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文集4-致胡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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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二三年八月八日

    适之:

    蒋复璁回来说起你在烟霞深处过神仙似的生活,并且要鼓动我的游兴,离开北京抛却人间烟火,也来伴你捡松实觅竹笋吃。我似乎听得见你的和缓带笑的语声。这远来的好意的传语,虽则在你不过一句随兴的话,但我听了仿佛是烟霞岭上的清风明月、殷勤地亲来召唤,使我半淹埋在京津尘嚣中的心灵,忽又一度颤动,我此时写字的笔尖也似含濡着不可理解的悲情,等待抒写。

    适之,此次你竟然入山如此之深,听说你养息的成绩不但医痊了你的足疾,并且腴满了你的颜面,先前瘦损如黄瓜一瓢,如今润泽如光明的秋月,使你元来妩媚的谈笑,益发取得异样的风流。我真为你欢喜。你若然住得到月底,也许有一天你可以望见我在烟霞洞前下舆拜访。至迟到九月中旬,我一定回南的了。

    说起泰谷尔的事,昨天听说大学蒋校长决意不欢迎,还有吴稚晖已在预备一场谰语,攻击这不知自量的“亡国奴”。本来诗人的价值无藉于庸众的欢迎,泰谷尔的声誉也不是偶然取得的,他也忍受过种种的污蔑与诬毁,不过他此次既然好意来华,又不拿我们的钱,假如引起了一部分人的偏见或误解,岂非使他加倍的失望,你以为是否?他来大概至多不过三月,除了照例各大城巡行讲演以外(他讲演一定极少),我们本来想请他多游名胜,但恐天时太冷,地方又不安靖,预期甚难实现。你有什么见解,请随时告我。张彭春想排演他的戏,但一时又找不到相当的人。

    林宗孟今日动身南下,他说不久就去西湖,也许特来访你,预先告你一声。

    北京只有绵绵不断的蝉声。

    在君已从关外回,昨在此长谈。

    敬问

    健安!

    志摩八月八日

    一九二三年八月三十日

    适之:

    我的祖母竟是死了。这是我五岁时祖父死后第一次亲眼见的死之实在,也是第一次旧法丧礼的经验。我狠想看你关于丧制的几篇文字,可惜我手边没有《新青年》。

    你几时到上海?如是你是即去即回的,那我就等你回杭后再来,也许约得定还可以同车。否则,如其你一时还不走,我想九月三日早车一径到闸口坐轿子上山,那一样便当,请你来信。你那里可以支一小榻容客否,乘便问你一声。北京的信还不曾转来。

    志摩问安八月三十日

    一九二三年九月初

    我也有一首诗,你试体验内涵的情味:——冢中的岁月白杨树上一阵鸦啼,白杨树上叶落纷披,白杨树下有荒土一堆:

    也无有青草,也无有墓碑。

    也无有蛱蝶双飞,也无有过客依违,有时点缀荒野的暮霭,土堆邻近有青磷闪闪。

    埋葬了也不得安逸,枯髅在坟底叹息;死休了也不得静谧,枯髅在坟底饮泣。

    破碎的愿望梗塞我的呼吸,伤禽似的震悸他的羽翼;白骨只是赤色的火焰,——烧不烬生前的恋与怨。

    白杨在西风里无语:

    可怜这孤魂,无欢无侣!

    从不享祭扫的温慰,有谁存念他生平的梗概?

    我在家里,真闷得慌。我的母亲,承你屡次问起,早已痊愈,我祖母的葬事也已完毕。这两星期内我那一天都可以离家,但也不知怎的,像是鸽子的翎毛让人剪了,再也飞腾不起来。我在这里只是昏昏的过时间!我分明是有病;但有谁能医呢?

    奥氏回信已去甚好。我盼望你早些整理寄去出版。

    我的儿子,也想跟我到西山来,和祖望哥哥骑驴作伴,但他太野了,我实在管他不了。

    文伯常来山上吗?

    志摩问安

    一九二三年九月四日

    适之:

    我忘了请教你一件事,现在专诚请问。我这回故世的祖母是先祖的继配,我的伯父与父亲都是她生的;原配孙氏只生一个先伯不满十岁就死了,也没有替他立后;所以这次讣闻上出面的就是伯父与我父。照这里的俗例,讣上是称显继妣的,但我们狠怀疑这个继字,因为以亲生子而称继妣,情理上都似乎说不过去。这原没有多大研究的价值,我意思径称显妣就是了,但本地不少拘执成例的人难免要说闲话,所以我的伯父与父亲叫我专诚写信来问问你们博学鸿儒,究竟怎样称呼妥当些,请你就给我回信。

    余外的话,下次再详。请你替我候候曹女士。

    志摩九月四日

    一九二三年九月七日

    适之:

    信到。感谢得狠。二十世纪浪漫派的徐志摩,回到了迷信打墙,陋俗铺地,微生虫当资养料的老家里,真是身不由做主,什么主意都没有了。

    偏偏我的母亲又因这回的劳碌,发了气急的老病,比往常更为厉害,要使我烦恼中又添了焦急。我此刻按定了心思在她呻吟的病榻旁写信,两眼又在那里作怪,我真几乎要叫苦!

    你寄到北京的长信已经转来。我现在只能多谢你给我这样一封多情有趣的信;我狠抱歉此时没有相当的情趣报答你。你叫我把那首小诗转给一涵,恐怕已经耽误了付印。

    请你再替我谢谢令亲汪先生,等我心境静些再写信给他。

    曹女士已经进校了没有?我真羡慕你们山中神仙似的清福!

    志摩九月七日

    一九二四年二月一日

    志摩自硖石东山

    “年念七”

    适之,你这一时好吗,为什么音息又绝了?听说聚餐会幸亏有你在那里维持,否则早已呜呼哀哉了——毕竟是一根“社会的柱子”!

    我是一个罪人,也许是一个犯人;“为此上避难在深山”。

    昨晚居然下大雪,早上的山景不错,可惜不多时雪全化了,沽酒都来不及,雪肤就变成泥渣了!

    我在此所有的希望与快乐,全在邮差手里。

    附去悼列宁的一首,看还要得否。

    一九二四年二月初

    适之:

    许久不通信了,你好?前天在上海碰见经农,知道你不惯西山孤独的过活,又回北京了。我不怪你,在城里也不碍,就怕你没有决心休养——在山里做工也是休养,在城里出门就是累赘。我也做了山中人了!我们这里东山脚下新起一个三不朽祠,供历代乡贤的,我现在住著。此地还算清静,我也许在此过年了。我的一个堂弟伴我住著,蒋复璁也许搬来。我狠想读一点书,做一点文字,我听说工作是烦闷的对症药,我所以特地选定了这“鬼窠庐”来试试。前天又被君劢召到上海去了一次。《理想》是决计办了,虽则结果也许是理想的反面,前天开会时(君劢召集的),人才济济的什么都有,恐怕不但唯心或是唯物,就是彼此可以共同的兴趣都狠难得。大元帅的旗,同孙文的一样,不见得柱得起来。

    Author Waley 有信来提起你,谢谢你的书,他盼望读你的《白话文学史》。他问元朝人的短篇小说有没有集子,他要温庭筠的“侧辞、艳曲”,你知道市上有得卖否,如有我想买一部送他。

    Giles也有信来,狠可笑,他把你的《尝试集》当是我的,他翻了那首《中秋》我抄给你:

    The lesser stars have hid their light,the greater,fewer seem;And yet though shines before us many abrilliant rayWhen late the moon comes out andcrosses light above the streamAnd turns the river water to another milky way我在北京的旧友都像埋在地下了!

    见文伯代我候候。

    我谢谢你的太太,为我在西山布置,可惜我没福!

    志摩

    一九二四年二月二十一日

    适之:

    二函都到。新年来我这个山中人也只是虚有其名。年初三被张歆海召到上海,看旁人(楼光来)成好事。十三那天到杭州踏月看梅,十四回硖,十五又被百里召到上海,昨日回家,今日方才回山。现在口里衔著烟,面对著阳光照著的山坡,又可以写信做事了。我要对你讲的话多而且长,一件一件的来。

    我到杭州打电话去寻曹女士没有寻著,不知她现在那里。

    那晚月色极好,我与我的堂弟沿著白堤踏月,一直到孤山,月下看梅花的一种意境让你想象去吧。那晚湖滨热闹得狠,满天的火龙与飞星,但如我们有清兴的人却是绝无,堤上湖中静悄悄的也没有人影也没有桨声,只有放鹤亭边的狗的清梦被我们惊醒了,嗥了一阵子。但我们登孤山顶的时候,却碰著一个少年踽踽的走著,手里提著一张七弦琴,我们问他想请教一阕《月下探》,他没有答话,大约疑心我们是剪径的,急急的走了,一转弯前面一丛矮林,他的身影与履声都不见了,我们真疑心他是仙人!那晚过了十二时才回栈。下一天到灵峰,我骑著自行车去的,倒狠有意思,今年梅讯不盛,就只点缀罢了。

    我上来鹤亭望了望西湖,就躺在石凳上做梦,旁边有两个山里住的小孩胡吹著小喇叭,烦著我睡不著,同时也[有]一个穿大布褂子手拿长烟管的一位先生(我只当他是山里居民),手拿著一爿煤块在石柱子的后背画著,我过去一看,原来他画上了一副对子。我真冒失,问他是不是成句,讨他“钝了”我一下,他下面署名莫愁子偶识,我还当他抄哪!句子颇不坏,你看如何——鹤今何往,为梅递书,邀雪同来;亭已预约,招湖入画,待月作伴。

    我也不便再罗嗦他。后来我们出去的时候,还见他提着烟竿,在松竹间□扬著——他倒真是一个山中人哩!路上碰著阵头雨,躲进壶春楼嚼鲈鱼,看雨景,你还记得那晚上我与你与经农在路旁吃喝,一面太阳下去,一面满月上来,一边金光(你对著),一边银光(我对著),有一只长形方头的湖泥船在激动著的波光里黏着一方媚极的“雪罗霭”,摇著一对长篙的网夫子无声的拉著泥吗?那只最有诗意的船我这次又见了。

    我看你的灵魂也永远让西湖的月华染上了一层浅色,要不然你那来这些Sweet Melancholy 的情调?

