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医-皮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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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繁仁身膀很硬朗。五十多岁的人了,每顿还能吃三张摊坨子。

    摊坨子是一种农家饭。闹饥荒的年头,玉米面、白薯面、高粱面、黍子面、荞麦面,以至于玉米轴磨成的淀粉,凡是能形成粉状的、可入口的东西,都可以成为摊坨子的原料。这是粗粮细作,是糊弄肚子的把戏。这些原料黏性差,不能抱团,便均要掺上作为黏合剂的榆皮面。所以,在那个时候,乡下的榆树多是裸体的。现在日子好了,温饱已不成问题,但他还是以吃摊坨子为主。现在的摊坨子,面粉和杂和面各占一半,心情好时,和面时还要打上一个鸡蛋。因为自身就有黏性,榆皮面用不上了。按说,免遭剥皮命运的榆树应该茁健起来,却纷纷死掉了。街道、原野、渠岸,原来榆树茂盛的地方,竟很少见到它的影子,成了稀有树种。不知是怎么回事。

    吃摊坨子对孔繁仁来说,不是口味问题,他对人说,是饿怕了。

    今天的月色极好。月牙虽然瘦得跟镰刀一样,但天空大晴,它自身没有一丁点皱褶。今天砖厂老板额外给了他二百块奖钱,内心美得饱满。他摸出来一瓶酒,理直气壮地缓喝。老伴要给他颠俩下酒菜,他摆摆手。从偌大的腌菜缸里抄了两只辣椒和一小撮香菜根儿。腌酸菜是乡下人固有的手艺,但大多数家庭都失传了。他的家庭也失传了一截日子。一天,他看到扒下来的白菜帮子,切下来的萝卜缨子,择下来的香菜根子,就那么平白无故地扔在地上,他心疼了一下,便摔门出去了,再回来的时候,竟扛着一口大缸。缸蹾在地上的声音很沉闷,他随之说了一句:“腌菜。”

    他捏一尾香菜根,喝一口酒,渐入佳境。颈项喝成了一只血脖子,在上边抓一抓,又肿又痒,舒服极了。他看了一眼酒瓶子,商标上“门曲”两个字中的“门”字,竟晃悠起来,像一挂被和风吹动的门帘。这种酒就产自本地,是乡办酒厂的产品,原料是当地的柿子。酒的味道有些苦,跟柿子的“涩”有关,仅卖两块五毛钱。现在,这种价位的酒,少见得很,孔繁仁有幸灾乐祸一般的欣喜。卑贱的人喝卑贱的酒,两相适宜,自足而幸福。

    “多亏了有门曲啊!”他禁不得叹了一声。

    正房里(他和老伴住偏房)传来一阵嗲里嗲气的笑,那么没有节制,他浅微的快乐一下子就显得微不足道了。他皱了皱眉头。

    笑的人是他的儿媳妇宋丽娜,她刚才用他的奖钱到街上去买了两份肯德基。或许她吃出了兴味,或许他的儿子孔大成正跟她骚情。骚情,是京西土话,状男女之间,黏糊得旁若无人、不管不顾,甚至恬不知耻的样子。

    “屌!”他骂了一声。

    他的骂是有根据的。

    儿子中专毕业后好几年找不到工作,就到街上闲逛,认识了在歌厅里做小姐的宋丽娜。他总是到那个地方去,弄得孔繁仁很是腻烦。“你怎么不学好?”

    “去歌厅就不学好了?你真是老土。”

    “你倒有理了?”

    “自然有理。”儿子反问道,“你知道去歌厅的都是些什么人?”

    “你说都什么人?”

    “不是领导就是经理,反正都是有身份的人。”

    “你有什么身份?”

    “正因为如此,我偏偏就去了。”

    “你哪儿来的钱?”

    儿子愤怒了,把手中刚点燃的一支香烟扔在地上,踏上一只脚,狠狠地蹍了一下,“你不要跟我说这种问题!”

    孔繁仁哆嗦了一下,嗫嚅着走了。

    有一天,他不能不跟这个败家子儿说“这种问题”了,因为他发现他放在米仓底部一个布包里的存钱明显地少了,他感到事态严重。

    他先喝了几杯酒。因为没有酒热垫底,他张不开口。

    “大成,你是不是拿了爸的钱?”他小心地试探着。

    儿子脸一阴:“嗯。”

    孔繁仁的眼前立刻就黑了一片,手中的酒杯竟自动地朝着儿子飞了过去。

    孔大成一歪脖子,酒杯碎在了身后的墙上。他笑了一笑,站起身来,从兜里抄出一把弹簧刀,啪地弹出锋刃。孔繁仁一惊,“怎么,你还要凶你老子?”

