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医-断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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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区内靠近南门的地方,居然有一排店铺。

    有一家小百货,卖的都是日用品。它的经营方式很灵活,比如卫生纸,大一点的商店都是成捆地卖,它可以拆开一卷一卷地零卖。还有刮脸刀的刀片,一般是五只一个包装,别的店铺是死活不拆开来卖的,它还是可以一片一片地零售。顾客在享受到方便的同时,也会遇到一些小麻烦:刀片用过两次就钝了,不禁猜疑这可能是旧刀片回收之后,略作处理造成的;还有汽车遥控器用的七号电池,使用的寿命总是比大商店里的货短许多。遇到这种情况,大多数人只是会心地摇摇头,并不去找小店的主人追究,有机会在大店里买就是了。有的人爱较真,上门去质疑,店铺主人一脸的委屈,说:“不过是一块钱的东西,犯得上吗?”这是一个双关语:一层意思是对自己,为一块钱的货物做手脚,我还嫌麻烦呢;另一层意思是对顾客,你们都是有钱人,为一块钱的得失斤斤计较,是不是太小气了?听了这话,质疑的客人反倒难为情了,只好走人了事。慢慢的,就都习以为常了——花一两块小钱,应应急而已,随它去吧。小店的生意和和气气地做下去,养了一家人。

    还有一家水站。店主是一个离过两次婚的年轻妇女。她穿着朴素,脸色忧戚,但身材好得惊人,便赢得了广泛的同情。说是水站,屋里除了一桶桶的纯净水之外,还有一只只煤气罐。经营纯净水,利薄,卖煤气利就厚些。一个合法,一个不合法,竟无人举报,好像谁都察觉不到这里有问题。更有意思的是,里边竟然还摆了一张麻将桌,几个老年妇女,整天在里边打麻将,桌面上有一些小面值的票子流来流去,收场的时候会由赢家不声不响地撂下一点场地费。整天与煤气罐为伍,她们并不觉得有什么危险,反而感到很适意:既自身消磨了日子,也为年轻女人增加一点收入,还充当了保护者的角色,她们感到自己活得还是有用的。

    与之毗邻的,是一家理发店。一间的小门脸,空间很窄仄,灯光也暗。理发师是个中年妇女,阔大的围裙把她的身形遮掩了,无女性魅力。人走进去,那暧昧的光线,直让人生出疑惑:她下得准刀剪吗?然而就下得准。无论你要什么样的发型,她都说会理,且手头利落得令人惊奇,一会儿的工夫就理完了。在一个角落,一个小女孩趴在一张小桌子上做作业,她一边理发,一边扫上一眼。那个小女孩,总不见抬头,觑在暗光里,没完没了地做着。理发师从不与客人主动交谈,电推子的嗡嗡声就很大,让客人感到很压抑。更让人不快的是,走到阳光之下,或者在自家明亮的厅堂里照一照镜子,理过的发型,总是跟期待的有距离。但人们还是会到她那里去理发,一是因为便宜,扫边,去薄,板寸,才三块钱;二是冲着她理得快——虽然大家都没有什么大事要做,但小事也是需要时间的;三是怜惜那个小女孩——

    如果过于计较,她们娘俩靠什么生存?于是,顾客善良的本性,会把心中的不快调节到无所谓的承受,竟至彻底认同了这个理发店的存在。

    最靠近小区大门的就是一家包子铺了。包子也小,仅两间的铺面。放着五六张桌子,座位都是很简易的小圆凳,臀部大一些的顾客,臀肉都溢在凳子外边,就更显得空间狭窄。它的经营方式,是现包、现蒸、现卖,而且操作间就放在铺面上。包包子的人,就老板娘一个人。她背对着顾客,肥厚的后背,阔大的臀部,都供奉给客人的眼光,好像是开胃的作料。门外支着一只用洋铁桶做的煤火炉子,一节又一节的笼屉架得很高,包子的香味散布得很远。看火候、出屉的是老板本人。下边的一屉熟了,就把笼屉倒上来,靠蒸汽的余波温着,所以,顾客吃上的,总是热包子。包子的品种很多,有牛肉大葱、猪肉大葱、羊肉大葱、纯肉丸、茴香猪肉、韭菜鸡蛋、白菜面丁、野菜肉末、豆腐油渣……应有尽有,但就是没有海鲜馅的。因为这里能买到的海鲜,都是冻货,与本店的经营理念不符——

    一切都是鲜的,鲜肉、鲜菜,新鲜出笼。食客都是普通百姓,而属于普通百姓的生活优势不多,最大的乐趣不过是能吃上一点新鲜口味而已。两口子的生意能够立身,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所以,他们每天都起得很早,赶第一拨早市,进好料。比如肉,他们绝不贪便宜而进下膪、肥边,更不买处理肉。为什么?没开店之前,他们自己也从不在外吃带馅的食物,因为都言传、实际上也八九不离十,店家总是买进肉铺卖不出去的剩货,黑白烂的一堆,放在绞肉机里一绞,就是馅了。嘴里嚼的时候,是香的,就怕回味,一回味,肠子就痉挛。将心比心,他们要做实在生意,让顾客放心。

