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医-悯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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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山大地震那年,我都十四岁了,已是初中二年级的学生。

    我的家乡是京西百花山下的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四周均是巍峨的青山,俯瞰之下,村子小得像一个豆荚。二十五户人家——二十五颗豆子,紧凑地排列在这个豆荚之中,享受着一种封闭下的安静。

    1976年7月28日那天夜里,窗台上的油灯凭空就跌在地上,碎了。全家人被破碎的声音惊醒了,在黑暗中,母亲说:“该死的老鼠。”

    我们也附和着说:“该死的老鼠。”

    都以为是老鼠偷吃灯油时弄出的闪失,感叹了几声之后,就又睡熟了。

    几天之后,从山外传来一个骇人的信息,说一个叫唐山的地方地震了,山崩地裂,死了很多人。

    问怎么个多法,传信的人说:“海了去了,用卡车拉尸体,一车接一车的。”

    这个说法把人镇住了,好半天,人们都不说话。我的眼前,出现了卡车拉尸体的幻景,一辆接一辆的,那些尸体都大大地睁着眼,吓得我手心里的汗直往地上淌。

    母亲似有所悟,说:“怪不得咱家的灯台早不打晚不打就那天打了,原来是地震震的。”

    我也说:“是哩,打我记事起,就没见过老鼠扒灯台,咱家的老鼠知道咱家穷,很乖巧哩。”

    接下来,学校就放假了,是无限期地放假。校长说,到底啥时候开学,他也是不知道的。

    虽然不能正常上学了,但孩子们却一点也不感到遗憾,相反,倒有一种说不出的愉快——

    那所中学在村外的垭口,有近十里的路程,每天都要起早贪黑地走路,脚心被路上的石子硌得生疼,已经有些腻烦了。

    地震给了童子们一个机会,可以理直气壮地睡大觉了。

    但是,这只是一相情愿,因为第二天村支书就在场院上召集全村人开会,传达上级的精神。他说,公社领导说,地震还没有震完,到底啥时候震完,领导们也不知道。为了保证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所有人都不能在屋里睡觉了,都要搬到开阔地带,啥是开阔地带?就是咱脚下这爿场院。

    最初的日子,还没有搭防震棚,人们就在露天地里过夜。场院里有一堆堆上年的谷草,把谷草平铺了,人就睡上去。我从小就喜欢裸睡,身上要一丝不挂。这样和衣卧在场院上,身上像爬满了虱子,痒痒的,横竖是睡不着。我恼躁得不成,对父亲说:“我是不怕死的,我要睡到屋里去。”

    “你敢!”父亲说:“你要是敢到屋里去睡,我就打断你的腿!”

    他为啥这样说?因为他就是这个村的支部书记。

    后来我发现,全村人几乎都跟我有同样的感觉,都不习惯这个睡法。一些老人竟不顾村干部的阻拦,死活是睡到屋里去了。他们说,都是快入土的人了,咋死都是死,横竖不受那个洋罪哩。

    爷爷奶奶可不管父亲是不是村干部,也执拗地睡在屋里。这就更助长了老人们的脾气。

    父亲急了,把两个老人从屋里扛了出来。

    爷爷气得直骂娘,一声高过一声地,惹得周遭一片笑声。奶奶悄悄地拽他的衣角,“别再骂了,你就给咱留点面子吧。”

    爷爷终于纳过闷来,摇摇头说道:“真是气糊涂了,原来骂了半天你。”

    老人家从此蜷曲在地上一动不动。日到中竿了,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像死去了。

    父亲踅过来,轻轻地叫道:“爹,爹……”

    横竖也叫不应之后,父亲就去扳动老人的身子。老人兀地就吼出一嗓子,“我还没死哪!”

    这让我心中一震:平日里爷爷是很端庄的一个人,咋突然就变得无赖起来?