    “不,你不配,我要凶我自己。”孔大成怪怪地笑着,在自己左手的食指上割了一刀。由于孔繁仁见了刀子,本能地生出一种高度的警觉,锋刃割过皮肉的声音虽然弱微,他却捕捉到了清晰的锐利。他的心脏像长出了脚,狠狠地在他的胸腔里踹了一下。“你?!”

    孔大成把鲜血淋漓的指头放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吮着,笑吟吟地看着对方。

    孔繁仁恐慌地低下头去,满肚子的话一下子空了。

    “怎么不说话了?如果你还出气不匀实,我就把手指头给你割下一节来。”

    孔繁仁摆摆手:“你且留着吧,当小偷的,指头不圆全哪儿成。”

    “那好,听你的,这节指头就暂且给你留着。”孔大成在皮鞋底子上蹭了蹭刀刃上的血迹,收进兜里,轻蔑地笑笑,扬长而去。

    孔繁仁一下子木在那里。

    “手指头明明是你自家的,却要给我留着,真不是个东西!”孔繁仁想骂几声——

    懦弱的人一般都是在对手不在场的时候,做淋漓之骂的,但他只咽了咽唾沫,在自己的大腿上捶了一下,陷在沉默里。

    小时候比现在还穷。连买一支铅笔、一块橡皮的钱都不好弄到。他从邻人的鸡窝里“拿”了一只鸡蛋,既惊且喜地朝村里的小卖部走去。他算计着,一只鸡蛋可卖六分钱,两分钱买铅笔,两分钱买橡皮,剩下两分犒劳自己两粒块糖。这是自然而然的事。但邻人却追了上来。他心里一沉,很宽容地摇摇头,“真他妈的小气!”顺势就把鸡蛋捏碎在衣兜里。然后站在那里,目光坦荡地迎向邻人。邻人说,你拿我家鸡蛋了。他装作生气的样子,摊开双手,反问道,你讹诈谁?邻人把目光投向他的衣兜,他把衣兜往平了抻了抻,依旧反问道,像有颗鸡蛋吗?邻人的眼光迷惘了,摇摇头。他立刻就气壮理直了,嘲弄道,你以后要管好自家的鸡婆,别到处乱下蛋。

    儿子长大了,在一个亲情氤氲的时刻,他给儿子讲过这个故事,为的是炫耀老子的智慧。今天看来,他犯了一个大错误——

    因为授人以柄,在最该庄严的时候,也只能承受轻蔑了。

    “冤家啊!”他找不到做父亲的感觉。

    他开始转移裹钱的布包。先放在墙角的一个老鼠洞里,马上就想到老鼠的啮啃;放到房梁上,马上就想到儿子的个子比他还高;放到腌菜缸底下,马上想到会霉烂——

    看来只能放到信用社去了。但马上又想到,如果存折丢了怎么办?几次“马上”下来,虽折腾出了一身汗,但还是找不到一处妥帖的地方。他马上觉得,这钱真的是一种祸害,只要多多少少有一点,这人就活得不安生了。

    “这日子混的,连个藏钱的地界都找不到!”他颓然地坐在那里。

    老伴目睹了整个过程,这时撇了撇嘴,“就你那几个大子儿,还值得藏?”

    老伴的话,像拨开眼翳的一根针,虽然让他隐隐地疼痛,但眼前究竟是亮了一片。对,哪儿也不藏了,依旧放在老地方吧。

    一旦决定了,不仅紧悬着的心放平了,而且还兀地生出一种足可以宽慰自己的理由——

    这钱还真的不能换地方了,不然那小子会看不起咱,认为咱做人做得“小”。既然老子这么坦荡,你再当小人,咱啥话也不说,你自己就矮了半截。

    孔繁仁觉得战胜了自己的儿子,愁苦的脸马上就舒展开了。“老子究竟是老子。”

    儿子却没有那么自觉,依旧“摸”他的钱。他发现之后,不再像起初那样不能容忍,暴跳发作,而是幽怨地看儿子一眼,“你呀。”

    儿子嬉皮笑脸地说:“爸,没办法,我管不住自己的手。”

    孔繁仁摇摇头,什么也不说。他不是真的把心放宽了,而是不愿再看到割手指头的闹剧。他就这么一个儿子,还得指望他养老。怨只能怨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多生几个?那样就不怕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割手指头了。甭说少了几根指头,即便是死的了,咱也会连眼都不眨一下的。生个屁!转眼之间,他就否定了自己——那个时光,连自家的肚皮都混不囫囵,谁还有底气再添上几张嘴?只有叫花子才敢这样做,横竖是要着吃,不过是添几根打狗棍而已;咱可是正经人家,拉得下脸吗?