    你编一本词选正合式,你有你的 Fine taste 与 critical insight,狠少人有的,我预祝你的成功,但你要我做序,我希望你不是开顽笑。我不懂得词,我不会做词,我背不得词谱,连小令的短调子都办不了。我疑心我的耳朵是粗鲁的,只会听鼓声雷声角声鸮声海声松声;或是爽性静默的妙景倒也能理会;——但那玲珑玉,玉玲珑,后庭前庭的劲儿我可没有得耐心。你要我懂,你得好好的先拜我做学生(就是说我拜你做先生)——但是离著做词选的序文怕是狠……狠远著哩!你,我可懂得;假如你的书名是《三百首好词——胡适选》,我至少能序下半段——序胡适选这三个字,你信不信?你知道张君劢、Jena 的 Romance,蒋百里要替他做张君劢的文艺复兴;现在你的诗情也大有文艺复兴的味儿,我以为何妨再开放一点儿——把你的shadowy hints化成gamine expression,把 faintadumbration变成positive delineation——情真即是诗真。我又发明了一个方式,就是“Mental conflict is the mother of creation” ,这是难得有的,休教他闷烂了。

    再讲词。词的魔力我也狠觉得,所以我不狠敢看。你说词的好处是(1)影像之清明,(2)音节之调谐,(3)字句之省俭;我以为词的特点是他的 Obvious prettiness which is at once avirtue and a vice。因为大多数的词都能符合你的三个条件,但他们却不是诗——Contain little~no poetryVerbal beauty oftenenough was grenades for true expression of feeling and thought,which is something more than most skillful texture of linguistieal symbolsTherefore great writers ale always masters of wordswhile lesser writers are either enslaved by or addicted of——egOscar Wilde——wordswith the probable consequence that whatever creativeness then is in them might well under their crushing tyranny我每次念词总觉得他似乎是 sort of acrobatic at in literature:

    so agile,so nimble,so sophisticated,so very pretty in sightIndeed“prettiness in sight”accounts for so many things in literature and artthat fascinate and——our taste,which is closer scruting,however,are formed to be composed of all but vaporous substanceBut acrobatic art can never be an in the sense sculpture and music and poetry is art这当然并不是说词当不得真艺术的评价,但因为你以为可当今日新诗的灵药,我所以怀疑他的“万应”,是药多少免不了有毒性,做医生的应该谨慎些才是。但我还是说你是最合格选词的,因为你两面都看得见,你自己当然有一篇Apologia 不是,做了没有?

    好极了,你们又鼓起了做戏的热心,你早说我早到北京了!现在总得过正月廿七,大约二月初总可以会面。我有的是热的心,现在真是理想的机会了。

    百里一来我们的《理想》又变了面目,前天在上海决定改组周刊,顶你的《努力》的缺,想托亚东代理,但汪先生在芜湖不曾见面。他们要把这事丢在我身上,我真没有把握,但同时也狠想来试试,你能否帮忙,我也想照你《读书杂志》的办法,月初或月尾有增刊,登载长篇论文与译述创作。君劢已经缩小了他的“唯”字的气焰,我要他多做政治学的文章。这事如其有头绪至早也得四月露面,以后再与你详谈。

    孟邹屡次催促《曼殊斐儿集》,你的份儿究竟怎样了,我有信给西滢,他也不回音,请你与他赶快了愿才是!!

    你的真光见徽我早知道了,多谢你见。

    候候你的一家门,你的女儿好了没有。

    志摩正月十七

    一九二四年四月十六日

    适之:

    前天匆匆走了,也不及来看你,打电问你又不在家,只听说你又上课去了。我在车里碰见文伯,我与他切实的谈你,我们再不能让你多费无谓的精神,我们再不能不管你,我想你也一定体念我们的著急。文伯说星二上你那里去,那是昨天,他来了没有?

    泰老居然到了,我忙得要命,大约二十五前即可到京,老先生真了不得,我觉得像是浮在海里似的,一点边际也摸不著!到京时你来看看,这是something weight!不及多写,一切面谈。

    志摩问安十六日

    有复寄叔永转。

    一九二四年七月二日

    适之:

    我们船快[到]长崎了,让我赶快涂几个字给你。你的信收到,歆海来也讲起你们要我去的意思。我也狠想回北京,与我的同伴合伙儿玩。只是我这一时的心绪太坏,我心里想的是什么,自己都不明白,真该!适之,我其实不知道我上那里去才好,地面上到处都是乏味,又借不到梯子爬上天去,真让人闷。像是寒热上身似的,浑身上觉得酸与软,手指儿都没有劲,神经里只是一阵阵的冰激——这是什么心理,怕不是好兆!我绝对的不能计画我的行止,且看这次樱花与蝴蝶的故乡能否给我一点生趣。

    或许我们由朝鲜回,那就逃不了北京,否则仍回上海的,一时恐不得来京。我想到庐山去,也没有定。下半年太远了,我简直的望不见,再说吧。真怪,适之,我的烈情热焰这么快就变成灰了,冰冷的灰,寻拨不出一小颗的火星儿来。

    昨晚与歆海闲谈,想到北京来串一场把戏,提倡一种运动——Beauty Movement,我们一对不负责任的少年,嘴里不是天国就是地狱,乌格!

    你好否,女儿怎样了,外国医生说死是不准则的。有信可寄神户运通American Express 转。

    同行的都叫我问好。

    志摩问好五月三十一日

    一九二四年八月七日

    适之:

    但是你自己又打算上那里去呢?为什么说今年不能奉陪?

    老实说我是舍不得北京的,北京尤其是少不了这三两个的朋友,全靠大家抟合起来,兴会才能发生。我与歆海这次从日本回来,脑子里有的是计画,恨不得立刻把几个吃饭同人聚在一处谈出一点头绪来。徽音走了我们少了一员大将,这缺可不容易补。你们近来有新灵感否?通伯应得负责任才是。我昨天才回家,三数日内又得赶路,这回是去牯岭消暑与歆海同行,孟和夫妇听说也去。我去却不仅为消暑,我当翻译的责任还不曾交卸,打算到五老峰下坐定了做一点工作。到北京大约至迟在九月中,那时候大概你们都可以回去了。你与在君夫妇同去北戴河我也狠羡慕,如其你们住得长久,我也许赶了来合伙都说不定。南方热得像地狱,内地生活尤其是刑罚,我不得不逃。

    你的女儿究竟好了没有?夫人近来好否?你到海滨去身体一定进步。

    志摩七月七日

    一九二四年八月十五日

    适之:

    牯岭背负青幛,联延壮丽与避暑地相衔处展为平壤,称女儿城,相传为朱太祖习阵处。今晚在松径闲步,为骤雨所阻,细玩对山云气吞吐卷舒状态神灵,雨过花馨可嗅草瓣增色,此时层翳稍豁,明月丽天,山中景色变幻未能细绘,时见面当为起劲言之。此致志摩七月十五日

    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二日

    适之:

    今天你上车正逢大雨,不狼狈否,念念!在床上闻有电来问马褂,此间却无有,已寻得否?在津想必剧忙,有暇作书否?

    梁先生信未见转来,想不忘却,我父处最好能为再去一封信促成好事。不瞒哥哥说,弟妹们(用史记调)盖稍稍情急矣!季刊函已寄庄士敦,有万一希冀否,好在数少,能为助成最盼。

    庄君为道久违想念。

    志摩二十二日星期日

    一九二五年九月四日

    适之:

    我真得叫你一声好哥哥;即使我真有一个哥哥,他也不会有你那样爱我关切我;这次中途要不碰著你,剖肚肠的畅谈了两晚,我那一肚子的淤郁不发成大病才怪哪!昨天上车后我就昏昏的倒卧,也不知是睡,也不知是梦,反正脑筋里绞著的总是那个影子,晚上起来稍吃一些东西又睡,一直睡到今天中午,昏昏惘惘的真像是一个梦人,浑身只觉得发疼,头痛,腰痛,背痛,心口痛,小说书上说的丧魂落魄,我这回有点近情了。

    今天沪宁道上还算清醒,做了一首诗,你看到几时才可发表。到上海栈里有人来接,他就说起你来的电报,背给我听,还问我“眉”是什么日子,我忍不住笑了。多谢你也多谢天,这电文连著末了那个字,真是比什么药都强,这回我心头松放得多了。真巧,我的爷,我的娘,我的儿子,也是今天到上海的,我妈见了我果然吃吓,说从没有见我这样瘦过,我回说前几天受感冒不曾好,她又逼著问什么病,说我从没有病的!她老人家自己也瘦得可怜,爸爸也得了风湿在肩背上,儿子也瘦,所以全家都带病容,但老人见了我却狠欢喜,可怜他们真不幸,生了我这样浪漫性的儿子,又只有这一个!

    我现在百里处写,今晚住他家没有与他谈过天;受庆在杭州,听差老李上车站接太太来了,他们都以为我带来的,不来都狠诧异。

    我现在急急的等你信来:眉真没有心,两天没有信,要不是你回去,她准忘了我,我还得与她打架哩!明天再写。

    志摩

    一九二五年九月十二日

    适之:

    前晚我写了封快信,昨天经过的事实根本取消了那信里的梦想,所以幸亏不曾发。事情越来越像Farce 了,F百二十分的愿意做“开眼”;M百二十分的顾忌;我的百二十分什么也就不用提了。惨极亦趣极,见面再详谈吧。

    我昨晚看了爸妈可怜的情形也狠动心,随便把自己毁了,不怎么交关,但结果还得连累无罪的老亲,实在有些不忍,所以狠想摇一摇头,忍忍痛暂时脱离了病态心理再说。我急于要朋友的慰藉,给我一点健康的补剂,或许我还有机会做一点人的事业,我恨不得立刻就在你们的身旁,但事实上不可能,我爸妈逼著我回硖石过几天,我还得探一探西湖,一半天至少,所以回京至早也得二十边,你们快来信催我吧,让我好在爸妈前交代。我回京你我同到西山去几天,你走得开吗?我希望你能。

    眉心心想做Heleise,你给他那本小书的是不?可还差远著哪。我成天还是发虐似的难受。你好?

