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行散文:人生卷-桑 榆 自 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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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老了,虽然服老,却没有《庄子·齐物论》南郭子綦那样的修养,“心固可使如死灰”,或者说,其寝仍梦,其觉有忧。有所思,有所苦,这合起来可以名为远于道的心理状态。究竟是什么状态?言不尽意,难说。少半由于有人约写,多半出于自愿化恍兮惚兮为半明半暗,所以决定知难而不退,拿笔试试。心理状态很杂,想化很难写为较易写,要:一、排个由近于理想移向近于实际的次序;二、尽量少泛论而不避亮自己的(即使是不怎么冠冕的)色相。内容不少,效浮世损人必列十大罪状之颦,也分十节,以小标题表示重点说某一方面。称为“自语”,也只是表示不必装扮并可以不求人洗耳恭听而已。

    一、吾谁与归

    稍知中国文献的人都清楚,这题目来自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在一篇的末尾,前面还有半句,是“微斯人”。说微斯人,是已经有了斯人;我则只取后半句,是并没有斯人。有没有,差别很大。盖斯人者,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说轻些是有抱负,说重些是有信仰。这抱负非范仲淹自创,而是自古以来不少仁人志士所共有。《孟子·离娄下》篇说:“禹、稷、颜回同道,禹思天下有溺者,由(犹)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禹、稷、颜子,易地则皆然。

    ”这道是自信为有道理的生活之道,如果有追根问柢的兴趣或癖好,还可以学新风,选用进口货,那是边沁主义,其私淑弟子小穆勒也认为可以依从的,具体说是:所谓生活的价值,应该是“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这论断,作为人生哲学的一个信条,知方面问题不少,行方面问题也不少。但是人类有个或天赋或历练而来的大本领,是跳过(甚至视而不见)问题而活得称心如意。于是而某人舍己命救人命,我们赞扬不已,某人拾金不昧,我们也赞扬不已。我呢,所患是常识与哲理常常不能合一的什么症,以拾金不昧为例,依常识,我也觉得不坏,因为拾者积了德,失者得了财。但这只是常识。不幸是哲理常来捣乱,比如它插进来问:“德和财的究竟价值是什么?”至少是我,茫然了。这是说,我还不能抓住边沁主义而就安身立命。

    说起安身立命,我昔年也曾幻想过。其时还是中年,胆大包天,并有春光易逝,绮梦难偿之痛,于是借用“苦闷的象征”的理论,也想立伟大之言,写小说。已定长篇两部,前者为《中年》,写人在自然定命下的无可奈何;后者为《皈》,写终于知道应该如何,或最好如何,有了归宿。明眼的读者当然可以看出,写无可奈何是有案可查;至于归宿,不过是镜花水月而已。后来终于没有动笔,说句狂妄的话,不是主观没有能力,是客观只许车同轨、书同文,而不许说无可奈何,以及不同于教义的归宿。我是常人,与其他常人一模一样,舍不得安全和生命,于是在保命与“苦闷的象征”之间,我为保命而扔掉象征,这是说,终于没有拿笔。这也好,不然,《中年》完稿以后,面对《皈》,我就会更加无可奈何了吧?

    更加无可奈何,是因为找不到心的归宿,即不能心安理得。说心,说理,表明问题或困难不是来自柴米油盐,如想当年那样,“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正面说,现在是有饭吃能饱,有衣穿能暖;可是仍有问题,或更大的问题,是吃饱了,穿暖了,想知道何所为,穷思冥索,而竟不能知道是何所为。有时还想得更多,因而就扩张,直到爱因斯坦所说有限而无边的宇宙。它在动,在变,能够永在吗?即使能,究竟有什么意义?