    心中的不平无处发泄,他狠狠地朝空茫里瞪了几眼。他觉得,自己的难堪与苦恼是空茫里的一个什么东西造成的。

    孔大成毫不体恤父亲的感受,一路“摸”下去。

    孔繁仁心疼着,隐忍着,家庭便平静。

    孔繁仁一直不烟不酒,从这时起,也开始每晚“逗”几口酒喝。自己再节俭,钱也会偷偷地溜走,别太苦了自己。

    一天,他实在隐忍不住,便借着酒热对儿子说:“你爸不怕你花钱,就是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我思摸着,你干吗不用这钱拉上个关系,给自己弄份差事干干?”

    以为儿子会反驳他,不想儿子想了想,拍了一下大腿,竟说:“你到底是说了一句人话。”

    儿子果然给自己弄了一份差事,在道班上当了一名护路工人。每月只挣八百块钱,还要扫马路,弄一身灰尘。儿子很是不开心,见到老爸也不说话,好像是老爸把自己陷害了。

    孔繁仁觉得应该安慰他一下,便上赶着邀儿子喝酒。“大成,你应该高兴才是。”

    “凭什么?”

    “因为你有了工作。”

    “这算什么工作,每天吃一肚子烟尘,又累又脏。”

    “这就对了。”孔繁仁怯了一下,因为他看到儿子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还是兀自说下去,“什么是工作?工作就是让人感到劳累,把人弄脏,即便是这样,人还是离不开它。”

    “简直是歪理邪说。”儿子嘟囔了一句。

    孔繁仁刚要卡壳,老伴恰巧踅过来,便得了稻草一般,顺势说下去,“你妈每天倒都是干干净净的,但她是闲人,在家里就没有地位——我的脏衣裳往她脚下一扔,她就得乖乖地去洗。”

    “你多牛。”老伴笑着接了一下话茬儿。

    “不是我牛,因为我是卖力气的,脏得有理。”

    孔大成在道班上干到第三个年头,把宋丽娜娶了过来。对这桩婚事,孔繁仁是反对的。他不是从观念出发,忌讳她的小姐出身;而是遵从自己的感觉:宋丽娜是个白性子,身上哪块皮肤都白,既然已经白了,每天还要往上边涂脂抹粉,这样的人不正常。搁在家里恓惶。

    他本来想用“不正经”这样的词来形容,但他一辈子敦厚,一碰到这样的字眼儿,自身就很难为情。

    “这样的人,你养不活她。”他对儿子说。

    “她饭量很小。”

    “不是饭量的问题。”

    父子俩谈不拢,但父亲最终还是依了儿子。老伴见孔繁仁轻易就妥协了,嘟囔了一句,“你这老子当的,一点硬气劲儿都没有。”他甩给她一个脸子,“这有什么,在乡下,不都是这样做父母的?”

    孔大成想把婚事办得阔气一些,想把老爸藏在布包里的钱都花掉。孔繁仁这次不妥协了,“这可不成!这钱是攒给你妈的,她有肋膜炎,一累着就胸闷,我得带她到医院看看。”

    “这病死不了人。”

    “你这叫怎么说话?”

    “人一辈子就结一次婚,办得这么寒碜,不是委屈人家丽娜了吗?”

    “她既然愿意跟你,就应该能忍受这份委屈。”

    孔大成只好去说服宋丽娜。宋丽娜眼圈红了一下,但很快就职业性地克制住了,凄然一笑,“你爸他是嫌弃我。”

    语调虽然委婉,孔大成却觉得极其有分量,他心头一热,躲开父亲,直奔仓底的那只布包。

    布包坦然地放在那里,但是,旁边多了一把刀子。

    他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久久地犹豫着。

    他终究是农民的后代,没有决绝的狠心,他很伤感,叹了一声:“这个家,真他妈的穷!”向那个布包上呸了一口,离开了。

    宋丽娜好吃,与这个家庭的口味不合,进门不久小两口就分开过了。孔繁仁这辈人,吃喝只是为了活着,有的吃就成了;在宋丽娜那里,吃本身是享受,是绝不能凑合的。拉下脸来反对她在饭桌上挑挑拣拣,孔繁仁说不出口,觉得这样做有失长辈的身份;什么也不说,他内心又很难忍受——

