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燕看着乙伊突然变得煞白的脸色,说:“你是不是中暑了,脸色这么苍白。”
乙伊轻轻地摆着说:“没事,找棵树靠一靠就好了。”
才走到树下,乙伊的手机就响了。叶燕笑着说:“一定又是车彦青,刚才忘了告诉咱们该从哪个口去停车场,现在又在亡羊补牢了。”
乙伊看着手机说:“不是车彦青,是何大鹏。”
尽管何大鹏的声音在努力地压着,乙伊还是听出了他的怒火冲天。何大鹏说你一上午都在干什么,干什么事情需要一直关着手机?
“我们在广场上搞活动,咨询的人特别多,我就把手机关了。”乙伊说。
“你妈被车撞了,你还要不要妈?”没等乙伊问她妈被撞成了什么样子,现在人在哪里,何大鹏的电话就已经挂了。
叶燕看着乙伊白得吓人的脸色,试探着问道:“有什么事吗?你没事吧?”
“我妈被车撞了。”乙伊机械地说着,把车彦青的钥匙给了叶燕,然后抬脚就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打何大鹏的电话。
拨了两次,何大鹏才接,声音有了些缓和,说我们在医院里检查完了,正在往家里走,你直接回家吧。
听何大鹏说已经检查完了,正在往家里走,乙伊被攥紧的心才略略松了松,忙问:“不用住院观察几天?”
何大鹏说:“不用。我开着车呢,不方便多说话。”
父亲的猝然去世,让乙伊突然就对死亡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慌。她倒不是害怕自己会突然死去,而是害怕母亲也会和父亲一样,在某一天里突然离开了她,就再也不回来了。那样,假如她在某一个周末里想从家里逃出来时,就真的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出租车开到母亲的楼下,乙伊匆匆地下了车,没看见何大鹏的车,按了按门铃,也没有人应答,知道他们还没到,就在楼下焦急地等着。心想母亲当了一辈子小学教师,一辈子里走路做事都是小学生一样小心翼翼,现在走路怎么会变得这么不小心,还被车撞了呢。即使没有什么大碍,六十几岁的人了,猛然这样被吓上一下子,也会好几天里回不过神来。
乙伊觉得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好像变得比先前迟钝多了。有好多次,乙伊到母亲这里来,都听母亲说她把稀饭煮干了锅,闻见糊味了,才想起来炉子上还煮着稀饭呢。说完了还问乙伊,这是不是老年痴呆的前兆。乙伊说你煮稀饭的时候都在想什么呢?母亲说我想了一会你爸,一眨眼的空,锅怎么就糊了呢,不知道是锅变薄了,还是现在的煤气比原先好了。煤气比你爸在的时候,煤气表上的字这一年里一个字贵了五块钱,价钱贵了,我想煤气肯定就比原先好使,冒出来的火苗子旺了。乙伊有些哭笑不得,说是物价涨了,不是煤气好了。汽车喝的汽油一升已经涨了两块多钱了,里面还加了酒精,何大鹏说加了酒精的汽油一点也没有纯汽油经烧,但它就是不停地在涨钱。
等了一会,乙伊心里着急,就想再打何大鹏的手机问问他们到哪儿了。还没从包里拿出手机来,何大鹏的车就从楼头上拐了过来。乙伊往前迎了几步,站在一边,等着何大鹏的车停稳了,帮母亲打开车门,扶着母亲下了车。
搀扶着母亲往楼上走时,乙伊说:“您怎么那么不小心呢,这要是撞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办?”又回头问跟在后头的何大鹏,“是医生说的不用住院观察?”
母亲说:“没有事,车就是贴着我的后背蹭过去了,没扎实地撞上,是让镜子碰了一下后背,不严重。当时是因为受了惊,才坐到了地上,倒把那个开车的小伙子吓得不轻。”
乙伊说:“如果扎扎实实地撞上,那就什么都晚了,我上哪里找妈去。”
进了屋,乙伊扶着母亲坐下,然后去打开冰箱看了看,见里面没有可以炖汤的东西,就要何大鹏去超市里买只新鲜的乌鸡回来,炖个汤给母亲压压惊。
何大鹏换鞋时,乙伊的母亲突然说:“大鹏,你回来的时候,记着买一束花回来。”
乙伊在厨房里探出头来笑着说:“妈,您什么时候也舍得花钱去买鲜花了?记得有一年您过生日我给您买了一束花,您说还不如省下钱来买几斤水果吃。爸爸说您虽然从事了一辈子教育,但头脑实际上比一块土坷垃还固执,连鲜花都拒绝。”
母亲一下一下地捶着腿说:“人的思想都是会变的。你爸走了后,我一个人坐在这里,很多事情就慢慢地想明白了,觉得你爸的话有你爸的道理。”
何大鹏刚出门,母亲就把乙伊从厨房里叫了出来,一脸严肃地说:“小伊,你和大鹏两个人到底怎么了?大鹏说你昨晚上一夜没回家,你去了哪里?”