    父亲的表率作用到底是起了作用,那些回到屋里去的老人们,均陆陆续续地回到了场院上。所谓回,也是被他们的儿女们像我父亲那样,撵出来的。因为那时的年轻人都是很要求进步的,不是党员,就是团员,最不济也是村里的基干民兵;只要是组织上有要求,只要是领导上有垂范,他们是羞于落在别人后边的。

    非常不情愿地睡在露天的干草上,由于没有睡意,就干脆陷入冥想。

    起初总是想那一车一车的尸体,想那尸体里一定有身材袅袅、眉儿弯弯的漂亮女孩子。于是心头一皱,可惜哩!

    为啥可惜?家乡这个小山村,只有薄地,只有粗粮,穷得许多汉子都说不上媳妇,如果能从唐山城拉一车活的回来,成家生子,岂不两全其美?

    可是……

    我开始感到,老天爷真是很厉害的一尊神,他作弄起人来,是很任性的。

    到了后来,我像中了魔怔一样,总是想跟死亡有关的事——唐山那里的尸体毕竟缥缈,而身边的死人却真实得有名有姓。便开始按记忆的顺序,回忆自己所经历的死亡事件——

    第一个,就是曾祖母之死。

    曾祖母是个高高瘦瘦的老太太,都八十七岁的高龄了,还能很利索地走路。她的两只脚,是标准的三寸金莲,但登在高低不平的石头台阶上,却准确而稳健。好像她的脚底上长着一双眼睛。看这个架势,她肯定能活过一百岁的。

    但是,冬至那天,她突然对爷爷说:“你把我的装裹衣裳搁在我身边吧,我该要上路了。”

    所谓上路,是农村对死亡的一种说法。于是,爷爷大吃一惊,“你可别吓唬人,身板这么硬朗,哪会说走就走呢?”

    曾祖母说:“我自己有感觉。”

    “啥感觉?”

    “这两天突然就想吃青杏,就跟害喜似的。”

    “这有啥稀奇的,咱这地界就产青杏嘛。”

    “可是这大冬天的,你到哪儿能找到青杏呢?我爹跟我说过,老而不死便为贼,我想,再不走,就要烦腻人了。”

    爷爷不想忤逆老人的意志,便把装裹衣服给她搁在了身边。

    那是一身崭新的青布衫裤和一双麻底子合脸的青布鞋。

    第二天一早,爷爷是抱着一种好奇之心打开老人的屋门的。

    只见老人靠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垛,抄着手端坐在土炕之上,双眼轻合,面色安详,似在梦境之中。

    爷爷叫了几声娘,见没有回应,便去摸她褪在衣袖中的手腕。

    不仅没有脉搏,还冰凉得跟冰一样。

    老人家真的上路了。

    由于老人家走得如此从容和安详,以至于爷爷都感不到悲伤了,他把老太太的死讯很平静地通知了家族里的每一个成员。

    我怀着对死人的畏惧,战战兢兢地尾着母亲进了老太太的屋门。

    但看到她那副安静的模样,我满怀的恐惧竟悄然消失了——原来死亡竟可以这么美丽!

    在那一刻,我对老人家产生了肃然的感情,情不自禁地跪下身去,重重地给她磕了几个头。那一年我才五岁。

    想到曾祖母之死,我好像对村里老人们的举动有了一些理解——之所以即便是余震不断,他们也要睡在自家的房屋里去,看来,到了他们的那个年纪,真的是不怕死了。

    (生死契阔。这是鲁迅杂文里说的。曾祖母跟鲁迅是一个时代的人。)

    第二个,是堂大伯之死。

    堂大伯小名叫柱儿,人长得且高且白,站在那里清清爽爽、亭亭玉立,俨然就是一根拔地而起的立柱。所以,他如果不叫柱儿,恐怕没人可以叫柱儿了。

    他是村里第一个到山外去当工人的人。是门头沟煤矿的一个小技术员。

    他在那里娶了一房媳妇,就地安了家。所以,见到他的机会就很少——从我记事,到他去世,也就是三四次的样子。

    第一次,是在年关,他回老家过年省亲。

    大年三十的酒肉都预备妥帖了,他的父亲对他说:“咱爷俩窝在热炕上好好喝两盅吧。”

    他却说:“您老先喝着,我出去散散心。”