    每顿凉凉热热要弄一大桌子,钱都花在吃上了,这哪是过日子的人?他对儿子说:“大成,爸求你了,还是分开过吧,整天跟这么精致的一个媳妇在一起吃饭,爸的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搁。”

    分开过之后,孔繁仁有一种农奴翻身把歌唱的感觉,咬菜根、喝门曲,任性地吃自己的摊坨子,很卑贱,很自在。

    既然独挑门户了,两个人都出去挣钱才是,但宋丽娜什么也不做,整天“烂”(“烂”是孔繁仁的说法)在家里,涂脂抹粉,睡懒觉,看电视,嗑瓜子,吃肯德基,像个娘娘。

    孔繁仁看不过,背后提醒儿子:“她年纪轻轻的,你应该让她干点儿什么才好。”

    “让她干什么?”

    “做个小买卖,倒腾点儿服装什么的。”

    “要说你去说吧,我可什么都不敢说。”

    “你还是不是老爷们儿?”

    “正因为是老爷们儿我才什么都不能说,她说了,像她这种女人,天生就是靠男人养的。”

    孔繁仁说:“大成,你完了。”

    孔大成说:“爸,你刚知道,我早就完了。”

    孔大成虽然嬉皮笑脸没有正形,但孔繁仁还是发现,儿子的眼神有些不对,皴着一层类似忧伤的东西。

    他不再忍心说重话,暗想,抽冷子,我得跟那玩意儿说道说道。

    在他心里,对这个女人的称呼,既不是儿媳妇,也不是丽娜,而是那玩意儿。

    一天晚上临睡前,他突然出现一个念头:明天自己倒休,正是个冷子,一定要跟那个玩意儿说道说道。

    第二天早晨,儿子上班去了,只有老伴在屋地上擦拭仓柜。他觉得老伴勤劳得令人厌恶,“横竖几只破仓柜,擦什么擦,你到街上的‘燕升堂’去,给我买双布鞋回来,这年头,想穿双布鞋还得买。”他没好气地说。

    支走了老伴,一想到可以没有妨碍地跟那玩意儿说道说道了,竟心慌起来。他不停地在地上走溜儿,怎么也迈不出这个门去。

    他听到屋外的那扇门,一会儿开,一会儿关,烦人得很。而且还听到院子里的水龙头,一会儿水大,一会儿水小。好像在洗什么东西。这玩意儿今天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变得勤快了?

    水声消失了很久,他还在等待。

    慌乱中,他看到仓柜上老伴扔下的抹布,意识到,老伴快回来了,他必须走出这个门去。

    跨出门槛,他愣了。

    院子的晒条上晾了一片不敢上眼的玩意儿,乳罩、内裤、长统丝袜,吊带裙。这些玩意儿所带的隐秘色彩,反射过来的光线比阳光还刺眼,他下意识地合上了眼睛。更令他难堪的是,人已经出来了,就不能再踅回去,便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像走进蒺藜窠子,他闭着眼睛,屏住呼吸,东闪西躲这些玩意儿可碰不得),终于走出院子。虽然长出了一口闷气,但强烈的羞愧,还是让他找不回自己。

    当老伴那老旧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野中的时候,他才平静下来,且有了一个明确的意识:这种玩意儿还是呆在家里的好。

    他想,这玩意儿太不懂羞耻了,搁在家里,种种不便,忍受着就是了;放出门去,招猫逗狗,伤风败俗,会坏了家风。

    嗐,孔繁仁啊孔繁仁!自己上辈子作了什么孽,怎么养了这么不争气的一个儿子。

    宋丽娜就这样被“养”在家里。养来养去,愈加任性。虽然一大片闲工夫属于她,可连饭都懒得自己做一顿。她说,自己做的饭怎么都不成,没有馆子里那种令人沉醉的味道。小两口天天下馆子,而且从馆子里勾肩搭臂地回来,还大包小包地带回来许多,说是预备着做夜宵。她晚上睡得很晚,直至到了子夜,把夜宵吃下,才肯睡去。

    孔繁仁心里说:“都是做小姐做的。”

    孔大成就那么点收入,哪里经得起这种做派?他撑不下去了,笑着央求道:“我的心肝宝贝,咱能不能改一改过法,你看你都把我吃穷了。”

    宋丽娜嫣然一笑,说:“穷是穷些,但你不能让我感觉到穷。”

    宋丽娜的笑有致命效果,孔大成把余下的话都咽进肚里,他涎着脸子跟他的父亲要钱花。

    孔繁仁不情愿地从布包里抻了两张票子,“娶得起媳妇,竟养不起,你真让我瞧不起你。”

    孔大成嘻嘻一笑,“我是给你一份做父亲的权利。”

