,言,“脸上写满无限的时间和空间”。忍不住哑然叫好,此样妙喻,非大家之手无以能出。

    一个秋日黄昏,明亮的夕光越过闭合的山谷打在我身上。凝神片刻,我打开戴欢译本的《瓦尔登湖》,随手开卷,第83页,《为何隐居》,目光驻留在这段话上:

    然而飘洒的雨丝轻洒下来,我蓦然觉得能和大自然相依相伴,竟是如此甜美,陶醉和受惠。在这滴答的雨滴声中,各种声音和景象都拥着无边无际的友爱将我的房屋包围……

    突然,四周滴滴答答起了动静。

    “下雨啦?”我没敢相信自己的判断,夕阳明明在我的正对面明晃晃地发光呢。

    滴答声在继续。透过身旁岩石上的黄山松叶隙,有豆大的雨滴落在凳子上、书页上,几个小小的湿印把纸上水笔画线洇了开来。

    天哪,还有比这更神奇的巧合么?

    当下的一切,跟书中的文字竟吻合无隙。我灵光一现:是梭罗本人这些天一直相伴左右,并以太阳雨的方式提醒着他的在?

    我慌忙在书上留注,很快,雨滴把我的字也洇糊了一片。不到一分钟,雨收了。梭罗来了又走了。我望向西天,夕阳正渲染着溶金之美。

    前些日立夏刚过,一个温暖的午后,我沿着山脊拾级而上,在大峡谷东岸最高的断崖上,凌空读书。手中持卷,是爱默生的《论自然》。这是高山之巅的制高点。

    是时,一幅巨画在眼帘下铺展:一道一道南北走向的绵延山脉,自东往西把地平线推至天边,令人以为大山即是世界尽头。有慵懒的白云在遥遥山脚下猫睡,大山不动,白云不动。头顶阳光透明洁净,身边有山花将放即放。一对在蓝天下私奔的大灵猫,被断崖上的女人惊着了,忽地一下,隐遁在了几米开外一块苍岩之后。

    到黄昏,一只美丽的白鹇,蹑手蹑脚窸窸窣窣现身于灌木丛中;西岭深处有只斑鸠,“咕咕咕”在寂寞啼叫。

    西天披彩,绛红的云霞横贯地平线,恢宏壮阔大美在天地间流布,大峡谷盛满宁静的光芒,落日如圣贤辞世。爱默生,却越一百六十三年光阴从西天复活,在山巅上与我对饮一壶春茶,予我孜孜教诲。

    人与书交好,即是人与作者的交好。我们穿行人世,看似偶然的相逢,实则是必然的牵引,论与爱默生的相认,人间还有比这壮阔高远的断崖高处更合适的场所么?

    一寸一寸,暮光渐收,大峡谷正辞别白昼,披上面纱去往夜里。它关闭书房,温和地请我下山。

    我踩着薄光,高一脚低一脚走下天子峰脊,走出峡谷。高高低低的山谷里,鸟儿休息了,被情欲折磨多日的野山羊又用并不动听的嗓子唱起单调的情歌。山花儿摇曳着身子滑往梦乡,万物的棱角变得柔和。

    我置身于这昼夜交替的大幕里,耳边响着爱默生的话,“光存在的地方,是白昼。光曾经存在的地方,是黑夜。”

    回到小木屋的平台前,似乎听到谁在呼唤,一个抬首,一弯新月已经越过西岭爬上西天,三两颗星星早早地出来与她做伴。

    明天又是一个好日。明天的青山白云里,谁会来担任我的导师和朋友,谁会同我安坐山林,倾谈对于大自然的无限情怀。

    倚一庭湖水,读一页《诗经》

    一

    暮春初夏,真是读书的好时节。

    这样的日子,春天的喧哗渐渐沉实,而大地上余芳未歇。

    这样的日子,夏日的浮躁未及生发,而天宇间气蕴正好。

    季节在不疾不徐地更迭,全然不顾举世的车水马龙熙来攘往。这样的日子,在我的内心深处,有一种潜伏已久的东西被唤醒。“她”独立遗世,与我的报纸版面无涉,与我的一日三餐无涉,与我的亲人爱人友人无涉,甚至,“她”亦与我的小悲小喜无涉。“她”安然不动,持久地,平和地盘踞着,休眠着。终于,“她”醒了。“她”温和友好地说:

    “穿上那条碎花长裙吧。揣上《诗经》,走,去那个湖边。”

    于是,我婀婀娜娜,独步四十五分钟,去往一座湖。有那么三五个朋友知道,倚一庭湖水读一页诗文已经成为这座城中一个女人的专利。神明宠幸,也不知是哪一生修来的福分,满满的一座城,长长的湖岸线,只有我这么一个女人,可以享有这样的清福。

    “她”是什么?该怎样来描述“她”的存在?想来想去,唯有拿旅美作家张宗子的一段话来做注释:

    人在时光里向前飞奔,心却不断后退。一直往回,追溯到‘五四’,追溯到唐宋,到汉魏六朝,到先秦,没有疲惫,却逐渐安定下来。好像天色已晚,暗影四起,草虫幽幽,花气弥漫。一棵树立在那里,你倚着树干坐下来,安心入眠。

    对的,“她”即黄昏时旷野里的那棵“树”——我们血脉相续人文传承的根之所在。我渴望辽阔渴望高远的灵魂,正是从那里出发,几千年来,千转百回地修炼,又千辛万苦地溯源回归。曾经,我是多么想要变成一只小鸟,从现实中飞遁——瞧我这么点出息,我咋就不把自己变成一只大鸟呢?!