    内心的纯正,使他们很注重一些细节。比如在钱盒子跟前预备着一个夹食物用的夹子——

    客人付款的时候,老板会用夹子接过来。即便是小本生意,铺子里也装着一架空调和一台电视机。

    这对夫妇的用心,顾客们都体会到了,所以他们的生意很火,笼屉里的包子下来一屉光一屉。

    但是到了上午九点钟,不管有没有客人,铺子准时打烊。其余的时间,一概不经营。他们有自己的理由:咱人手少,精力不够,放开了经营时间,就会萝卜快了不洗泥,做工就不精细了。

    好心人劝他们,你们只做早点生意,再火,也是发不了大财的,不如心眼活泛一点,有钱挣就挣。

    老板笑着反问道:我挣那么多钱干啥?

    这排店铺的经营者,都是外地人,包子铺这对夫妇是东北人。那几家的店主,都觉得他们俩有点傻,所以,即便他们的生意贼好,也不生嫉妒。别的地方外地人扎堆的地方,容易内讧,打架,而他们处得很和气,本地人就不歧视他们,甚至淡忘了他们的身份,好像从来就是一个小区的人一样。

    这对夫妇的生意虽然很火,但是他们的表情却很木讷。两个人各忙各的,之间很少过话,更甭说亲热的交谈。如果不是常客,根本不会联想到他们是夫妻。他们也很少跟顾客搭话,即便有的顾客跟他俩开句玩笑,他们俩也只是机械地笑一笑,算是领会了,不会多说一句话。店里除了包子之外,就是一盆老咸菜和一保温桶小米粥。有人建议他们增加一些小菜,他们也不采纳,他们有自己的理由:既然是包子店,口味就留给包子吧。后来照顾到有些顾客多余的口味,他们多备了两样,一样是煮鸡蛋,一样是咸鸭蛋。两样都放在明面的桌子上——两只小荆筐里,任需要者自由选用。他们的目光好像并不关注谁取了哪样,但结账时,老板会把相关的价钱“唱”出来,让你感到吃惊:他们的随意,其实是隐忍的精明。

    老板娘头顶上悬着一个特别的物件——

    一条精细的金链子,系着一只琥珀样的东西,里边胶结的,似乎是一节人的手指。其实就是一节人的指头,纤细、苍白、清秀,有很长的指甲,指甲上有蔻丹之类的颜色,分明曾隶属于一个女人。

    顾客最初看到的时候,心里有些异样,看得久了,感觉就变了——

    无论如何,不过是一件艺术品而已。但是,连同两人的冷漠,构成了小店一种神秘的气息。这给来小店的顾客一种心理暗示,来这里用餐不宜大声喧哗。但是,却给食客带来意外的好处:低头不语,专心咀嚼,包子真是香啊!所以,有心人得出结论:只要是货色好,其他的一切,是不重要的。

    后来,一个城管队员闻风而来。

    “都说你的包子好,先来两个尝尝。”他的大盖帽周正地戴着,有威严貌相。

    两个包子“品”过之后,他把帽子摘了,“再来一屉。”

    一屉是十六个,两个是一两,再加上尝过的两个,就一斤了。老板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一句本来不想说的话,“领导,您还是吃着看吧。”

    城管队员脸一沉,把帽子戴上了一下又摘下来,“怎么,怕不给你钱?”

    这个举动很有效果,老板不再说二话,把整整一屉包子给领导“请”上去。领导一点也不费力气地把包子都吃完了,还如数地付了钱。临出门的时候,朝老板娘的后背盯了一眼,撂下了一句:“真是看不出啊!”

    不一会儿,他又回来了,原来他的大盖帽忘在了餐桌上。正在这时,老板娘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其实只是恰在这时,她回过头来。他便发现了一个事实:原来她胖大的身材之上,竟是一张极清秀的脸。他顿了一下,想说句什么,又似觉不妥,拎着帽子走了。

    这一幕,门外忙乎笼屉的老板没有看见,只是在兀自纳闷:都说干城管的白吃白喝,肥得流油,怎么他居然还能吃下一斤包子?他的胃可真没良心啊。

    从这以后,他天天来吃包子,而且总是如数付钱,跟一般的食客没有什么两样。

    因此,老板对他的畏惧心就一点也没有了,而且每次还对他额外施以微笑。

    但这种微笑,却产生了相反的作用——

    领导开始少给钱了,有的时候,甚至只是象征性地扔下一两张毛票。这几乎是老板预料到的,心里虽然发皱,甚至轻蔑,但还是不露声色地承受的,而且他的思维很灵活地往另一处发散:有个城管队员常常光顾他的小店,是个特殊的招牌,证明他的包子是有过硬的质量的。

