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仲健

    我一生中的第一次出走，发生在8岁那年。那是继母到我家来的第三天。不得不承认，继母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瘦高的个子，大大的眼睛。

    长得好看的女人心眼都不好，这是母亲说的。母亲说这话时，躺在病床上，瘪着嘴唇，眼睛深深陷进去。

    可家里所有人似乎都不知道这个道理。我看见父亲贪婪地盯着继母那张好看的脸；孱弱的奶奶像一个吃了蜜的孩子，笑得合不拢嘴；爷爷则兴奋地把旱烟抽得吧嗒吧嗒响。

    我决定出走。我不想待在一个视我不存在的地方。我想知道我在这个地方消失后，家里人会不会因为我而着急。我更期待看到他们到处寻找我时焦急的样子，听见他们漫山遍野地呼唤我的乳名。

    我的出走选择在一个傍晚。我出了家门，踏上了通往乡里的土路。灰尘在我的脚下壮烈地扬起来。

    穿过一片玉米地，趟过一条河，我又爬上一个山坡。那是从小到大我一个人走过的最长的距离，村庄被我远远地抛在了背后。

    月光很亮，但我还是怕自己一不小心跌到悬崖下。借着月光，我找到一个草垛，在草垛里躺下来。夜，模糊了，四周除了虫子的叫声，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恍惚间，我似乎听到父亲的声音、爷爷奶奶的声音，还有母亲的声音。

    醒来时，太阳已经晒到了草垛。我为独自度过一个漫长的夜晚而兴奋不已。但我不想再往外走了，因为我的肚子在咕咕叫，除了吃饭，我还想回去看看家里怎么样了。我想，他们肯定会气急败坏地问我，整整一个晚上去了哪里。父亲肯定还会打我的屁股，他一向那么暴躁。

    我往回走。原来，昨晚我走得并不远，还没到中午，我就到家了。家里的平静让我吃惊，他们没有打我，甚至也没有骂我。爷爷和父亲只看了我一眼说，回来了？那种无所谓的语气，就像我只是去了一趟村口的黑狗家。继母也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去吃饭吧，吃完饭要去后屋拜你奶奶。这时，我才发觉家里跟平常不太一样。

    我扒拉了一碗饭，来到后屋。我看见奶奶平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奶奶死了。平时很疼我的奶奶死了。怪不得他们不打我，也不骂我，原来家里发生了比我出走更大的事。我出走得并不是时候，或者说奶奶死得太过于巧合。我想起奶奶往日里疼我的情景，哇哇大哭，一直哭到太阳下山。

    我从没叫过继母。在别人面前需要提到她时，我只会用“她”来表示。父亲说我该叫她一声娘。我说我不是她亲生的，叫不出口。继母也不像母亲一样会亲热地叫我“娃儿”，也不像爷爷和父亲一样会叫我乳名。她什么都不叫，只会冷冷地说“去吃饭吧”“该洗澡了”“你爹叫你呢”……

    那几年里，我一直在酝酿着第二次出走。第一次出走，因为奶奶的死，并没有让我看到我所期待的一切，所以我想找个合适的夜晚，再踏上那条通往乡里的土路。

    多年以后，全家离开了家乡。于是，家乡的玉米地、小溪流和灰尘起舞的土路，包括深藏在心底的出走的念头，在我的记忆里淡化了，消失了。

    直到一个深秋的午后。那是一个平凡的午后，我独自背起行囊，终于开始了我的第二次出走。生活中剪不断理还乱的琐事，让我不得不再次选择逃避。

    我去了另外一座城市，关了手机，没告知家里任何一个人。我漫无目的地行走在那座城市的街头。当我疲惫地偎依在一棵大树底下时，脑子里突然想到八岁那晚的草垛。

    一个星期后，我回到自己的城市，童年时的记忆一寸一寸地浮现在眼前。

    有点痴呆的爷爷不甚清晰地问，回来了？妻子扫了我一眼，低头进了厨房，似乎我只是刚刚下班回来。继母依旧像当年那样，淡淡地说，回来了？我该去准备晚饭了。

    与记忆中不同的是父亲。父亲把我拉进房间，说，一个星期你去哪儿了？你知道家里人为你着急成什么样了吗？为了找你，小君差点被马路上的汽车撞着。

    小君是我的妻子。

    父亲把脸转向窗外，说，还记得你奶奶去世的那年吗？其实我一直没告诉你，你奶奶是因为你死的。你失踪那晚，她为了找你，急火攻心……要不是你妈不让我们怪你，我早就打死你了。你妈说，不要让奶奶死亡的阴影笼罩在你身上，不能让你因为奶奶的死愧疚一辈子。我们守住了秘密，没告诉村里人你奶奶的死因。但这次，我无论如何也要说出来，我不想让你再伤害小君和你妈了。

    恍惚间，我的耳畔似乎响起了那年在梦里听到的呼唤声，父亲的声音，爷爷奶奶的声音，还有母亲的声音。

    不，那是继母对我乳名的呼唤。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