    他踅到村西的水井边,欠着屁股坐在井台上,从怀里摸出一管笛子,呜呜地吹了起来。

    在寒冷的风中吹笛子,他显得很孤独。

    我玩耍路过那里,看到了这个情景,感到他有一种怪异之美,更感到他虽然出生在这个小小的村落,却不属于这里。我那时才仅仅四岁,竟有了这样的想法。

    因为觉得他不可亲近,我便悄悄地退了回去。

    第二次见到他,也是在年关,他带回来一房新妇。

    新媳妇也是清爽而白,笑容嫣然,能把人的魂勾了去。

    管这样的美人儿叫大妈,我叫不出口,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她,傻傻地笑。

    看得出堂大伯是很开心的,因为他给了我们这些晚辈很多的糖果,很多的炒花生。

    奇怪地,村里很少有人去他那里讨喜酒喝,一提到他及他的新妇,许多人都摇头,甚至露出恨恨的样子。

    过了六七年的样子,才见到他第三面。他和他的媳妇还是那么年轻,身后却拖着一群儿女——四个女儿,一个儿子,个个都像花儿一样精美。

    他的生活如此之美丽,迥异于山里的世界,让我生出纳罕,虽觉得他不可亲近,但是我却很思念他——

    每到年关,如果见不到他的身影,我会下意识地说道:“堂大伯咋不回家过年呢?”

    父亲听见了,白了我一眼,竟说:“你小小的年纪,竟长了一身贱肉。”

    见到他的最后一面,竟是他的遗容。

    那天,也就是唐山大地震的前一年,一辆卡车沿着崎岖而窄的山路摇晃到村前,车上躺着一副黑漆棺材。棺材里躺着的竟是堂大伯。

    人们拥上去的时候,堂大妈率着她那一群如花的儿女,齐刷刷地给村里人跪下了。

    祖坟坐落在山顶的一爿平地上,要想把堂大伯安置在祖坟里,需要村人帮助。我父亲等一干青壮年互相过了过眼神,毫不犹豫地就把堂大伯的棺材掮在了肩上。他们嘟囔着:“人都没了,还计较个啥?”从他们的表情和话语里,我感到山里人尊重死者。

    堂大伯的父亲挤进人群,“先莫抬他,让我最后再看他一眼。”

    打开那厚厚的棺材盖,我们看到了最后的堂大伯。堂大伯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但他的肚子却膨大得像一口锅,为了把他弄得安妥些,身子的左右、头上脚下都塞着一床床的棉被——因为他温暖到了极点,所以他的面容无一丝凄苦,妩媚得像正做着一个美梦。

    堂大伯是因为肝病导致腹水而去的。应该说,最后的日子,他是很痛苦的;居然就没有看到痛苦的影子,要知道,他死的时候还不到四十岁啊!于是,村里人都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发出一片真诚的唏嘘。

    堂大伯的父亲,整了整儿子的衣领,平静地挥了挥手,“送他走吧。”

    灵柩移动起来了,堂大伯的那群如花美眷开始放声号哭。但是整个过程,堂大伯的父亲却始终平静如初。儿子虽然枯瘦地走了,但他身后的人儿却个个鲜亮、腴润——他走得好不亏心哩。

    老人嘟囔道:“他日子过得太好了,要啥有啥,自然就短寿哩,老天爷长着眼哪。”

    面对亲人的死亡,老人竟如此想得开,我的心受到一次强烈的触动。什么叫“老天长眼”?依老人家的逻辑,就是:因为死亡,给人间带来公平。

    (生死契阔。这是鲁迅杂文里说的。堂大伯的父亲虽然跟鲁迅不是一个时代的人,但是我的曾祖母——他的母亲,已把一些关于生死的信息通过血液传递给了他,他不仅学会了听天由命,而且还学会了给无奈找出让自己确信不疑的理由。)

    第三个,就是邻居扁儿之死。

    扁儿跟我是同族同姓,因为旁系得远了,亲情的浓度就淡了。所以,虽然按辈分他还是我的一个长辈,但我们这一辈人还是管他叫扁儿。

    扁儿有兄弟四个,他排老二。

    他成家之后,父母只分给他一口铁锅和几只碗。虽然已是冬季了,父母连过冬的口粮都舍不得分给他一把。

    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没有娶父母指定的那个女子,而是娶了他喜爱的家庭成分是地主的一个女孩。那时,还有唯成分论的味道,成分不好的人家在村里受歧视,没有地位,就连工分都是给最低的一档。