    “屌!”孔繁仁骂道。

    儿子耸了耸肩,说:“骂得好。”

    儿子低微的姿态,让孔繁仁又气又怜,且有一种隐隐的受用,他觉得自己的地位高了起来。

    奇怪地,在这种又穷又屈辱的生活面前,孔大成居然能够平静地忍受。起初他还抱怨自己的工作又脏又累,现在他好像很怕失去这份工作,任劳任怨。

    孔繁仁感到一点欣慰。这人,只要认命就好。

    一天他从电视上看到,乡下打工的人也应该跟雇主订立劳动合同,而自己在砖厂里已经十年了,还是一个不明不白的身份;一旦干不动了,跟谁去要个说法?他有些担忧,想向孔大成讨个主意。待小两口吃饭回来,他推开了儿子的房门。

    宋丽娜的裙子很短,坐在沙发上,满眼都是她白花花的大腿。儿子就躺在她的大腿上,眼睛合着,驯顺得像个吃饱了的猫一样。这个情景让他很尴尬,他干咳了两声,想退出去。儿子睁开了眼,身子也不欠一欠,摆摆手,“爸,你坐。”

    他反而慌乱了,连连说着,“我没事,我没事。”像做贼被发觉了一样,羞羞地退了出去。

    到了院子里,他喉头热了起来。他明白了,对宋丽娜那玩意儿,儿子是真心稀罕的,稀罕得都没了囊劲儿(腰杆儿),甘心情愿地养她了。

    这男女之间,还有这种爱法?他问自己。

    真是没道理。他摇摇头。

    回到自己的屋里,在十五瓦的昏暗灯光里,老伴正屈着身子擦仓柜。他心里很酸,“黑灯瞎火的,你擦它干嘛,又没有人来。”

    “嘁,干干净净的日子是过给自己的,又不是让人瞧。”老伴说。

    他的心依旧地酸,酸到心尖儿上了。他觉得这干净真是无用,干净得他们老两口之间很隔膜。

    “明天跟我去医院,治一治你的肋膜炎。”他劈头就说。

    老伴一愣,“你今儿个怎么了?”

    “你没看见孔大成那小子整天欺哄咱那两疙瘩钱,赶紧派上用场,省得他惦记。”

    “你跟儿子治什么气?”

    “他不是我儿子。”

    第二天孔繁仁果然硬拽着老伴去了医院。

    仓柜里的那个布包,有理由敞开了身子;但依旧呆在那里,它呆习惯了。

    孔大成再跟他要钱的时候,他别有意味地一笑,对儿子说:“跟我来。”他掀开仓柜,指指那个敞着身子的布包,“你看,它空了。”

    孔大成知道父亲在嘲弄他,但他没有发作,因为他知道,布包里的钱是给母亲看病了。乡下人根性中的一点孝道,给了他一点忌讳,他不能胡说八道。心中的不平无处发泄,他狠狠地朝空茫里瞪了几眼,并且用力地啐了一口,他觉得,自己的难堪与苦恼是空茫里的一个什么东西造成的。

    孔繁仁哆嗦了一下。因为他分明感到,在生活的无奈面前,年轻的儿子和年老的自己感受是一样的。这种相同,使他的痛苦深了一些。

    孔大成只能婉转地规劝宋丽娜,央求她改一改习惯,把日子弄得简约一些。

    简约的日子过了一些时日,宋丽娜再也不能忍受,悄悄地出走了。

    孔大成从原来那家歌厅里找到了她,用自残了一根指头的方式,把她“请”了回来。

    面对孔繁仁幽怨的眼神,宋丽娜竟一点愧色都没有,反而仰高了脸子直视他,且堆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笑。

    这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儿子的矮,原来就是自己的矮。

    他恨她,从这天起,他一句话都不跟她说了。

    家庭气氛虽然沉闷,宋丽娜职业性的笑声却越来越响亮,像一把刀子,任性地游弋在空气之中,剐碎了孔繁仁的骨头。

    他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理了。

    孔大成进了父亲的房间。父亲正嚼香菜根儿,喝门曲。“爸,能不能给我一杯?”父亲像没听见一样,吱地喝了一口,把杯子重重地蹾在桌上。为了打破僵局,孔大成端过父亲的酒杯,喝了一口。父亲抬手就把杯子中的酒泼在地上,重新满上。

    “爸,你能不能不这样?你跟个女人治什么气?”