    这么多年,悄然展翅,风雨历练,心里牢牢盘着听来的一句话:“我会变成一棵树,等你飞累了,回来歇脚。”

    非得经历低飞回旋几番折腾,才恍然明白,世上的树有万千,它们却只能容下小鸟们各自短暂的栖息,唯有张宗子所言的那棵“树”,以岿然沉默的稳泰,以熊熊不熄的能量,立在光阴深处,不急不恼,不卑不亢,迎候着那些自愿停止飞奔的“鸟儿们”,使其遽然间拢翅息飞,在他的枝枝叶叶间获得彻底的归宁。

    从这个意义上而言,生发于商周时期的《诗经》,就是这样一棵“树”。有句关于《诗经》的评价正好可以拿来作注:“没有《诗》《书》经典文化体系与文化学统,就没有今日的中华传统文化,也就没有中华民族。”

    难以解释的是,我这只在书林里飞来飞去寻找归宿的小鸟,一直到2012年,都没能收脚在《诗经》这棵大树上吸氧。此前我完全不知道,作为中华文化摇篮的《诗经》,“乘坐‘经’的‘圣驾’,浩浩荡荡地穿行于历史的城镇村乡之中”,“博得了万千之众的‘围观’与‘喝彩’”。

    这多少是让人脸红出汗的一件事情。老祖宗栽下这么一棵顶天立地的大树,我竟然要在这个娑婆世界跌来撞去个足够才想起去寻求庇荫!

    一路上,细密的蔷薇此开彼谢,绽了一坡又一坡;洁白的栀子花顶着露珠沁出香甜;朝阳破云而出将热不热,天气晴雨未定;湖里的睡莲正徐徐待开;水面有几只鹭鸟,在田田新荷上盘旋起落。而水柳,已经依依长垂,从眼前荡到人心底。

    这样的景致,自盘古开天地迤逦而来,芳菲无尽,纵情在光阴里延展。这样的风情万古,意静心娴,正宜于开启《诗经》诵读。

    二

    费时一个多月,夏天来临,当一庭湖水由瘦变肥,皇皇一部《诗经》也慢慢掩卷。

    久久地,我不能为这段读书经历写下一个字。翻看那年的水边日记,亦是少有字眼提及《诗经》。2013年5月23日,周四,晴,有一句话提到,“在水边,书是要读的。《诗经》《闲情偶寄》《岁朝清供》《路上书》《刀锋》《彩云聚散》。”

    仅此而已。

    是一个孩子,闯进一个神秘花园,看见一园奇异花草,不由噤声束手,目不暇接,眼含喜光,面生霞绯;她自私起来,不想告人,只想悄然独拥。

    有一天,一个短信飞到湖边,“你在哪里?”

    “在湖边发呆。”

    “你天天在湖边发呆,不会是出了什么问题吧,你不会去自杀吧?”什么?那头简直是疯了。

    “怎么会?我好得很。”我骄傲地微笑。

    “好得很为什么不待在人群里?”此问听来不可理喻。

    我为什么要待在人群里?人群里有谁能和我谈论《诗经》么?没有。手机里有三百个号码,有十个人告诉我会读杂志,五个人会和我谈论读书。但是《诗经》就算了吧,那么古老的典籍,拿出来跟人谈论,会让我太像一个出土文物。

    “待在人群里没鸟看。我有个新发现,越小的鸟儿越愿意结伴,越大的鸟儿越愿意单飞。”我答非所问。

    “哦,原来我们是麻雀,而你是雄鹰,你单飞去吧。”那头如此机智地解读了我的话意,郁然不乐起来。

    我不说。我就是不告诉人我在水边读《诗经》。是真正好的东西,在没有尝够滋味之前,不舍得跟人分享的小自私。这个经验之后,我不由想到,真正意义上的大方,大概是不曾存在的。而相对的,如果一个人在尝到了好东西的滋味后,乐意分享赠予,这就是很可以出得了手的大方了。除此,出手者自身都不知东西好歹的所谓“大方”,实在也是可疑的。

    而我终于还是要把这一段珍藏拿来示众了。本来么,在读书方面,大凡遇见好,我从来不是一个小气的人。

    到这时,我却失望地发现,《诗经》所以具足魅力,正源于其节奏明快,语言韵律与自然韵律相合无间。现代越说越多越写越长的白话语言,面对华夏初民利索简练以素为美的歌谣节律,全然无有作为,武功皆废。

    不信,看看这16个字吧,“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想一想,如今充盈耳际的情诗和情歌,颠来倒去呻吟的,有哪一行哪一声脱离出了这16个字的轨道?

    我读书的湖边,傍有一座山林。春夏之晨,运气好的话,林子里能够遇见霞光。霞光很长很长,从东边的天际拉向林荫道,是我眼中一个神秘的时光转换通道。在今天,霞光如此奢侈如此稀罕。每一回邂逅,我总是欣喜丢魂。我屏息驻足,久久沐浴在美妙神奇的光线里,实在不愿转身回向红尘。还是那样的山道那么个山林,一旦披上霞光,就如一个女子一改粗简装束着了一袭淡雅的纱裙,令人悦目惊叹——美在出人意料。

    关于《诗经》,我能够分享的,只有这么多。收尾处,奉一首《周南·樛木》祝福亲们: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乐只君子,福履将之。

    南有樛木,葛藟萦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这一咏三叹的樛木、葛藟、君子、福履,什么意思呢?

    意思就是,青藤缠绕大树,人得到上天的福佑,以至他的一言一行都福随身后。

    我想说的是,一个读书人,一旦有缘打开《诗经》,那他(她)就如同邂逅了一束稀有的霞光。这是一段光照千秋的霞光,它遥遥从商周而来,带着华夏文明婴儿时代的啼笑悲欢,以最原初又亘古不变的人心人情,最纯净的情感力量和道德信念,照拂洗净了一颗颗,沦落在现代文明中已然暮气沉沉的心。