    缩小到己身当然就更是这样,由身方面看,再说一遍,我同其他常人一样,也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吃烤鸭比吃糠秕下咽快,穿羽绒服感到比老羊皮分量轻,以至也,至少是有时,目看时装表演的扭而旋转,耳听昔日梅兰芳、今日毛阿敏的委曲悠扬;不幸是又有别,人家是吃了穿了,看了听了,身心舒适之外,还盼下一次,我则觉得,至多不过尔尔,少呢,那就会大糟其糕,而是心中暗忖,年华逝水,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思?显然,是连时装模特,直到梅兰芳和毛阿敏,也答不上来究竟有什么意思。我有时想,人类,或说人生,就是这样,都在吃、穿、看、听等等,用旧话说是都在饮食男女,而不知道,也不问,是什么意思。

    不知,也不问,是“不识不知,顺帝之则”,至少在老庄眼里,是造诣高的人物。我则因为择术不慎,早已堕落而不能高攀,到老年就更甚。情况是身从众而心不能从众,比如见到大家所谓有意思的,领带男士和高跟女士蜂拥而上,我也许尾随其后,或破费或不破费,捞点什么。事过,这诸多男士和女士的所得,大概是“得其所哉”吧?我则力不能及,所以还要加一把劲,心里说:“应该不问有什么意思而相信确是有意思。此之谓‘自欺’,不能自欺,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自欺或者可以算做执著的一种(散漫的)形式,但其根柢是彷徨。彷徨是无所归依,所以或自问或人问,我的老年心境如何,我只能答,是“吾谁与归”。但一日阎王老爷不来请就还得活下去,如何变无所归依为有所归依?语云,得病乱投医,以下就用各种处方试试。

    二、入    世

    入世是和尚从印度经由西域带进来的附产物,因为没有“出世间”就谈不到入世。中国传统的生活之道,由性质(不是由数量)方面可以分为两大类,进和退,或热和冷。这主要是就对利禄的态度说的,以水边垂钓的人为例,姜太公代表热的一群,一旦得有权势者赏识,就扔掉钓竿去帮忙;严子陵代表冷的少数,被征入洛,与高高在上者共同过夜,不在乎,以至客星犯了帝座,其后还是南返,又拿起钓竿,去钓他的鱼。有入官场的机会而不入,虽然数目不多,也是古已有之,如传说的巢父、许由之流。所有这类人物,传统的称呼是隐士,只是不肯做官而不是出世间,因为同一切常人一样,还可以娶妻生子,吃肉喝酒。这样说,本节的小标题就有庞大或模棱的缺点,因为除理想的出世间之外,任何形式的生活,高如发号施令,低如长街乞讨,都是入世。可是一时又想不出另一个既具体又合适的。不得已,只好借用古人常用的解题之法,是所谓入世,不过是顺应时风,用近视之眼看看左近,尽己力之所能及,尾随同群的人之后,人家怎么走,自己紧跟着而已。

    题解了,自己看看,所指也还是不够明确。只好继续解,或边述说边解。由时风说起。如人人所眼见耳闻,现在的时风,就最重大的价值观念说,成为单一的,是,钱是一切。这一切中包容很多,如有钱是荣誉,从而阔绰,享乐,以至浪费,也是荣誉。人总是以荣为荣,因而趋之,以辱为辱,因而避之的,于是而弄钱(新潮语曰“发”)成为指导行为的唯一原则,即只要能发,就可以无所不为。有人会说,这也是来自“天命之谓性”,因为人总是趋乐避苦的,而乐,至少是常人的,绝大部分不能不以有钱为条件。所以就是人心古的时候,俗话也说:“人敬有钱的,狗咬挎篮的。”这样说,拜金主义有继承性,并非新创。

    我也承认有继承性,但也要承认,这继承并非“无改于父之道”。改是变原来的非单一为单一。所谓非单一,以人为例,古代原宪与子贡对比,一贫一富,大量的书呆子都是高抬原宪而小看子贡。还可以以文为例,六朝有人肯写《高士传》,所谓高士,几乎都是清寒的;至于现在,昔年颂扬高士的笔,有不少变为努力为企业家立传了,因为据说,这会有大的两利。利者,至少在这里,是钱的别称,总之,还是上面说过的话,是为了弄钱,可以无所不为。这样,本节前面说顺应时风,莫非我也要舍掉刺绣文而去倚市门吗?不是。原因不单单是我清高,不屑,而是:一、无此能力,虽欲改行而不得;二、所求有限,深信钱超过某限度反而会成为负担。所以前面说顺应时风,后面紧跟着还说看看左近云云。