    后来他发现,那个城管队员每次吃完包子,并不立刻起座,而是久久地酱在那里。视线牢牢地盯在老板娘的腿上,像刀子认准了一处好肉,一定要剜下来一块一样。

    “这个大兰子,还真的有爱人肉!”他摇摇头,心里嘟囔了一句。

    大兰子是老板娘的小名,他很少公开叫过,一是因为俗,二是因为感情的平淡,懒得给她那份亲切。

    大兰子穿了一条短裤,两条肥腿露出的比例很大。由于她始终背对着顾客干活,从城管队员的角度看上去,只能看到她的两只腿肚子。她的腿肚子异常鼓凸,饱满圆涨得像两只大木瓜。老板从来没觉得它美过,甚至认为那是一种丑。而城管队员却对它很痴迷,眼神投入得跟他的身份很不符。因此,他有理由认为这个人趣味低下,属于特别好色的那种。更可气的是,大兰子好像能够感受到这种目光,腿肚子上的肉,还一抖一抖地颤,似乎很乐意接受这种侵犯。

    “真是下贱!”他心里很不舒服。进出了两次门之后,他拿了一把塑料拍子,很突兀地打在了大兰子的腿上。那“啪”的一声锐音,很是响亮,把所有食客都惊得愣住了。

    “大明子,你干啥打我?!”大兰子跳了起来。

    老板——大明子嘻嘻一笑,“没啥,有只蚊子叮着你。”

    曙光灿烂,怎么会有蚊子?食客们没有看出破绽,但那个城管队员的脸却紧急地抽动了两下,不甘心地站起身来。

    “走好。”大明子带着谄媚的表情说道。

    城管队员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毅然决然地跨出门去。

    第二天早晨他又来吃包子,刚坐下来,他的脸立刻就红了。因为他看见大兰子一改往日的随意,居然穿上了一条肥大的长裤。他很羞恼,是那种不可言说的秘密被人发现之后的羞恼。因为无法发作,今天的包子他吃得很无味。他突然生出一丝凄凉,身份的优越感一瞬间迷失了。他的夫人长得很瘦,两条腿细得像两支秸秆,虽然是区里的一个干部,却也逗不起他的欲望,感到生活很无趣。然而这么个低级的处所,这么没有身份的一个厨娘,却有着如此富饶的性感,简直是欺负人。

    他透过门帘看了一眼那个忙活笼屉的东北人,羞恼转化成一种勉强能压抑住的愤怒,“你,老板!”他喊道。

    声音未落,大明子已挑帘而入,“有何吩咐?领导。”

    “你的包子里有味儿。”城管队员说。

    大明子绝不相信自己的包子会有质量问题,但是还是表达了歉意,给他换了一盘新的。

    他刚要转身出门,身后又传来一个声音,“你站住!”

    他回过头来,不解地望着那个发出声音的人。

    “还是有味儿。”城管队员说。

    大明子看见,新上来的包子,热气笔直地向上蒸发着,一点也不扶摇。虽然隔着相当的距离,还是能闻到包子纯正的香味。城管队员手里捏着半只包子——

    从新鲜包子里刚刚拿上来的第一只包子。才咬了两口,就发出这么确凿的信息,这是怎么回事呢?

    大明子为了证实一下,他把城管队员手中的那半只包子捏过来,毫不犹豫地就放到自己的口中。他紧皱的眉宇很快就舒展开来,摊开双手,“领导,就是这个味道啊。”

    那个人霍地站了起来,“我说有味就是有味!”

    原来没有发现,这个人还有着一个伟岸的身材,高出自己两头的样子,如果他倾斜过来,一定会把自己覆盖了。近距离地站在他的身边,大明子感觉到了,自信便被压抑了一下。“您再尝尝好不好?”他嗫嚅道。

    “不尝了,我怕坏了我的胃口。”城管队员逼视着他,“你看怎么办吧。”

    面对这种局面,大明子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笑了。他的笑,既不是巴结的笑,讨好的笑,乞求的笑,也不是掩饰的笑,歉疚的笑,只是笑而已。有一百种内涵,而又无丝毫意义。

    城管队员却读出了一种含义,便是对他的轻蔑。他从牙缝里挤出来这么一句:“小心让你关门。”

    大明子的笑凝固了,惊愕之下管不住自己的嘴了,回应了一句:“我等着你。”

    为了不失威严,那个人没接他的话茬儿,带着满脸的严峻走了。他一走,悬念就留给了大明子,他颓然地坐在了城管队员坐过的地方。他不是在思考对策,而是因为脑子里出现的一片空白,导致了身体的失重。他呆呆地看着大兰子那肥阔的后背——

    不是他要看,而是因为坐在这个位置,他的视线只能停留在那个地方。这么一看,他的意识被唤醒了,感到了一股隐隐的刺痛。事情坏就坏在这个女人身上。他心情复杂起来,忍不住拿起了桌子上的包子。一只一只地吞下去,转眼之间,为大肚量的城管队员预备的那份包子都让他装进肚里,他被撑着了,情不自禁地打起了饱嗝。饱嗝很响,所有食客都忍不住地看他。

