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功贼5:快哉风-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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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窦建德根本没打算为难罗成!

    猛然间,程名振眼前闪起一道电火,把所有秘密照得通亮。

    他不想跟自己的唯一的妹妹直接起冲突,失去人世间仅剩的几分亲情。他亦不想当众扫了程名振的颜面,使得本来就不安稳的洺州营更加离心。他更不想因为窦红线的婚事而失去王伏宝、曹旦等一干老兄弟的支持,影响自己的雄图霸业。所以,他提前送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信给窦红线,摆出一幅要绑罗成为质的姿态。

    他早就料定了,以窦红线的脾气,肯定不会让心上人成为阶下囚。他亦早就料定,程名振不会将好朋友献为晋身之阶。他更料定了,罗成如果不想成为程名振和窦红线的负累,亦不愿面对自己,唯一的选择便是只身遁走。

    而只要罗成一走,他面临的种种问题便迎刃而解。

    一封信,只用了薄薄的一封信。窦建德就解决了所有难题。其对人性的把握,居然精准如斯!

    程名振脸上依旧堆满了微笑,隐隐地却觉得整个面颊都开始酸疼。被挫败的感觉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都不愿再抬头去看窦建德的眼睛。

    窦建德来得甚快,还没等程名振这边做好“迎驾”的准备,大军已经渡过了漳水。出人意料的是,他并没有挥师直取平恩,而是将两万多护驾精兵驻扎在了清漳城外,命他原地待命。自己则带了五百名近卫和一百多名官员,慢吞吞地向平恩城走来。

    “窦天王到底要干什么?”接到密探的线报,程名振被窦建德的举动彻底搞糊涂了。但事态演化到了如此地步,无论是福是祸,他只能硬着头皮死撑。把临时召集起来的千来号人都交托给杜鹃和伍天锡,命他二人在平恩城内随机应变。然后在雄阔海等二十几名亲卫的保护下,飞马迎出十里。

    远远地望见了流苏华盖,程名振翻身跳下坐骑,肃立拱手,扯开嗓子喊道:“未知王驾千岁光临,臣等不能远迎,恕罪,恕罪!”

    窦建德也早就看到程名振,命人停住马车,大笑着走了下来,“咱们自己人之间就别来这套虚头八脑的东西了吧!你应该知道,孤之所以晋位称王,只是为了‘定秩序,明号令’而已,不是拿来跟自家人摆谱的!”

    “既然王爷已经晋位,臣不敢逾越!”程名振又躬了下身,正色回应。他现在根本猜不透窦建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所以宁可把礼走全了,也决不给对方留下发作的机会。

    窦建德实在拿他没办法,只好受了他一礼。然后上前挽住他的胳膊,笑着摇头:“你啊,年龄不大,怎么说话做事跟个小老头似的。好了,好了,过场走完了。咱们进城去吧。孤打早晨到现在一口热乎水都没喝上,肚子早就饿瘪了!”

    说罢,还煞有介事地拍了拍肚子,发出一通“空”“空”的声响。雄阔海等人一直在旁边小心戒备,万万没料到窦建德居然来了这么一出。被逗得想笑又不敢笑,只好咬紧了牙关苦忍。但看向对面的目光却不知不觉间柔和了起来,一直绷紧在刀柄上的手也慢慢放了下去。

    此时的程名振心里如同挂了十五只水桶,七上八下。偷偷看了一眼窦建德的身后,发现跟得最近的全是些陌生面孔的文官,犹豫了片刻,拱手回应道:“如果王爷不嫌小县粗陋,请移驾入内就膳!”

    “你这平恩县如果还说粗陋的话,天底下恐怕除了京师和洛阳,其他地方都得叫猪圈了!”窦建德大咧咧地一摆手,“谁让给我一匹马,我骑着去!”回头看了看身后,他又笑着叮嘱:“你们谁喜欢坐车,尽管坐去。俺老窦先在马背上透透气,奶奶的,明明天不热,却楞给老子憋出一身汗来。”

    众文官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咱能拦下窦建德。雄阔海唯恐天下不乱,迅速跳下坐骑,将自己的骏马牵给窦建德,然后小跑到御辇前,伸着脖子往里边观看。他倒不敢真坐窦建德的御辇,只是想试探一下窦建德的态度而已。谁料窦建德一点也不生气,跳上坐骑,扭头说道:“想上就上去,一辆破车而已,我让你上的,谁还能过后说出什么话来不成?你们慢慢看着,我可是要先过把瘾再说了!”

    说罢,不待有人回应,抖动缰绳,策马而走。程名振见状,赶紧加速跟上。君臣二人一前一后,奔行如风,哪管他背后眼珠子掉了满地。

    十里路距离说到就到,转眼之间,已经可以看到平恩县敞开的大门。杜娟和伍天锡带领着百余士卒肃立在门口,列队恭迎王驾。窦建德冲他们挥了挥手,单人独骑,马不停蹄地冲过城门,瓮城,长驱而入。一直冲到县衙附近才飞身下马,把马缰绳向惊得目瞪口呆的看门小卒手里一丢,一边伸出蟒袍的袖子擦汗,一边大声嚷嚷道:“痛快,痛快,好久没这么痛快过了。你们谁去给我舀一瓢井水来解解渴,要刚打上来的,能带着点儿冰渣儿最佳!”

    “遵——命!”士卒们嘬着牙花子回应。像这样没架子的王爷,绝对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给王爷把冰镇的梅子端到大堂上去。顺便打一盆水来,伺候王爷净面!”程名振前后脚赶到,跳下坐骑,大声补充。

    这回,士卒们知道怎么办了,笑呵呵地领命而去。一边跑,还不忘了回头再看窦建德两眼,深为对方的行为心折。坐拥四郡三十余县的一方豪杰,言谈举止却没半点架子,就像邻居家刚下地除草回来的老大爷一般,土里土气,却从头到脚透着股子亲切。

    程名振却不敢像弟兄们那样随便,恭恭敬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将窦建德迎入县衙正堂。后者知道他的秉性,也不多客气。大马金刀往主位上一坐,四下看了看,笑着说道:“你这郡城瞅着挺繁华,衙门里边却真够寒酸的。很好,很好,我老窦就需要这样的官儿。待会儿等后面那帮家伙来了,让他们都进来看看。看看你是怎么当郡守的。奶奶的,一帮就知道摆谱的玩意儿。整天跟我抱怨这抱怨那,碰上正事儿就缩脖子!”

