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六十五个妈妈-寒冬还是暖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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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俊超

    一直如此,冬日阳光细微的触角会轻轻扯起外婆的嘴角;而北风大呼小叫的时候,外婆的皱脸和塌陷的小嘴都绷得紧紧的,像逼仄的天空一样毫无生气。

    早些时候,外婆常跟着外公和村里老人们一起躺在村中间的那堆玉米秆上,任由冬天的暖阳在身上随意攀爬。他们说说笑笑,仿佛年老只是与他们无关的另一件事。而遇到寒冬时,老人们只得焦急地等待下一站——春天。外婆常常抓着我的手说:“唉呀,你可不知道你外公咋熬了那么多冬天。”

    是的,那是一些走在外公一生里的冬天,不是我的。“你外公到底没有抵过那个寒冬。”外婆说,“迟早也会有一个寒冬把我留住。”我知道,寒冬是他们生命中最坎坷的一章。多少个寒风吹彻的冬天,村中间的那堆玉米秆上没有老人的身影和笑声,完全是寒冷的地盘。那时,外婆坐在家里,望着院里被风吹得满天飞扬的落叶尘土,神色呆板,噤声不语。我常常想,可能外公离去的那个冬天整个村庄都没有老人的声音。

    外公离开之后,连续几年的暖冬让老人们格外欣喜。他们随便找一堆秸秆就躺下,抽着旱烟,谈论那些先他们而去的伙计们以及来年生气盎然的春天。外婆常常念叨,这样的冬天可真叫人喜欢。她拄着拐棍在村庄里到处转悠,敲击着欢欣的鼓点。她似乎忘记了走远的外公,独自过得毫无牵挂。

    那一年,一股强寒流使所有人都给冬天冠上了“寒冬”的别名,而它自身也在证明着这一切。时间一样漫长的寒冷、平原上肆无忌惮地奔跑的长风以及神情严肃的天空把冬天折磨得不成样子。

    外婆双手紧紧握着拐棍,像握着一双温暖的手。她不安地在屋门口立一阵,又踱到院中间。北风不停地把树叶捧起来、洒出去,乐此不疲。外婆手里的拐棍“咚咚”地跺着地,她嘴里咕哝着,似乎喃喃自语。我招呼她到屋里来,她却扭过脸问:“这个寒冬啥时候过去?”她的言语显然被冻得瑟瑟发抖,在空中不停地打战。我走上去把她搀进屋,说:“很快的!”外婆坐在屋里,目光仍然紧紧抓着北风的头颅。

    夜里的风往往兵力大增,气焰更嚣张。月亮眯着眼睛,悄悄朝村子望一眼,便躲了回去。一连好几夜,外婆轻轻的叹息声在瓦屋里飘荡。母亲走到床前,问她怎么回事,外婆仍旧只轻轻叹息一声,说:“没事,你们睡去吧!”母亲追问,外婆便自言自语似的说一句:“也不知这冬天啥时候过去。”然后便转过脸,不再吭声。

    外婆总是在老天爷还没睁开眼时,便早早起身,拄着拐棍站在门口或窗前,朝哭丧着脸的天空望一阵,叹着气,在屋里来回踱步。

    那个傍晚,外婆不安地朝门外走去。我跟着她,问她要去哪里,外婆含糊不清地答道,在村里转转——她却径直往村外走,一直走到麦田的小路上,然后无声地立在那里,神情呆滞得犹如褪色的故事。风掀开了外婆的头巾,她的满头银发便成了广袤天地间唯一的一绺白。半晌,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旷野的风鼓足了力气,和我们较劲。外婆的拐棍不停地在地上击打,似乎在数落北风的不是。

    过了一会儿,外婆哆哆嗦嗦地转身往回走了。我忙跟上去搀着她,外婆又回头朝荒野望了一眼,说:“我看了,今年的寒太厚了,整个冬天也不会再暖和起来了。今年可不好熬了!”我给外婆紧了紧棉衣,说:“这不才入冬嘛,说不定过几天就暖和了呢!”

    当天晚上覆盖村庄的一场大雪把我的预言击得像雪片一样粉碎。外婆感叹道:“雪也来了!”

    那天,几个老人坐在外婆的里屋,为那个漫长寒冬的到来感慨不已。我听到外婆叹息道:“难不成老天爷想把我留在这个冬天?”几个老人说:“慢慢熬吧,过去就过去了,打春天一转暖,又是一整年!”他们走后,外婆没有再站到门口望天。她说腿开始疼了,多年前的旧伤已经找上门了。她不再下床,但她一直睁着眼,凝视着屋里的某个无趣的角落;她支着耳朵,仔细地听着寒风凄凉的怪唳。

    一场场北风吹过,外婆喁喁自语:“寒是越来越厚了,这个冬天怕熬不过去了!”

    一场场大雪下过,外婆只是瞪着恐惧空洞的双眼发呆。

    外婆的身体像北风一样越来越瘦。那个清晨,风和雪一起来了,外婆走了。

    此后几天,风渐渐停息,雪慢慢消融,冬日的一缕暖阳害羞地露出了娇嫩的脸。她一到来便定居了,还招来了更多的同伴。温度计的水银柱开始升高,村里的玉米秆堆上逐渐热闹起来,老人们笑逐颜开。

    ——那是我经历过的最暖的一个冬天。

    我默默地说:“外婆,这是一个暖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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