    这一看,让他突然有了主心骨——

    这些顾客几乎都是老面孔,大多他还能称姓道名,比如老张、老赵、小李、温师傅、胡大夫、卢经理、李美凤、穆小姐……他们的肚子与他的包子亲密相处的时间很长了,有了一种依恋关系,他们每个人都可以作为证人,证明包子的本分和清白。

    “诸位,你们说包子有没有问题?”他向众人问道。

    “怎么会有问题?有问题早就不来吃了。”

    “这包子要是有问题,这附近就没包子可吃了。”

    “脚正不怕鞋歪,他是鸡蛋里头挑骨头,成心刁难人,我说老板,你甭怕他。”

    “这年头,有点小权力就耍威风,眼里还有没有人?”

    ……

    大家争先恐后地表态,让大明子很感动,他的饱嗝不治而愈。他继续忙活他的笼屉——顾客真是自己的衣食父母啊,不能怠慢了他们。

    第二天,那个城管队员如期而至,还带着一个伙伴。矮室之内一下子顶出了两顶大盖帽,空气立刻就凝重了。人们表面上是在埋头吃包子,但眼睛的余光都凝聚过来,要看看他们如何动作。

    “老板,来两屉包子。”那个城管队员说。

    大明子有心理准备,话音未落,包子就笑着端上来了,“给您预备着呢。”细心的人发现,他今天的笑,多少有些不自在,有明显的巴结的成分。

    送上包子,他转身就出去了,在门外,他支棱着耳朵,所以,既是躲避,更是等待。

    终于被一个厉声唤进屋去。这次不是那个城管队员,而是他的伙伴,“你怎么卖变质包子?”

    “我从来没卖过变质包子。”他表情平静地环视了一下,“不信,您问问这里的顾客。”

    那个队员一愣,也环视了一番,然后望着天花板,“那好,你们谁能站出来证明一下。”

    一片沉默。不仅如此,连本来响亮的咀嚼之声,都听不到了。

    大明子向众人投去求助的目光。

    然而,却没有出现预期出现的人性的光芒——一部分人站起身来,默默地撂下几张钱币,走了;一部分人把头埋得很深,既遮掩脸孔,也遮掩嘴巴的动作和声音。

    大明子木在那里,眼睛再也看不到人了。

    这个场面,让那个常来的城管队员都感到难为情,他对伙伴说:“算了算了,也别难为他了,象征性地处罚一下,相信他会吸取教训的。”

    那个新来的城管队员立刻开具了一张罚单。“罚款你是现在就交,还是到队里去交?”因为大明子不接罚单,处罚者只好把那张纸压在装包子的盘子下,怕他忽略,那个人特意提醒道。

    大明子指了指那只收钱的盒子,“钱都在那儿,你们自己拿。”由于不可辩驳,所以只能承受。但是,他要维护自己最后的尊严,牺牲之前也要给对手制造一点难堪。

    开罚单的人真的要去敛盒子里的钱,被伙伴拦住了,“还是让他凑齐了,自己去交吧。”见大明子眼里燃烧着一种火焰,伪善者补充了一句:“怎么,还不服气?没让你关门就不错了。”

    刁难者走了之后,大明子又一屁股坐在了被遗弃了的包子前。为了向自己证明包子的无辜,他像上次一样开始了新的一轮的吞咽,且有不可阻挡之势。

    那可是近二斤的包子啊!

    那部分沉默的顾客,被惭愧折磨得不能再沉默了,纷纷来阻拦他,“老板,你可千万别跟自己过不去啊!”

    他真想吼一声“都给我滚!”但生存的本能制止了他,反而堆出一脸似是而非的笑。在这样的表情下吞食包子,给人的感觉有点像钝刀子割肉,那些顾客难以承受,都从他面前的盘子里拿包子,分而食之。

    大明子哭了。

    顾客的善意举动,让他一下子看清了自己:自己不过是个可怜的外地人而已!

    像乡间的榨油——油脂一旦浮出液面,就再也不能往下溶回一样,淡化了的自卑,一旦冒头,强烈的程度就再也不能消减了。从早晨开始,一直到现在——

    躺在夜的床上,大明子的心都深陷在自卑中不可自拔。

    他身下这张床,是小区居民淘汰下来的自制铁床,竹篾做的床屉,稳定性很差,只要一翻身,就摇摆,就发出吱扭的声响。因此,他知道,大兰子也在陪着他受煎熬。既然都醒着,他很希望她能够跟他唠唠嗑,但她始终无言,且谨慎地翻着身,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这都怨他自己——每当遇到糟心的事体,他不愿意别人安慰他,因为抚慰的话,只能使他心里更烦,会不近情理地跟她发脾气。大兰子也是个有自尊的人,不想自讨其辱。

