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平啊。那天下班刚走进住宅楼,便听到有人从背后喊我。一扭头,我看到了本家二叔。
尽管近傍晚,但天气仍然烤人,二叔的额头上全是汗珠。我问二叔怎么来了,等多久了。二叔嘿嘿地笑,说等小半下午了。我说,怎么不去单位找我?不热呀?二叔说,我一个泥腿子去了怕丢你的人。我说二叔你说到哪儿去了,咱好赖还是诗人呢。
二叔的脸“噌”地红了,不好意思地说,平啊,你也讽刺二叔?我忙解释,哪儿呀,诗人就是诗人嘛。二叔说,撑死也是个庄稼诗人。我说,应该叫赤脚诗人吧,最起码在咱老井还是出名的。二叔抓着后脑说,那还差不多。二叔说这话时脸上油光闪亮,仿佛得了多大奖赏。
二叔写了一辈子诗,却没一首正式发表的,因为写诗二婶结婚两年就跑了。二叔年轻时组织过诗社,还自费出版一本叫《星星草》的诗刊,本来很微薄的收入全投进诗社了,二婶哪儿受得了。诗没发表二叔的头发却全白了,如今诗社的人老的老撤的撤,只剩下二叔还跟诗较劲儿,不停地写啊写。
二叔常挂在嘴边最得意的有两件事:一是改老井村的名字,二是在村里的高音喇叭里曾朗读过自己的诗。老井村有两个名字,一叫老井,二叫七里井。很久以前老井曾是个驿站,有一口琉璃井供困人乏马歇脚饮水,所以叫老井。又因为离县城七里,所以也有人叫七里井。二叔觉得七里井应该叫七丽景。这事让当时的驻队干部听说了,好好地表扬了二叔一通,说二叔改的名字更好更有诗意。二叔年轻时还兴生产队,为了鼓舞大伙的干劲,队长曾让二叔在高音喇叭里朗读他的诗。
老鼻子以前的事了,可如今二叔还是愿意让人喊他诗人。村里人也摸透了二叔的脾气,想喝他的酒抽他的烟很简单,前一个诗人后一个诗人,喊不过三遍二叔准屁颠屁颠地去买酒买烟。二叔喝醉后就朗读他的诗,满脸容光焕发,额头青筋凸起。谁鼓掌二叔就不停地给谁敬酒让烟。
我问二叔找我什么事,二叔说想让我跟他去报社,请编辑老师看看他的诗。二叔小心翼翼地说,如果能发表几首就太好了,写了一辈子诗啊。
二叔把厚厚一摞诗稿递给我时,夕阳的余辉把二叔低瘦的身影拉出很长,虚幻又伟岸。
已过下班时间,我只好先留二叔住下,第二天再去报社。这天夜里,二叔给我谈诗,并拿出诗一首一首让我看。我看不出所以然,只是安慰二叔说,乡土气息很浓啊。还成吧?二叔问我时有一丝惬意在脸上游动。什么是诗呢?咋样才是好诗?二叔不停地嘟噜。
第二天在报社门口,二叔突然停下脚步,把诗稿朝我手里一塞说,你替我递上去吧。我问他为什么不去了,二叔额头上汗津津地说,我的腿怎么直发抖呀?
在我的一再鼓励下二叔才惶惶地进了报社的门。编辑草草地翻了几跟二叔的诗稿,又好好地表扬了二叔一番说,不错不错,先留下我回头仔细看。编辑让二叔留下地址,说如能发表会及时通知他。二叔写地址时握笔的手不停地颤抖。
你说能发表吗?二叔走出报社的门,很不放心地问我。我说,肯定能,编辑老师不是说了?不错嘛。二叔一只手按在胸脯上,仿佛怕心跳出来,说,太好了太好了,如能发表谁再叫我诗人就不脸红了。
送二叔上车,望着徐徐驶去的班车,我的眼里有些潮湿。
从盛夏到深秋,我回了两次老家,二叔也追问我两次,我的诗见报没?我安慰说,编辑手头不是稿子多嘛,总得给人家留些时间吧。我说,编辑说不错还有多大问题?你耐心等待就是了。得等多久呢?二叔惶惶的样子仿佛在等待一场命运的判决。
二叔走后娘也催我,看你二叔急的样子,你就不能开开后门?
回来后我就去了编辑部,编辑却摇头说,实在太勉强了,还是另投吧。入冬回家我却对二叔说,人家编辑说市报分量太轻,要帮你推荐到国家级刊物。真的吗?太好了太好了。二叔搓着手,像手心里藏有金银财宝。
入冬第一场雪刚下完,娘就来电话了。娘急切地说,快来看看你二叔吧,他得恁大的病咋不早说啊?娘说这些天二叔饭也吃不下去了,得了嗓里病。
隔了三天,我趁礼拜天回老家去看二叔。二叔脸色憔悴,精神头儿却很好,见了我第一件事就是谝他的汇款单。二叔说,平啊,二叔的诗终于发表了,还是《诗刊》,大刊物啊。我吃惊,真的?给我看看。二叔把汇款单递给我,说,谁再说我是诗人我就不当别人讽刺我了。汇款单备注里果然写着:稿费;《诗刊》编辑部。
我忙伸大拇指说,了不起呀二叔,真成大诗人了。二叔满足又遗憾地说,不知样刊啥时能到,如果在我死前能到,就陪我一起下葬吧。我说,二叔你说到哪儿去了,人家还准备给你约稿呢。二叔眼窝里有莹莹的东西在闪动。
二叔终究没等到样刊,刚进腊月就去了。二叔也不可能等到样刊,因为那张汇款单是我冒名汇出的,而且特意留上了《诗刊》编辑部。
掰二叔的手,那张汇款单已被二叔攥成了卷儿。
我把汇款单烧在二叔灵前,将袅袅的青烟化作一首飘逸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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