    “王爷带的那些官员,臣好像都不熟悉?”程名振猜不出窦建德肚子里藏着什么猫腻,只好笑呵呵地试探。

    “你当然不熟!都是刚刚征辟没多久的!一共百十号吧!刚才我急着摆脱他们,所以就没给你引荐。”窦建德笑了笑,悻然说道。看样子,他最近这段时间跟自己麾下的臣子们相处得不是很愉悦。“这些玩意,名气都大得很!奶奶的,是俺老窦自己傻,好端端的非给自己找了群爷爷供着。一个个干啥啥不灵,跟俺老窦讨要起待遇来,却是一个顶两个!”

    程名振听得直眨巴眼睛,费了好大力气,才明白这位窦王爷在说些什么。原来窦建德有感于麾下人才匮乏,所以效仿战果时代的燕王,四处寻访大贤。却没料到那些所谓的大贤,多是些浪得虚名之辈,加入幕府后非但根本起不到他预期的作用,反而自视甚高,动辄便以辞去相要挟。偏偏眼下窦建德还需“千金买马骨”的虚名,所以即便对方再讨厌,也只能捏着鼻子苦忍。宁可被酸味儿熏死,也不能落下不能容人的口实。

    “笑什么笑,还不是都被你跟老宋两个害的?”见程名振眼睛里边充满了幸灾乐祸,窦建德气哼哼地数落。“都是你们两个,总说外边人的才能胜你们两个十倍。我老窦缺心眼儿,也就信了。他奶奶的,如果这些东西是大贤,怎么盛世乱世都没见他们混出个人模狗样来?狗屁,现在我算看出来了。什么大贤,就是比赛谁脸皮厚,谁能吹呗。你吹我,我吹你,吹来吹去吹自己,到最后,坐在屋子说一通大话,就都成贤了!”‘

    “王爷这话小心被人听见!”见窦建德那幅有苦没处诉的模样,程名振笑得肠子都发疼了,低着头提醒。

    “听见了又怎么样?你以为他们真的会一怒之下,拂袖而去么?那都是吓唬人的把戏,和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差不多。我现在是不想拆穿他们,所以就暂时先虚应着!”窦建德翻了翻眼皮,满脸不忿。“对了,你今年的屯田诸事进行得如何了?能找一处正在进行的地方让我等开开眼界么?”

    “主公有命,臣焉敢不从!”听窦建德把话题突然又转到了公务上,程名振拱拱手,正色回应。

    “坐下,坐下。别人没跟来前,咱们两个都别来这些虚的。”窦建德白了他一眼,很不满地命令。顺手拈起一颗冰镇过的青梅丢进嘴里,一边品,他一边继续补充,“我这次来,主要就是看看屯田、料民、修渠诸事。其他几个郡也在弄,但都是生手,遇到麻烦不少。大贤们非但不帮忙,反而整天让我改弦易辙。我想着啊,与其让这群大贤天天跟我说三道四,不如让他们自己亲眼看看。正所谓眼见为实,能亲自看看你屯田的成效,比听他们一车废话都管用!怎么样,你这里方便么?”

    程名振想了想,笑着道:“没什么不方便的!几个县都有新开的屯田点儿。最近的几个屯田点儿距离平恩县只有四十多里。只是地方上没有驿站,怕大贤们去了受不了那个苦!”

    他故意将大贤两个字咬得很重,以示自己对其的不屑。此番做作,果然甚对窦建德的胃口。后者点点头,大笑着说道:“哈哈,不怕苦,越苦越好。天欲降大任于斯人么!就该让他们吃点苦,才会明白稼穑艰难!我现在想,这群大贤之所以满嘴跑舌头,就是没见过百姓们怎么过活。让他们见识见识,日后也不会再说出'何不食肉糜‘这等蠢话来!唉!你可不知道啊,我现在只要一升帐议事,就被这群王八蛋气得饭都不想吃!”

    “随便你吧,只要不是来找我麻烦的就行!”程名振暗想,一直在嗓子眼儿悬着的心慢慢落回了肚子里。照目前的样子,他可以肯定,窦建德不是前来兴师问罪的。既然不是来找自己茬儿的,其他一切就都好商量。毕竟襄国郡是对方的属地,任何政令对方都有权过问。况且屯田料民诸事也没什么秘密可以隐瞒,明眼人只要把各项章程拿过去瞅瞅,几乎一学就会。

    “你是不是觉得这事儿挺简单的?”仿佛猜到了程名振的想法,窦建德迅速追问。不待程名振解释,他自己给自己下注脚,“屯田之策是你自己亲手摸索出来的,当然没什么难度。但对于没做过的人来说,却如同雾里看花。别的不说,就拿着刚开始的种子,农具和耕牛三项来说吧,几乎就让我倾家荡产了。这还是第一年,刚刚开始。没三年五载的坚持,根本不要想到收回本钱!”

    “的确如此!”程名振听得连连点头。从窦建德的后半句话他可以听出,对方着实在屯田诸事上下过一番功夫。“臣当年全靠了吃元宝藏这个大户,才勉强把最初的难关度过去。也亏了当初地盘小,若是稍大一点儿。嗨,臣都不知道该上哪找钱粮去!”