    父母嫌他不争气,给扫地出门了。

    只有自己借钱盖房子,只有向村部借粮度冬日。

    由于家庭基础不好,媳妇的工分又低,无论扁儿多么勤勉,也堵不上亏空。

    但扁儿又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他忍受不了人们在背后对他的戳戳点点,便缩衣撙节,从牙缝里抠出收益来还账。

    他穿的衣服,是补丁摞补丁的旧衣;他每日的吃食,总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那时讲究学大寨,开山造堰田,要把穷山变成米粮川,所以,每日的劳动强度是很大的。那些青壮劳力,为了能撑持下去,即便是家境再不好,中午也要带些能挡嘴的干粮。可是扁儿却不,整个冬天,他每天的干粮却是两个柿子。

    到了中午,他远离人群,窝在草窠子里,用震裂了虎口的手紧紧地捧着那两只柿子,偷偷地吞下去。

    大伙知道他的情境,心里极不是味道,干活时,就给他分派一些省力气的活。但是,他执意要抡大锤,“都挣的是一样的工分,咱凭啥要人家照顾?”他生气地说。

    后来,他就不会笑了,每日青灰着脸埋头干活,麻木得像一头牲口。

    那天,轮到扁儿当放炮员。炮捻子点着了老半天了,还没见炮响,有人就说:“扁儿,你是咋搞的,到底是点着了没有?兴许是脚底下没劲儿,草草地就往回跑吧?”

    话音未落,扁儿噌地就站了起来,“我去看看。”

    我父亲一把拦住了他,“别冒失,再等一等吧。”

    扁儿的脸色很难看,说:“怕个啥,不就是一个死吗?要真是那样,反倒省心了。”

    他挣脱了父亲的臂膀,一下子就蹿出去了。

    不久,就听到一声巨响,不久,就见到一块石头从腹部把扁儿穿透了。

    父亲失声叫了一声,一个耳光重重地打到那个说怪话的人脸上。“你个孽障!”他骂道。

    事后人们分析,扁儿自尊的背后,是强烈的自卑,苦难的日子,使他失去了对生活的兴趣,他的心已经死了。死亡,是他期待之中的。

    扁儿的死,当时给了我深深的震撼——人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自己?

    “怕个啥,不就是一个死吗?要真是那样,反倒省心了。”

    扁儿这句话,久久地在我心里萦绕着,感到,人有时并不畏惧死,不可承受的却是生活对人的折磨。

    从这一刻起,我的心,一下子就老了。

    生死契阔。这是鲁迅杂文里说的。扁儿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个鲁迅,但鲁迅却在笔下给他预备了一个兄弟,那便是阿Q。阿Q面对死亡,想到的是怕那个圆画不好,而不是自己的生命。苦难和愚昧的人,死亡拿他们没办法。)

    最后一个,就是我的同龄人明雁之死。

    明雁的母亲屁股出奇地大,如果她坐在那里,从背后看去,她身体的轮廓,就只剩下一爿大大的臀座了。因此,具有很强的生育能力。一口气就生了四个孩子。但是,在家里却没有丝毫的地位,因为她生下的都是女孩。明雁的祖父、父亲都是独根单传,有断香火之虞,对男孩便有特别的期待。怀上明雁的时候,母亲对父亲理直气壮地说:“你要好好待我,这一次,我准会给你生个男孩。”

    “屁!”明雁父亲不屑地说。

    “信不信由你。”他母亲很是委屈。

    “凭啥要信你的?”