    小鸟也好,大鸟也罢,你累了?你乏了?循着《诗经》回去歇歇吧,就像青藤去寻找一棵“大树”的福佑。

    关就关了吧,书店有毒

    一

    从我认识小S的第一天起,他的日子就一直晃荡着。酒杯里晃,麻将桌上晃,朋友堆里晃。常人眼里他的没个正形,其实就在于他比常人太想要寻找正形。

    他希望生活葆有热度;他希望世人都要像自己真诚率性;他希望,理想之花常开不败,看见的,却是花开花谢的一个又一个轮回。

    他揣着希望在绝望中晃荡。一个早上,他打开音响听情歌,听着听着他哭狠了,哭他不曾留住的爱情和青春。

    他的爱情没有成为传奇。

    他的青春,凝固在了一家书店里,店名叫做“青鸟书店”。年轻的心,寄望书店可以成为传递幸福的信使。

    他讲他的书店,讲了不止一回。每一回,他本来就清澈的眼睛就没了忧伤,只有明亮。他笑得像个开心的孩子,讲着讲着他醉了,听着听着我也醉了。

    “那时我长发飘飘。书店开在一家学校边上,门脸既深且长,坐落在一条林荫路的尽头。那条大树参天的路,到了春天,尽是香樟独特的气息飘来荡去,人在店里码着书都格外提神。到了黄昏,广场上的晚钟荡漾开来的时候,麻雀开始归巢,一个庞大的合唱团向路人唱着不要门票的歌。夏天的大中午,树上的知了则没完没了,叫得世界都好像化掉了。秋天,乌圆的樟籽落了店前一地,踩上去,啪啪有响,好玩。冬天哦,香樟也不落叶的。这时进来看书的人比平时少了,站在店门前透气的时候,望着马路斜对面瘦下来的赣江就有一点心事,觉得青春怎么那么长那么长。”

    “那时生意不错,我不过二十二岁,就当上了老板,请了个小伙计,还有好几个兼职业务员。有一回,黑色的腰包上,揣了一千二百块钱,去株洲的图书批发市场进货,钱被偷了。那年头的一千二百块钱呀,简直就是小富翁。我们连回饭店结账的钱都没有,不敢回去取行李,又不敢当着伙计的面失风度,打发他暂时离开,自己在路边电话亭打电话,听到妈妈的声音哇哇大哭。哭完,擦干眼泪又叫上伙计去拦回家的便车。你说,我这么一个诚实的人,怎么就逼得留下了一笔不诚信的劣迹呢?”

    “那时进店里光看不买的人不少,没关系,我喜欢看书的人,就吩咐伙计多备几条小凳子,让人家可以坐下来看,这样他们就不累了。我开书店,认识了好多有意思的人,怪人。”

    “我最成功的一笔生意,就是一下批发了二百多本《废都》,卖得整个城里读书和不读书的人都来求我找书。那一阵,我可是这座城里的红人啊。”

    ……

    后来,小S的头发剪了,书店关了。小S认识我才10年。我告诉他,我是进过他书店的,只是当年不识彼此罢了。店里的书还行,有些品位。发了福的小S出言谨慎:姐姐,我有个朋友想要你的书,签名送一本好吧?小S为朋友要了我好几本书了,还介绍了其中几个与我认识。不能忍受的是,每送一本,他都要吐出象牙:姐姐的字真是太难看了。

    那条路上的香樟依旧,那是全城唯一一条没有换过树的路。

    只是,我再也遇不见青年小S和他的书店了。

    二

    逢“小雪”节气,天气似小阳春。去一个历史文化名村,和一群人同行,兜兜转转打闲岔,竟然说到从前的书店!

    一时,群情汹涌,满座哗然。有老者,一派儒雅,说起城中书店和藏书家如数家珍。待诸君如打了鸡血般各各道尽其晓,座中却只余一片长吁短叹。书店啊书店,其奈如何。

    有人说:那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永叔街上不是有一家么,店堂宽宽大大的,好书不少,也便宜。

    我接:这一家我去过。那时我还在县里,来城里出差就去那里找书。有一种“五角丛书”,全是介绍东西方人文的,上海文化出版社做的,好薄的册子,里头的货却硬,价格从5角到1块出头,印数吓人,20万到上百万都有。现在我家书橱里还有10本呢。

    有人说:还有井冈山大道,老报社那个大榕树门口。边上不是有一家小书店么,汪国真的诗集卖得好,但丁的诗集也卖得动。

    我接:这一家,我记起来了。有一回,不意出手竟拿了笔征文奖金,在新衣服和新书之间纠结好久,最后舍了新衣服,去那买了但丁三部曲。是要作个纪念,以为衣服活不了书本那么久,况且衣服也不像书本,可以带来财主的感觉。二十多年过去了,书珍藏得很好,三部曲始终没有看完。买书时的那份富足感,现在还记得。

    有人说:阳明路上那一家,我朋友开的。他备书的眼光,才叫一个好。

    我急急地接:那么他现在去了哪里呢?他想起自己的书店会不会难过呢?这么多年,我是多么想知道他的下落啊。

    我真的,很牵挂这家书店。

    书店在阳明路上,我在书店不远处,半天半天倒着班。另外的半天,就常常在书店花销掉。彼时也不知怎么,不小心掉进人生洼地,把书店的书就当了救世菩萨。跟菩萨打交道,仪态自然容不得潦草,总是收拾得像去约会,非如此不敢进书店。爱屋及“鸟”的缘故,对于庙祝般的店主,就有了绵绵的感恩心意。可惜的是,当年羞怯小气,这样的善意,一个字也没送出。

    挨着它的,还有风格迥异的另一家,花哨,时尚,走通俗路子,一样的读者如云。

    我没在那里上班后,改去了城北的另一家书店。不知是哪一天,我回到这条栽满梧桐树的街道,车水马龙里一个打量,书店不见了。刹那间,我为书店,以及当年在书店里徘徊的自己,做了个悄无声息的祭奠。一些沉睡已久的心灵秘密,随着书店的不在,突然间,如烟散去。待到下一次,我两手空空站在同样的街道,进行同样的打量,我才恍然明了:关于书店,自己所做的,是一场永无结束的祭奠。

    更沉静的夜色里,书写着这些,心有些疼:原来呵,就在不算太远的旧时光里,一些人和一些书店,真的是有过唇齿相依的交好。

    这些比书店活得更久的人,如今都在老去。

    三

    六月,一行人在古罗马的青石巷子里奔袭。导游说,快点快点,赶不及汽车了。

    就是这样仓皇的旅途,我竟然还有心,看到了身边的“book shop”。因了这一瞥,这赶集一般的罗马之行,竟像填补了一个巨大空白,一种自欺的满足,瞒着众人偷偷升起。

    是觉得这一眼比别人多省了好些个旅费么?