    “有这等事?说来听听!”窦建德十分好奇,睁大了眼睛追问。

    “臣当年也是被逼无奈,才不得己为之!”程名振轻轻点头,把自己当年屯田的原因,措施,以及启动资金来源一一解释给窦建德听。他当然不能说自己手里还握着一张藏宝图,只好把财产的来源都归功于周围各地的“保安”费。至于哪个郡县缴纳了多少则随口带过,反正窦建德不会仔细到把每一笔账都记下来,归纳验算总数能否对上。

    窦建德听得连连点头。待程名振说完了,才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唉!你当时有地方抢,我现在还能抢谁去?早知道这样,留着武阳郡晚打几年好了。说不定能从元宝藏那厮身上榨出不少油水来!”

    “其实,武阳、清河两郡,还有不少堡寨,所藏甚丰!”程名振想了想,轻描淡写地点了一句。武阳、清河两郡基本上都是兵不血刃拿下的,窦家军没大开杀戒,因此很多豪门大户得以幸免。这些大财主动辄田产万顷,随便榨一榨,都能敲出不少油水来。

    “难,孤当初答应他们既往不咎,不能食言而肥。况且今后安定地方,也少不了他们的支持!”窦建德叹了口气,轻轻摇头。程名振所提醒的办法,也是王伏宝、曹旦等人一直希望他采取的办法。但窦建德却希望自己能做个海纳百川的雄主,不但能受到平头百姓的支持,而且能得到地方豪门的真心拥戴。毕竟,这些蔓延数代的大家族中人才济济,只要其中一两个肯真心效力,表现肯定不会王伏宝这些草头将军差,并且也比王伏宝等人好驾驭。

    早在窦建德一心想收服杨善会的举动上,程名振就明白自己这位主公所求甚高。所以也不再多置喙,笑了笑,低声道:“那王爷只好把眼光看向外边了。如果周围那个豪强势力比较弱……”

    “这就是我想跟你说的第二件事情!”窦建德迅速接过话头,“孤听说你见过瓦岗谢映登,并且跟瓦岗徐茂公有过书信往来。如今,你跟他们还有联系么?”

    “这……”程名振被吓了一跳。他没想到窦建德对自己过去的情况掌握得竟然如此仔细,照这样算来,洺州营回到平恩后的种种动作,恐怕也难逃对方的法眼了。

    但窦建德突然提起徐茂公,到底是要干什么?尽管心中惊雷滚滚,他脸上依旧努力带着平静的微笑,想了想,低声回禀:“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只因为他们曾经收留过王二毛,所以双方有过些往来。但后来瓦岗军背信弃义,臣也就跟徐茂公断了交情!”

    “我知道,我知道!”窦建德猜出程名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笑着摆手,“你以前跟他们有什么交情,那都是以前的事情,关我老窦屁事。我老窦要是在乎这些,就不必把自己送到你衙门中来了!”

    “主公之信任,臣,臣没齿难忘!”程名振惭愧得满脸通红,站起身来拱手谢罪。窦建德的话说得很在理,如果不是出于对他程名振极大的信任,即便武艺再好,谁肯连个亲兵都不带,只身跑到平恩县衙中来?万一洺州营暴起发难,那不是等于送羊入虎口么?

    “什么臣不臣的,坐下,看你站着我头晕!”窦建德大笑着站起,走到程名振身前,双手按住对方的肩膀。“坐下,论公,咱们是君臣。论私,你叫我一声窦叔也不为过。彼此之间虽然隔得有些远,但情意却不能生分了。否则,当初又何必硬要走到一块呢?”

    “是。主公所言极是!”感觉着肩膀上传来的压力,程名振缓缓坐了下去。心中,千百种滋味交织而起。无论对方是刻意做作也好,有心拉拢也罢,敢于单骑入平恩,仅这份胆气,就足以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可自己对窦建德又做了些什么呢?虚与委蛇?阳奉阴违?小心防范?如此种种,哪一条应是一个臣子所为?但不这样做的话,绿林中那些血淋淋的尸体又在眼前晃动着,让他夜夜无法自安。笑里藏刀,翻云覆雨,哪一场血雨腥风暴发之前,不曾经是阳光明媚?

    “坐下,坐下,看你,何必这么紧张?”感觉到程名振身体的僵硬,窦建德继续笑着安慰。“我之所以问你认识不认识徐茂公,不是想责怪你。我是想跟徐茂公联络,希望你能从中穿针引线!”

    “主公要联络徐茂公?”程名振的身体又是一僵,仿佛比刚才被问到自己跟瓦岗寨的交情时还要惊讶,“他可是瓦岗军的三当家!”

    “那都是老黄历了!”窦建德轻轻摇头。“你还不知道吧,翟让被李密给剁了,徐茂公也丢了半条命。只因为李密要借他的手收服瓦岗内营,所以才没有下令杀他。”

    “什么时候的事情?!”程名振的两眼瞪得滚圆,差点又从座位上蹦起来。但事实上,关于瓦岗军内讧的消息他通过哨探送回来的情报已经有所耳闻,只是没有窦建德掌握的详细罢了。因此甘愿装一回傻,以便掩饰刚才的失态。

    窦建德果然不疑有他,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程名振心里那些小把戏。“此事早就已经在江湖上传开,只是说法不一罢了。根据我派出的细作回报,应该发生于咱们攻打清河郡的同时。李密摆下了鸿门宴邀请翟让,然后摔杯为号,将翟让和他的心腹、子侄杀了个干净。单雄信被逼降,徐茂公背后中了一刀,差点儿死掉。大将程知节领兵在外,得知消息后欲回师跟李密拼命,结果不知道怎么着,又被秦琼和罗士信两个说服了,把麾下万余精锐交给了李密……”

    把窦建德的话跟自己知道的情况结合起来,瓦岗军的变故在程名振的眼前逐渐明朗。在他看来,以李密的虎狼性情,得到裴仁基、秦叔宝等人的支持后,当然不会再甘心居于翟让之下。所以杀主自立,这种绿林常见的作为也就顺理成章地在瓦岗军内部发生了。只可惜了徐茂公、谢映登这一干豪杰,分明是磊落英雄,从此却陷于泥沼无法自拔。

    “元宝藏被咱们从武阳郡赶走了后,就去了汲郡。不知道他采用什么手段说服了汲郡太守张文琪,居然把整个汲郡连同黎阳仓一并献给了李密!”说完了瓦岗军的内讧情报,窦建德顺口又抛出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该死!”程名振气得捶案,破口大骂元宝藏的无耻。“他吃的可是大隋的俸禄,怎么毁起大隋来比谁都下得去手?这可不成,咱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瓦岗军把手伸到咱们的家门口。王爷如果准备挥师南下,臣愿意再披铠甲!”

