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国了?”雨楼定了定神问她。四周的水瞬间都弥漫成水汽,他们已经靠得很近了。“回家过年,……,我爸爸妈妈就住在对面的小区,……,我刚才就觉得是你,……,没想到这里遇见你,……”她说的所有的话雨楼都听进去,但要略微迟疑,才能理解其中的含义。他约她明天一起用餐,他想这是作为男性风度的一部分,既然这么巧遇见了她。可她说她明天就要离开了,以后一定还会有机会回来的。她差不多都会回来过年。他知道她有两个孩子,但在池子里好像不好打听各自的情况。她笑道:“我们一起游吧。”上大学的时候在学校的游泳池里两个人就一起游过泳,如今一起运动,似乎没有太多的生涩感,还是那么步调一致地一起游动着。一切都很自然,一起游泳像是昨天约好了似的。可是,雨楼刚才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神已经表明她的生活已经不再需要额外的东西。她说下次回国再约他,这样的回答,礼貌性的成分似乎更多。一起游泳后,各自去洗浴更衣,她跟他告别。他也并没有说在出口处等候她,邂逅在游泳池里,结束也在这儿。
开车在路上,今天是正月初四,城市道路上见不到车流,只有稀稀落落的几部疾驶的车辆。雨楼听着收音机流淌出的钢琴曲,感受不到浪漫,也没有哀伤。如此自然,令他意外。是的,一切都经不起时间的磨洗,曾经的情爱怎么会在岁月中流失殆尽?不见尚能做梦,见了梦就醒了。
不过,是不是自己某种不明就里的心境在作怪呢?难道与宋祎的这场恋爱让自己的心态完全扭曲了?雨楼驱车,到离城市不远的一块湿地边上。江边的风很大,他紧了紧棉衣的领子,扣紧。江边的蔓长的水生植物有一个人高,在风中有气无力地摇摆着,江面上的水缓缓地流动着,没有烟波浩渺的气势,只是垂头丧气地流向大海。他感觉到自己已经抵御不住一阵阵寒冷,就回到车里。
雨楼害怕节日,每次春节都让他体味生命在一年中的最后阶段又跌入了空寂状态。所有的拜年短信结束之后,人会一下子被掏空了。春节期间,城市街道上的店面都关闭,烟花的喧闹更显出空间的寂寥。人都去哪儿了,平时那么厌恶热闹的自己为什么这个时候又感伤上了。大概自己已经习惯了“躲”在喧闹都市里品尝自己的忧伤,只有他人闹哄哄的,自己独自忧伤才会显得更有“品位”。真是自己把自己“惯坏”了。在这个无人的江边看景,种种本该拒绝的心绪又涌上心头,那些让自己内心起涟漪的画面怎么又闪入意识之中呢?不,不,不,不能再让那些挑动自己心绪的画面“跳将”出来,遇见她就遇见她,走了就走了,不要回放,更不要在回放中细细琢磨说过的话与对过的眼神。这没有意义。人类是需要靠诸多回忆拖着自己往前走,不然就不会去考古,不然就不会去研究历史。但是很多记忆是有害的。如果能有个软件过滤,该把人的大脑中的许多回忆清除干净,这样虽然有些不好,甚至很残忍,但是被回忆占据了那么多空间的大脑硬盘负担很重。某些记忆不删除,自己往前走会很累很累。
一次失败的恋爱之所以给大脑造成损伤,大多因为被对方植入了太多幽暗的信息。宋祎说给雨楼听的那么多“故事”不时冒出来,冒出来之后自己还要加以想象,想象之后还要去体会她当时的心境,体会她的心境之后还要通过揣摩她的彼时情绪去揣度她会接下来会如何对待自己。就像老侦探接到新案子,会对经办过的案件不断回放来判断当前案子的性质,采用心理画像的手段推断嫌疑人的年龄、阅历和犯罪手法。恋人间的情感追踪通常也是会像猎人追捕野兽那样嗅出猎物出没的轨迹,好制定下一步的对策。宋祎与雨楼热恋的时候,一段时间曾经互相“打开心扉”,宋祎将她的各种情感故事一股脑儿塞给雨楼。不料,一旦反目,这些故事都成为雨楼意识中不断发酵的沼气,让雨楼几近中毒窒息。回头想想,宋祎对雨楼和盘托出那些情事,既有宣泄,又有炫耀。当然,主要是为了将自我的秘密“交给你”,让她的秘密往事植入雨楼意识的最底部,使雨楼无法删除这些细节性极强的“她的秘密”。雨楼相信,宋祎不会将这些事告诉她目前的“正式男朋友”,她懂得这样对她未来的婚姻没有好处。而将这些事情“转存”入雨楼的大脑里,让雨楼成为她的储存器,这样,雨楼在某种意义上就难以摆脱对宋祎的想象,至少是情爱经历的想象。