    他们的寝室,其实是他们的储藏室。他们没钱另租房子,就节俭了。房间一角堆着蜂窝煤,一角放着一台廉价冰箱,地上摊着剩余的蔬菜。冰箱的声音很响,还伴以间歇性的颤抖;蔬菜散发出的味道很浓,即便没有霉变,呼吸久了,也很难闻。躺在这样的地方,大明子感到自己不是人,也是一种物件。大兰子更是物件,因为她的体味很重,与蹴在角落里的某种动物仿佛。

    与一般的外地人不同,他流落到这里,不是为了讨生计,而是为了躲避生活。更准确地说是为了躲避习惯。

    “该死的鲍金娜!”他心里骂了一句,很不情愿地翻了一个身。

    鲍金娜是他的邻居,从小一起长大。鲍金娜从小就没有娘,只有个做伐木工的爹。上到初中,鲍金娜刚像只花朵含苞欲放的时候,她的爹也被倒下来的大树砸死了。大明子一家收养了她。

    大明子的爹是个做琥珀的手艺人。大森林里自然有天然琥珀,但数量少,人工琥珀就很有市场,因而他的家境就比较殷实。小美人鲍金娜在新家庭中也被娇生惯养。

    好像这是应该的一样,鲍金娜很自然地接受着这一切,特别是大明子对她的呵护——

    大明子留给她的好吃食,她连让都不让一下,只顾自己享用;洪水断了道路,大明子给了她一个后背,她会很自然地爬上去,让他背着过河;她的衣服换得很勤,每次换下来,都会扔给大明子,看着一个男孩子很吃力地洗衣服,她一点儿也不难为情,站在一边唱苏联歌曲……

    大明子很愿意伺候她,好像她已经是他的一个什么人了。

    鲍金娜也觉得她就是他的一个什么人。

    有个事件可以证明——

    鲍金娜的美丽是事件的起因,一些男孩子总想占她的便宜。一天,一个男孩子在她的胸脯上揉了一把,鲍金娜对大明子说,有人非礼你的女人了。大明子的血性立刻就上来了,拿了他爹切琥珀的刀子,就找到了那个男孩子,把人家的一节指头切了下来,还捡起来,喂了路边的狗。那一年,他不满十六岁,被劳教三个月。出来以后,他一点也不后悔,反而对鲍金娜的照顾更细致了。时间久了,如果不能为鲍金娜做点什么,他就很难受。他突然懂得了一种东西,即责任。什么是责任?就是照顾别人的习惯。

    但是,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鲍金娜却对他说:明子哥,我不能做你的媳妇。

    大明子感到很意外,为什么?

    因为你对我太好。

    这是什么理由?大明子不相信,反问道,你是不是有别的什么人了?

    是。鲍金娜的表情很平静,一点儿也不别扭。

    谁?

    鲍金娜告诉他,就是那个被他切了手指的人。

    大明子糊涂了,说,你到底是咋回事儿?

    鲍金娜说,没办法,我见了他就走不动道。

    大明子气坏了,第一次对鲍金娜说了一句重话:你可真贱!

    鲍金娜一点也不生气,反而还笑,笑得异常妩媚。

    大明子便补充了一句:你哪儿是人,简直是个骚货!

    鲍金娜居然点点头,娓娓地说道:明子哥,你终于说对了——这男女之间,仅仅有恩德和责任是不够的,还要有感情的冲动,甚至是身体的冲动。

    大明子赶紧去捂她的嘴巴,你这是一时冲动,等冷静下来咱们再说。

    鲍金娜拍拍自己的肚子,明子哥,什么也甭说了,我肚子里的孩子都三个月了,你就等着做舅舅吧。

    大明子抬手就扇了她一个耳光。

    鲍金娜大笑着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俩之间无话可说,只是还在一个饭桌上吃饭。大明子既难堪又心痛,碗里的饭难以下咽。鲍金娜却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吃得很香。鲍金娜吃饭的时候,有个习惯,捏着羹勺,会很自然地翘起小拇指来。这是个俏皮的动作,以往,大明子会觉得它好看得不成,会情不自禁地把它放到嘴里吮。但是今天的感觉就不同,它深深地刺痛了他。他想起了什么,放下饭碗,离开了一下,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捏着那把切刀。

    鲍金娜本能地皱了皱眉头,你要干啥?

    要你那节小拇指。

    鲍金娜反而舒展开眉宇,平静地说,你要是真想要,就拿去吧。

    这就是问题的要害。大明子是一时冲动,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如果鲍金娜求他,他会很体面地终止。但是,却给出了这样的态度,使男人的自尊无处放置,失了退路。

    指头被切了下来,鲍金娜冷冷地说,咱们之间,扯平了。

    这是对大明子的进一步伤害,他索性把这只断指做成了琥珀,挂在了大家都能看到的地方。他要索取——

    要看到鲍金娜的痛苦。但是,鲍金娜却不以为然,每天看到,还要以欣赏的样子,在琥珀前驻留一下。好像这不过是一件艺术品,与自己无关。

    不过,这也导致了她迅速地把自己嫁出去,跟亲爱的明哥在水一方,情断义绝了。

    但是,对大明子来说,真正的痛苦也始于这一天——

    坐在饭桌前,好吃的菜蔬刚夹到手上,他会情不自禁地看一眼鲍金娜常坐的那个位置,深深地叹上一口气,一点胃口都没有了。暮色之中,走在村街上,他会不由自主地朝鲍金娜住的院落走——