    志摩九月十二日

    一九二五年九月十五日

    适之:

    一年前也是一个大雨天,你记得我从上海冒险跑得来,晚上与胜之兄妹游湖,又听了一遍“秋香”,余音还在耳边;今天又是淫雨天,爸爸伴我来,我来并无目的,只想看看影踪全无了的雷峰,望望憔悴的西湖,点点头,叹叹气,回头就走。

    在家里住了两晚,为[连]两塔院里也不曾去住。昨天爸爸伴我摇船出去采菱看山,作一小点缀。爸真太慈悲了,知道我心闷,多方想替我解散,我口里说不出,我眼里常常揾着感恩的泪水。适之,我现在急急想回京,回到你的身旁,与你随便谈谈,你知道怎样使我记得,也知道怎样使我忘却,至少我想你总还不会拿“一万重的蓬山”关在我的面前!

    适之,这心到底是软的,真没法想,连著几晚(伴你同床)真是:

    我长夜里怔忡,挣不开的恶梦:

    谁知我的苦痛?

    影踪全无,料来还在上海,我离南前大致见不著了。

    适之你替我想想!我二十边到京。

    志摩九月十五日

    一九二五年九月十六日

    适之:

    昨天我在楼外楼对雨独酌,大啖鱼虾。这时候在烟霞洞,方才与复三谈起你,逝迹如昨,不禁惘惘。今天风雨大得狠,差一点轿子都叫刮翻了。去看雷峰,雷峰只剩了一个荒冢。上面不少交抱的青条,不知这里面葬的是谁家情种?去满菊隆寻桂,谁知又是失望,初桂禁不起风雨,竟已飘零净尽。再兼在迷风凄雨中寻烟霞旧径,迎面那两字“仙岩”最令怅触。复三殷勤如故,只是把我认做姓朱的。他忙著去做素点心给我吃,我乐得叨扰他一顿,可惜我不在,否则这情景逼人,大可联句。

    冤家还不曾来,我倒要走了!她今晚许到的,但到了便怎样,还不是一样的尴尬?

    现在只想快快的见你,再没有别的巴望。

    志摩九月十六日“洞虾此处多”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日

    适之:

    我这封信写了好几天了。有不少话要说,开头先讲几句正经话,你的课我已经去代了。不但代课,连我自己的都去上了。你许还不知道我本来不想上的,后来你要我代,我不得不去,又兼通伯再三催促,我才去的。关于薪水问题,通伯说要你对梦麟说的,上年我才有六点钟,拿二百四十,现在有八点钟。若按讲师算太化不上,我也有点犹太气味,这几日来了实在太强化,所以想你替我说一声,薪水放宽一点,顶好你就回来,那是最好的了,否则请你就替我写信。

    方才我说正经话,本来想问你病情的,谁知那小顽皮在旁边抽空儿给我写上了功课事情,所以也就接著写了。昨天我去看你的太太,知道你这回吃苦的详情。难为你,真难为你,受得了这大苦,我是不干的。但愿你从此永除后患,再不吃这样的苦孽。你住在孟邹先生家里,一切谅都舒服,只是没有个体己人儿,那是什么都替代不了的。难为你,真难为你,适之!

    我们见天盼你回来,还以为你是留连忘返哪,谁知你吃著大苦来著。现在要讲更正经的正经话了。眉的信想已收到。我们近来变化细情,非等你回来说不详尽的。反正现在我与她已在蜜缸里浸著,所有可能的隔阂麻烦仇敌缝儿全没了;剩的只是甜。并且不但我与眉,就连眉的爹娘也是十分的了解与体谅。现在唯一的问题是赶快要一个名义上的成立。我的意思是如此。我的父亲赶快得来,最好你能与他同来,那美极了!我们定得靠傍你,我们唯一的忠友,替我们在他面前疏说一切。

    应得说清楚的事至少有这几点:第一,眉是怎样一个人;第二,我与她的感情到了何种程度;第三,这回眉离婚纯出彼父母主意,因为彼双亲同看著F对她有极不堪的情形,不由得她不反过五十年的旧脑筋决定离婚,并且将来再结婚也得她二老的主政(烈情的浪漫当然讲不到也用不著讲了)。使他明白F夫妇并不是被我拆散的;四,我爸妈待我太好了,我有大事不能不使他们满意,因此我要爸(妈能同来当然更好)来,亲自来看看眉,我想他一定会喜欢她的。他满意了以后还得让他对眉的二老谈这件事再行订定,名正言就顺了不是?总之无论如何,爸爸总得来京,而且得快来,因为我们直著急不了。爸爸上次来京见了眉,说她纯粹一个小孩子,跳跳蹦蹦的,但同时他又听着了她的事情,这回又有上海的事情,老人家不免有误解的地方,□□他更听得著许多不相干的话(自己方面比如说),这是应该说清楚的。爸最信服你,他也知道你是怎样知我爱我的,你如其与他恳切的谈一次天,一定是事半功倍的。

    总之老阿哥,烦你也烦到底了,放著你自己屁股吃苦我们不能安慰你,反而央你管我们的事,但我们相信你决不会不愿意的。总算是你自己弟弟妹妹的大事,做哥哥的不能不帮忙到底,对不对?且等著你回来,我们甜甜的报酬你就是。不多写了。

    鹤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适之:

    十二月二日发的信今天才到——走了二十四日。这打仗真急死人,什么事情都叫它捣乱了的。我许不该给曼看你的信,因为你信里有不少完全“过时了”的口气。我给她看了。糟!

    气得她什么似的。眼泪,闷,抖擞,全来了。幸亏没心跳。我劝说了许久,她还是悻悻的,她说要写回信给你大倒担〈捣蛋〉,非写不可。写就随她写,我先关照你,不要理会发了小脾气的小孩子,回头把先生也激恼了倒不好。你当然是我们恩人一类的朋友,你说话都是为好,当然,并且你不知近来情形。那都是不相干的。可是你接著我与她的长函没有?我们单靠托你先疏通我的老太爷——初步,当然——然后我们自己再来继续工作。你上一封信是十一月二十九的,此后你该见过我父亲了。结果如何,我焦急得狠,她的二老天天见面问家里有信没有?适之有信没有?不会有问题吗?你一时大约不得回来,其实不来也好,我一封信里说过,这时的北京太混了,什么时候都可以发生。今天尤其是特别戒严。因为C党谣言要大举恐怖,杀了人放了火可以到R馆去领赏。这话不一定是实情,但R是背后捣乱的主动是几乎无可疑的。适之,你真得要气死,听听北京最近的情形,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你还没有好痊吗?我们真记念你!暂时不来的话,千万抽空多通信。

    曼——你得写个信哄哄孩子,她受了这大的冤——内里的[苦]好大著哪,现在全穿了,天幸就望三两人同情她,你那里她满心盼望讲说明白了,偏又来了这封带小刺的信,她难免有些难过。大人们是应得体恤小孩子的,你让著她一点吧,如其她去势汹汹的话。同时你不留南,你这功臣还得全始全终——□□并没有死,□□□□□——我父亲那里还得求你相机进言。他迟早得来北京一次,我不能不使他满意,爸太好了!

    十二月十七日你太太家里替你和祖望做生[日],可没请我,我们私下也举著酒杯祝福你来了。

    如再见唐瑛代为贺喜!这里也有惊人的消息:曾语儿已经定给了温源宁!!

    苍天哪苍天!势利哪势利!

    志摩候候十二月二十五日

    清华内情复杂得狠,你且缓决定。

    一九二六年三月十二日

    适之:

    好容易今天才到了天津,通州船在大沽口叫海军攻炮台截住了,进退维谷,几乎绝水绝粮,又几乎折回上海,急得我哭不是笑不是,真难!今天得进口总算万幸,可又太迟,赶不进京,明天一早走。方才通电小曼又病倒了,说没甚大病,只须避风,我当然更急。适之,我这番回去实在心上不安,还幸亏中间有你,多少给我一个下场,否则——说起在君今早走,又不及见,他到上海后千万又得央你看机会为我疏说,说我不管他怎样骂我,我现在只是desperate,万一他不赞成的口风又飞到老太爷那里去,那不是火上又添油。百里那里他至少也不能说反面话,这关系我全家骨肉感情安宁大事,千万求他顾全一点儿。(因为我知道他是自始反对的,那也是好意,我不怪他,但现在可不能不求他一点同情心了!)文伯见了,还是那冷劲儿。你房子不但定并且已经搬去,糟!我一头的蒙,近来新月社问题又多一层麻烦。仲述见了,态度尚镇静,与曹明火开仗,看来势不两立,日前曹只顾恋位,无所不至,仲述暂退也好,我只盼他写戏。谁都是私心!

    你得赶快搬家,如其暂不回京,生活尤其得完全改革,否则真不好。我要你帮《晨报》忙,寄些文章来,你难道不手痒吗?到京再报。

    志摩候候三月十二日

    一九二六年三月二十一日

    适之:

    天天想写,天天不写,你懂得。通伯叔华已经老太爷批准,不久可成眷属,会捉老虫[的]猫不叫,殆斯之谓欤!

    大媒本属行严君矣,今为势禁不得不取销。梁先生曾为作函,当然居媒席;另一席非胡圣人不办,不能到可委员代理,区区颇妄想谋得此阙,资格尽够,资望少差耳,奈何!我当然眼热,不瞒老阿哥说。此次回来深怕两头受夹,幸陆家二老明白,一无责难,慰怜有加,今但静待我爸妈慈恩大赦矣。

    将来事成时我妄想请蔡先生为我主婚或是什么,你看有希望否?

