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满水的革命与爱情-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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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红果出嫁这天,老天很不尽情意地飘起了细碎的雪粒。雪粒盐颗子一样拍打在人的脸上,带着很大的力气,人走在路上不得不用手捂着脸。雪粒落在瓦片和茅屋的泥巴上,发出梆梆的响声。潼关商人的马车早早就等候在大瓦屋前的老槐树下。胶皮轱辘的大马车上带着红色的车篷,给他们的婚礼增加了些许的喜气。他们没有鼓乐,也没有鞭炮,老姑姑从大瓦屋出来,拿出一丈红绫让人系在老槐树上,说是老槐树阴气太重,避邪。长长的红绸在风雪中哗啦啦地抖动着,掀起了一道道红色的波澜,吸引着下洼村人所有的眼睛。

    刘红果从屋里出来时人群哗然,刘红果穿一身大红色的戏装,戏装上刺绣的金凤凰缠绕在刘红果身上欲飞不飞的,她戴一顶明光闪闪的凤冠,脸上也上了妆,白里白,红里红,一个十足的蒲剧小旦模样,她手牵着她的小仙子,步伐坚定地走向老槐树下的潼关商人。潼关商人扶她上了马车,刘红果端坐在马车里头也不回,下洼村人看着她的背影,总觉得这个婚礼少了些什么?

    这天,王满水早早就被朱老虎叫到了老唐的小庙里。朱老虎站在门口大声说:“老唐在庙里等着你开会哩。今天刘红果出嫁,你是不是还想送她?这女人又臭又硬,现在我还不想要她这个坏分子呢。”朱老虎边走边自语着。王满水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在不断地撕裂着,刘红果要走了,这一走,也许一辈子再见不着了,还有他的小仙子,潼关商人会善待他的小仙子吗?……王满水想着,泪水湿了一双眼睛。

    来到庙里,村干部们都早他一步到来了,桌子边坐着老唐和一位陌生的年轻人,他们神色肃然地打量着他。村干部也没有一个人和他打招呼,他突然感到这种冷落中的不幸,只好掩了掩衣襟圪蹴在墙角里。

    这位陌生人是组织部门下来的干部,鼻梁上架一副眼镜,老唐称他“小许”。

    村干部们好像早就知道小许工作队来干啥,当他念完上面的文件后,小庙里连人的喘气声都听不到。

    小许用他年轻还没有脱尽稚气的声音宣布:撤销王满水同志下洼村农会主席的职务,开除他预备党员的资格,下洼村农会主席由原民兵连长王麦收担任……小许的文件还没有念完,王满水就感到一阵天摇地动的轰隆声,将他猛地击倒在地。他怎么也料想不到,自己用尽心血构筑的东西会在一瞬之间哗啦啦地倾颓掉,有一双手好像在紧扼着他的喉咙,让他喘不出一口气来……他头抵在两腿间,紧闭着眼睛,一副甘愿任人宰割的模样。

    老唐意味深长地说:“满水同志,在立场问题上虽然也做了一定的努力,但还要接受党的进一步考验,那毕竟是一段不光荣的历史,历史的东西是抹不掉的。”

    朱老虎附和着说:“王满水是吃着锅里的,霸着碗里的,这界线谁也看不见,摸不着,清不清只有他知道!”

    也有人说:“王满水早就和地主分子穿了一条裤子,批斗会上他鞭打刘红果是假的!”

    ……

    面对村干部和老唐的指责与批评,王满水始终低垂着头。他在心里的确放弃不了刘红果,他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才能把她从心里驱赶出去,刘红果就好像一棵树一样已经牢牢地扎根在他的血肉里。就是在他鞭打她的那天晚上,他还在无边的盐碱地上狂奔乱叫,不断地折磨自己用来减轻心里的痛苦。他离党的要求还差得很远很远,组织上对他这种处分也完全是应该的,他王满水这是罪有应得呵!

    开完会,王满水感到一种深深的失落,铅水一样灌进他身体的每一条血管。他拖着两条腿跌跌撞撞走在巷道里,一座座参差不齐的房屋,在雪夜呈现出黑色的轮廓,像以往熟识的人,漠然地闭着眼睛,不再理他。王满水仰起头,打量着深不可测的天空,无数的雪花蚊虫一样扑下来,一片雪花飞到他的唇上,他用舌头迅速地舔进嘴里,感到一丝冰凉的安慰。这时,一阵水流声,哗啦啦响在耳边,蓦回头,王满水看到了他熟悉的老槐树,他还是鬼使神差来到大瓦屋门前,他还是死不改悔地惦念着刘红果。透明的夜色里,老槐树身上的那条红绸,在风雪中激烈地抖动着,掀起一道道波澜和经久不息的流水声。

    大瓦屋的门敞开着,一个人影站在门口,看样子是老姑姑。

    “老姑姑。”

    “她走了,也许再也不回来啦。”

    “老姑姑,我对不起她呵。”

    “别再说这话,女人喜欢一个男人,是怎么也恨不起来的。临走,她还让我交给你一样东西,我站在这已经等你好久啦!”

    王满水扶着两手冰冷的老姑姑来到大瓦屋里,一盏油灯下,大瓦屋看起来空阔了许多,屋里的桌椅板凳一一分了出去,唯有一张雕花木床披着粉红色的床帷,放置在屋子的中心,显出它不可动摇的尊贵。

    “她说,这床谁也不能给,就给你。”

    老姑姑说完,挽起她早已打理好的包袱消失在外面的夜色中。

    王满水默默地放下帷帐,屈腿坐在床头,他把下巴慢慢地放到双膝上,身子漂在外面老槐树熟悉的流水声里,心里一片茫然。这张雕花木床,承载过他和刘红果多少欢乐笑语,多少人间美梦……正是在这张雕花床上,他们有了小仙子呵,以后的日子,他王满水怎么能心安理得地躺在这床上?有了这床,他将一辈子不得安宁。他能做的只有将这床劈掉,烧了,了却一切,能了却吗?……这样想着,一股冷风从外面旋进来,豆油灯扑闪了一下跌倒在一片黑暗中,一股很久没有闻到过的盐的气息,从四面八方袭击挤压过来,他始终觉得那个穿白竹布衫的女人就在眼前,她在哭,在笑,在哼着他听不懂的戏文……王满水只觉得身子一软,扑倒在床上。他紧揪着自己的头发,蜷作一团,嘶喊一声:“红果呵——”,接着,一串粗壮的悲凄,从他的胸膛里喷涌了出来,顿时充满了整个空阔的大瓦屋。这天晚上,宁静如一潭死水的下洼村,在夜半突然响起王满水一阵歇斯底里的叫骂,他一声迭一声地大骂着:”我日你妈,我日你妈,我日你妈……”沙哑的声音如同一把弄钝了的大刀,在冰冷的夜空中砍来杀去,搅和出一阵阵的血腥味。下洼村人谁也不知道王满水在骂谁,有人后来说是在骂刘红果和那个弄走了刘红果的潼关商人,也有人说是在骂央子……听着王满水的叫骂声,下洼村人谁也懒得离开热乎乎的被窝,央子这天晚上仍抚摸着她的肚皮幸福地做着她的母亲梦,王满水的叫骂声对她已经遥远得恍若在另一个世界上。王满水单调的声音渐渐地也就越来越低,终于被厚重的黑夜和无数的雪花所掩埋,下洼村又很快恢复了它一潭死水的本来面目。也就在这天晚上,王满水从下洼村奇妙地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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