    他们相距得太近,那种冲动不可克制。他知道鲍金娜不习惯日常日子,用过的碗筷、穿过的衣服,都堆在那里,默默地召唤着他。去还是不去?虽然不是她的丈夫,但毕竟还是她的哥哥,还是有名义的。走到鲍金娜的门前,他却又站住了。这个地区有个风俗——

    对于背叛了男人的女人,男人或者把她杀掉,或者把她彻底忘掉,切不可跟她藕断丝连,否则,这个男人就失去了做男人的资格,任何人都可以埋汰他,羞辱他,就像对待一条癞皮狗一样。风俗既久,就成了人们的生活观念,就成了规范整个男人群体的行为准则,也就化为“男人”这个性别的人格基因。他大明子身上,流淌的,是富含这种基因的血——他曾跟自己的父亲、自己的伙伴一起,不止一次地,参加过羞辱别的男人的行动——掘人家的祖坟,给人家脖子上挂破鞋——

    华北地区,是往偷人的女人头上挂破鞋,而这里是往失尊男人头上挂,羞辱的程度就深多了,那个男人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在禁忌面前,大明子心生恐惧,他的脚不能再往前迈了。但是,照顾鲍金娜的习惯,深深地左右着他,使他徘徊不定,久久也安静不下来。

    该死的习惯,难道这就是爱了?

    他感到自己真的很卑贱:对一个背叛自己的女人,竟如此割舍不断。难道自己的脖子上,只配挂一只破鞋吗?

    就在他进退失据,就要沦陷的时候,命运意外地拯救了他。

    一个做皮货生意的同学,要押一车皮皮子到温州去,由于人手不够,求他帮忙。在外的半个月的时间,他发现,事情居然还会呈现出另外的一副模样——

    时空的阻隔,他不可能接近鲍金娜,去照顾她的欲望被迫地淡下去;经手陌生的事务,需处处小心,紧张之中,鲍金娜退居到次要的位置,飘浮的心,反而平静了。生意做完了,对自己的那种没头没脑的仓皇,竟然还生出一丝羞愧。他做出了一个决定:必须离开家乡,远离那个使自我迷失的环境。

    走出村口的时候,在他依恋地回望之时,他见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唉!他不禁哀叹了一声。他以为那是鲍金娜,只要她略有表示,他就走不成了。人到了跟前,原来是同村的大兰子。悬起了的心就又放下了。

    大兰子,你这是去哪儿?

    我跟你走。

    大明子大吃一惊,凭啥跟我走?

    你自己知道。大兰子简洁地答道。

    以前村里就有人对他说过,大兰子在暗暗地喜欢着他,这一刻,一切都被证实了。

    你家里人同意?

    我的事情我做主。

    那你也得预备一些出行的东西呀。

    大兰子转过身来,说,都在这里了。

    原来她还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袱,整个人看上去,显得敦敦实实。

    大明子心头一热,获取了一股从来没有过的力量,他手一挥,咱们走。

    在火车上,他们相对着坐在车窗前。大兰子也不说话,只是低头笑。她的笑感染了大明子,居然感到:虽然他们从来没有亲近过,大兰子早就是自己的人了。下了火车,他们立刻就被人流湮没了,怕走散了,他们的手紧紧地拉在一起。他一下子找到了做男人的感觉:有大兰子跟着,他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

    多亏了大兰子,因为她会蒸包子,得以在这个小区立身,不用费太多的周折,就找到了一种稳定的生活。在包子铺开张之前,他们又回了一趟老家,领到了一张结婚证书。外地人在这里长住,要“三证”齐全,这是个必须解决的技术问题。但在大兰子看来,这绝不是一个小小的技术问题,而是天大的生活问题。

    所以,大兰子全身心地投入他们的生活。每天都是她先起两个小时——

    和面,醒面,买肉,择菜,剁馅,包前几笼屉包子,都准备就绪了,才叫醒他。被她的勤劳感动了,他会在半梦半醒之间抱一抱她。一旦彻底醒了,再做亲热的举动,他就有些难为情了。鲍金娜把他的热情都耗尽了,或者说,鲍金娜依旧占据着他的感情空间,对大兰子他爱不起来。