    北京不见你回来,颇失望,《晶报》替你登广告,其实不佳,再弗能容此。昨晚你家搬家酒,我事前不知,失礼矣。你为甚不移沧洲,非移不可,千万!你得抽工夫替我写些文章,可以抵消《晶报》一部分效力。

    梁先生割了一个腰子,尚不碍。静生“血崩”几殆,今稍愈。

    沪上对惨案反动如何?此后事变益离轨不可收拾,自在意中。

    盼来信。

    摩摩候三月二十一日

    一九二六年四月二十六日

    适之:

    长江舟中、客利、西湖的信都到,因为乱糟糟,又不知确定行踪,迟未作复。这次盼望你能回京,我们真想念你,快来罢。

    先谈私事。你预告好消息的信,真使我快活,我恨不得亲你一口,你这样为我们尽力!将来总得想法子纪念你的功劳,好兄长!

    你的信还不来,我猜不着他们的“条件”,想来不至于过分苛刻,好在只要他们意转,事情就有商量。百里你究竟见着了没有?何以信上总不提及,他有否对爸表示过意见。曼总还嫌幼仪的地位,为我们,为她自己,总得有一个公布的声明,才不至惹人误会,以为是否?我此次回京,此间(陆氏眷属相知)盛传父子决裂,调和无望,我也不作声,随他们爱说不说。这次如果能圆和过来,我爸妈果能释然,那我的快活还用说吗?我还是盼望爸爸来京,作为解除成见的表示,以后一切实际办法,悉听老人主张。妈能同来北京玩一次(当然等大局定后)更妙,但这怕不易。我巴巴的等着你再来信。

    曼近来身体又大不好,北京最恐慌的几日,她去北京饭店躲着,回家后天天不舒服,不是胃,就是肝,又闹眼,归根是本原太弱,理想的医法,当然是到山里去,但如何做得到,照目前情形。她极想望你回来,你其实离太久了。北京这一时简直是不堪,也不用提了。最近的消息,是邵飘萍大主笔归天,方才有人说梦麟也躲了。我知道大学几位大领袖早就合伙了在交民巷里住家——暂时不进行他们“打倒帝国主义”的工作。

    何苦来,这发寒热似的做人!

    我极盼望你腾出工夫来写你自述的书。世界的名著里不少几星期甚至几天(如福禄特尔的《赣第德》)写起的,你为什么不?

    我最近热心契诃甫,你一定喜欢。

    等你信来再写,你太太甚健,勿念。

    摩四月二十六

    一九二六年九月十二日

    适之:

    这久不给你信怎说得过?一天挨一天的,总想连正式喜期一并通知我们唯一的“恩人哥哥”,也好叫他在海外挺一挺眉尖,说好了,这总算完工了一件事,但事情进步太慢,正如我们期望太促。今天正是九月十二,阴历八月六日,还没法发出喜柬。爸爸老人家究能来否还在一边推躲一边求恳中,好不闷损人也!此时也坐不定,怕不能如愿写长信,先把事实方面择要告知吧。我去年是八月一日到京,今年也从南方赶回来(带了病)庆周年,可惜你不在,就是订婚的日子是不易忘记的七夕,在北海董事会的画舫斋,中间一大方潭的池水,四边齐齐整整的屋子,那天到客有五六十人,谁都说可惜大功臣缺席!

    现在的形势是结婚一定得老太爷到,但幼仪方面还未签字(经过太麻烦了,不说也罢),爸爸前天来电是:“余因尔母病不能来,幼仪事大旨已定,尔婚事如何办理尔自主之,要款可汇。”我回电说要归去省亲乘便带他来京,他又电说:“母病稍好,暂缓来京。”我今早又去了一封信,且看下文。

    婚期陆家看定孔子生日八月二十七,过此九月不宜,须至十月,相差只二十日,什么都未有把握,怎好!幼仪已挈阿欢来京,寓老金处,态度颇露woman nature。不及从前漂亮,但亦无如何也。

    我的计画是暂时(至少暂时)脱离北京,想婚后即回老家伴爹娘尽尽子职去,烟霞洞那屋子,我想去借住。妄想复演君家的神仙生活,看成否。

    我们迟早总得想法远行,你在外边切不可忘记了我们,有适当机会替我们打个主意,没有机会没法子,如有机会或可产机会而不想法,未免太冤,中国居太无生气,我答应小眉出去走一趟,我也需要新生机,你想必同情,不多说了。

    叔华通伯已回京,叔华病了已好,但瘦极。通伯仍是一[副]“灰郁郁”的样子,狠多朋友觉得好奇,这对夫妻究竟快活不,他们在表情上(外人见得到的至少)太近古人了!通伯清华请当教授去否未定。我如南归,《晨报》那劳什子也不干了!左右没有你,就没人共商量,闷哉!

    你临行时那封信,真是给我们的金言。敢不拜嘉,我们决意到山中去过几时养心的生活,也正为此。眉淘气如故,这是说她的身体,虽则较上半年强些,总还离坚实远甚,动不动就犯病,不是肝就是胃,要不就是闹头痛什么,懒病照旧,这情形更有离京的必要。好在她爹娘公然首肯了。

    你论俄国的几封信,一定有狠多批评,我陆续寄给你,你有信请亦陆续寄我代发表。再写吧。祝你健康快乐!

    我们俩九月十二日

    国联会取消。屋子通伯租居,似已定。

    见罗素、狄更生、华拉士、赖世基、威尔士一群人,千万代候,说我太懒。尤其罗狄二位,我的喜事亦可告知!

    一九二七年一月七日

    适之:

    生命薄弱的时候,一封信都不易产出,愈是知心的朋友,信愈不易写。你走后,我那一天不想着你,何尝不愿意像慰慈那样勤写信,但是每回一提笔就觉着一种枯窘,生命、思想,那样都没有波动。在硖石的一个月,不错,总算享到了清闲寂静的幸福。但不幸这福气又是不久长的,小曼旧病又发作,还得扶病逃难,到上海来过最不健康的栈房生活,转眼已是二十天,曼还是不见好。方才去你的同乡王仲奇处看了病,他的医道却还有些把握,但曼的身体根本是神经衰弱,本原太亏,非有适当地方有长期间的静养是不得见效的,碰巧这世乱荒荒,那还有清静的地方容你去安住,这是我最大的一件心事。你信上说起见恩厚之夫妇,或许有办法把我们弄到国外去的话,简直叫我惝怳了这两天!我那一天不想往外国跑,翡冷翠与康桥最惹我的相思,但事实上的可能性小到我梦都不敢重做。朋友里如彭春最赞成我们俩出去一次,老梁也劝我们去,只是叫我们那里去找机会?中国本来是无可恋,近来更不是世界,我又是绝对无意于名利的,所要的只是“草青人远,一流冷涧”。

    这扰攘日子,说实话,我其实难过。你的新来的兴奋,我也未尝不曾感到过,但你我虽则兄弟们的交好,襟怀性情地位的不同处,正大着;另一句话说,你在社会上是负定了一种使命的,你不能不斗到底,你不能不向前迈步,尤其是这次回来,你愈不能不危险地过日子,我至少决不用消极的话来挫折你的勇气。但我自己却另是一回事,早几年我也不免有一点年轻人的夸大,但现在我看清楚些了,才,学,力,我是没有一样过人的,事业的世界我早已决心谢绝,我唯一的希望是能得到一种生活的状态,可以容我集中我有限的力量,在文字上做一点工作。好在小曼也不慕任何的浮荣,她也只要我清闲渡日,始终一个读书人。我怎么能不感谢上苍,假如我能达到我的志愿!

    留在中国的话,第一种逼迫就是生活问题。我决不能长此厚颜倚赖我的父母。就为这经济不能独立,我们新近受了不少的闷气。转眼又到阴历年了,我到那里好?干什么好?曼是想回北京,她最舍不得她娘,但在北京教书是没有钱的,“晨副”

    我又不愿重去接手(你一定懂得我意思),生活费省是省,每月二百元总得有不是?另寻不相干的差事我又是不来的,所以回北京难。留在上海也不妥当,第一我不欢喜这地方,第二急切也没有合我脾胃的事情做。最好当然是在家乡耽着,家里新房子住得顶舒服的,又可以承欢膝下,但我又怕我父母不能相谅,只当我是没出息,这老大还得靠着家,其实只要他们能懂得我,我到十分愿意暂时在家里休养,也着实可以读书做工,且过几时等时局安靖些再想法活动。目下闷处在上海,无聊到不可言状,曼又早晚常病,连个可与谈的朋友都难得有(吴德生做了推事,忙极了的),硖石一时又回不去,你看多糟!你能早些回来,我们能早日相见,固然是好,但看时局如此凌乱,你好容易呼吸了些海外的新鲜空气,又得回向溷浊里,急切要求心地上的痛快怕是难的。

    我们几个朋友的情形你大概知道,在君仍在医院里,他太太病颇不轻,acute headache,他辞职看来已有决心,你骂他的信或许有点影响。君劢已经辞去政治大学,听说南方有委杏佛与经农经营江苏教育事业的话,看来颇近情。老傅已受中山大学聘,现在山东,即日回来。但前日达夫来说广大亦已欠薪不少,老傅去,一半为钱,那又何必。通伯、叔华安居乐业,梦麟在上海,文伯在汉口,百里潦倒在沪,最可怜。小曼说短信没有意思,长信没力气写,爽信(性)不写,她想你带回些东西来给她,皮包、袜子之类。你的相片瘦了,倒像一个鲍雪微几!

    隔天再谈,一切保重。

    志摩小曼同候十六年一月七日

    一九二八年六月十三日

    适之:

    刚得小曼信,说你也病了,而且吐——血,这我着急得很,想打电话问,又□□电不痛快。适之,我只盼望你已经暂时恢复健康,我知道你的生活也是十分的不自在,但你也是在铁笼子里关着,有什么法子想?人生的悲惨愈来愈明显了,想着真想往空外逃,唉,这奈何天!

    碰到这儿全国在锅子里熬煎,你不又能不管,我这□遥事□心里也不得一丝的安宁,过日子就像是梦,这方寸的心,不知叫烦恼割成了几块,这真叫难受。同时我问你我应当立即回国,你也没有回信给我,假如你的来电上加有“速回”字样,我此时许在中国了,但到了北京又怎样呢?