    这样一个动心的美好细节,岁月必将无法磨蚀。

    同样的匆匆,在巴黎的塞纳河左岸,我没有能遇见“莎士比亚书店”。

    游船在塞纳河上走,我的心在想着“莎士比亚书店”。我知道它的传奇,知道它的迎来过往,知道二战期间,是店主的朋友,美国作家海明威拿着机枪带着一队吉普车解放了书店所在的一条街。

    我亦是有过书店梦的。我有梦,我希望进入书店的,都是些学者绅士先生淑女。在东方这座连四线都算不上的城市,我希望我这个平凡的女人,也可以过得“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我希望我的书店,可以为很多迷茫的人点燃心灯……

    为这个梦,我做了一些事情:听讲座,联系加盟,勘选店址,写商业调查,做开店计划。一个叫“席殊”的人,成为我的偶像和计划中的盟主。“读好书,好读书,读书好”,爱书人有谁能忘记,在中国的大地上,“席殊书屋”也是取得过辉煌?

    “席殊书屋”果然在吉安有了分店,店主不是我。是一个长得很像账房先生的×姓男子,瘦,脸上始终有着谦恭的笑,有一阵,和他朴实的老婆,把书屋打理得也是活色生香,深得我心。可惜现在哟,大不同了。

    同样有梦,美国奇女子毕奇就不一样了。1919年9月,逗留巴黎的她给母亲发了一个电报。“要在巴黎开书店,请寄钱来。”

    母亲寄给了她全部积蓄。

    慷慨的母亲大概不曾想到,这笔钱,使得一家书店成为巴黎的文化地标,在世界文化史上站立了近一百年!

    1919年11月19日,毕奇的书店开业了,它一经开业,即成为英法文学交流中心。百年风云,它几经停顿、搬迁,如今还在巴黎圣母院旁边,以绿色的门脸,顽强地抗衡着亚马逊等网上书店的冲击。

    犹太人毕奇的伟大有二。

    一,她以卓越超群的眼光和极度包容的人格,扶持乔伊斯出版了当年被英美两国列为禁书的《尤利西斯》。很难说,是乔伊斯成就了“莎士比亚书店”,还是“莎士比亚书店”成就了乔伊斯。二,她以超凡的勇气,拒绝了一位德国军官的索书。一本《芬尼根守灵夜》,终结了书店的一切,毕奇因之获罪入狱。

    好在十年后的1951年,一个叫乔治·惠特曼的古怪男人,获得了毕奇的青睐,他得到授权,延续了“莎士比亚书店”的传奇。这家书店,如今依然是付不起旅费的波希米亚文学青年的庇护所。这里是旅行者的邮电总局、免费咖啡馆。唯一的要求,就是留宿者每天必须读一本书。这是世界爱书人的天堂了。

    一天一本书?莫怪匆匆,即便有权利逗留,以自己可怜的外文水平,怕亦是无缘得到庇护了。

    “莎士比亚书店”的美谈,就这样通过一个又一个爱书人,在世界各地流传开来。真好,这乱象横生的时代,总有一些坚守是有价值的。“在黑的面前,白也无能为力。”

    四

    天冷了,黄昏来得早。还没怎么注意日头的走向,楼群里已经生出了薄暗。西边天角却依旧亮。顺着灰蓝的光,坐在书桌前一个抬头,高高地,看见有丝丝缕缕的彩云挂在天上。

    有人在放着童谣,没完没了;有人奶声奶气地在喊“外婆”,听得醉人;有人驾着摩托风风火火地响过……

    这些响动,衬出的,是一个静寂的黄昏。

    休假的人是格外安静的,很大的安静。是坐在一朵寂静的莲花上,独自观看沧海桑田在周际变幻奔涌。

    那些书店,还有开书店的人,就这样在无限的静寂里浮现出来,慢慢地被我忆起……

    神与爱,诗和书

    诗歌的力量

    诗人不被世人理解已不是一天两天。一回在餐桌上谈到诗人,有人玩笑间给某个诗人下了个评语,我不乐意了。

    “不要这么评论诗人。如果不是他们的与众不同,又何以写得出那么优美出尘的诗歌来?”

    世人皆以为自己可以远离诗歌而活,却不知,千百年来,诗歌一直在我们的血脉中流淌奔腾不息。

    床前明月光……

    锄禾日当午……

    欲穷千里目……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国人只要不是文盲,谁不能张口来上几首?我那文盲奶奶,还有几首童谣村谣张口就来呢。

    诗歌的力量被世人忽视已久。

    有一个新闻,说某公司专门录用了一个诗人身份的员工,其工作就是每天带着大家朗诵几首诗。初听之下好感骤生:这个公司不知做什么的,如果用得上,他们的产品我当大力消费。

    读《艺术哲学》,说到旧时好像是意大利或者希腊某城市,到了指定时间,就连广场边上的铁匠铺子也要关门,听人朗读诗歌去。心想那真是一个伟大的时代。

    江西吉安有钓源古村,系欧阳修后裔聚居地。有农民欧阳氏,近五十,嗜诗如命。前段婚姻中,老婆出言不逊:站起没有冬瓜高,坐到没有北瓜(南瓜)大,饭都冇得吃,居然还写什么卵诗?

    欧阳氏惨遭中伤万念俱灰,遂一把火烧了所有的诗稿。谁知呢,离婚后,打工时遇有面若唐美之女,忍不住春心再发,胆儿又大,一天一首情诗念给美人听。到了第五首还是第七首,美人启口了:你不要念了,也不要再去写了,我嫁给你就是。

    是时,美人芳龄十八,只欧阳一半岁数。

    现在,农民诗人欧阳有娇妻子女各一,有庄园一座,马一匹,文朋诗友无数。偶尔他打马自乡下来,经吉安城中地,快意风光真是令知情者羡慕嫉妒恨不止。

    同样的故事,我曾有同事也遇到。此同事其貌不扬,家贫位低,却写得一首好字好诗。年轻时就是靠此技,赢得了领导女儿芳心。据说最后两人是靠女孩越窗而逃,私奔而成的。顺便说一句,她是众人口中貌若王光美的好女子。