    他把镶有鲍金娜手指的琥珀挂在铺面上的时候,大兰子是不高兴的,撅着嘴说,你还在想着她。

    他掩饰道:不,我是在嘲讽她,让她知道,没有她,我的日子过得更好。

    鬼才知道你心里到底想什么。大兰子只是嘴上说说,并不真的生气。

    大兰子不傻,只是品性厚道,因为她相信,人一厚道,心就宽,日子就好。

    所以,刚到这里的时候,她的身子只是那种结实而有形的胖,生意一红火了,就变成心满意足的肥大了。

    大明子觉得大兰子是个好女人。

    这个时候,大兰子像有感应一样,重重地翻了一个身,整张床大幅度地摇摆着,响成了一片。大明子知道,像自己一样,是烦恼把女人折磨得太苦了,不然以她小心陪伴的秉性,是不会做出这样剧烈的举动的。他没有发脾气,耐心地隐忍着。翻过身之后,大兰子身上盖的就闪了,整个身子就露了出来。大明子想到,虽然已进入夏天,但还没有到高热季节,后半夜的天气还是凉的,便又给她盖上。

    就听到大兰子压抑着的抽泣。

    “你哭什么?”

    “都是因为我,你别对我这么好。”

    在黑暗中,大明子摇摇头。“我不对你好,还能对谁好?”

    生活在一起之后,大明子对大兰子出奇地体贴——

    她胃口壮,吃什么都香,他不会因为保持体形的问题,就限制她,而是以羡慕的眼光放任她;她半夜里闹肚子、发烧,他会叩开小区卫生室的门,赔尽了好话,给她把药拿回来;去年爱穿的衣裳,由于发胖不能穿了,她还坐在那里呆呆地发愁,他已经把新的一件给她买了回来;就说这半夜里给她盖被子吧,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每当她问他为什么对她这么好的时候,他会说,我也不知为什么。

    其实他心里很清楚,是大兰子给了他一种全新的认识:对不爱的女人,既然生活在一起了,就更应该尊重、爱护,这才像个男人。

    时间久了,这种有意识的爱护,居然变成了自然而然的照顾,这一点,连大明子本人都没有想到。

    他不止一次地自嘲过自己:这男人就是贱,只要有个女人跟你在一起,就会养成照顾她的习惯。

    他觉得自己出来对了。

    “既然都睡不着,咱就唠会儿嗑吧。”他说。

    “随你。”大兰子说。

    唠点什么呢?他们居然好半天没找到能唠得上来的共同话语,便醒着,沉默着,静静地躺着。两个人都感到对方是那么的熟悉,又是那么的陌生。

    唉!

    唉!

    唉到最后,还是大兰子想到了一个话题,“就唠点咱家乡的事吧。”

    “唠家乡的事儿,可躲不过鲍金娜。”大明子提醒道。

    “躲不过索性就唠她。”大兰子说。

    唠着唠着,天就亮了。大明子真心地把大兰子拥进怀里,很主动地跟她做了爱,他感到,他有点爱她了。

    “今天去早市买肉,我去吧。”大明子说。

    “你还是睡个懒觉吧。”每天都是大兰子去早市,所以她感到意外。

    “不,还是我去,这是男人应该做的事。”大明子坚持道。

    到了市面上,大明子的眼睛就不够用了。这里热闹得有些“杂”。所谓的“杂”,是他们老家的说法,有不正经、不地道的意思。卖桃子的,一个劲儿地往桃子上喷水,桃子滴着露珠,很新鲜。他摇摇头。因为着过水的桃子搁不住,容易软。卖肉鸡的,抽冷子就从袖筒里“袖”出个针管,往肉里注射些什么。他心里一咯噔。因为这种鸡,看着新鲜,吃起来就没味了。还有那个炸油条的,锅里的油黑乎乎的,油面也不沸腾,可油条放在里面,转眼就熟了,还焦黄焦黄的。他感觉别扭。因为纯净油热了是会沸腾的,炸出的油条有些发暗,但有咬劲,好吃。这么杂的一个市面,顾客居然视而不见,照买照吃,真是不可理解。但同时也给了他一个启示:这年头,好活人啊。

    到了肉铺,他才知道,现在的肉案上,一头猪的肉,可以分解出不同名目的肉,而且价格不等。

    卖肉的感到他脸生,问他,买什么肉?

    他说,猪肉。

    那人白了他一眼,我是问你买哪种肉。

    他说,精肉。

    前臀尖还是后臀尖?

    他想,猪是犯懒的东西,前爪卧槽,后爪拉胯,前爪积的油水就多,所以他说,后臀尖。

    那人多问了一句,怎么个吃法?

    蒸包子,我是小区包子铺的。

    大兰子你认识不认识?

    她是我媳妇。

    既然是这样,我劝你还是买块血脖和肉边子什么的。横竖一个做馅,好赖也看不出。

    他知道,血脖的肉发黏,没人爱买,至于肉边子,就是肥、腻、差掺在一起的下脚肉了,便本能地摇摇头。

    那个人也摇摇头,说,一斤后臀尖十二块,肉边子才三块,既然是做买卖,就得会成本核算。

    大明子心有所动,因为他刚刚被罚了款,这月的买卖亏欠了,正应该“核算”一下。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开饺子店的人来买肉,毫不犹豫地称走了十斤肉边子。

    犹豫的大明子反而坚定了,不,我就要后臀尖。

    卖肉的苦笑了一下,说,真没见过你们两口子这样的。

    他的话,让大明子感到一丝欣慰,他到底是跟大兰子保持一致了。

    提着肉往回走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了那个城管队员。哼,你说我的包子有味算什么?我不能让自己的包子里真的有味。他觉得自己已经不怕他了。

    大兰子看了一眼他买的肉,“我真担心你会买肉边子呢。”

    “为什么?”