    我告诉你,我现在的地址,我来是纯粹为老儿,那你知道的,现在老儿又快到了(八月),他来极恳切的信,一定要我等着他,说有我就比一切医师都好。因此,我不能不再等下去了,既然三个月已经挨过了——为他,但同时不知道我的心在那里,你一定明白的,也不必我明说,我梦里那一晚不回去,这一时,我神思恍惚极了,我本来自诩有决断的,但这来竟像急行车。

    没有现成照片。随手望一张给你。今晚到东京,日来心绪致佳。

    志摩问安六月十三日

    一九二八年八月二十一日

    适之:

    我的行踪你大约知道,文伯不久即可到沪,我至少还有(从今天起)两个半月。我随时都想写信给你,也许是可谈的事太多了鼓不起兴致来写一个畅快。我现在康桥,本想来享几天闲福,或许可以写些东西,但小曼七月中又病了的消息又把我的心绪扯个粉碎!总是逃不了做感情的奴隶,有甚法想!

    我先说我的行程。英国大约住至九月初旬,迟至初十必走,颇想去德国溜达一星期。巴黎总得到,但至多留四五天。

    我的船是九月二十一自马赛行,一直到Bombay,再坐火车去Calatta。老头早就有电来欢迎。从C回中国的船颇不方便,船不多,行期亦未探得,约计十月二十边动身,得三星期可到上海,相见当在十一月初旬。

    第一件事要问你的是《新月》月刊的生命。我走的时候颇感到除老兄外鲜有负责任人,过日本时曾嘱通伯夫妇加倍帮忙。出版不致愆期否,最在念中。我在旅次实不能作文。勉强为之,等于“早泄”,颇非经济之道。此行原为养蓄,故多看多谈多收吸,而忍不泄,或可望“不得不”时稍见浓厚也!

    纽约住一月,尚非完全虚度,向持对美印象,亦颇有修正处,然此非短简所能详。

    回英见到老朋友,却是一件乐事。康桥原是旧丰姿,真美!然此亦非短简所能详。

    恩厚之夫妇须下月初才能见到,还得去 Devon 小住,顺道或可见罗素。此行希冀,多半在恩厚之夫妇,文伯归当可谈及。成就如何,绝对不敢说。碰运气罢了!

    美术馆的计画曾与 Roie Fry 及 Mueason 谈及,大蒙赞成,并允帮忙。□□购置不难,仅此一月内当探到各处大博物院出售 cast 价格及转运手续,作一预算。

    其次德国印画真好,名画已多有复制,一如真迹,荟其尤精者作一展览,大可转移国人对洋画印象,比较亦不费,九月中拟专去 Munich 及 Leipsig 探问此事。

    又次如 Holbein 及 Rembrandt 及意大利各名家著名素描皆有整套复制,精美一如原作,亦可作一单独展览。

    我意最好由我带回一些印画及 prints 以为标样,同时与各大印画所接洽整套购置办法。此函到时,至快约在九月八九日,如能于接信五日内商问蔡先生电汇款来Sinolegate London,尚可于行前向Munich及Louvre 购备带回,否则又多须时日矣。我如有钱,本可买归再说,但预算囊中钱,到印度时已一贫如洗——带来古玩一无希冀,故计画全空!无论如何,希以此意转致蔡先生。上海想仍热,在此每晚生火!希望你多做大文章,一家康健。

    志摩八月二十一日

    新慰慈昆三均候不另。

    一九二八年九月二十日

    适之:

    自英去函谅到。欧游已告结束,明晚自马赛东行。巴黎三日,故侣新知,共相欢叙,愉乐至深。《新月》重劳主政,待归再来重整旗鼓。此行得友不少,得助亦不少。谢寿康、周太玄、梁宗岱皆允为《新月》撰文。宗岱与法当代大诗人梵乐利(梁译“哇莱荔”)交往至密,所作论梵诗文颇得法批评界称许有评传一篇,日内由商务徐元度送交兄处,希即刊载《新月》,稍迟再合译作出书。谢文下月或可到。我呢——“尚早”!通伯夫妇今何在,至念。国内稍见生气否?离别三月,急思归矣。

    志摩拜候九月二十日

    一九二九年一月二十日

    适之:

    快函谅到。梁先生竟已怛化,悲怆之意,如何可言。计程兄昨晚到平,已不及与先生临终一见,想亦惘惘。先生身后事,兄或可襄助一二,思成、徽音想已见过,乞为转致悼意,节哀保重。先生遗稿皆由廷灿兄掌管,可与一谈,其未竟稿件如何处理,如《桃花扇考证》已十成八九,亟应设法续完,即由《新月》出版,如何?又《稼轩年谱》兄亦应翻阅一过,续成之责,非兄莫属,均祈留意。《新月》出专号纪念,此意前已谈过,兄亦赞成,应如何编辑亦须劳兄费心。先生各时代小影,曾嘱廷灿兄挂号寄沪,以便制版,见时并盼问及,即寄为要。今晨杨杏佛来寓,述及国府应表示哀悼意,彼明晚去宁,拟商同谭、蔡诸先生提出国府会议。沪上诸友拟在此开会追悼,今日见过百里、文岛及新六等,我意最好待兄回沪,主持其事。兄如有意见,盼先函知。又宰平先生等亦有关于梁先生文章,能否汇集一起,归兄主编,连同遗像及墨迹(十月十二日《稼轩年谱》绝笔一二页似应制版,乞商廷灿),合成纪念册,何如?蹇老亦盼与一谈。

    叔永、莎菲均候。

    志摩敬候一月二十日

    一九二九年一月二十三日

    适之:

    付去两快函谅达。今天是我生日,下午振飞请我吃茶,谈“人生”。他说他的一辈子竟同一张白纸,如今已过了一生的三分之二,再下去更是下坡的势道,所谓人生者如此而已,言下不胜感慨。他说在君真知道他,曾经将他比作一团火包藏在冰块的心里,火化不了冰,迟早难免为它压灭,也许早已没有火的了。

    昨天与实秋、老八谈《新月》出任公先生专号事,我们想即以第二卷第一期作为纪念号,想你一定同意。你派到的工作:一是一篇梁先生学术思想的论文;二是搜集他的遗稿,检一些能印入专号的送来;三是计画别的文章。关于第三,我已有信致宰平,请他负责梁先生传记一部。在北方有的是梁先生的旧侣,例如蹇老、仲策、天如、罗孝高、李藻荪、徐君勉、周印昆等,他们各个人都知道他一生一部的事实比别人更为详尽。我的意思是想请宰平荟集他们所能想到的编制成一整文,你以为如何,请与一谈。我们又想请徽音写梁先生的最后多少天,但不知她在热孝中能有此心情否,盼见时问及。专号迟至三月十日定须出版,《新月》稿件应于二月二十五日前收齐,故须从速进行。

    此外,梁先生的墨迹和肖像,我上函说及,你以为应得印入专号的,亦须从早寄来制版。在沪方,新六允作关于欧游一文,放园亦有贡献,实秋及我都有,通伯、一多处亦已去函征文。还有我们想不到的请你注意。我们想上海的追悼会即在开吊日同日举行,明日再与君劢商议,容再报。

    志摩敬候一月二十三日

    一九二九年六月×日

    适之:

    蒋慰堂是你的高足,他管理图书已经出山,这两年来他尽力筹措赴德留学,本已成功,却不意北平图书馆原允之津贴因委员会之反对而不成,今有书来告急,老师有法成全他否。他原信附去,如能照办,功德无量。

    志摩

    南京传改派定改组政府,足下亦在中委之列。

    一九二九年十一月五日

    适哥:

    何家槐在中公读书已满半年,他实在无力从学,但如能得到工读则勉强尚可凑和。为此再为请求,可否破格准予工读以轻其担负,应不致辍学。他的英文差些,所以按成绩怕不狠够,但中文颇行且有志气,能成全之亦佳事也。至请特别照顾一下。

    志摩

    一九三○年八月二十九日

    张寿林屡函催问诗选,新月正若无书,如可将就,先以《欠愁集》付印如何。又《断肠集》一文,可交本月月刊先印,要亦无甚大疵也。如兄同意乞即寄交秋郎送排。此致适老

    摩候八月二十九

    一九三○年冬

    适之:

    自宁付一函谅到,青岛之游想必至快,翻译事已谈得具体办法不?我回沪即去硖侍奉三日,老太爷颇怪中逢相弃,母亲尚健最慰。上海学潮越来越糟,我现在正处两难,请为兄约略言之。

    光华方面平社诸友均已辞职,我亦未便独留此一事也。暨南聘书虽来,而郑洪年闻徐志摩要去竟睡不安忱,滑稽之至,我亦决不问次长人等,求讨饭吃已函陈钟元,说明不就。前昨见锟、潘董诸位,皆劝我加入中公,并谓兄亦去云,然但我颇不敢处尔承诺,果然今日中公又演武剧(闻丁任指挥),任坚几乎挨打,下午开董事会,罗让学生去包围杏佛,未到结果,当场辞职者有五人之多(丁、刘、高、王、蔡)。君武气急败坏,此时(星期一夜十时),在新新与罗、董潘议事,尚不知究竟,恐急切亦无所谓究竟也。

    党部欲得马而甘心,君武则大笑当年在广而千军且不惧小子其奈余何。但情形疆坼至此,决难乐观,且俟明日得讯,再报。凡此种种,仿佛都在逼我北去,因南方更无教书生计,且所闻见类,皆不愉快事。竟不可一日,居然而迁家实不易之。老家方面父因商业关系,不能久离,母病疲如此,出房已难,遑言出门远行。

    小家方面小眉亦非不可商量者,但即言移,则有先决问题三:一为曼须除习;二为安顿曼之母(须耀昆在沪有事,能立门户乃能得所);三,为移费得筹。而此类事皆非叱嗟所能立办者,为此踌躇寝食不得安,靖兄关心我事,有甚骨肉,感怀何可言宣,我本意仅此半年,一方面结束,一方准备,但先以教书可无问题,如兼光华、暨南,再事翻译,则或可略有盈余。不意事变,忽生教书路绝,书生更无他技,如何为活。遥念北地朋友如火如荼,得毋羡然,幸兄明断有以教我。文伯想尚在平,日常相见盼彼日内能来庶几有一人焉,可与倾谈,否则闷亦闷死了俺也。(北平一骄养惯了!)徽音已见否?此公事烦体弱,最以为忧思成愁。来北平有希望否,至盼与徽切实一谈。诗刊已见否?顷先寄一册去,《新月》又生问题,肃、陆不相让,怎好?我辈颇有去外洋胰子希望。此念双福