    孔繁仁愣了一下,把满满的一杯酒一口进肚里。

    空酒杯刚被父亲满上,孔大成一把抢过来,全部倒进肚里。

    母亲看到这个阵势,抄了酒瓶子,“你们爷儿俩是要争着把自己灌醉了,好理直气壮地现眼。”

    “把它给我放在那儿!”孔繁仁吼道。

    “就知道跟我凶。”酒瓶子又怯怯地回到原处。

    孔大成把瓶子抄到手上,把里边的内容全部控诉到自己的肚里,然后娓娓地说道:“爸,知道你心里气,可丽娜心里也气,一到半夜她就止不住地哭。”

    “屌!我只听见她猫叫春的声音,从来没听见她还能发出人的声音。”

    孔繁仁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这么刻薄,孔大成回敬了一句,“爸,你是越来越不会说人话了。”

    孔繁仁白了儿子一眼,嗫嚅道:“那她还这么摆谱儿?”

    “你知道她为什么这样?”

    “我哪儿知道。”

    “她是因为自卑。”

    “原来这家人是他妈的矮到一块儿去了。”孔繁仁心里叹了一下,嘴上却反问道,“这会是真的?”

    儿子没有回答,只是冲他笑,笑得怪怪的。

    “爸,丽娜在这个家里,不求你对她多么好,只要你能给个笑脸就是了。”儿子撂下这么一句话,扭身就出了房门。

    “闹来闹去,还都是我的不是了,嘁。”孔繁仁木在那里。

    不过从这天起,儿子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再也不跟他伸手要钱了。

    接下来的日子好像很平静,仓柜里那个布包,又渐渐地支棱起来。孔繁仁心里踏实了许多。他觉得这才是日子——再穷的家庭,也是应该有几文存款的。

    但这段时间里,出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孔大成的脸上,总是隔三差五就有几道抓痕。

    “大成,你的脸是怎么回事儿?”他终于隐忍不住,问道。

    孔大成白了他一眼,“你甭管。”

    有一天,孔大成的手指又少了一截,也不去医院包扎,只是让宋丽娜用穿破了的丝袜随便缠了一下。问其原因,孔大成很不耐烦,“你甭管。”

    打听了好几天,孔繁仁到底是弄明白了:道班上也实行承包了,在养路费的收取上,承包人有一定的机动权,孔大成有机会高收低报,克扣了一部分费用。事情“穿帮”了,道班要起诉他。一旦被起诉,就意味着被判刑,被开除公职。孔大成急了,找道班领导求情。道班领导不待见他,因为他平时从不跟领导走动,还满脸阴郁,拒人千里。所以领导说:“这我可帮不上忙。”在绝望中,孔大成阴郁地一笑,“我表个决心吧。”随后就切掉了自己的一节指头。他的动作很潇洒很轻松,领导却愣在那里,“你这是何必呢。”领导是个见不得血的人,心一下就软了,答应内部处理——作公开检查,扣发一年的工资。

    孔繁仁对儿子说:“孔大成,可真有你的,你怎么知道你这招就管用?”

    “一般都是这样,富的怕穷的,穷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孔大成不无得意地说,“而且,当官的都是胆小怕事的人,他看到你连自己的指头都那么不在乎,他的指头就更不在话下了。”

    “你有多少指头?”

    “还有八个。”

    “都切完了还切什么?”

    “还有丽娜的十个指头。”

    “你媳妇的切完了,就是你老子的了,对不?”

    “嘁,你的不值得我切。”

    “你别跟我耍贫嘴,仓柜里的布包里,还有几个钱,你拿就是了。”

    “你甭跟我提布包的事,我一见到它心里就犯堵。”

    儿子混到了这个地界,孔繁仁倍感凄凉。再见到宋丽娜很讲究地吃东西的时候,他心里很难受,觉得这玩意儿是在吃男人的命。

    他把布包里的钱拿给儿子,“你先花着。”

    “你少寒碜我。”儿子拒绝道。

    “单位一年不给你开支,你怎么过日子?”

    “丽娜不是做过小姐吗,让她去卖。”孔大成笑嘻嘻地说。

    孔繁仁抬手就给了儿子一记耳光,“孔家的男人还都在呢!”