    “暂时咱们还没实力跟瓦岗军死磕!”窦建德对程名振的表现非常满意,又用力按了按他的肩膀,笑着安慰。“以咱们现在的兵力,不计代价硬攻的话,的确可以把黎阳仓拿下来。可那里边的粮食咱们吃不完,也运不走。下狠心烧了它,更是要被天下人唾骂。万一李密带着秦叔宝、程知节等人来夺,咱们就得跟他硬碰硬……”

    “主公所言甚是。”程名振顺势坐稳,轻轻点头。“但瓦岗军已经攻下了上洛仓,此刻又把黎阳仓掌握在手,不是如虎添翼么?”

    “所以,我才想通过你联系徐茂公啊。眼下奉命出镇黎阳的,可正是这位瓦岗三当家!”窦建德笑着点头,露出一幅高深莫测模样。

    “李密派徐茂公出镇黎阳?”程名振这回真的有些惊讶了。先前无论瓦岗军内讧也好,元宝藏献汲郡于贼也好,他都已经有所耳闻,并且能分析出事情的起因。但徐茂公拖着半死之躯出镇黎阳的安排,则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换了他处于李密的位置,此刻即便不杀徐茂公,也要将其软禁起来,避免有朝一日此人打着给翟让报仇的旗号来夺权。又怎会把此人放到距离自己那么远的地方,任其慢慢舔干伤口?

    “献羊于虎之计,你没听说过么?”窦建德话又从头上传来,如同迷雾背后的一丝阳光。

    “李密想借咱们的手杀徐茂公!”程名振的身体颤了颤,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想必他跟瓦岗内营有过不计较旧怨的约定,所以无法对徐茂公下手。因而干脆将徐茂公派到黎阳来,等着主公带兵去替他除去此人!”

    “我刚才不是跟你说过么?黎阳仓存粮甚巨,咱们运不完,吃不净,也不能烧掉。损失几千石粮食,除去一个心腹大患,这买卖如何不划算!”窦建德笑了笑,把手从程名振肩膀上挪开,慢慢坐回自己的位置,继续品梅。

    “主公之慧眼,臣自愧不如!”程名振擦了把额头上的津津冷汗,呻吟着说道。此言倒不是在刻意拍对方马屁,的确,自从双方接触以来,无论是故意装出来的也好,无意间流露也罢,窦建德的眼光、手段、谋略,处处都高出他不止一筹。

    “你也不必过谦了。孤在你这般年纪时,各方面水准均远不如你!”窦建德向嘴里丢了颗梅子,品着其中滋味回应。

    是人皆有虚荣之心,从帝王将相,到贩夫走卒莫不如此。窦建德不喜欢听毫无边际的阿谀奉承,但自己实实在在做出的成就,还是需要有人看得到,并且把羡慕和敬佩写在脸上。这也是他非常喜欢跟程名振探讨问题的原因。说实话,他非常喜欢跟程名振说话时的感觉。对方不像曹、王等人,需要反复提点才能明白其中关窍。对方足够聪明,几乎一点就透。同时,对方又非常谦和,也不像那些所谓的名士、大贤,明明眼光和谋略都不如自己远甚,却非要故作高深状。即便出乖露丑,也死撑着不认账,仿佛主动赞赏别人一句,就会贬低了自家身价般。

    “主公也不必过谦。”程名振笑着回应了。“臣若有主公一半的见识,当日也不至于被朝廷和瓦岗贼逼得几入绝境!”

    “哈哈,哈哈,你这小家伙,嘴巴就像抹了蜜一样!”窦建德笑着摇头,看向程名振的目光愈发亲切,“咱们就别互相吹捧了。自家人夸自家人,夸上天也没啥用。说正经的,我想收服徐茂公,眼下你觉得有可能么?”

    “臣可以尽力一试!”程名振收起笑容,坐直身体。“但主公别报太大希望!”

    “为何,难道徐二不知好歹,非要死在李密手里才甘心么?”窦建德楞了一下,惊讶地问道。

    “据臣所知,徐茂公性子极为高傲!”程名振想了想,将自己的看法逐一介绍给窦建德。“他在李密手上吃了这么大的亏,怎能轻易咽下气去?可一旦投了主公,便等于将二人私怨变成了两国之事。再想动手报复,可就有诸多不便了!”

    “也对啊,咱们的实力目前还是太弱了些!”被属下浇了一头冷水,窦建德非但不恼怒,反而愈发变得冷静。“徐茂公如果想借外人之手报仇的话,朝廷、李老妪、杜伏威三人的实力都不比咱们差。他既然没有投靠李老妪和朝廷,想必也不会投靠咱们。这厮,唉!”

    “主公也不必懊恼,试试总比不试要好!”见窦建德脸上的表情很是遗憾,程名振低声安慰。

    “既然没可能,又何必徒留笑柄!”窦建德摇了摇头,脸上遗憾的表情又被傲然取代。只是稍稍一瞬,他的眼神又迅速明亮起来,笑了笑,低声询问:“如果我不试图收降他,而是暗中与他勾结呢?徐茂公总不会拒绝有人帮他恢复实力吧?”