宋祎很有讲“故事”的天分,她说“故事”的一些句子深刻地印入雨楼的记忆区域,有时会像一颗爆炸之刻的超新星那样在雨楼的脑宇宙中闪烁出耀眼的光亮。这样的句子不少,比如“后来,黎小融也加入了进来,……”好像她的求爱队伍的扩展是她经营人生的第一乐事。或是,“他不尊重人,可能要女人来得太容易,……”这样的男人宋祎又是怎么认识如何交往,这不能不让雨楼在一阵阵妒意发作中不断蹦出“不尊重”的画面。宋祎曾经告诉雨楼她与职校的音乐老师交往经历,那位音乐老师可以在钢琴上即兴演奏,用旋律演绎出初次见到宋祎时的内心感受。后来,两个人在琴房里别出心裁的恋爱活动宋祎回顾得很多情,从两个人手指间的不经意的触碰到两个身体“不小心”按动了琴键的惊慌,宋祎调动种种比喻的叙事手法既含蓄又逼真。雨楼说:“你好像都忘不掉。”宋祎会感叹着发问:“你说会忘得掉吗?后来我们分手后隔了一年又见面,他弹了一首曲子,是当时他为我做的。我听了,还有共鸣呢。”当时听了这个故事后雨楼差点进钢琴培训学校拜师学艺——那是在雨楼最疯狂地爱恋着宋祎的时候。至于宋祎与电视导演的恋情,在错杂的人物关系中,宋祎本身也伤痕累累。但电视导演的确带着宋祎跑了不少地方,吃了不少地方美食,对这点宋祎曾经无限感伤地回忆:“他很懂得挑地方,好东西不是大饭店能吃到的,……”雨楼觉得宋祎说这些话的时候,口水都流了出来,这位电视导演在宋祎的记忆中一定与各地美食紧紧地捆绑在一起。那么,自己呢,一旦与她别离后,宋祎会如何向她未来的某个男人评价自己呢?在与宋祎相处得最火热的时候,雨楼一边听着宋祎对前男友的逐个评价,一边嘀咕着宋祎将来对自己的记忆。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雨楼以前独自散步的时候总是掏出手机与宋祎通话,有时一说就是一个多小时,手臂都觉得有些酸。如今,一个人独自在公园里闲庭信步,好像看得见几个月前自己在此处绕着圈子打电话的情形,那形象狂躁、激动,不断挥动着手势:有时情话绵绵,有时恶语相向,有时急着辩解,有时反唇相讥,那一段时间里,自己以透支的方式集中使用这半辈子最激烈最极端的情感。恍惚间,雨楼清晰地看见几个月前的自己略弯着背,拿着手机不停说话,似乎全部的精气神都被那移动电话吸住,好像恨不得跳进电话里通向彼端。
雨楼定定地看着以前的自己,有些可笑,更有些可怜,但也不乏可爱。
不会再回头了,自己对他,已经把话说绝了。
想想哪里还有更值得自己去爱的事情吧。
人类多可怜呀,一个人一定要爱上什么,他或她才会觉得自己生活得有意义。爱工作,爱宠物,爱运动,爱情人,爱收藏,爱名,爱利,还有,爱回忆,爱在闪回中为今后的生活寻求可靠的意义。人总是要在爱中找寄托的,这大概是基因使然,是一种本能在逼着你去忙忙碌碌,催着你快动、快走。人真是一种可怜的动物呀。
怎么能超脱呢?很难很难。比如,二十前对世界牢骚不断的人就是到今天依然如此,秉性难改呀。
雨楼这段时间里,不断地用百度与谷歌来搜索自己的,希望从网络中种种关于自己的消息与评价中确定自己到底是什么人。但这是徒劳的,因为阅读了所有网络上关于周雨楼的条目,雨楼都觉得说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别人。
雨楼沉思着,仰起头,寻觅着早春的夜空中能给予自己生活以希望与启示的那颗星星。这时候,手机响了一下,是一则短信,宋祎发来的:“在爸爸的书柜里发现了一本日记,很旧了,时间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里头多则是关于《日瓦戈医生》的读后感。我不懂,你能解读吗?等你的回音。”
宋祎好像站到他的面前,还穿着白色高领毛衣,侧着站,扭着腰,对他眨眼,微笑着。
宋老先生壮年之时的形象也跳跃进来,对雨楼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笑了笑,就消失在空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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