    “男人的心眼都太活泛。”

    “嘁,我得对得起我们大兰子做包子的手艺。”

    他的话有些爱情味道。

    由于心中流动着温暖的东西,他对大兰子说:“你今天到铺面上去,要穿得漂亮一些,穿上你爱穿的那条裙子。”

    “你就不怕那个人?”

    “怕什么,肉长在咱们腿上,他一块也剜不下来。”

    那个城管队员果然又来了。

    他要了一笼屉包子。

    大明子很有心情地调侃了一句,“您就不怕我的包子里有味儿?”

    嗯?城管队员一愣,但很快就恢复了常态,阴着脸说:“你刚被罚了款,谅你也不敢跟法律叫板。”

    吃着吃着包子,城管队员自己咬了一下舌头。他发现老板娘今天又穿上了裙子,像雨后的日出,两条性感的小腿,裸露得格外晃眼。他不眨眼地盯着,心中的贪婪弄得自己直发慌。他知道自己有些失态,但是就是管不住自己,他又尝到了自卑的滋味。

    大明子给一个新来的客人送了一笼屉包子,要出门的时候,突然转向正忙碌着的大兰子,给她揩了揩额头上的汗。

    这个公然的爱情表示,让那个城管队员有了一个顿悟:原来老板娘的裸露,是对他有意的蔑视和羞辱。

    他沉不住气了,拍了一下桌子,“你过来!”

    大明子从容地走过来,笑着问:“领导,有啥事儿?”

    “怎么,你的包子怎么还是有味儿?”

    大明子的笑立刻就凝固了,“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你的包子有味儿。”

    大明子转身从面案上拿了一把刀子,向城管队员逼过来,“你再说一遍。”

    城管队员脸上的汗刷地就下来了,但碍于脸面依旧努力地挺直了腰杆,“就是有味儿。”

    刀子就真的下来了。他吓得紧紧地合上了眼睛。

    久也感觉不到疼痛,他睁开了眼睛。他发现眼前有一根断指,是包子铺老板把自己的手指切下来一节。

    他极为惊撼,世间居然有气性如此之大的人!

    事情好像有些不好收场,他张口结舌,“你,你……”

    大明子任断处的血兀自流着,平静地对城管队员说:“领导尽管吃包子,这事儿跟你无关。”

    “你这是何苦呢。”城管队员的口气软了下来。

    “我是想,这么本分的手,蒸出的包子还是有味儿,要它有何用。”

    “买卖能做咱就做,不能做咱就关门,干啥剁自己的手指头?”待医生给大明子包扎完伤口,大兰子问道。

    “不干啥,就想剁。”大明子说。

    “你这个人真是奇怪。”

    “不瞒你说,我时时有剁手指头的冲动,没人招惹也会剁的。”

    大兰子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

    大明子一笑,“你放心,我是不会剁你的手指头的,剁了你,谁帮我包包子。”

    “那可说不准,人习惯做啥,就爱做啥。”大兰子一脸的忧戚,“我看咱趁早把包子铺关了吧,省得招惹是非。”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包子铺短期关着,人们认为那是老板在养伤,久不开门,顾客就疑惑了,有机会见到他,便问:“老板,你的包子铺什么时候开?”

    “不开了。”

    “为什么?”

    “开得恓惶。”

    第二天早晨一开门,见店铺门前蹴着一群人,而且都是他的老顾客,大明子很是惊异,“你们这是做啥?”

    “我们等着吃包子。”

    “对不起,买卖我们不做了。”

    “为什么?”

    “难做。”

    人们什么也不说,陆续地走了。以为大家明白了之后,就不会再来了,所以望着老顾客悻悻远去的背影,大明子心里还难受了一会儿。

    但是,接下来的几天,只要他一开门,总见到这群人在店前蹴着,总是问他:“老板,你家的包子我们吃习惯了,你看怎么办呢?”

    大明子被问得心里直犯酸,仰头看了看天,他发现天上的太阳很温柔,光线一点也不刺眼,他昏沉的心突然开窍了——

    不管他心情多么恓惶,生意做得多么艰难,太阳每天照样升起,人们照样有吃包子的欲望;生活看似没有规范,其实规范早就在无形之中了——他的包子铺还得开下去。

    他转身回到寝室,拍了一下从不睡懒觉此时却懒懒地窝在床上的大兰子,“快起来。”

    “干啥?”

    “去蒸包子。”

    “生意不是不做了吗?”

    “既然有人要吃包子,干啥不做。”

    大兰子眼睛一亮,一翻身就站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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