    “主公是说……”程名振的思路有些跟不上窦建德的变化,迟疑着问。很快,他就转过了这个弯来,笑着抚掌:“此计甚妙,甚妙。臣愿意为主公写这封信。即便不能驱虎吞狼,至少也能让徐茂公安心养病!”

    “不光要套交情,还得来点儿实际的!”窦建德一边吃着青梅,一边指点程名振,“你想办法告诉徐茂公,说我老窦这里急需粮食种子。愿意拿生铁,木材,胶漆和鹅羽跟他换。不对,是跟瓦岗军交易。彼此都是绿林同道么?哈哈,同气连枝,守望互助总是应该的,哈哈,哈哈……”

    “主公高明!”程名振又是佩服,又是恐慌。好歹他现在投靠了窦建德,否则,真的遇到这么一个对手,还不知道要被对方如何算计。

    “去写,去写,现在就去写。赶着大伙入城前写好了,咱们也能早些安下心来喝酒!”窦建德不理睬程名振的马屁,笑着催促。

    “臣,领命!”程名振笑着站起身,吩咐亲兵去拿笔墨。转过头,他又像刚刚想起来一般,顺口说道:“前些日子幽州罗公子来过,但臣不明白主公的心思,所以没能及时出手挽留他……”

    “我留下他做什么?绑票索赎么?”窦建德的笑容突然转冷,盯着程名振的眼睛问道。

    “主公,主公不是。”在窦建德咄咄逼人的目光下,程名振被瞪得心里接连打了几个突,先前准备了半天的谎言,此刻一句也说不出口了。“红线郡主说,红线……”

    “红线是不是说,我这当哥哥的,想擒罗公子为人质?”窦建德咧嘴而笑,让人分不清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是不是还拦着,不准你强留罗成?想必她还主动为罗成准备了马匹细软,催着姓罗的跑路吧?!”

    “主公所料丝毫不差!”程名振额头上慢慢又渗出了汗珠,低着头回答。知道玩花样玩不过窦建德,他干脆主动认输。“臣无能,请主公责罚!”

    虽然料定窦建德不会为此事跟自己翻脸,他心中却依旧非常紧张。对方实在太高明了,相比之下,自己就像被放在水晶瓶中的活鱼,无论怎么跳动挣扎,都被看得清清楚楚。

    “该走的走了,该留下的留下来了,这样,不是很好么?”窦建德捏着半颗梅子凝望,仿佛上面写满了世间风云一般。

    窦建德根本没打算为难罗成!

    猛然间,程名振眼前闪起一道电火,把所有秘密照得通亮。

    他不想跟自己的唯一的妹妹直接起冲突,失去人世间仅剩的几分亲情。他亦不想当众扫了程名振的颜面,使得本来就不安稳的洺州营更加离心。他更不想因为窦红线的婚事而失去王伏宝、曹旦等一干老兄弟的支持,影响自己的雄图霸业。所以,他提前送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信给窦红线,摆出一幅要绑罗成为质的姿态。

    他早就料定了,以窦红线的脾气,肯定不会让心上人成为阶下囚。他亦早就料定,程名振不会将好朋友献为晋身之阶。他更料定了,罗成如果不想成为程名振和窦红线的负累,亦不愿面对自己,唯一的选择便是只身遁走。

    而只要罗成一走,他面临的种种问题便迎刃而解。

    一封信,只用了薄薄的一封信。窦建德就解决了所有难题。其对人性的把握,居然精准如斯!

    程名振脸上依旧堆满了微笑,隐隐地却觉得整个面颊都开始酸疼。被挫败的感觉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都不愿再抬头去看窦建德的眼睛。

    在玩弄权谋方面,他跟窦建德之间的差距,何止十万八千里?自从相遇以来,对方每每动一动手指头,都让他用尽浑身解数都难以完全化解,更甭说找到机会反击!

    窦建德却不管程名振肚子里是如何滋味。兀自拈着青梅,细细品味。他喜欢看程明哲这种手足无措的模样,越看越觉得有成就感。

    类似的感觉在王伏宝、杨公卿、曹旦等身上根本找不到,这几个家伙虽然骁勇善战,本质上却还属于粗人,耍弄他们根本无需费太多力气。耍弄过后自己不加解释,他们亦不晓得上当。反而笑呵呵地甘之如饴。

    类似的感觉在宋正本、孔德绍等一干文官身上也找不到,那帮家伙个个都自命清高,一旦发觉被人戏弄了,立刻眼冒怒火,头现青筋。到头来自己不主动认错,根本不可能再有好脸色看。

    唯独程名振,足够聪明,也足够有涵养。中招后能迅速感悟,感悟后又能隐忍不发,让人享受更多的乐趣。

    屋子内一片沉静,宾主之间谁也不说话,连空气都透着诡秘的味道。

    猫捉老鼠的游戏最后被亲兵们的脚步声打断,程名振要的笔墨被送来了,君臣二人只好暂且各自放下心事,处理公务。

    “臣,臣,臣其实跟徐茂公只有过书信往来,比较熟悉的是谢映登!”程名振提起毛笔,又慢慢放下,低声向窦建德解释。

    “无妨,眼下谢映登就跟在徐茂公身边。李密跟他合不来,用张亮顶替了他瓦岗军哨探总管的职位!”窦建德摆摆手,笑着说道。“你直接写信给他,让他劝说徐茂公亦可。合作对双方都有好处,孤相信以徐茂公的眼光,不会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

    程名振想了想,觉得窦建德的话很有道理。便安安心心地落下笔去,先跟谢映登套了几句交情,然后把窦建德的意思如实转告。在信末了,他还没忘了对徐、谢等人的际遇深表同情,并且劝说对方既然已经知道了李密性如虎狼,不如早做打算,据地自立也好,前来投奔窦家军也罢,自己一定给予鼎力支持。

    窦建德对最后这几句话非常赞赏,按了按程名振的肩膀,以长辈的口吻夸赞道:“这就对了么?朋友之间不可相害。但在不让其受损的情况下给自己谋取好处,又何乐而不为也?”