    在遂川山中闲逛,听到一个更惊人的故事。

    有山区中学教师,动不动“啊——啊——”写诗读诗,众人嫌恶。此教师照例长相不佳,“色”胆却大,总是追着美女下手,惜屡试不中。

    白云苍狗,光阴荏苒。很多年后,这位诗人已经成为国内大报名记,据说颇得政要富人青睐。每每回乡,其做派风范,叫那些从前看低他者,大跌眼镜。至于他的太太,不用说,当然是个大美女了。

    关于诗歌和诗人,红尘里总有这么一些故事在流传。令人纳闷的是,每每遇着这些,我依然没有从世人的口吻里,听出对诗歌和诗人的应有敬意。

    很少有人意识到,是诗歌书写并成全了这些故事。世人冷遇诗歌太久,他们忽视了诗歌的力量。或者,是酸葡萄心理作祟,他们不愿意承认,对于贫寒男人,诗歌远比钱权有力量。

    被禁忌的爱情

    在这里,被禁忌的,是指神圣的宗教邂逅俗世的爱情。一个秘密的偏好就是,一切被禁忌的爱情,都能赢得我的无尽心疼。

    以我有限的阅读,在中文作品中,不大出现宗教与爱情的PK,我一直不能明白这是为什么?就像我不能明白,为什么在世存的文学作品中,读不到女人的乡愁。

    说一件旧事。

    是十五年前,在南华寺的曹溪之畔,参天古树之下,见有那法相甚好的青年和尚,目光明亮,面若唐僧,青春正好,出言若兰,讲述着自己不多长的人生故事,有团团的快乐从他年轻的心底生发。是我邻市人,父母经商,生意不大。也不知怎么,很好地成长着,初中毕业就生出一念,要出家修行当大和尚。父母开明,就送了他进邻市的山门。师傅见他聪明上进,遂荐他考了佛学院。遇他那天,正是佛学院放暑假,回寺里休假呢。像所有好青年一般,言谈中,亦有对未来的无限信心。

    想想吧,这么年轻,又上了佛学院,出类拔萃当是迟早的事。难得的是,较之那么多迷茫众生,他年纪轻轻,就坚定地拥有了一个清明人生。

    他不过二十岁样子。如果在山门外,会是一个讨喜于众生的好儿郎。树下,我和他相对而坐,除了欢喜敬仰,连惋惜都不敢生出:他这一生,要错过爱情的滋味了。世间女子,又少了一个好的恋爱对象了!

    我没把话题扯到这里。斯时斯景,我若作此瞎扯,是对一个信仰者的不敬和不恭。

    天哪,他笑得那么灿烂、明朗,像一个邻家好小子。每一回记起他的笑,我都要重回一个春天。

    读克莱尔·吉根,我总是紧闭窗帘,关了手机,隔绝纷扰,静静地,寂寂埋首枕上。有时候,音响中会有一张音碟转动,是巫娜的《天禅》,古琴幽雅,伴有佛钟一下一下敲送,木鱼也响着,禅意四合。入秋多日,蝉鸣已无。枕已洗旧,朴素清洁,有太阳的暖香,和着薰衣草的幽香。有一天,心血来潮,还燃起了一盘檀香。

    有些书,非如此情境不能读。

    薄薄的一本小册子,7篇小说,有两篇就写到了被禁忌的爱情。两个神父,一篇一个。一个死了,爱过的女子住进了他的屋子;一个,在替爱着的女子主持婚礼。我一遍一遍地读,一回又一回地,把自己当作了神父,全情经历着他们内心幽微的挣扎和痛苦。我忍住,一滴泪也不流。

    是泪水在这样的命运前,太廉价。当爱情遭遇信仰,一番恶战是必然,最终,主会战胜一切。主无所不在,无往不胜。主的意志如钢,不容背叛。爱情的血肉之躯,最终必定玉体横陈,没了气息。

    爱情统治身心,信仰统治灵魂。

    劳勒小姐来见神父,替母亲要弥撒卡的签字,他请她进来坐坐。“他根本没想要碰她,可是当她凝视炉火时,神父看着她头皮上的那道缝把深红色的秀发朝两边分开。他探身过来只想摸摸火把她的头发烤热了没有。他没有别的想法,但是她误解了他的手势,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后来,她告诉他:如果他不能离开神职,她就不会再这样来见他了。

    再后来,“第二天是他们的最后一天,早晨他们躺在床上,窗户开着,他曾梦见风把她身上的雀斑都吹走了。那天上午,当她把脸转过来看他时,他说他不能离开神职工作。”

    灵魂胜利了!上帝胜利了。神父的信仰是坚不可摧的。

    她嫁给了别人,他去主持婚礼,这是神父的工作。在工作过程中,他察觉了自己的哀伤和心疼,他甚至想,只要她眨一下眼,“他就会牵了她的手,带她远远地离开这个地方。”

    《走在蓝色的田野上》,说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大量的风景描写,越加映衬着神父心中的伤感。上帝在哪里?神父在穿过蓝色的田野时找到了答案——上帝就是自然。

    她成了别人的妻子。他回到了教堂,准备要为圣枝主日写一篇布道,“想起他说过要永远爱她,却并不感到羞愧。活着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喜欢吉根的节制内敛,痛而不怒,哀而不泣,平静的浅表之下暗流涌动。欲望在信仰的引领之下升华了,人生总还得往下过,活着,布道;布道,活着。一切都将深埋于回忆。

    世间所有隐忍的爱,大体若此。最好的放弃理由,莫过于说服自己,还有比爱更浩大宽广的事物值得热爱。

    神父解脱了。我还没有。我忍不住想,从此往后,神父的声声祈祷,是变得更新鲜,还是更凝重?

