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化蝶而飞-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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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老人还没有完全安静,她的嘴唇还在不甘地翻动,只是那些呼喊无力成形,只是疲惫的喘气声。

    老鱼忽然叫我,他从外面跺了几脚弄出很大的动静,然后冲进屋里,粗着喉咙,急切地抓住老人的手扑通跪下,喊,娘,我是柴龙,来看您来了……我明白过来,也抓住婆婆另一只手,喊,奶奶,我是小满,你看看我,奶奶……

    此情此景,我竟然真的哭了。

    老人的脸舒展开来,嘴唇动得更厉害,我听不见,但知道她在声声呼唤她的儿孙,那是她一个农村妇人一生存在的根据。她想举起手来摸我的脸,我接过她颤抖抖枯萎的手,放在脸上摩挲,哭着喊她,奶奶,奶奶……她嘴唇上有一个呼之欲出的笑来,最后摸索着她最疼爱的孙子小满的脸,作别了这人间。

    父亲用松柏泡出来气味清新的热水给老人洗脸,用纱巾蘸水轻轻擦了一遍,然后让相邻家的女人们来给老人擦拭身体,穿戴寿衣。

    最后的时候,父亲在老人梳好的头发边,放了那几朵月季花。

    婆婆生前爱美,年轻时是村子里的美人。

    父亲退出门,把门楣上的符咒揭了,洒了一圈清水,合上逝者的眼睛,轻轻地说,老人家,门开了,去看花吧。

    我把纸上的千贝寄给她看,这一次画得用了心,在她的美之上,我加了诸如露水、花朵、月光等事物,来辅助她的芳菲。她说她就要二十三了,我说不管你二十还是一百岁,我愿意为你留下你的美和眼泪。此外,我还随同寄了几张现在在诊所画的素描。

    过了一些天,她发来短信,说,坏人,你就会让我笑让我哭,不管是哭还是笑,我都觉得幸福,就像做了一场好梦,梦醒了,心里空空的,但是真的知道自己哭过也笑过……

    她还说,她把那几张乡村人的素描给她们那小区里一个美术系教师看了,说是挺有韵味,很另类。她还鼓励我,你那么热爱颜色,那你就多画吧,说不定将来还能出成画册呢。她说,别灰心,坚持下去,阳光很快就会照到你身上,我爱的人……

    我看着手机,像个傻子,天空洁白,一些事情慢慢地想起,花的香气,风吹过树叶的声音,泪走过脸上寂静的湿痕……我看着那些云,像是一万年也看不够。

    老鱼在烧火,问我,小子,我做饭你吃吗?

    我没理他这话茬,他以为我还嫌弃他,我声音有点大,说,老头,做好吃点,多放点辣椒。

    老鱼笑,骂我,小狗日的,你倒轻巧,就会指挥你老子……

    目睹老鱼送瞎婆婆走后,我冷漠的心多了一点温柔,对老鱼也对这个世界。心中生出一个主意,我要画那些临逝的人的样子,自己装订成册,不为任何别的,只为给逝者留一点影像,也给自己一派灰暗的心带来这一抹决绝的安慰。

    画的第二个人是邻村的一个女人。

    我们到了她家的时候她已经快不行了。人们说她是想男人想的,发了怔。他的男人在南方的城市里估计是没挣到钱,说的麦收就回,可麦子收完了又种上玉米,眼看着玉米长出了苗抽了穗灌了浆结了实又快要熟了,她的男人还没回。她就有些心思恍惚,人也蔫蔫的,早上睡到好晚都不见灶里冒烟,做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婆婆看不惯,她一这样,婆婆就冷言刺语地说离不了个男人。说到了她的病根,她就羞了,再说就恼了。他们是新婚,夫妻正好的时候。有一天耕地,耕之前要撒化肥,她眼神迷离神思恍惚,竟然弄错了地,都撒在了相邻的地里。婆婆那个心疼和气啊,就大吵大骂了一顿,女人一时想不开,关上门就喝了敌敌畏。发现时都晚了,眼都直了,身上都是青紫色,因为蚀肝断肠地疼,头发拽掉了许多,被子也抓破了。婆婆这会儿在跟前抽着自己耳光,哭得昏天暗地。围观的人在做最后的努力,往女人嘴里灌屎尿水,让她吐。