    笑容在孔大成的脸上凝固了,他疑惑地看着父亲。孔繁仁的脸由于急剧的抽搐,皱纹交错地起伏着,像一堆碎皮子,被拙劣地缝起来一样。他的心疼了一下,“爸。”

    孔繁仁哆嗦了一下,把捏皱了的钱扔在儿子面前,“我横竖还是你爸。”撂下这么一句话,他抽身而走。

    从这天起,仓柜里的布包,永远地空了。令他欣慰的是,老伴自从手术之后,身体越来越好,而且越来越没有钱的概念。

    每到月底开支的时候,除了留下与老伴最基本的开销,他统统都给儿子送过去。儿子跟他开玩笑说:“爸,这可是你主动给的。”他摇摇头,“你就省省吧。”

    或许是因为感动,宋丽娜不仅很亲热地叫他爸,而且上赶着跟他找话说。他起初一脸的严肃,是一句话茬儿都不接的。后来他觉得这样有点不厚道,好像让人总是记住自己是债主一样。既然让人家剥削了,就应该表现出心甘情愿的样子,不然这人就显得不值钱了。所以,宋丽娜再叫他爸时,他也会“嗯”一声,递过来的话茬儿,只要他能接得上,他也会多说两句。

    这个家庭的亲情好像浓了许多。

    还有一重变化:他虽然被儿子弄得分文不剩,但在一贫如洗之中,他居然获得了一种意外的激情——

    他很乐于做他的窑工了。以前总觉得自己是给窑主打工,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就是了;现在不同了,他是在给自己打工,砖厂的兴衰就是自己的兴衰。所以,即便是刮风下雨、头疼脑热,他也不歇工。

    孔繁仁又捏了一尾香菜根,喝了一口酒。今天,幸亏自己定了定神儿,看出来那孔窑还有保住的希望,及时地做了一回柱子,不然窑里的那五万多块红机砖就损失了。“谁说人一老了就不中用了?”他对自己很满意,所以即便已喝成了血脖子,也要多喝几杯。醉就醉吧,也该鸡巴醉一回了。

    前几天下了一场雨,烘干窑的窑体有些松软。干着干着活儿,眼见着窑里的那面墙缓缓地坍下来。不知谁喊了一声,“快跑!”几个人就兔子一般蹿了出去。孔繁仁之所以没有立即跑出来,是因为关键的时候,他打了一个软腿儿。他重新站稳了之后,索性回头瞧了一眼。他发现,窑体虽然往下坍,但那根立柱还没有倒下。如果帮它撑一下,还能站住。他肯定了这种可能,毅然冲了上去,用肩膀死死地顶住了立柱,然后大声喊:“快拿横木来!”

    这个声音很有震慑作用,跑出的人真的按他说的办了。加固了立柱,捆绑了横木,窑体的坍竟然止住了。

    窑主用力拥抱了他,“老孔,你他妈的就是我爹!”

    现场就赏了他二百块钱,且对那几个窑工训斥道:“你们他妈的还有没有点良心!”

    这一下子就把孔繁仁给害了,工友们都不把他当英雄看,下边议论道:

    “他是见钱眼开。”

    “就是,他是穷疯了。”

    “他穷,咱们也穷。”

    “咱们跟他可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他家有一个做过小姐的儿媳妇,一天没钱都不成哩。”

    “就是就是。”

    “嘻嘻,嘻嘻……”

    这些议论,孔繁仁自然都听到了,但是他不想去申辩,他想,有些事情是越辩越黑,反倒没意思了。他问心无愧,当时自己的确没有想到钱的事,只是本能地想保住那孔窑。这就足够了,它完全能妥帖自己的心。

    他精神饱满地进了家门,院井里正巧站着他的儿媳妇宋丽娜。他情不自禁地冲她笑了笑,主动打了一声招呼,“大成还没有回来?”

    “哼,回来有什么用。”宋丽娜说。

    内心喜悦的孔繁仁,这时的反应出奇地敏感,从儿媳妇的语气中,他判断出,她眼下缺钱花了。

    兜里那二百块钱好像动了一下,正搔到他的痒处,他嘿嘿地笑了起来。

    “爸,遇到什么好事了,这么高兴?”

    “嘿嘿……”

    “这么高兴,莫非是捡到了钱?”

    “真让你猜对了,得了二百块奖钱。”那两张被揉皱了的百元钞票,竟自己从暗处跑到了手上,明晃晃地展示给女人看。

    宋丽娜眼睛亮了一下,又倏地黯淡了,轻轻地摇了摇头。

    儿媳妇的表情被孔繁仁捕捉到了,顺口就说了一句:“你要是有用处,就拿去。”

    儿媳妇的眼睛又被点亮了,“那多不好意思。”

    “拿去就是了。”他补充道。

    钱进了儿媳妇的口袋之后,他的心还是皱了一下,暗暗骂了自己一句:“真是眼皮子浅,刚有这么点儿喜事,心里就藏不住,嘁!”