    玛格丽特和大表哥青梅竹马,有过你婚我嫁的好憧憬。后来,大表哥去了神学院,成了全家人的骄傲,大表哥再也不跟她嬉闹了。再后来……大表哥成了神父。有一天,他把种子播进了她的身体……

    神父死了。孩子也死了。上帝的惩罚总是要兑现的。玛格丽特住进了神父留下的房子里,与世隔绝,凄凉度日,直到与另一个孤独的男人来往……

    这是吉根讲述的另一个故事,《花楸树的夜晚》。神父没有在故事中正面出现,神父总是侧身出现,在作者的讲述中,在玛格丽特的回忆中,在世人的嘲讽中。

    抱歉,玛格丽特,我可能心疼神父要多过心疼你。原因在于,他的头上,悬着一把锋利的,信仰之剑!爱没有杀死你,但信仰,却杀死了他!

    一个寒战袭来:阿弥陀佛,愿那曹溪之畔的青年和尚,永远不会成为吉根笔下的主角。让信仰之光永远照亮他的人生吧。

    谁最有资格谈论爱情

    卡佛作品中,爱情多半以出轨的形式出现。《纸袋》中的父亲,《凉亭》中的丈夫……如果他们的种种出轨可以称作爱情的话。

    其实那不叫爱情。那只是现实生活中的失意者渴望搅动人生的背叛之举。结果,他们最终背叛的是自己。面对命运推手,就连最慰藉荒凉的情爱,也变得那样无可承受,不堪言说。

    在卡佛的作品中,爱情是一个令人绝望的话题。其实,所有能够写在纸上的爱情,都是令人绝望的。因为,那些美好的爱情,往往被当事人安静地享受着,他们无须讲述。真正伟大而幸福的爱是忘言的,不用书写的。所以,不要相信文学作品中那些或甜腻或苍凉的爱,因为我们永远不知道,现实中的真爱是怎么一回事。所有可以诉诸语言的爱,都是令人怀疑的。

    《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书名很长,1981年出版,它的面世给卡佛带来莫大声誉,卡佛由此摆脱了困窘的日子。标题出自书中一个短篇,用它,不是因为小说写得有多令他满意,而是为了好卖。但我想,做一个标题党不是卡佛的本心,当一个作家吃穿生计有大问题时,期望作品多换些粮资是自然的。

    耐人咀嚼的是,标题本身充满了质疑和困惑,当你们谈论爱情时,在所谈论的爱情背后,还会有什么呢?

    言不及心,这是人类沟通上始终面临的难题。年轻时妈妈恨我不解人情世故,总要轻言教训,“听话听音”。

    是教我和人相处时,要费心去听懂他人的话外音。而我始终认为,这样活得要累死。话不投机半句多,不听那“弦音”也罢。真正的知音,那是高山遇见流水的喜悦懂得,自然默契。流水潺鸣,在高山听来就是简单的潺鸣,因为高山的心里本就有同样的水在唱歌;高山巍然,在流水眼中就是当然的巍然,因为流水的河床上原本就有山的形象在耸立。

    当邂逅者双方的心中都搏动着相同的韵律,又哪里需要有一方去费心听“音”?

    卡佛致力于描写人类在沟涌上的互不可达,想来也是深受其苦吧?

    但是,读书又不一样了。好的作品,总是在字外有音的。对于留白甚多的卡佛,读其字,听其“音”是必需的。卡佛难懂,原因也正在于,以读者有限的阅历,作家的字外之“音”很难捕获。

    短篇《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是一场纯粹的谈话。两对夫妇,四个人,各自曾经历并正在经历着爱情。当他们对爱情各抒己见时,心脏病医生梅尔最是显得自信满满。他带些武断的点评,无疑使自己处于谈话的中心位置。他的粗暴表现在对于妻子前段爱情的全盘否定。通看全篇,发现梅尔认可的爱情只有一种——他借助于车祸事故中一对老人顽强求生的故事,表达了对一种真爱的渴望,那就是,最令人心碎,最天长地久的爱,不是她死了他看不见,而是她活着,他却无法看见。

    我以为,这也正是卡佛所持的爱情观。

    但是究竟谁最有资格谈论爱情?

    梅尔毕业于神学院,又成了心脏病医生,灵魂肉体占全,他是否最有资格发言?

    至少卡佛安排给他这样的身份,是认可了他的发言的。梅尔也是小说四个人中,唯一的身份明朗者。

    而在我看来,旁观者永远不具评论他人感情的资格,因为爱是最私密的感受。问题在于,在这个有情世界,众生皆是爱情故事的主角,大多数当事人,都会认为唯有自己拥有的,才是惊天地泣鬼神的爱。

    那么,就由着梅尔们去谈论吧。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生命不息,相爱不止,在情天爱海中沉浮打转,任自己成为红尘耳语中的又一个传说。

    懂得——致蒋勋

    佛祖拈花迦叶微笑

    此所谓心心相印,言语不传。

    一朵花里,有佛的真经在里头,他什么都不用再讲。懂的自懂。不懂的,慢慢参去。

    此一花,彼一笑,从那菩提树下结伴出发,一走几千年,迷倒多少有情众生。

    我知道这个故事十多年,好像懂了,又似不曾懂。故事在我的心里头生根了,讲故事的人,却走远了,我丢失了她。

    拈花微笑,意境是真好。每每总是让我掉在里头出不来。

    八个字,一个劈面,就照见“莲花宝座伸出兰花指”,里头有佛的温柔无限,悲悯无限,智慧无限。

    细想来,这娑婆人世,若端了一个真心倾爱的心看待,角角落落,不尽的正是花与人相知相印的温柔端丽,清明洁净。

    你是否看见,我总是举着一朵花儿,在人海里沉默等待?

    拈花微笑,要的就是人和人世的素面相照,人和人的素面相照;要的是高山流水,会心一懂。花自开自落,花一直在那里,人世在那里。人的笑与不笑,是人的事情,无物可替。

    我也在这里,等你面带微笑,到来。

    一生只能舍给一座山

    此言,我听起来,是要在人生的恰当之时,在一个恰当的方向,学会恰当的止息。

    俯首谢过生命的喜悦和辛酸之后,就要有山的稳泰,静定,宽坦和大度。在这里,山是实体,也是虚指。

    塞尚的最后二十年,在法国南部家乡,只与圣维克多山对话,几乎不与人来往。他不断地画山,使圣维克多山升华为一个永恒的符号。1906年,他在画山时倒下死去。生命久动之后的息止,成全了塞尚,也成全了圣维克多山。

    塞尚的山,是虚实皆俱的。圣维克多山的魂魄,借助于塞尚的画笔,长了脚,行走于茫茫人世,惊动了多少有缘人。

    今天,它惊动了我。一座长脚的山,从法国南部乡村,走到了我的笔下,撞开了我的心扉。

    一个“舍”字,万分的好,是献身,是无我忘我,是把“我”化育为蝴蝶,飞鸟,种子,雨水,花朵,树木……是我彻底消溶,与“山”一统,与造化一统。

    在这大一统中,我将寂然归去,不带走一朵云彩。

    从此,我将给自己足够的耐心,让自己长出力气,放下那万般的“不舍”。

    我这一生,会找到怎样一座山,舍给怎样一座山?