    “这次的感觉不同。”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明雁的父亲,便不让婆娘出工了。

    在七个月头上,明雁母亲好好地就摔了一跤,身子疼得厉害,窝在炕上不敢动弹。

    “你要是给老子把儿子弄掉了,看我不打折你的腿!”明雁父亲愤怒地说。

    于是,热炕、红糖、鸡蛋、小米,精心地调养。但刚到八个月的日头,还是早产了。

    明雁生下来的时候,比猫崽大不了多少,黑红的一团,不哭也不睁眼。农村有“七活八不活”的说法,明雁父亲,连连叹气,彻底绝望了。

    他连着三天不进产妇的门。

    第四天,产房里传出了哭声,既有孩子的,也有大人的。

    明雁一岁一岁地长大了。为什么这样说?因为他虽然长了年龄,但却没有长大了身膀。

    瘦,小,却机灵。

    “你真是你娘的宝贝。”我对明雁说。

    我那时从明雁身上有了这样一个意识:既瘦小,又被娇生惯养,便是宝贝了。

    因为被父母百般呵护,明雁有跟别的孩子不同的脾气:自尊、任性、敏感,还有一点点自私。他听不进别人的话,看不得别人的脸色,容不得别人动他的东西,且动不动就发脾气。

    我爷爷曾对我说过一句话:“可别学明雁,他那样的人,活得长不了。”

    果然就应验了爷爷说的话,明雁小学五年级那年就死了。

    他的死因很简单,就是他母亲担心他被淹死,而不让他到河里去玩水。

    村里那条小河,是山里孩子的福地,一到夏天,孩子们就在那里撒欢儿。

    而正是这个孩子们快乐的季节,明雁的父母却加强了对他的管束——一旦见不到他的身影,他的母亲就大呼小叫地沿着河边寻他。一旦在河里找到他,他的母亲便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揪回去。我们都感到奇怪:他母亲既然那么娇惯他,咋就那么舍得揪他的耳朵?

    更奇怪的是,越是揪耳朵,越是不能管束住他到河里去的意志,相反,明雁学会了跟母亲兜圈子——在河里玩的时候,他会把衣裤脱在对岸,一旦听到他母亲的叫声,他便会老鼠一般迅疾地蹿到岸上去,从与母亲相反的方向溜走了。

    虽然逃过了母亲的捕捉,但是回到家里,仍然逃不过责罚。

    “你又下河了。”

    “别冤枉我。”

    “把裤腿卷起来。”

    “干啥?”

    “我给你验一验。”

    明雁母亲用指甲在他的小腿上轻轻地划了一下,便有一条清晰的白印呈现出来。

    有一定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只有沾过水的皮肤才有这样的迹象。

    明雁无话可说了,恨恨地看着母亲。

    虽然屋里只有母子二人,但母亲仍然没有放过他,依然像模像样地揪他的耳朵,且嘴里还叫嚷着:“看你还长不长记性。”

    依然是不长记性,依然是逃避了监视下到河里去。

    这一次,母亲已摸清了明雁的行迹,径直走到了对岸,把明雁的衣裤统统拿在了手里,尖利地喊道:“明雁,你给我回家!”喊完之后,便拿着明雁的衣服头也不回地走了。明雁失声说道:“这下可完了。”因为山里人戏水,均是脱得一丝不挂的;而这时的明雁,已是进学堂的少年了,光光地在岸上走,惹得沿岸的女孩子们惊惊咋咋地叫;我们男孩子则喊道:“明雁,你真可怜哩!”他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尴尬,双手捂在小腹下,泪无声地流下来。

    这种缘自母爱的羞辱,让他难以承受。

    明雁本来已走离河岸很远了,却突然跑了回来。一猛子扎到那个有着厚厚的淤泥的河湾里。

    久久不见他上来,我心里一震:明雁出事了。

    待大人们把他从淤泥中捞上来,他已经铁青着脸,死了。

    他的气性可真大啊!人们感叹道。

    面对着同龄人猝然的死亡,我们一群孩子都瘫坐在地上,情不自禁地哭了。

    我们真不明白:明雁是他父母的宝贝蛋儿,含在嘴里怕化了,搁在地上怕碎了,被千疼万怜的一个人儿,对生命咋就没有一点怜惜呢?跟他相比,像我们这些从来不被父母放在眼里的、说饿饭就饿饭、说打骂就打骂的孩子,早该死上千次万次了——但是,我们一点死的念头都没有。

    我们没皮没脸地活着,好皮实啊!