    宋丽娜转眼就从街上买回来两份肯德基,还让了让他,他说:“这东西,咱吃不惯。”

    他咬他的菜根,喝他的门曲,谦卑地享受他喜悦的余绪。

    儿子回来了。

    嗲声嗲气的笑,就一波一波地传了过来。

    起初没在意,但喝到酒精能替人说话的时候,他饱满的心情憋了下去,“屌!”

    他既骂的是那对骚情的人,也骂的是黯淡的自己。那不知节制的笑声,让他突然就看清了真正的自己:他的挺身而出,真的不是什么义举,骨子里还是为了钱。包括他的勤劳敬业,也都是一个“钱”字暗暗地支配着。

    他感到自己很不名誉,很可怜。

    他还发现,对那对玩意儿(这时,宝贝儿子,也成玩意儿了),他虽然毫不保留地奉献着,但一点儿也不爱他们。

    厚厚的灰暗完全覆盖了他。空中的明月也成了一把物质的镰刀,锋利地割着他的骨肉。“活着真他妈的没什么意思!”

    他想到了死。

    他朝空茫里巡视了一番,看到了墙上的一个电门。

    他兀自笑了笑,径直走了过去。

    一道蓝光闪过,他被重重地摔在地上。虽然瘫软着,但知觉全在,奇怪了,怎么就电不死?

    他怀疑自己决心还不够大,毅然站起身来,再次径直走过去。

    又是一道蓝光闪过,他重重地倒了下去。知觉渐渐离他远去,他还来得及幸福地叫了一声:“痛快!”

    “你真是越来越不正经了,竟然直挺挺地躺到了地上,你就不兴少喝点儿?”

    他听到了老伴的声音。

    他知道自己还活着,只不过是醉过去了一会儿而已。

    他羞愧地爬了起来,躺到床上。眼泪铺天盖地而下。自己真是个贱人,连阎王老子都不待见了。

    罢了!他想,既然死不成,就干脆没皮没脸地活下去。

    他醉酒之后,有个习惯,就是死过去一般酣然入睡。可今天却怎么也睡不着,眼前总有影像晃动——

    一会儿是窑体缓缓地往下坍,一会儿是宋丽娜猩红的嘴仓鼠一般啃啮肯德基,一会儿又是孔大成躺在媳妇肥白的大腿上安详得不知羞耻……影像晃动得他头很疼,心绪很烦躁,感到温柔的夜色像絮了过量棉花的大被子,捂得他透不过气来。“屌!”

    骂过了也不轻松,索性坐了起来。

    他打开了电灯。

    素日的灯光如豆,今天霎地就白了一大片,像正午的日头,晃得老伴怨了一声:“你抽什么风。”

    “嘿嘿,我要学一会儿《老三篇》。”

    “你是癔症了。”

    他懒得跟老伴辩白,径直从仓柜里取出了那本珍藏的红书。

    年轻的时候,他是学讲用的先进分子,很是风光了一阵子。记忆虽已尘封了多年,但一抚摸到那红色的封面,灰暗而多皱的心,立刻就明亮就舒展了。

    醉眼也不蒙眬,每个字都清楚。

    他嘴唇无声地嚅动,老伴知道,那是他在用心读呢。她用被子蒙上了脸,因为是个不想心思的人,很快就睡去了。鼾声很响,孔繁仁不免有些厌恶,摇了摇头。

    鸡叫了两遍,他感动了两遍,因为虽然日子跟以往大不相同了,然而还能听到鸡叫。但是感动之后,他生出一种困惑:《老三篇》的内容依旧,怎么感受却有些莫名其妙?白求恩为什么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是因为他与老婆的感情不和,想躲她远些。张思德为什么到深山里去烧炭?是因为离伟人太近,手和脚不知怎么放才好。愚公为什么要移山?农村里有句俗话,眼不见为净。眼不见的东西就是没有,是不会让人动心思的。可山偏偏就在他眼前,他堵得慌。

    他们其实跟自己没什么两样,都是常人的烦恼闹的。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朝自己的脚脖子上狠狠地掐了一下。

    竟感觉不到疼。

    嗐,这些年,听到的,见到的,经受的,乱些,杂些,能够理解的少。总以为不理解的,就像耳旁风,刮过去就结了,没想到也会在心里落下一些种子,还偷偷地长出一些怪草来。我孔繁仁到底也不是过去的孔繁仁了,“歪”了不少。

    为什么还吃腌菜?是口味。

    为什么还吃摊坨子?还是口味。

    日子过得这么皱巴,与孔大成和宋丽娜有什么关系?还是该死的口味。

    他把自己弄羞愧了,觉得真不该动摸电门的念头。

    都是几口猫尿儿闹的。他对自己说:“今后,应该活得皮实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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