    原话看看左近之后,还有尾随同群的人等等,是想尽量把范围缩小,以便如果自己真就有所欲,也伸手可及,不至于兴望洋之叹。这引“子曰”来助威,就是“君子思不出其位”。但看看左近同群的人,顺应时风的行事,限于以钱取乐、可有可无的,也太多了。为篇幅所限,也怕话絮烦听者会打瞌睡,想只说三项,都是司空见惯而行之者甚感兴趣的,仅仅算做一隅之例。其一可以名为内装修。内,我这里用,包括两种意义:一大,是住房之内;二、位未必小而体积小,是内人之内。这内装修也是古已有之,但确是于今而大烈。还记得当年,迁入新居之前,办法有简繁两种:简只是扫帚一把,顶棚一,墙四面,地一片,过一遍,了事;繁是清扫后兼以粉刷,以求看着净而且白。现在不同了,即如新房交工,净和白自然都不成问题,可是依时风,你问已拿到钥匙的人何时迁入,必答:“内部还没装修。

    ”这所谓装修,据说小举是用什么花花绿绿的材料贴片,大举是还要换地的水泥为木条。小举所费数千,大举过万。但不如此则不合时风,也就不足以显示住室主人的讲究。这讲究能够换来亲友的赞叹,主要还是主人因赞叹而收获的心满意足。夫心满意足,“吾谁与归”之对立面也,依理或为利,我应该立即起而效尤。不幸是这时候哲理又来捣乱,以致心里又想,这又有什么意思?算了吧!算了,合于佛门的好事不如无之道,而且省了钱。可是所失甚大,是不能如热心装修者之在贴片或木条上安身立命。内装修的另一桩,旧所谓荆钗,变为手指之上,颈项之围,都金光闪闪,我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且不说费钱,另外还有两个理由是:老随来不美,不会因为金光一闪就变为美,一也;腹中墨水不多,由金光闪闪一反衬,就会像是更少得可怜,二也。所以不如以汉朝的桓少君为师,还是卸掉珠光宝气,去推曳鹿车的好。总而言之,用内装修之法以求心安理得,在我是不能生效;而也就是为了“世说新语”的所谓“效益”,我虽然有意入世,也就碍难从众了。

    于是转移到其二,由上文顺流而下,我名之为外装修,即各种形式的游历或旅游。说各种,表明一言难尽,只好举大类之例以明之。曰有远近。远是国外,如罗马、纽约之类。何以不远到南极、北极?因为太冷,不舒服。也可以是国内山水,山如泰山、黄山,水如三峡、西湖,都可以。以上称为远,因为要乘飞机或火车。改为乘公共汽车,甚至骑自行车或步行,如家住北京之登长城、入故宫,等等,都是近。旅游,还有一个大类,因为与钱有血肉联系,更不能不着重说说,是费由谁出。据说,依时风,百分之九十以上是由公家出,所谓公费旅游是也。这且不管,反正游就可以开阔眼界,充实心胸,也就可以取得心满意足,夸而大之,无妨说是也就换来安身立命,纵使是非永久的。可惜这个入世之道,我也碍难从众。责任应该全部由自身负。因为:第一,是自己已经没有东奔西跑的精力。这还是其小焉者,另有大的两种。其一应该排行第二,是多少年来一直认为,听景胜过看景,及至看到,会感到不过尔尔。其二应该排行第三,是对于楼太高,饭太贵,人太挤,我一直有些怕,夫战战兢兢,离安身立命就更远了。

    外装修也不成,自然就转移到其三,是还我书生本色,寄心于书。这像是容易生效;而且有诗为证,是十几年前吧,曾诌一首打油五律,尾联云:“残书宜送老,应不觅丹砂。”连丹砂也不想了,可见必足以安身立命。其实,想当年,我也曾是这样,无多余之钱而有多余的精力,于是而四城跑,逛书摊书店,搜求自己认为不贵而又有意思的,幸而得到,高高兴兴拿回家,未必有时间读,可以插架,看着也高兴。高兴,不想其他,正是心有了归宿。诌打油诗,说“宜送老”,就是这样想的。这样想,在某时,对于某些人,应该说并不错。空口无凭,可以请藏书家友人姜君来作证,是他遇上好机遇,买到钱(牧斋)柳(如是)的《东山酬和集》,已经过去几个月,同我谈起,还笑得合不上嘴。人生难得开口笑,以此类推,钻故纸,也就可以乐不思蜀了吧?然而,至少是我,就不然。何以故?最重大的原因是觉得,余年日减,精力日减,快用不着了。还有次重大的,是有不少好心人,以己之心度人之心,不收费而送,于是寺未加大而僧日多,先是占满架,继而占满案,仍扩张,截止到执笔之时,又将占满床。这样下去,书就成为侵略性的负担,还谈什么安身立命!