    (生死契阔。这是鲁迅杂文里说的。因为爱都可以导致死亡,当然就契阔。)

    死亡的事件回忆完了,我的心阴沉起来。觉得人活着真是没多大意思——

    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不管是老的还是少的,不管是富贵的还是贫穷的,不管是被人疼爱的还是被人嫌弃的——

    不管你乐意不乐意,横竖、迟早是个死。他娘的,原来人生下来就是预备着死的,怕也没用哩!所以,死一个是死,死一卡车也是死,横竖都是一样的。

    从这时起,我真的把死看轻了。

    这时,天也阴了起来,因为天上那角白惨惨的月亮已经不见了,不久,果然就下起了小雨。

    我一骨碌爬起身来,毫不犹豫地朝家里走去。雨水给了我决绝离去的理由。

    “你干啥去?”父亲追上了我。

    “回家。”我明确地告诉他。

    “你回去干啥,找死?”

    “都死那么多人了,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没啥大不了的。”

    父亲咧了咧嘴:“你小子活人才活了几天,就老人一样的口气了?真是猪鼻子插大葱——装象!”

    不容我分辩,他拧着我的耳朵,把我拽了回去。

    但是,即便我还留在那个潮湿的场院上,人们还是陆续离去了。

    人们有充足的理由:虽然刚进秋天,但早晚的天气已经很凉了,再加上这小雨像猪血一样没完没了地淋着,即便是不被地震震死,也会被雨淋死。

    父亲马上醒悟过来,立刻组织起全村的青壮年,突击搭建防震棚。

    身边有现成的树木,有现成的山草,防震棚的骨架很快就搭建起来。但棚顶光遮盖上山草是不够的,因为漏雨。本来山里是有现成的石质板材的,但是,石板建正经的住房还可以,用于防震棚就不适宜了,因为它重。甭说是地震,即便是大一点的山风吹得久一点,也会把石板从棚顶摇下来——震不死人,也会砸死人哩。

    干部便动员社员(村民)们把自家的篾席和塑料布拿出来。

    党团员和基干民兵倒是带了头,但一般社员横竖不予理睬。他们说:“搭防震棚是公家的事儿,凭啥叫我们私人往里搭东西?一旦沤烂了,咱穷家破业的,日后咋过日子?”

    父亲被气得脸子直抽搐,“都啥时候了,还他娘的这么自私?小喇叭里还整天唱呢,‘社员都是向阳花’,屁!”

    “你这样说可就没意思了,谁让他们都是穷人呢。”我说。

    “就你他娘的是明白人。”他瞪了我一眼。

    我知道,他心里也明白,但他是支部书记,不能实话实说罢了。

    “咋办才好呢?”他开始发愁,久久沉默着。

    突然,他一拍大腿,“有了。”

    问他怎么有了,他说,既然公社也要求给社员盖防震棚,在这个生死攸关的问题上,公社领导一定会有解决办法。

    父亲兴冲冲地去了公社,又兴冲冲地回到了村里——他带回来了成捆成捆的篾席和成匹成匹的塑料布。

    防震棚严严实实地盖起来了。社员们失去了逃避的理由,不得不住进去。

    虽然人住进去了,但心思却没在这里。他们弄出了许多枝杈——

    “唉,多好的篾席啊!”有人叹道。他觉得这里的篾席比他土炕上的篾席,又新又结实,好东西啊!而用这么好的篾席苫在临时性的窝棚上遭雨水淋沤,真是太可惜了。

    对好东西的怜惜,使他生出了一个小诡计:在夜幕中,他用自家土炕上的那张旧席子把棚顶上的一张新席子置换下来。

    他的举动,瞒得了忙乱中的村干部,却瞒不了有同样心思的乡亲,人们学着他的样子,都偷偷地搞着置换。他们一点也不张皇,因为他们懂得一个老理:法不责众。

    父亲发现了,哭笑不得,严厉地宣布:“限你们在两天之内,把新席子归还回来,不然的话,就不客气了!”