    摩星一

    一九三一年一月二十八日

    适哥:

    此一星期函电交索,竟弗得圣驾踪迹。今晨到此,乃悉已于廿四北去,但如果直达则应于廿六午刻抵平。度必又在津逗留,故不及面。此函到时,当已安入米粮库,胡太太弗复忧矣。六老爷已得平汉路局月九十元事,希即嘱去局见科长萧闻叔接洽供职。此行得重亲旧雨,快慰之情未易言传。上海今实如大漠矣,况光华事复如此,再教甚无意思。为我自身言至愿北迁。

    况又承兄等厚意,为谋生计若弗应命,毋乃自弃,然言迁则大小家庭尚须疏通而外,迁居本身亦非易之。在平未得相当居处,移费不赀,亦绝无眉目。且俟回沪见家人后,再行定夺。文伯想已见谈,甚盼藉彼智囊解我踌躇。徽音夫妇本寓中央四号,今或已迁居东直门204甲周宅(无电话)。徽甚愿一见,如未晤盼即约会。在平时承太太一再以高轩惠假,至为荣感,谨此道谢。《诗刊》想已见过,二期务期惠稿,诗散均佳,要不可阙。译书祈即指定,俾即从事。书生寒酸,此外别无生计。在君同行,明日去沪,容再知闻。此念双福。

    志摩星三

    一九三一年二月七日

    适哥:

    连接两函及电,至谢。我真不知道怎样回答你们的好意,除了心里感激。但我实在有不少为难处,不是一走即可以了事的,请先容我说给你听这边的情形。第一是学校。我初回时光华已等于拆台,光旦不去,我当然不去,但这一星期学校教职员和学生到处奔走呼吁,要我们看学生分上一定得回去维持。

    张寿镛亲自致函隆基,请他转劝我们回去,意思是把这面子给他做。结果光旦已允回任教课,但不做院长,此外的朋友本来是同情罢工,光旦既允回去,大家当然也回去,所以学校和学生都狠欣然,至少这半年总可以过去了。这是光华方面。其次是暨南。我本来没有答应,只说看情形再说,不想陈斠玄已将聘书送下,我回来时候狠多朋友对我说郑韶觉在那里不舒服,说我“浪漫”有名,又说我是新月分子,我自然只有好笑。我本不曾向他求事,他既如此我还能去吗。好了,陈斠玄又来了,一次二次三次,他说校长绝对没有话,再说你已经担保,我一定去帮忙这半年,又说学生要我去,功课早已定好,所以,我非去不可云云。我答应他三天内给他回信,今天已是第三天,而我还是决定不下(中大我已辞,不成问题)。再有即使我决定北去,几个学校都还得费些日子结束功课,上百本的论文卷都还得看过定分。

    这是关于学校方面的话。

    其次是家庭方面。母亲倒没有什么,她说我如果为自己一定得去,她不成问题。但我终究有些不安心,她身体实在是可虑。再有阴历四月间我父亲六十岁生日,这次我非得替他做,所以即使我现在去北平,那时候也得回来一趟。

    小家庭方面问题更不简单,你是已经和小曼谈过的。她倒也不是执意不让我走。但我把这份家交给谁好,如果照现状下去,开销实在太大,我又不在,未免无谓。迁家北移决不是暂时可能的,就说搬一个较小地方也就够麻烦的。

    再有来电所说不知是指什么事。北大我当然最愿意,但不知要我教什么课程,也不知是否基金的位置,我有资格承当不,钱有多少,我都得知道,好在我即使走也得至少过十天半月,盼望再给我一个信,好让我切实计算一下。

    上海生活于我实在是太不相宜,我觉得骨头都懒酥了,再下去真有些不堪设想。因此我自己为救己,的确想往北方跑,多少可以认真做些事。至于朋友和地方的好处是不消说的,我回来后无时不在念中,我如果去自然先得住朋友家,你家也极好,先谢。此念

    双福

    摩星六

    源宁兄均此恕不另柬。

    一九三一年二月九日

    适之:

    你胜利了,我已决意遵命北上,但杂事待处理的不少,现在既要走,不能不管。动身大约至早得到十九、二十模样。过旧年还得去硖石磕头,堂上还不曾正式许我走,但我想不成问题。竟然能走,自己也觉得出于意外。我颇感谢小曼,因为她的最难一关居然被我打通了。对不起老大哥,她没有把面子给你,因为要留给我,那是可原谅的不是?

    到北京恐怕得深扰胡太太。我想你家比较宽舒,外加书香得可爱,就给我楼上那一间吧。但如果麻兄已觅得现成屋子,和他住也有可能。他难道还是流落在北京饭店?

    请将这消息告知老金、丽琳,让他们欢喜。此念

    双福

    六爷信收到,谢谢,此候不另。

    摩上星一

    一九三一年四月八日

    老爷太太:

    小可敬禀。托庇鸿福,今天早上回本乡小镇。小可的母亲已于三日前出险。现在只是精神疲乏,饮食太少,危险是已经过去的了。只是她老人家消瘦得不成模样,看着都觉心酸。她上半天照例没有气力多说话。但她第一句话是问谁叫我回来的,路如此远,又有功课,来去多不方便。我只能说,本来是春假,原定是要回家看看的。第二句话,她说她早要写信向胡老爷、胡太太道谢。小可在胡家,她万分放心,知道胡老爷、胡太太是待他如何好,果然这回人也胖了,面色也好看了。她只是过意不去。如此平白地搅扰人家!小可当时回说:“妈,你还不知道,胡老爷、胡太太固然待小可恩至义尽,还有杨妈妈,大爷、小爷,也把小可当小孩儿一般,小心看待。真是舒服得比在自己家好得多多。”小可的妈又说:“可不是吗?你去搅扰人家,反而又叫胡太太费心带东西来送,叫我益发过意不去。”小可当时就把绿葡萄盒打开,检一颗叫妈妈尝尝。她是吃不下东西,但含了那一颗说:“很甜。等胃口好了再吃。你得好好向老爷太太道谢。”她叫小可立即写信说病人已稍见松动,弗劳远念。其次是多多道谢。

    回南一路福星,又是叨庇老爷太太,上帝派一位功高德茂望重群生的刘大主教,一路上陪伴着他,东谈西说,不叫他寂寞,不让他走邪道。虽大主教自家的鼻子还是照样不很通顺,说半句话总得咳呛一下,但他自有上帝先生保佑他,也保佑他的鼻子。

    小可家里这几日倒颇热闹。儿子在此,另有一家俊小姑娘叫小可“公公”。他俩小口子已经早晚提到结婚拜堂的事。这似乎比到祖望和他的大妹妹更来得急进些。“公公”只顾得和儿子媳妇踢小皮球,方才在一刻钟内已经踢丢两个小皮球。儿子慷慨不过,他掏钱,一共六十子儿!小可就此告罪,不多劳神了。就此叩头道谢。

    老爷好大爷好杨妈妈好太太好小爷好

    小可志摩四月八日

    一九三一年四月十九日

    适之:

    前日函谅达,此数日病情又有高低。今日上海请来大夫说,目前心藏虽藉药力维持,而精液已枯,营养无术,至多不出一月。

    无论如何做儿子的目前无法再走,北方校课如何是好,真急死人。北大方面有(一年级)散文读本及翻译觅替最易,此外长诗研究及十九世纪文学,急切竟想不出办法。请假尚有一星期,但不得不防虑万一(现状已不能离)。小弟处处累人,想想自恨,但又有什么法想,老阿哥。女大方面我想托丽琳伯屏暂为凑合,弗必劳神。北大则最好得便即向源宁兄一说。父亲今日去沪,约后日回,容再函闻。此颂

    双福

    志摩星日

    一九三一年四月二十三日

    适之兄嫂:

    我的母亲已于半小时前瞑目(星期三十一时二十五分)。

    她老人家实在是太可怜了,一辈子只有劳苦和烦恼,不曾有过一半天的清闲。回想起来,我这做儿子的也真是不孝,受了她生养天大的恩惠,付还她的只是忧伤。但她真是仁慈,在病中没有一句怨言,这使我感到加倍的难受。她病中极苦,从上星期六起即转凶,当晚极险,但下一天重复喘息过来和她的亲人极亲切的话别。她心上是雪亮的,临死一无危惧或懦怯的意思。她一生人缘极好,这次病转重以后每天有很多的亲友来看她,方才弥留时所有的近亲都在她的身旁。父亲也好,为她念佛祝福。但可怜他老人家从此也变孤单的了(三十七年夫妻)。

    我有五六天不曾解带,有好几次想写信但一行都写不成,方才经过一阵剧烈的悲痛,头脑倒觉得清静些,因此坐下写几行给你,一来报丧,二来我知道你是最能同情,因为你也是最不忘母惠的一人。可怜我从此也是无母的人,昊天罔极,如何如何!

    志摩敬叩星三半夜

    一九三一年五月×日

    关于北大功课的事,我方才和爸爸商量过,按情理我至少应守孝至断七,再省也省不过五七。因为内地规矩五七最重,但或者过四煞(约五月五)以后,我可以回平一次,再作计较,如此先后,缺课正满一月。此二星期中最好能有人代课。

    否则,只有暂时指定读物。附致源宁是函,令为加封转去,如平方代者不多觅到,请即飞机回信,容再与父亲商量。五日初先行回校再说,女大事已函丽琳不另!

    志摩

    承寄四百元已收,致谢!