    三项顺应时风的生活之道,上面说过,只是一隅之例,古人云,“举一隅而”“以三隅反”,推而远远,入室搓麻将,出室进卡拉OK,就可更不在话下了。总而言之,顺应时风是从俗,浅易;求安身立命,涉及命,走浅易的路大概是不成的。

    三、信    仰

    浅易不成,只好走向对面,往深处试试。我的经验或领会,深是抓到信仰,即心有了归宿,自然就一切完事大吉。而说起信仰,就含义说也并不简单。如程度有浅深。我在拙作《负暄续话》里收一篇《祖父张伦》,说他一生致力于兴家,幸而不及见后来的连根烂,这兴家是他的信仰,就是与通常的所谓信仰相比也是浅的。深的种类也很多,如新旧约的信士相信死后可以到上帝身旁安坐,佛门净土宗的信士相信死后可以往生极乐世界,都可以充当典型。就性质说更有多种。如适才说的相信能够坐在上帝身旁,相信能够往生极乐世界,是宗教的。

    习见的还有政治的,如相信依照某教义革故鼎新,有求必应,心情舒畅的人世天堂就可以很快出现,以及望见教主就顶礼膜拜,视为平生最大幸福,就是此类。有信仰比没有信仰好,因为唯有具备了这个,心才能找到最后的或说最妥靠的归宿,也才能够心安理得,安身立命。这想法还可以引圣贤之言为证。圣是国产的,孔老夫子所说:“朝闻道,夕死可矣。”贤是进口的,英国培根所说:“伟大的哲学,始于怀疑,终于信仰。”孔老夫子的口气是盼望,如愿以偿没有呢?不知道,因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能不能算,难定。至于培根,如果开始连生命的价值也怀疑,最终能够相信如何如何就得其所哉了吗?对于这些,也只能“多闻阙疑”了。

    不必疑的是信仰有大价值而取得并不容易。这句总括的话说得嫌含混,还需要分析。有不少人真能像《诗经》说的,“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或老子所想望的,“虚其心,实其腹”。这有如随着人流往前走,而不想问走向哪里,不想,也就用不着来个目标,即所谓信仰做支柱。也有不少的人想问问,即求有个信仰,以便清夜自思,或弥留之际回光返照,能够如赌徒的大胜而归。这类不少人的取得信仰,有难有易。难易之别由两种渠道来。一种是信仰的性质,这是带或多或少的神秘性而不求(或不能求)理据。

    程度高者如西方净土,你乘超音速飞机往西飞几日夜也找不到,这是神秘性;如果你不是信士弟子,问是否有西方净土,信士弟子必以为你太可怜,因为将永沉苦海而不自知,这是不求有理据。程度浅的也是如此,比如你对于压在你头上的教义及其魔术般的功效有怀疑,并敢表示,得到的答复必是思想反动,急需改造。难易之别的另一个渠道是个人的气质或心态方面的条件。这也不简单,大致说,是头脑中知较多并遇事喜欢追问其所以然的,取得信仰就较难,反之就较易。记得过去谈这类问题,曾举我的外祖母为例。她不识字,信一种所谓道门,主旨大致是,信而有善言善行必可得善报,善报之一或最显著者是死后魂灵进土地庙,连土地老爷也要起身让座。其时我已经受了西学的“污染”,不信有灵魂,更不信有土地老爷,有一次,胆大并喜多言,说了这个意思,惹来的是充满大慈悲心的大怒,因为她既不怀疑自己的道门,又不愿意她的外孙一旦呜呼,会受小鬼和土地老爷的折磨。