    “谢主公指点!”程名振先是一愣,然后明白窦建德实在教导自己,拱手道谢。

    “别那么客气!”窦建德伸出手来,压下程名振抱起的双拳。“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为人处事过于执着。其实在这乱世当中,哪可能事事都十全十美。做时能不违本心,过后能不后悔,也就行了。瞻前顾后,反而事事都做不顺!”

    还没等程名振再说声谢谢,大堂外突然响起几声喧哗,紧跟着就是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想必是红线来了,你先下去找人去送信。让亲兵吃饭之前别再放任何人进来,我得跟她单独聊几句!”窦建德迅速将程名振推开,整顿衣服,板起面孔。

    转瞬,他又变成了另外一番模样。危襟正坐,眼神冰冷,面容上余怒未消。

    窦红线本是来兴师问罪的,如果哥哥因为收留过自己和罗成而难为程名振的话,她就豁出去兄妹情分不顾,也要替洺州营讨个公道。谁料跟程名振擦肩而过时,居然发现对方脸上好像并没沮丧之意,再看看横眉冷对自己的哥哥,头顶上的气焰立刻弱了下来。

    “你终于有胆子来见我了!”窦建德扫了妹妹一眼,劈头盖脸地呵斥。

    “我……”窦红线被喝得一愣,心中愈发感觉气馁。垂下眼皮,弱弱地回应,“我有什么不敢见来你的。我又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

    “是啊,你很对得起我。算起来,宝儿的命还是你这当姑姑的救的。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跟你说声谢谢,想必你心里也不太高兴!”窦建德看看程名振已经去远,亲兵们都在远离大门口的位置上站着,将声音提高了几分,冷笑着道。

    窦红线闻听,心里头又怒又寒,上前半步,指着哥哥的鼻子问道:“你,你说这话有意思么?想拿我立威你就下令,我又不是担当不起!”

    “是啊,你担当得起。很担当得起!”窦建德用眼皮夹了她一下,继续沉声冷笑。“你窦女侠本事厉害啊,能在我眼皮底下占山为王。还替幽州罗艺养了一支奇兵!”

    “你胡说!”窦红线承受不住如此冤枉,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我没有?我,我什么时候做过?你想埋汰我,也不能这么不讲理……”

    “哼哼!”窦建德继续冷笑,脸上的表情愈发狰狞,“你没有么?那我问你,如果罗艺向他儿子要咱们这边的山川形势,军情民情,你能保证罗成不给么?我再问你,一旦幽州铁骑南下,你是帮着未来的婆家杀哥哥呢,还是帮着哥哥对付婆家?回答不出来,是吧?那我退一步,再再问你,如果日后两军对上,你是希望罗成把伏宝给捅了呢,还是希望伏宝一刀劈了那姓罗的?!”

    一连串的提问,如同滚雷般砸向窦红线。把窦红线逼得止住悲声,连连后退。类似的问题她不是没想过,但小姑娘家总觉得问题距离自己很远,无需要立刻想出答案。猛然被窦建德逼着正视现实,才发现原来答案都在明摆着,只是自己先前一味地想逃避而已。

    “没话说了吧?”见把妹妹逼成了这幅模样,窦建德觉得自己做得已经差不多了。声音略微放缓了些,叹息着道:“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该做的梦,还是别做了吧。人都有想入非非的时候,但睁开眼睛,第一件事还是如何好好活着!”

    “你!”窦红线抹了一把泪,瞪着通红的双眼看向哥哥。她发现身穿紫袍的哥哥看起来是那样的陌生,好像自己从来未曾见过。凭心而论,哥哥的话都没错,句句都说到了点子上。可这句句都正确的话,却让人浑身上下都开始发凉。

    “我怎么了!”窦建德看了妹妹一眼,沉着脸问。“要不是因为你胡闹,我用大老远跑到平恩来么?从平原到清河,每天有多少事情等着我去处理?你就不知道让我省点儿心?就算你不替我想,也替自己想想。那虎贲大将军的家门,岂是我等草民高攀得上的?”

    “我没想高攀!”窦红线脸色越来越白,嘴唇一片青乌,“你们争你们的天下,我过我的开心日子!罗成如果嫌弃我,自然会跟我说。罗家的门如果不能进,我自己找个地方生火做饭去,也不至于活活饿死!”

    “可你是我窦建德的妹妹!”窦建德的声音陡然又高了起来,隐隐透着威严与自傲。“这一点谁也改变不了。日后争起河北来,罗艺、李仲坚跟我,三人之中必然只能剩下一个!你不管我这当哥哥的闲事,别人就不会拿你当窦建德的妹妹么?好像不可能吧!你逃得再远,早晚也有面对的那一天!”

    这的确是事实,虽然听起来冷硬如冰。窦红线无法辩驳,双眼里涌出一片凄楚。窦建德看得心软,收起怒容,叹息着道:“我就你这一个妹妹,再怎么着,也不能害你。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往火坑里跳。你如果跟了罗成,早晚有被罗艺当做人质的那一天。反过头来,即便我现在答允了你们,日后被逼到节骨眼处,也不能保证会不会把刀按在你夫婿的脖颈上。与其日后让你生不如死,还不如现在就让你哭一场,免得到头来,咱们兄妹生离死别!”