乙伊差点笑出来,说:“大鹏说我一夜没回家?”
“是啊,早上大鹏就打来电话,问你在不在这里,然后说你一夜都没回家。我打电话找你,起先一直占着线,后来就关机了。我问他你们是不是闹别扭了,他说没有,就是昨天晚上让你去参加他们公司的活动,你没去。”
“您是不是耳朵听错了?”乙伊说,“是他一夜没回家,不是我一夜没回家。”
母亲说:“他一夜不回家,你也得找他啊,你怎么就不闻不问?”
“我打他的手机,他一直关着,我猜他肯定是喝多了,又找地方喝茶唱歌去了,就没去管他。我们公司里今天搞活动,我一早就出门了。”乙伊说。
母亲说:“喝茶唱歌还能喝上一夜,唱上一夜?我都被你们弄糊涂了。他说是你一夜没回家,你说是他一夜没回家。你们无论是谁没回家,都不正常。你爸在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们不对劲了,你们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没有啊,我们能有什么问题,我们过得很好啊。”乙伊说。
“你能瞒得了别人,还能瞒得了你妈?”母亲看着乙伊,样子又像回到了学校,两眼紧紧地盯着在她面前撒谎的小学生,“你从小不会撒谎,现在也学会撒谎了。那天去给你爸扫墓,你也不是和大鹏去的,你是觉得你爸不会开口说话了是吧?”
乙伊说:“我和一个朋友有事,正好路过那里。”
母亲说:“那事算过去了,就不说了。我今天急着去找你,就是想给你说,两口子过日子,别把事情弄得像你妈似的,一辈子觉得你爸呆板、无趣,不能像别的男人那样,在家里在外面都能谈笑风生。直到你爸不在的这一年里,我才忽然觉出来,自己原来一辈子也离不开你爸这个呆板了一辈子的人了。现在,我每天早早地去躺下睡觉,就是为了能在梦里见到你爸,和他说一些过去没给他说的话。”
乙伊诧异地看着母亲,说:“您说您就是为了去找我说这件事,才被车撞着的?”
“我是怕你和何大鹏万一走到了离婚那一步,再后悔就晚了。我看得出来,你们在外人面前那一脸的和睦,都是装出来给人看的。妈在人前人后装了一辈子,现在才明白,就是和块石头待在一块,你用尽心思地和他过,日子久了,石头也会生出别的东西不能取代的趣处来。还有,居家过日子,难免就会遇上线结疙瘩的时候,遇上了,你不用心去解开,那线要么就始终穿不过针眼去,要么就挡在衣服上拉不动了,等着你去剪断它。”
乙伊低垂了眼睛,说:“我们真的过得很好,您不用这么操心。”
母亲说:“很好就好。大鹏和你爸一样,都是一心把家当家的人。眼下这个社会,就是个花红柳绿的日子,什么颜色的花都能开出来。你在社会上这些年,接触的人形形色色,五花八门,就该知道像他们这样的人,现在说多也多,说少也少了。”
乙伊故意撒娇地揽着母亲的肩膀说:“我都知道。”
“知道就好。”母亲嗔怪地说。
一会,何大鹏回来了,左手里提了满满一袋子吃的,右手里抱了一大束康乃馨。乙伊接过了花,到处找花瓶插。母亲说:“你先别忙着插花,我饿了,大鹏跑了一上午肯定也饿了,你快点给我们做饭吃去。”
吃完饭,乙伊要何大鹏去奶奶家接孩子,她留在这里陪着母亲。母亲说:“我好好的,哪里用得着你陪了。你和大鹏都回家去,把大鹏买的那束花也带上。”
乙伊笑着说:“那不是您让大鹏买的吗,怎么又让我们带上?”
“我让大鹏买了,就是准备让你们带回家的。”母亲说,“让我一折腾,我知道你们今天准会把结婚十年的纪念日都给忘了。”
何大鹏说:“要不是您提醒,是差点忘了。这束就是给您的,感谢您养了乙伊这么个好女儿。我们的那束香水百合,我放在车里,没有拿上来。”
乙伊看了何大鹏一眼,眼里有些热。她不知道何大鹏是不是真的买了一束香水百合放在车里,也不知道假如那束花存在,又能不能像母亲所希望的那样,能够使他们枯萎的生活重新再盛开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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