    咋个不客气法?他解释说:这是特殊时期,法纪从严——

    就说唐山吧,有人从死人腕子上扒手表,一经发现,就地就把他毙了。一块手表能抵得上一条人命吗?但是没办法,就得毙,不然就乱了。那么,还不还席子,你们自己琢磨着办吧。

    虽然有这么严重的说法,两天之后,还是没有动静。

    父亲就又站在人群之中,大声喊道:“我再说一遍……”

    再说一遍之后,人们还是无动于衷,父亲便摇摇头,嘟囔道:“他们欺负我手里没有枪啊。”感慨一番之后,他并没有实际动作,只是放出风去:“这事儿,是一定要有个了断的……”

    之所以没有实际行动,父亲的心思我是知道的:他也觉得用那么好的篾席苫在临时性的窝棚上遭雨水淋沤,真是太可惜了,不如让物质贫乏的乡亲们作为家用更妥帖。

    父亲虽然是支部书记,但他毕竟是个农民,有一种本能的悲悯之心。

    接下来的枝杈,是这些老实巴交的人,居然弄出一些很不雅逊的事体——

    首先是随地大小便,防震棚里的气味很是不好闻。干部们出来管束的时候,许多人气咻咻地说:“这能怨社员没觉悟吗,你们当干部的,为啥不给修些茅厕出来?”

    其次是在混杂的群居中,张三家的男人把手伸进李四家女人的裤腰里,而刘五又寻隙摸了赵六家女人的奶子,便一片呜呜哝哝,一片大呼小叫。那些好脸面、讲清正的人们便很是有意见,“这防震棚横竖是不能住了,简直是个淫窝子。”

    父亲把男人们集中在一块儿,给他们训话。“都他娘的啥时候了,还有那心思,要是还算个男人,就都给我管住自己点儿。”

    “正因为时候不济,才赶紧摸一摸奶子呢,谁知道哪天被震死了呢。”在角落里,有人说。

    “就是,就是。”人群中居然有不少人应和。

    “他娘的,你们倒还有理了,简直是一群畜生。”父亲骂道。

    “嘻嘻,畜生就畜生。”人们并未感到羞耻,既然严重的、不可捉摸的死亡在前面等待着,摸一摸奶子,就是一件不值得一提的小事情。

    父亲也感到泄气,心里说:我堂堂的一个支部书记,居然管起了风化案,都是他娘的地震闹的。

    但还是声色俱厉地说:“咱可丑话说在前头,谁再给我惹出事端来,就别怪咱翻脸不认人,废话少说,把他捆了,送公社派出所。”

    虽然整肃了秩序,地震棚里也的确安生了许多,但是,不到两天的工夫,地震棚里的人却溜走了大半。剩下的人,也一派浮动,做着随时撤出的准备。

    父亲觉得事态严重,便带领支部一班人挨家挨户去做工作。我觉得这是一件有意思的事,便也尾随在他们身后。

    父亲说,防震棚里条件是差一些,我们支部有责任,但是请你们放心——

    茅厕,我们马上就修;至于里边不像话的事,我们组建个巡逻队,进行夜查。我们保证让你们住得安安生生的。

    再安生也不去了。人们回答道。

    为啥?

    问老人,老人们说:我们都这把年纪了,早活够了,巴不得死呢。但是不能死在外头,孤魂野鬼的,下辈子不好淘生哩。死在家里才安逸哩,就像你祖母,死也要靠在自家的被垛上。

    听了这样的话,曾祖母安静而美丽的遗容竟一下子浮现在我的眼前。我感到老人们说得对,一辈子在风雨中飘零,老了老了就应该死在家里。便在父亲身后,偷偷地点头。

    问小的,小的说:奇怪了,咋不到防震棚就会死?啥叫死?

    我便插话道:就像明雁那样。

    小的竟说:明雁多有气性,搁着咱,咱也会那样。

    听了小孩子的话,父亲半天说不上话来。临了愤愤地说:你个小兔崽子,你要是真的知道人死了是咋回事,就不这样说了。

    问到青壮年,他们反问道:总说有余震余震的,都这么多日子了,咋还没啥感应?

    父亲说:大小余震都三四次了,因为离得远,震感不明显就是了。

    既然地震的中心不在咱这儿,还整天恓惶个啥?不是没病找病吗?