    寺中的静坐

    寺中的静坐,对于槛外人,就好似一生都要坐完。

    斜阳正好。月亮东升。那临渊的经鼓,硕大无朋,在深山里空响。星星寥落了,朝阳出来又是一个万事空的日子,空荡荡的,像一团浮云飘绕于丹霞山上。

    我在锦石岩里,一天一天地发呆,来处去处皆茫茫,什么也看不见。我在那里,旧风景里生了新风景。我着那绿底白点长裙,与尼师们在山寺斋堂用餐,还架了斯文眼镜,往来过客莫不好奇探看。看得我有些心虚,却偏作了不睬状,眼神都不斜出一个。

    有什么好看呢?我的悲喜浩大,寂寞浩大。我腾空自己,蜷缩于佛的慈悲胸怀中,体验着何谓庄严,何谓广大。劈柴,锄地,种菜,扛了长竿打野果子,上早课晚课,这就是一生的缩略和所有。

    我逃不出当下。我看不见明天。

    出来了,又好像什么都看见了。其实,看不见与看得见,都是生命的不同情态,各有各的好。伤感与喜悦,无明与有明,都要坦然担待。青春红颜的盛放和繁华尽处的凋零,都没有不好,都美。热闹和悲怆,各有滋味。好哪一口,都由不得人,都要去走过去经历。

    我记起这一切,不知道哪个才是真的我,是寺中静坐时的我,还是当下潜游于人海中的我?这么一认真,就生了些小难过,觉得自己走出山寺后,实则跌入了一台不会散场的化装舞会。上帝始终没有到来,我必将在他缺席的情况下,噙泪,独舞至尽头。

    一生的日子很长。不要太着急。慢慢来,逍遥游。

    万物并育而不相害

    与友论道,她讲欢喜阅人。我笑了,她比我踏实。

    我不阅人,我欢喜读物。人是一件麻烦的事情。

    你又在逃跑!要逃的是什么?

    我不言。我爱着这人世的所有,我逃什么!

    真实的情况是,每一次逃离,都是去到了更好的地方。真是幸哉!

    这一回,不是逃离,是深入,是潜入,是融入。是忘记自己“人”的身份,抹消自己与万物的差别,把自己从“人”的位置上归零。

    零,一切可以从头开始。我如赤婴,重回人世。这一回,别匆匆,慢下来,且将它好好作一番打量。

    “万物并育而不相害。”——《中庸》

    此言语出孔老夫子。他又讲,“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此番用心,教导的是世世代代的中国人,要去倾听大自然的言语!跳出人世的纠葛纷乱,去观察大自然的生息循环,自然可以让人获得大智慧,勘悟自身存在的意义。

    沧海桑田之中,白云苍狗之下,万物齐生共生,平等相处。

    此与庄子的“齐物”之论意可比肩。

    万物并育,所以庄子会在蝴蝶和自己之间分不出彼此,物我交合统一。

    万物并育,所以我会在河流、山川、大地、星辰、季候之中每每消融,醉而不归。

    万物并育,所以一声春莺婉啼,会让我丢魂;一朵小花绽放,会让我展颜;一片嫩芽新出,会让我惊叹……

    天地有大书,尽情读吧,趁着神灵赐回我一双婴儿的眼睛,趁着我还在这个人世闲逛。

    子夜即临,灯下,当·威廉姆斯的情歌缠绵不息,窗外,春虫呢喃,天籁人声齐作。

    我一番私语,情短意长,庄敬如仪,献给你。

    书香三缕

    自然

    丰子恺说,自然界和人世间,以自然最美,所谓“顺天而动”。譬如,杯子不能放在茶壶后面,而应该放在壶嘴下面,这里讲究个美的自然律。花瓶不能放在桌子中央,而宜放在桌面的三分之一处,这正是美的天机所在。不过,把乞丐和一个精心装扮的女人作比,说前者更美,我接受不来。作者在这里为美化强化自己的悲悯情怀,做过了。

    好玩的是,他记下和朋友老黄的相处。“老黄是画画的人,他常常嫌模特儿的姿态不自然,与我所见相同。他走进我的室内的时候,我倘觉得自己的姿态可观,就不起来应酬,依旧保住我的原状,让他先鉴赏一番……”言语间,两个男子的文艺范儿跃然纸上,原来男人们的自恋也是蛮可爱的。

    我与M,高山流水多年。相处间,谈的都是人生的大情怀大意趣。两人相远,见着时,不是她一身运动装,就是我一身休闲服,总有一人,是从风尘里仆仆而来,穿着上的不同步,总让人忘记女人还有穿衣的永恒话题可摆。

    难得的一回,我从北戴河归家,在京逗留。M正要搬家。前一日发现衣橱里有大好河山一屏又一屏。是日下午,就把我从午睡中拉起,要把那好河山一屏一屏地展示出来。那是些真正的大牌衣裙,简约中有着无尽的女人味道。M穿一件,我“咔”一下;又穿一件,又“咔”一下……

    “好看啵?”她的眼神情不自禁地送出波儿,把我惊得一乍一乍的,好看,好看,真好看。

    想那些衣服怎么有如此神奇,生生把一个干练的女经理,变成了一个妩媚优雅的女狐狸。

    待我把她的华服依次上身,才发现,没有办法,你的举手投足由不得地就被衣服的风格左右了。竟然,随便一个抬手,都是美极的姿态。

    “快给我换双鞋来,这鞋,跟不够高。”我兴奋得大叫起来。

    说这段旧事,其实丰老先生也听不到了。我实在是没有把握,老先生是喜欢看见M穿开衫牛仔裤的样子,还是喜欢她穿紫红一字领直身裙的样子?