    一九三一年六月二日

    适之嫂兄:

    家中丧礼已过,今日回沪一连几日又闹琐细(与老家),大家受罪皆不愉快,一个执字可怕。我精神极萎靡,失眠头痛,肠胃不舒,抑郁得狠。四平尚未有期,至少似需三天养息方可登程航行或有机乘,八日先后当可抵平。然家务官司尚未开交,盼能抛撇成行,否则烦恼深陷一无是处,意志将颓,可畏也。物包两个都已交出送来,茶叶两长合托带□□。□当另托人。念此双福

    志摩敬上六月二日

    一九三一年七月十六日

    适之兄嫂:

    一路托庇福星,凉快异常。江北江南,到处闹水。南京见到蔡先生,精神甚旺,真可佩服。谈到我们朋友的事,他颇不以为然,说他上有高堂,儿女成行,又身为社会柱石,决不可造次。说到出路,他倒看得容易。他说只消劝对方另寻生路,同时减少他俩接近机会,他们也自会冷淡起来。他说可以看翰笙谈谈。(此节请弗让任何人知晓,我们本不过探探老辈口气而已。再说他们本人终究作何计较我们也还不知,我看我们不如把此事暂时搁置不提——除非另有急进消息,必需我们做朋友的取定态度。老头的理由,固然正当,但本人岂有虑不及此。四十五岁以上的人的性情我素无研究,不敢妄下判断。)骝先昨已去北平割鼻,当可见到。此公亦劬劳逾度神经衰弱可虑,他一边情形正相反,夫人是太美了一点!我看人类是没办法的,左右都无是处!

    过南京被老谢小郭他们留住了一天,晚上刘伯良请客,又出了一个岔子。悲鸿也是太劳,胃病,又睡不好,我那天下午在他家,他给我看画,好好的,晚上与他的夫人同在蜀峡,坐席后称病先走,夫人留,饭后我们同去探“病”,则先生已拿了随身皮包走了!夫人大窘,据说又并无口角。于是大队朋友,都向车站搜索,我夜车走,车上觅不到,今日南京尚无信来,不知这位艺术家是往那里去了?

    昨清早到上海(振飞前天走)。小曼发电时无病,电后果发热两次。昨大夫来,又说肺弱须防,我的哥,你说这怎么得了?她曾发见痰中有血。好了,我连日不咳嗽吗?今天早起更凶,连吐了几口,也见血——分明是血,你说可乐不?我是不相干的,大约苦咳伤肺,也许得吃点药就会好的。但小曼倒是可忧,我看她的程度比我那位“山友”强不了多少。真糟!

    说些开胃话吧。昨晚我家大集会,我报人名你听听,洵美小蝶夫妇、朱维基、芳信、孙大雨、高植、邵寒梅、光宇、振宇、隆基、有乾、增嘏,还有别的几个人。那套《竞畅图咏》

    大获欣赏,洵美道谢。老罗也有了艳迹——在琼楼高处。洵美昨演说经过,合座喷饭,今下午“小姐”请茶,老罗已敬谨电约,俟亲承色泽后再作报告。

    三期《诗刊》候您的大文,前辈先生,当不吝教。宗岱论平仄跨句几点,可否另条抒摅高见?我要叩首道谢你们合家!

    胡太太真想得周到,路上的徽茶真是我的唯一良伴。你们在这里如有差遣,小弟是日夜伺候著!此念双福

    弟志摩小曼同候七月十六日

    一九三一年七月二十五日

    适之:

    多谢你的关切,我咳嗽已好,医生检验过,说内部无病征,但起居至应留神,且不可过分劳心。我信我的体质本是不坏的,这半年生活上花样过多,劳心是有的。夏天本想休息,但目前经济奇窘,坐家尚有绝炊之虑,何况出门避暑?

    在家决不能养息,你说我的话最中肯綮。我亦未尝不想学你的乐观,但心上纠纷太多了,望著别人的稳定与单纯,只是自愧不如。

    我是爱热闹的,想起你那里有那么多老友早晚聚首,更使我感到在此精神上的寂寞。

    慰慈已决定行止否?我有信寄济南不知转到否?文伯身体到平后见佳否?他是住家做老太爷,还是住我的西楼受杨妈的爱护?

    为我致意他。新六想不日回来,他是上海的一根玉柱,如何能久离。

    上海无甚新鲜。腴庐惨死想早知详情,昨天在殡仪馆行礼,新娘来惨叫一声,在座人无不掉泪。吴老头说几句也是泪汪汪的。他真是替子文做死鬼,那天要不是有他在,子文准死无疑。秘书做了部长的护身肉盾牌!谭端腹有一块肉,哭晕了几次,实太可怜。索克第二天即有电来。

    风云又紧急了,听说永定河又发水,北平无妨碍否?教育能不受影响否?做中国人真是没有一天安静日子过。

    三期《诗刊》单等你允许我的文章了,千万立即写寄。老前辈总得尽尽指导。我第三集诗即日出版,叫《猛虎集》。回来后又做过两首诗。你山上去过否?

    关于我们朋友的事,杏佛来信说——翰笙夫人来京,据说彼俩已有计划三年内养病读书补英文,三年后出洋。既如此殊不劳旁[人]着急矣。蔡先生也主张听其自然矣。杏佛自己左手第四个指带有金圈戒,是其与赵女士有重圆之望欤?胡太太及诸友均此道念。

    志摩候候七月二十五日

    一九三一年七月三十日

    适之兄嫂:

    昨日为先母百日祭辰回硖,天渐炎热,今日竟有大赤膊必要。报载北平大热,路有倒毙。百松园中又当满月,文伯已能举杯邀明月否。阿欢新习孔庙碑隶字尚见腕力,兹附去几页请胡伯伯评正并交祖望三爷。我明日去沪,新六日内当可回来,此念

    暑佳。

    弟志摩上七月三十日硖石

    一九三一年八月十三日

    适之:

    到底还是胡子老大哥法力高强,把你请出了北京城,让你享几天闲福。秦皇岛我不曾到过,料想与北戴河不相上下。海水里我知道你是不会多浸的,每天八圈牌大约总打得成,此外我想见你看报,丁大哥抽雪茄。文伯去了没有,有他更显热闹,听说他老太爷做得异常的舒服。这点人情于他也有必要,否则他的思想上的芒角一定要愈长愈多。人是逃不了一个软弱——也许除了丁大哥,他真是个铁铮铮的汉子。

    基金讲座的消息转教我发愁。你是最知道我的,我就不是个学者,教书也只能算是玩票,如今要我正式上台我有些慌。

    且不说外面的侧目,我确是自视阙然,觉得愧不敢当。我想辞,你以为怎样,老大哥?讲座的全部名单报上有发表否,文科另有那几位?

    我和老太爷已见面相当和解了,他身体亦不健,血压高到一百八十,我有些愁,但他还是勇猛任事,正在组织一大华银行,他是董事长。他问候你。

    小曼另有回信。万一我下月事实上还不能移家向北,我这孤身汉子怎么办。你府上真是享福到一百二十分,我只是有些过不去,这是我的未能免俗处也许。

    南来作品除三两首诗,续成一篇小说外别无可说。我的《猛虎集》不久印得,第三期《诗刊》亦已付印——又没有你的文章!洵美每天见面。

    请告丁嫂史小姐,他们的相片请一朋友洗印被带到日本去了,但不日可寄来,都不错。

    志摩候好八月十三日

    还有一件事,孙大雨又译了几百行哈姆雷德,颇见笔力,他决定先译King lear,我想他是 at least as good as any of us,我举荐他给你的译会,如其他答应五个月内交稿,他可否希望先支用二百块钱?请复信。

    摩

    说起上月女大的二百六十薪金,不知是否已由杨宗翰付交给你。现在又等著用七月份的钱了,不知月中旬有希望否,迟到二十五不来,我又该穷僵了。兴业还是挂着帐。你回北京时请为代询,如发薪有期,可否仍照上月办法,请你给我一张你的支票?

    志摩

    一九三一年八月十九日

    适之兄嫂:

    寄秦皇岛一函想早到,此间入秋转热,北平想已凉爽。慰慈方才在此,他这次的经过是如此的:梦麟来电要他担任主任,他即奇怪何以在平时不曾说及,复电去后五日不得回音。

    恰巧任光利用时机,力逼他弃平就沪,他本来亦无意于久住北平,梦绿亦不甚甘愿他去,所以他决定就光华。前天早上梦绿电告我这个消息,我觉得奇怪,随后才知是任光坚持之故。今天你们来了电报,他又觉得为难,但光华又已经正式接洽,不知他如何解决。

    新月不日开股东会,书稿陆续已收下不少,有钱即可大批付印。新股招得虽有,但现金流通终感不便,因此我们向公权商量在中国银行做壹万元透支。本想由洵美公权各半担保,后来公权意思要多拉一个保人,由洵美保四千,季高保三千,再有三千事实上由公权负责,但他是本行人,所以他主张用你出名。季高处我已去说好,现在单等你来信指定公权或别人为你代签,此事即可办好。最好请你在给我信内附一信给公权,至盼从速。有了钱,九月即有十几部书可出。上沅、丁妩并盼转告。明后日我又须回硖过节,日内再写信。此念

    安健

    志摩十九日

    再有一件要事,昨夜在中社为新月扩充股份开会,成绩极佳。现决定另招三万,股不足以透支足之,分十五组径招,每组任二千。李孤航颇热心,自任一份外,另任招二组数目。马君武将去香港,至少招二千,多至二万二(那就扩成五万了)。

    此外任坚、品琴、老罗、春舫、洵美、“光旦和我”、陈光甫、“老八公权”、新六、季高,各任一组。北京责成你和公超负责一组,我想源宁等当然得招致入伙。计划不久印得,大致拟岁出书至少五十种,此外办《新月》及书报流通社。期限为三月十五日。这消息想你一定乐于听到。我们这份基础,决不能放弃,大家放出精神来做吧。

    再有老罗家又闹翻了,昨晚我和光旦又看戏,半夜我做侠客将罗太太救出家来,昨夜住我家。我看这对夫妻终究有些难,详情见面再说。

    摩

    一九三一年八月二十五日

    适之:

    前天你电报来时,我正因喉患发热,不曾回硖。下午慰慈来,我“力劝”的结果他已意动,事实上只要你那封信上不提到中基开会时情形,他一定可以跟我相偕同走。老大哥,你可是太直爽了,他昨天来给我看你的信一脸的不高兴,说平空多碰了一个钉了,北大我再也不去了。他当时就在我书台上写了封回信,他给我看了一段,说“你知道我句句是实话”。他也虑到你一定要不高兴,但他也顾不得了。他决意不去北大的了。晚上他又来,带来梦麟枚生和你最后一电,他说事情已经弄僵,朋友见怪,也只好由他。