    可不能掉以轻心,万一下次就震在咱这儿呢?不得不防哩。

    即便是真的震在咱这儿,那防震棚也不去住了——

    老辈子人说得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你想啊,那么多人放过炮都没出过差错,咋一轮到扁儿,就被炸死了?那是扁儿的命,他命该如此哩。再说,咱山里的人命贱,就是阎王爷都懒得搭理咱。阎王爷稀罕的人是啥样的?是像柱儿那样的要啥有啥的人。再说,咱平常的日子过得这么寒酸,不死不活的,就是鸡巴的真的被震死了,又有啥可怜惜的?反倒省心了。

    人们“再说”得比父亲还振振有词,木讷的父亲反而无话可说了。无可奈何地说:“我们支部可都是为了大家好。”

    大家说:“这还用说,我们当然知道。”

    “既然知道,就应该跟我们回去,不然上边怪罪下来,我们这些当干部的,就没法交代了。”父亲趁势说道。

    “当干部的就真神附体管得了生死了?屁!”大家有些不耐烦了。

    见干部们并没有把回到家里的人劝回来,那些在防震棚里观望的人,也呼啦一下走光了。

    父亲对干部们说:“群众不理解可以,但是咱和咱的家属可不能像群众一样没觉悟,咱必须坚守在防震棚里。”

    “支书,那你可就错了。”干部们齐声说,“咱要是再呆在防震棚里,群众就瞧不起咱了,认为就咱们怕死哩。”

    父亲半天不说话,最后,气急败坏地吼道:“那你们就都他娘的滚!”

    这之后,雨越下越大了,防震棚里就父亲一个人孤零零地坚守着。我感到他真是可怜,便踅回来陪他。他愣了一下,问道:“你不是总嚷嚷不怕死,要睡到屋里去吗,咋又回来了?”

    “那是两码事。”我说。

    父亲似有所悟,低沉地嚷道:“你别在咱面前假充圣人了,少在身边烦我,你他娘的也给我滚!”

    “你让咱滚咱就滚了,就不!”我把自己脱得光溜溜的,钻进地铺上的被窝里。

    “也是他娘的一个犟种。”父亲也学我的样子,把自己脱光了,钻进我的被窝里。

    过了很久,他恨恨地翻了一个身,叹道:“咋就不真的在这儿震一下子呢?要是真的震死他两个,就知道阎王爷的厉害了!”

    父亲竟发出这样的诅咒,我大吃一惊。震惊之余,我安慰他说:“你也别怨他们,对生死的事儿,他们都有自己的看法,一有了自己的看法,别人就不好左右他们了。”

    父亲沉吟了片刻,说:“你小子的书没白念,有想法了。嘿嘿,不瞒你说,我要不是当着支部书记,我也跟他们一样。一有了担当,这心思就变了:不能坐等着遭死,还要想办法造生。”

    他的话,使我明白了他那声诅咒的真正含义,他怨的是乡亲们不怜惜他内心的敦厚。

    父子俩听着棚顶上密集的敲击声,虽不再言语,但已心心相印了。

    第二天,父亲把村干部和党团员都召集齐了,说道:“群众为啥不乐意住防震棚?是因为这防震棚里没茅厕、没隔断,不方便。”

    大家面面相觑,说:“支书你糊涂了咋地?哪是这个原因呢,都是一群不知死的鬼,你弄得再舒服他们也是不会住的。”

    “我就认为是这个原因,所以,从今天开始,用三天的时间,咱给群众修厕所,打隔断。”

    “没人住,修它干啥?这不是浪费吗?”

    “废话,许他们不住,不许咱们不修!不然的话,要我们这些党员干部干啥?”

    我们村那时叫长操公社石板房大队。改革开放之后,为了便于管理,长操公社与邻近的佛子庄公社合并了,改成了佛子庄乡石板房村。无论如何改法,村子还是个封闭自足的生存状态。对唐山大地震那段历史,整个村子虽然没有遭受任何灾难,但村里的人们却有着深刻的记忆——就是因为那座防震棚。防震棚里虽空无一人,却建得异常牢固,且设施齐全。

    这样的故事,他们怎能忘得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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