    说到这儿,他的声音也颤抖了,提起衣袖去抹眼角。窦红线见此,觉得又是委屈,又是无奈。想问问哥哥能不能有更多的路可选,话到嘴边,看看哥哥的紫袍金冠,又悄悄地把话咽回了肚子。

    当了长乐王的哥哥,不再是当山贼的哥哥。当山贼的哥哥可以纵容自己为所欲为,而当了长乐王的哥哥,却必须不惜一切代价继续向上。

    问鼎逐鹿,乃古今英雄之梦。至于梦里梦外死掉多少人,抛却多少骨肉亲情,都可以忽略不计。

    “罗成的事情,伏宝还不知道。以他对你的情义,想必知道后也不会在乎。我让他回老家修祠堂了,几个月内完不了工。过几天你也回去,一则……”心情稍为平静后,窦建德小心地安排。这都是为了妹妹好,他知道自己没有私心。伏宝是个知道冷暖的人,至少,他日后不会跟自己兵戎相见。

    谁料窦红线却不理解这番苦心,本来已经被说得低头不语,听见哥哥提起自己的婚事安排,立刻又抬起头来,瞪圆泪眼,“王爷是给我下命令么?民女如果不尊旨呢,王爷准备怎么办?”

    “你!”窦建德没想到妹妹依旧没有心服,双眼登时冒出一道寒光。强忍着心头怒火,他沉声道:“我怎敢命令你!我何时给你下过命令来?你不嫁伏宝,好,好!随你,免得你说我拿你拉拢下属。除了伏宝,你说你想嫁谁,当哥哥替你操办便是。但你也别再想着罗成,除非你忍心让窦家军全死在虎贲铁骑的刀下,否则,做梦都不要再想!”

    “不想就不想!”窦红线已经被逼到了绝路上,退无可退。她对王伏宝本来没什么恶感,只是看多了绿林豪杰对妻子呼来喝去,拿妻子不当人看的骄横,没把握王伏宝日后不同样对待自己而已。却没想想豪杰们的妻子十有八九是抢来的,跟自己有什么不同。

    眼下被窦建德逼迫得紧,心里更加糊涂,对王伏宝的厌恶也油然而生。“我不嫁给王伏宝!”她在哥哥的注视下后退几步,却无处可逃。“你手下那些人,我一个不嫁!”

    “那你这辈子总得嫁人吧,爷娘在天之灵一直看着呢,你总得让我跟他们有个交代吧!”窦建德胸口起伏不止,喘息着追问。

    窦红线躲躲闪闪,却始终摆不脱哥哥那咄咄逼人的目光。猛然间把牙一咬,厉声回应,“那好,我嫁,我要嫁给程名振!你去安排吧。除了他,别无第二人选!”

    “胡说,程名振有婆娘!”窦建德一拳捶在柱子上,震得房顶瑟瑟土落。“你跟杜鹃是好姐妹,你怎能抢别人的丈夫!”

    “谁说我要抢了?”窦红线嘴角带着快意地冷笑,像是嘲弄,又像是在报复,“哥哥不是一直夸程名振是文武双全的人才么?哥哥不是一直担心留不住他么?哥哥不是说,男子汉大丈夫,三妻四妾不为多么?我甘愿嫁给程名振做小,你岂不是一举两得?”

    “果然不出我所料!”见自己一直担心的事情真的发生在眼前,窦建德被气得直哆嗦,根本没有心思去考虑妹妹的话是否出于一时冲动,“不过,你趁早死了这份心。只要我活着一日,就必然不让倒贴出去!”

    “那你就等着看我做老姑娘吧!我奈何了别人,还奈何不了自己!”窦红线也被逼到了绝路上,说话完全不考虑轻重。

    “你……”自打称王后,窦建德何曾被人如此顶撞过。呼地一下逼上前去,手掌本能地就向自己腰间摸。这一刻,他真恨不得一刀劈了眼前之人。可手掌握住了刀柄,猛然间又想起对方是自己唯一的妹妹,身体骨登时一僵,刀便再也拔不出来。

    窦红线也是战场上打过滚之人,对危险的感觉极为敏锐。发现哥哥肩膀一动,立刻仰身向后倒去,紧跟着单臂在地上一撑,滚开数步,鹞子翻身,人尚未等站稳,左脚尖已经牢牢地勾住了一个胡凳。

    只要她再一发力,黄杨木做的胡凳就会飞起来砸向哥哥的面门。但是在这一瞬间,窦红线也愣住了,双目圆睁,泪水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兄妹二人四目相对,心里都惊诧莫名。又是在同一时间,二人收了姿势,彼此凝望着,默默不语。

    大堂里发生了这么多变故,站在堂前警戒的士卒早就已经被惊动。可这是窦建德的家事,谁也不敢管,谁也管不着!非但如此,机灵的侍卫们还主动把警戒线拉得更远了些,将陆续赶到大堂来的文武官员都遥遥地拦在县衙外。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窦建德艰难地笑了笑,低声解释:“我……”他想解释一句,自己刚才并没真的想伤害妹妹,话到嘴边,却又觉得浑身乏力,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就你这一个妹妹,怎么可能拿你当蒲包去拉拢别属下?当年豆子岗中有多少人看中你的美貌,无论他们如何威逼利诱,哥哥我将你送出去过么?”

    “我……”窦红线哽咽着抹泪,怎么也没想到兄妹之间的关系会发展到现在这种地步。现在,她相信哥哥不会真的杀了自己,可刚才窦建德眼里一瞬间冒出来的凶光却着实令人胆寒。“我,我也没想过让你为难。但,但你不能逼我去嫁自己不喜欢的人!”

    见妹妹哭得梨花带雨般模样,窦建德不由心软,退后了几步,叹息着道:“伏宝哪里不好了!他对你的心意,你又不是看不出来!”

    身上的戒备一松,窦红线也觉得头昏脑胀,后退数步,靠紧一根柱子回应:“他对我的确很好,但对我好的又不止他一个,你让我如何嫁得过来?况且我一直拿他当哥哥待,心中根本没有半点夫妻之情!”