    女人的美,实在是一言难尽的。

    等死

    38岁的蒙田,以为自己很老了,他从法院退职回家,打算早早地合上生命这部书。他在蒙田城堡中待着,读书,思考,写文章,等死。到48岁时,他惊奇地发现,认为一个人38岁就老了,人生就要终结了,原来是一个极大的错误。亏得有他这个错误,四百多年来,才会有一部广为影响世界的《蒙田随笔集》。

    无独有偶,周作人在论及生死时,也是以为人活个四十好几就足够了,余下的时光,竟是虚度枉活。

    蒙田活了59年,比他预计的,多活了21年。周作人,活得更久,82岁。只是,他后来的几十年,真有些枉活的意思。

    我还在哪读到国外有个人,早早地退休回家等死,死总不来,结果竟有了艺术上的一番大成就。是谁,我忘了。

    这个世界,所有人,所有的作为,其实都是等死。我们要感恩的是,极少人专心致志的等死,给我们留下了精神上的巨大遗产。

    如此看来,所有的“专心致志”都会有收获的,等死也不例外?

    话说过了,我外祖母,也是专心致志等死的人之一,可怜的她,一无所获。

    交往之道

    一个陌生人,值不值得走近,我有一些讲究的细节。

    C君,京城人士。初见时印象平平,是其生长的样子,提不起人兴致。但是,他讲到,他给下属每个季度发八百块钱的购书券,这个当口上,我的眼睛亮了起来,身姿也不由欠向了他。后来,我去机场,他把新买的《梁文道文集》塞进了我沉沉的行李中。

    从此,我多了一个好朋友。

    又一个C君,应酬场上认识的官员。此前有人说过他很多的好,我不以为然,我以为这些好,与我无关。我以为,在中国,一个官员的好,那实在也是没有太多个性可以拎出来单讲的。无非是亲民,精干,儒雅,风流倜傥。这型号的我已经有好几个偶像了,M,B,都是。那人真不懂说话,那人说了C君很多好,独独忘了说,C君喜欢给人送书。

    就是这个细节,赢得了我对C君的一份尊重。当我听到这个细节时,我几乎忘记了,对方的官员身份。没有办法,有一些对话,非得在剥去身份之后才能发生。

    书香,总是容易让人们赤诚相见的。

    说的不止是书

    十日不读书,面目可憎。三十日不读书,就等于是给心灵掘墓。这三五个月,被俗物俗事纠缠,不记得读书,一颗心在坟墓中进了出出了进。待春来万物苏,终于记起读书的好来,一册在手,果然,情怡天地,宁静安乐,如获新生。由此可知,不读书,心死之可期也,侥幸不死,亦与行尸走肉无异。因为这一惊悟,感恩之心勃发:谢天谢地,这个不甚理想的世界还有一些理想的书等着一个不甘沉沦的女子去读。

    所有的艺术家都要经历两个时期,第一个是真情实感的时期,第二个是墨守成规与衰退的时期。到了第二个时期,他不再创作而是制造了,这就是从大师到工匠的退化。这是丹纳在《艺术哲学》中总结的艺术规律。了解到这一点,对于任何一个自己喜欢的作家,就不会抱有不变的期待了。若不喜欢了,找几个新出道的来,试着从中再喜欢一个就好。比一味地指责他的作品退化了好。生命始终在退化,谁的艺术生命又能长青?任何一个读者,都有喜新厌旧的特权。任何一个艺术家,都有“过气”的悲哀。

    早些年最困扰我的一个问题是,人类为什么要发明“上班”这个玩意儿,生生地把自己困守于一个时空。读了一些书后,我想通了,原来不光是上班这一件事,自有人类以来,人总是在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财富,声望,尊严,体面的死亡,爱与性的搏斗,信什么神,穿什么衣,甚至留什么辫子……人性解放的道路还很长,人性的真正自由始终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就像共产主义一般遥远。

    春日暖阳,正午小风,读书长了一见识:古人有24番花信之说。自小寒至谷雨,每五天轮有一种花儿绽蕾开放。次第开花待到谷雨,大地已是春满,万紫千红。花信以梅花打头,楝花扫尾。楝花之后,盛大的夏季就来了。读到此段,心有薄恨,恨遇见太晚,白生生错过了多少花事。今年来说,已近惊蛰,离谷雨不过48天,花信过了三分之二。不过,还有10种花应该是能遇上的了。一个转念,竟心宽莫名,枕了春阳小小一个好睡。

    蝉是自然界的平常之物。我却对其鸣声颇有刻骨记忆。一是1998年井冈山上的蝉;二是2000年京城人民大会堂侧道上的蝉;三是2000年鲁迅文学院宿舍外围的蝉;四是2008年北戴河中国作协创作基地小院的蝉。细作分辨,那些蝉鸣惹起的心思,竟是条分缕析一丝不乱永不模糊,好不奇怪。最近的一回,是去岁暮春初夏某日,在居城一个生态园中,看流云落日,暮色渐重,骤然西天处遥长一声蝉鸣,忽就把落日惊得跌到了地平线之下,也惊动了水边静坐的我——那是去岁之蝉的初啼,一登台就来了个惊天动地。读闲书,读到古雅典人,把开国始祖凯克普洛斯奉为神,以蝉象征之,只因希腊语称蝉也为“凯克普洛斯”。老辈的雅典人还把蝉的形象作为装饰品,插在头发上。在他们看来,蝉生于土中,住在干燥的山冈,歌声美妙,形体微小,是纯粹雅典的虫子。他们若是知道,几千年后在东方,有个妇人对蝉着迷如此,大概会奇怪他们的蝉如何就肯飞那么远唱歌给她听呢?那些蝉唱的又是什么呢?别问我,我也不知蝉唱的是什么!只是那一刻,我的心恰巧和着蝉儿也唱起了同样的无名之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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