    但显然都已于事无补。

    父亲拉住那些人,说,晚了,让她干净地走吧,别折磨她了。

    于是就设了灵堂,父亲拿出他的法器,在烟雾袅袅里给逝者做最后的开导,逝者魂归之后,他就绕着榻前洒着松柏水缓缓唱死者的一生,都是他现编的说辞,这是他最让人服气的本事,唱词很妥帖,唱得死者亲属都哭。

    ……黄泉有路你何苦,相夫教子终无福,且自归去且安心,百年等得无心人。

    父亲一声叹息,以此收束,她等的那个男人或许还不知妻子此时已恨恨而去,可怜这女人,一时激烈负气,终是渺渺孤魂。

    她的婆婆很害怕,因为这样含恨死去的人是不肯好好投生的,心愿未了,她的魂会盘桓在孤坟野地。婆婆自觉在劫难逃,在一旁问父亲,有没有咒语可以镇住她的鬼魂。父亲慨然叹息,说,火化之前你给她化个妆吧,就按结婚那时候打扮,也是你一点惭悔心意。可婆婆却连连摇头,没有了平常和儿媳吵架的泼辣和凌厉,祈求说,给你钱,多少都行,我不敢摸她,先生,你来化吧!

    父亲来看看我,面有难色,他这一辈子只为母亲一个人化就够了。我在旁边早在纸片上简单勾描出女人最后那一刻挣扎的表情,敌得过万语千言,心里想着怎么样才能把她的痛苦和眷恋以及不甘在作品中替她还原……看到父亲求援的眼神,我说,好吧,我来化,把她生前的化妆品拿过来吧。

    我并无多少经验,千贝从来都是一张明媚素脸,我只为她描过一回眉,还描坏了。没有办法,只能用在画板上调色的那一套来对付了。

    先用温水擦洗她变形的脸,我虽不至于觉得恐怖,但很不自然,梳头的手就有些慌乱,父亲帮着我用热毛巾把女人失血的脸敷柔软,我先给她扑了点粉底,女人是新婚不到一年,皮肤还细腻,不像那些妇人脸盘黑粗粗的质地,上粉就容易均匀。我把口红抹一点在手里,蘸着几滴热水在手心化开,抹在女人两腮,淡淡的,是一层有血气的红晕,这样一来,就遮盖了一点女人因暴死而脸上呈现的凶惨,再描一下眉毛,打磨装扮,把她面容恢复到安详的样子。

    女人原来长得挺好看,真是让人哀叹可惜。

    化好了妆,女人的模样就像睡着了一样,我搁下眉笔,心里却一阵翻涌的哀伤。

    院子里,窗台下面,女人种下的一蓬指甲花赶在夏天结束之前,在极力释放最后的红颜,那些热烈绽开的花瓣,都似乎在呼喊,朵朵呼喊女人的名字……可是女人已再不能听见。

    这一次,我画了一夜,画出女人深藏在心里的表情和凤仙花撕心裂肺的喊声。我涂改着,画了几十遍,到了天明才算画出一张满意的来,那种经过一整夜唐僧取经般艰苦跋涉艺术完成后突然袭来的淋漓快感和纸上的女人一生的心酸纠缠在一起,忽然让我泪流满面,忍不住捂住脸,对着初升的太阳大放悲声……那突如其来的神经质的哭声,把老鱼也惊醒,他愕然地看着我哭出声,嘴巴翕动,却不知道怎么安慰。

    这人世生存的种种艰难和孤独感,潮水一样卷激着我的心绪,一时分不清哪里是海水哪里是海岸。我对自己说,我要来好好完成这个独特的画册,给那些生前几乎就没有尊严感的人,留下一点美感,也包括给我自己带来一点艺术的安慰。