    “荒唐,没夫妻之恩,哪来的夫妻之情!”窦建德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低声呵斥。话说出口,他立刻意识到妹妹还是个黄花闺女,把脸转向一侧,讪讪地补充,“我是说,我是说豆子岗里的兄弟,不都是这样子的么?成亲前哭得死去活来的多了,成了亲后,成了亲后不照样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那是她们没办法了,只好认命!你怎知道她们心里苦不苦!”窦红线将双臂抱在胸口前,仿佛那是自己唯一的屏障。被抢进豆子岗的女人每年都数以百计,开头寻死觅活,很快就听天由命了。过几年,就几乎变得一模一样。身后背着孩子,手里拎着把生了锈的破刀,每天站在芦苇丛中探头探脑。听见外出抢掠的队伍归来,立刻满脸含笑,嘴里露出一口黑黄的牙齿。

    那种日子,对她来说就如同噩梦。不用过,只要想上一想,浑身上下就直起鸡皮疙瘩。嫁给王伏宝,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变成同样的女人。终日提心吊胆,在绝望中为了一丝强逼出来的亲情而苦苦挣扎。

    窦建德显然猜不到妹妹心里的想法。于他看来,窦家军的前途一片光明。自己日后称孤道寡,王伏宝便是开国元勋,骠骑大将军,前程、地位岂是程名振这种后来者可比。况且程名振早已经娶妻,窦建德的妹妹哪有给人做妾的道理?

    “我可以保证,伏宝日后的前途必不再程名振之下!”想到这儿,他尽量放缓了语气,跟妹妹耐心解释。“他目前在军中作用和地位,也远远强于程名振!”

    话说完了,见妹妹丝毫不为所动。又叹了口气,低声道:“你要嫁给外人,让伏宝怎么想。那些一直跟着我的老兄弟,他们又怎么看我?”

    “他们怎么看你,比妹妹的终身大事还重要么?”窦红线抬头望了哥哥一眼,目光中满是幽怨。

    “当然是你的终身大事更重要些。不过……”窦建德心里突然有些发虚,连声替自己辩解。话说了一半,他分明意识到,就在半盏茶功夫之前,自己还信誓旦旦地说过,不会拿妹妹做蒲包去拉拢属下。王伏宝也是自己的属下?自己苦苦逼着红线嫁给他,何尝没有拉拢的意思在?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仿佛被妹妹看透了心底那点龌龊般,窦建德慌忙解释。“我只是,只是觉得,伏宝,伏宝更适合你些。程名振跟杜鹃两个这么多年生生死死走过来,眼里哪能再容得下其他人。你,你嫁给他,他即便勉强答应了,也不会好好待你!”

    急中生智,他把话题迅速绕到程名振和杜鹃的夫妻情分上,口齿也越来越利落,“你跟杜鹃是好姐妹,总不能逼着程名振休了她吧?可万一她眼里容不下你,闹将起来,即便是哥哥我,也无权过问程名振的家事!”

    望着舌灿莲花的哥哥,窦红线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我刚才是一时情急,哥哥别往心里去!”反复斟酌,她终于缓缓开口。“我不是真的想嫁给程名振,说说而已。哥哥没必要当真!”

    “我也不是一定逼着你非嫁给伏宝不可!”窦建德暗暗松了口气,长叹着道。“这么多年了,哥哥何时强迫过你!”

    “哥哥没有!”窦红线笑了笑,满脸疲倦。她太了解自己这个哥哥了。自信,自傲,自尊而又自卑的哥哥。因为自傲,所以他才时时刻刻都会以古之圣贤为楷模自我约束,勤俭谦恭、礼贤下士,仁义大度。因为自尊,他才以收拢名士豪杰为荣,宁可被那些人气得背后翻白眼,当面也要做出一幅勇于纳谏的模样。因为自卑,他在勇于纳谏,勇于承认错误的同时,又极度地刚愎,不容身边人质疑自己的命令,甚至不惜用武力来维护自己的威严。刚刚那一瞬间流露出来的残暴,只是哥哥做了王爷后,偶尔的本性流露而已。日后随着他地位渐高,还不知道兄妹之间还能剩下几分真情。

    “我真的没有!”仿佛唯恐别人不相信般,窦建德急切地强调。

    “哥哥真的没有!”窦红线笑了笑,拉过脚边的胡凳,缓缓地坐了下去。“是我不好,一着急,什么话都顺口乱说!嫁给程名振只是一句气话,哥哥听听也就算了!过几天我回乡去祭祖,伏宝那边,我会亲口给他个交代!成不成,都不会让哥哥为难!”

    “你要是真的不喜欢他,也就算了!”看到妹妹向自己让步,窦建德反而于心有些不忍。“我另外在武阳郡找个大户人家的女儿嫁给他,想必他能够接受!”

    “哥……”窦红线心里一柔,低声喊道。无论日后如何,此刻的哥哥肯为了自己的选择而放弃麾下爱将,都让她非常感动。

    好久没被妹妹这么亲热地叫过了,窦建德心里一时间也充满了亲情,“除了程名振,你喜欢谁都可以嫁。包括罗成!”咧了下嘴,他笑着道:“哥哥先前想得太多了些,才设计把他给逼走了。如果你放不下他,尽管去追,想必他还没走多远!”

    “哥……”窦红线轻轻摇头。“不用了,我已经想明白了。他如果心里有我,无论面临多少危险都会回来找我。如果他不回来找我,也就说明我在他心里根本没那么重。又何必赶上去自寻烦恼!”

    “唉,你这孩子,哪学来的这么多稀奇古怪!”窦建德听得晕晕乎乎,跺着脚抱怨。“咱们窦家又不是配不上他罗家,日后的事情,也不用你管!”

    窦红线惨然一笑,摇头不语。真的可以不管么?血肉亲情,如何说切就切得开?

    “你这又是何苦!”见妹妹满脸凄凉,窦建德心里愈发不忍。

    “哥哥不懂!”窦红线双手托腮,目光幽怨而又深邃。“哥哥是男人,所求的自然是功名富贵,如画江山。妹妹却是个小女子,所求却不过是个称心如意的男人!如果不仔仔细细考虑清楚了,怎能心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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