    我看你们也只能由他的了。慰慈对于教书本来是不大热心的,他上次答应回北大是完全碍于朋友情面,不是甘愿,所以为了主任的事他就借题辞职。同时何况又有任光在一旁“咻”

    他,那怪得他顿时改变方针。所以慰慈即使去也是不能久安的,枚生如其想靠他作久远之计,那是错了。他即使去也不过一年半载的事。本来人人各有千秋,不可强同。慰慈决不是召亭鲠生一样的人,他交游也颇广,自分也不至饿死,你告他及早打算终老北方,他有些不服气,我想文伯一定懂得他的心理。

    说起慰慈也有他的细心处。他昨天见到你给我的信,他把第二页给撕了,也不说话。

    我发了两个热,躺了两整天,今天热已退,又因大风不敢出门。方才逼得隆基、洵美、大雨、增嘏都在我处,今天新月股东会开会我也不能去。我上函说起在中国银行做透支的事,想已有复信在途。新月的希望全看这一新的光景。萧克木任内确有不少疮孔,我们对他那一番信任至少是枉费的。用人真是不易。亚东款尚未交来,又劳费心。来函所说女大钱难道还只是六月份的,七月份薪岂尚未发,月底如有八月份薪可否为我送交金城陈图南嘱即汇。书生无处不愁穷,如何是好。

    《醒世姻缘》你的序文已否脱稿,此间急于看书的人甚多,亚东亦必焦急,你材料现在手边,何不为他们赶成了呢?

    老罗听说你夸他,高兴之至。他又做了一篇论法治的文章,说是“不露骨”。余太太要辞,你留过她否,我们不能不请她特别牺牲。

    胡太太孩子们都好吗?为我道候梦麟、枚生先生均念。

    志摩八月二十五日

    一九三一年八月二十七日

    适之:

    快信到。慰慈已有两函寄去,他已决意不北,非复言语友谊所能动。你们再不必盼望他。枚生兄另请高明要紧,他为虑到牵及任光,光华也许不就。他说寻口苦饭吃总有地方的。

    陈巨来刻了一个图章给你,等我带给你,印样附给你看看,他要求你一把扇子,你知道他不?他为况蕙老的女婿,现在南方刻石,赵叔孺外要算他了。

    我病已稍好,本想早日回平,但家中八月(旧历)初一尚有事,须过此方能成行。

    风雨后月色益佳,可惜在上海连个月亮都无相当地处看去。我颇记念你家的松荫。

    志摩敬念八月二十七日

    大雨聘书请便问源宁何以迄未寄来,我与他大概同行。他急待用钱,他地址是上海城内画锦牌楼一百三十五。

    一九三一年八月三十一日

    适之:

    慰慈今晚在我家已决定遵命北去。像你这样的赤心与至诚,为朋友也为学校,我们如何能不感动!慰慈还是孩子气,他现在又觉得不好意思了!我所以立时先回你们一电,省得你们昼夜焦切。梦麟先生枚生兄处恕不另报。反正现在人请到,皆大欢喜,再没有别的了。我们大约半月内总可回平。我现在天天盼著北平来款,手头又拮据得不像样了。

    萧恩承兄今晚北上,他来看我二次都不曾见到,极歉。他从南国来一定有消息听,他一定来看你的。大雨也等钱才能动身,请告源宁兄。此颂双福。

    胡太太要什么东西盼立即来信!

    志摩三十一日

    一九三一年九月三日

    适之:

    月底的信想已看到,当晚写好电文叫听差去发,慰慈拿了说他去,那知他要等看你的信两天未发,又害你们多焦忧了两天。昨晚他持来他那封短信,因为你说起将他的信给别人看,他又觉得不舒服。夜间你的长信来了,他方始释然。他是个孩子,孩子是要带三分哄的。他今天电已发出,总不至改〈再〉有变动的了。胡太太听了怕也要笑他孩子脾气吧。

    我昨晚从硖石出来,见到源宁和梦麟逵羽催我回校的二电,但我总得过十三号方可成行。此次小曼许我走已是不易,况且我确有些待理的家事,此去至少有三四月,不能不负些责任。同时我自己是极愿尽早回平。源宁说他夫人有产事,我也知道他独立支撑,我的心上是十分的过不去。但是事实上我不能早离,我昨晚寻思了多时,想只有托你转求黄方纲兄,即日替我代理一些系里的事,帮源宁的忙。如果是关于编排功课方面的事,又得奉烦老大哥代劳一二,帮著源宁决定。一是此后既是专任又是特别待遇,我自然得尽我的心力做事,再要不成的话,我从此也不必做事了。同时此函到后,务希即为通知源宁兄,为问此十日内如有助理必要只能先请方纲兄代劳。梦麟先生逵羽处并烦致意,我想省发电报了。

    还有孙大雨的事,已否向源宁说及,他也得有钱才能走。诗人们都是闹穷,有甚法想。

    梦麟电上说款即汇,但未到,即亚东$150亦未送来不知何故。七八月份薪如能同时领到,则颇可观,共合一千○六十元(?)果然请但寄我七百元,径汇兴业最便。我身负债累累,迟不能行,半亦为此。

    《新月》透支已做好,此一年当可出一批书。兴衰存亡在此一举。公权特别帮忙,可感。利息只取八厘,以视新六之谨慎,真不可同日而语。

    昨在沪杭车上与新六长谈,此君亦多感喟,后日更约ARose、隆基叙谈。(隆基艳遇已有所闻否?)唐瑛书已还来,说要为腴庐出一纪念集,请你做一篇。他的英文论文已在收集,杏佛或任编辑。我一晚忽然兴动,译了罗朱果园全景二百多行(似前函已说及),洵美颇为咋舌。《猛虎集》已寄到否,文伯常见否,来函隽逸可喜,见为致谢。

    太太小孩均好。

    志摩敬念九月三日

    一九三一年九月六日

    适之:

    拜托一件事。附去一个条子上的望孙先生是我的堂兄,他儿子惺堂是我家的医生,他一定要求你一页象赞,不拘四字八字都成,而且非得请你信到即题,因为日子已经急促,多谢你。

    一连不知多少天风雨连绵竟像是末日到了的样子,我是最感受天时变化的,这几日简直的生了忧郁病,精神身体都不受用。时局又像是要发生变化,罗志希在上海颇有望风神气。恩承回平已见否。

    慰慈的波折还没有完,光华方面已发表他的主任。他连日到处找替身不得,急得要命,现在托了歆海在请一个姓刘的,但去电三日尚未得回音,这真叫是天下本无事的——秋来竟有兴作郊游可喜,我此夏又在混朦中度过,颇急于回平,一清吐纳。但小曼非留到十五不放,一无法想,前信谅到,方纲兄能为代劳否。此念

    双福。

    志摩九月六日

    好了,方才南京来电,慰慈已有光华替身,也算结束了一件事。今晚新六请饭,有ARose 大谈英国政治,新六知道你下月能来高兴得狠,说你是个good sport 他希望在君也能来。

    老罗在此,大谈他的艳遇,妙得狠,来平时可作谈助。

    摩

    一九三一年九月九日(片断)

    ……动身,请转致源宁兄为要。

    《新月》又几乎出乱子。隆基在本期《新月》的“什么是法治”又犯了忌讳,昨付寄的四百本《新月》当时被扣,并且声言明日抄店,幸亏洵美手段高妙,不但不出乱子,而且所扣书仍可发还。相见不远,不再写信了。祝你们合家安好志摩九日

    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四日

    适之:

    “皮王”那个电其实是皮周,当天他们又飞缄雪艇,再作拦截。我的信到后,你们当可明白情形。慰慈已定回平,不成问题。

    我们本定十六离宁,十八到平,不意小曼又连发了几次寒热,我在南京又有事须逗留一天,结果至早恐须十七过江。离沪时更容电告,还有大雨的事,也使我觉得为难。他非得有一个月的薪水到才能走路,他去电要钱,师大回电叫他借钱上路,“到平后再行筹还”。大雨颇不高兴,认为来意不诚,他需钱是实情,我也穷得自身难保,又不能借钱给他。他到北平,本由我一手经理,因为源宁急于要人,我所以一面替他挡开武大安大,一面又挡开光华暨南,不想师大到今天还无钱寄来。我前天电致源宁,请他电汇,今天还未得回信。我们三人本定同走的,现在要把他撇下,实在是不好意思。这信到时,烦劳老大哥再电源宁一问,无论如何得寄他至少三百元,否则大雨一怒,不去北平倒还没有什么,如果连累他半年失业,我如何过意得去!

    象赞收到,我代我的侄儿叩谢,以后再不敢多“托”,请放心。

    太太居然先听到老罗艳迹,奇极,但此事又非得是我才是权威。方才大雨说老罗是基督耶稣,你懂吗?

    一切见面谈。

    志摩十四日

    一九三一年×月×日(片断)

    那丹麦王子Ihavhm rpuievashialin 变了我的态度,整天整夜的后脑子想,也是想不清一条干脆的路子,适之——我的心真碎了!

    在北京朋友里,我只靠旁着你,你不要抛弃我,无论在什么时候,你能允许我吗?

    适之,我替你祈祷,你早早恢复健康,我们不能少你的帮忙,你应该做的事情多着里。

    一九三一年×月×日

    眉这孩子,娇养大□了,这回连老师都有得来哄着她爬在床边写,结果热度增高,其情着实可怜,老师啊老师。

    她一半天就有回信给你,她盼你回,快快!

    老金□□□ lilm 住曼原卧室(曼病后移东厢,怕鬼也)。

    本来我是单上朝,这来变了双上朝。

    话太多了,这纸上如何谈得了,真想立刻见你才好。

    我如走,绍原替我。(你在沪如有杂志随感之类,何不寄给我?)见面谈吧,老阿哥,这信盼寄到。

    志摩候之

    孟邹先生均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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