    因为目睹这些死,我为自己找到了一点生命的意义。我去了一趟市里,没有敢去看千贝,而是买了足够的画纸、炭笔和颜料,我要把这份在别人眼里也许是不可思议的工作做下去。

    我坐在诊所里,仔细观察所有的病人,我也许找不到他们的病根,但我想画出他们灵魂折射出的眼神。我又有了艺术表达的小小野心。尽管我知道我这种未经学院训练的野路子画法,也许永远都不会得到那些只会拽名词的所谓专家承认,不过我也不需要,如一朵云,除了出于自己的心,我没必要由别人决定飘浮的快慢。

    这一年夏天的雨水来得特别多,经常就是一连下几天,下雨的时候,我就待在三大网吧的楼上房间里,发呆,看窗外泼洒的雨,有时生意不好的时候她就上来,聊天,雨下大了夜里有时也不回去,就在她那沙发上凑合一夜。听着茫茫雨声,在画好的素描下写一段文字,或者给一些画的大样上色,心里一如既往的一边喜悦一边寂灭。给在地里收麦子的自己在画底配了两句:

    左手收割,右手写诗

    一边活着,一边去死

    生命大约不过是这样,“所谓的希望,就是在马路的一角,奔跑中被一颗流弹打死”,是因为这个世界不符合我们的理想,对它失望,但是我在路上,还是要奔跑,要不然对不起这年轻殷红如樱桃一样的心跳。

    我有时不合时宜地想,只是不知道到时候还有没有老鱼这样的人,也为我来温柔送魂,开启另一扇灵魂飞升的门。

    我渐渐觉得老鱼,我的父亲,倒是一个活出了境界的人。

    在这雨声如沸的夜里,我一遍遍想着被人嘲笑的问题,写了许多散乱的文字,不停地翻书,我想解决那一块看不见但是又存在于心的虚无。

    三大说,你最近咋了,也不见你说浑话了,脑子里想啥呢?

    我掷下铅笔,有一瞬间邪恶地想,把丰满到要炸破的三大按到床上那些所有的形而上问题就都解决了。快乐只存在于液体。但液体风干得很快,那会是更大的空虚袭来,所以还不如和她贫嘴呢。

    她看着我分离般的笑,推我,笑啥呢,不怀好意的样儿?

    我说,红绫,想给你画张画儿,坐那儿吧。

    她过来摸摸我脑门儿,今儿是咋了,温柔似水啊,是不是白吃我几天饭吃出味儿来了?

    你要是不跟她贫她还以为我病了呢,爱画画,不想叫画拉倒。

    她坐那儿,不要脱衣裳啥的吧?

    我笑,你是不是《泰坦尼克》看多了,就画你一张脸,你把脸上脱了就行了。

    她失望似的说,不画身子啊?

    我比划着说,姐,我这纸没有这么大,盛不下。

    我照例是挨打。但挨打倒有一种痛在当下的存在感。我想,偶尔被女人打打,可能对这世界的悲观和虚无都会少一些。

    三大说,那可把我画瘦点。

    雨季过后,天光放晴,黄昏的时候东边现出了彩虹,还是很少见的双虹,正虹附近还有一道副虹,很美。可有许多生命也被雨水带走,蜻蜓、蝴蝶、被雷击中的梧桐树,还有一个孩子,戏水时滑进了漩涡里溺死。我只能在纸上彩虹旁边,为他们留下生命走出时间后残余的光影。

    夏天快过完的时候,镇子里有一个私立学校招老师,我说,老鱼,我去试试,好歹挣几个工资。

    老鱼还做样子,不急,你歇够了收了心再去,老头我还养得活你。

    我撒手假作真地说,那我就不去吧。

    老头还是笑。

    对于我半年多来的游手好闲,村里人有许多讽刺,我当然可以不在乎,可我想还是顾忌老鱼的脸面吧,总得找点儿事做,先干着。等我有一天不想画了,再带着画板,离开这山这平原。其实,我想画与不画或者都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它是一种热爱,借以附着生命的存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即使心里依然悲观,也觉得生命有了一些温暖和美感,这种安慰对我而言,才是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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