    很遗憾,我竟辜负了外祖母的慈心,是直到现在,不要说土地老爷,就是高出千寻万寻的,写在纸面上,由“说”“论”“主义”之类收尾的,仍是“吾斯之未能信”。我说这话,丝毫没有自负自夸之意;如果一定让我承认是自什么,那就最好说是“自伤”,因为我一直,或说越来越觉得,“伟大的哲学”确是应该“终于信仰”。没有信仰,等于前行赶路而没有目的地,不只可笑,而且可怜。我的可怜来于知之而未能行,或加重说,热切希望得到而终于尚未实现。关于这方面,近几年来我写过两篇文章——《怀疑与信仰》和《我与读书》,较详地说了望道而未之见的情况及其原因,内容多而杂,不便重复。

    这里想从另一个角度,或说理的角度,说说欲求而难得的情况。所谓理,是追问信仰的根柢,即所求究竟是什么。这显然应该由“天命之谓性”说起。也可以简而明地说,人,糊里糊涂地有了生,就无理由(儒家说得好听,是“率性”)地乐生。一切活动,由小到描眉,大到成家立业,一切希望甚至幻想,由小到上车不挤,大到长生不老,都来于乐生。信仰,寻求信仰,也是人生的一种活动,其本源当然也是乐生。于是由这里,我们就可以推出信仰的最深沉的所求,这是:上,不灭,往生极乐世界之类是也;中,不朽,人过留名之类是也;下,觉得怎么样活就最有意思,大至动手建造乌托邦,小至提笼架鸟,皆是也。

    到此,由泛论收缩到己身,文章就好做了。具体说是,我之未能树立信仰,是对于这上中下三种,都不能不问理据而就接受。而一问理据,不幸我受了多种异道多种杂说的熏染,总是认为,这一切之所以看似有价值,都要以能“自欺”为条件。正面说,不灭是十足的幻想,事实是人死如灯灭;不朽云云确是事实,可惜是得不朽之名的本主已经不能知道;至于再世俗,以为如何如何就意义重大,至少是有趣,自欺的意味就更加浓厚。总而言之,我确信,如果能够像我外祖母那样就真是有福了,可是我苦于做不到。

    但是还活着,总当想想办法吧?办法是由李笠翁那里学来的,曰退一步。或者说得冠冕些,取《礼记·中庸》的头部以下,即只要“率性之谓道”而不管“天命之谓性”。天命,只有天知道,不问可以省心。不只省心,如果不惮烦,还可以穿堂入户,也琢磨出一些说东道西的所谓议论。也就是本此,不久之前,我还不自量力,写了一本讲生活之道的书,取名《顺生论》。顺生者,即率性也。严格说,这够不上信仰,因为容纳自欺成分是有意的。但也无妨宽厚一些,称为信仰,因为“安”于自欺,能安,有了实效,也就不愧称为信仰。到此,借宽厚之助,我也算是有了信仰。也就靠有了这个退一步的“率性之谓道”式的信仰,以下的若干节才好写下去。

    四、山林精舍

    请不要误会,我不是想升高官,或发大财,也在庐山之类的胜地来一所别墅,以便有时,带着如意之人,到那里住一个时期。精舍是佛教名称,专心修行者之舍,如印度的祈园精舍,中国通名为寺为庵者是也。这样,以山林精舍标题,莫非我也有意出家吗?一言难尽,因为非简单的“是”或“否”能够说明白。话要由远处说起。昔年我杂览,也看过一些有关佛教的书。又以某种机缘,与四众中的二众(比丘和优婆塞)有些交往。不与另外二众(比丘尼和优婆夷)有交往,并非有歧视之意,而是因为中国之圣,依礼,印度之佛,依戒,都是慎而远之。且说读了书,亲其人,对其生活之道就不免略有所知,并进一步,不免有所见。何所见?又是一言难尽。不得已,就多唠叨几句。还是由信和疑说起。记得不只一次,有人问,我是不是居士,意思是我信不信佛教。我说,在这方面,名实有点合不拢,比如,我写过有关佛学的文章,编过有关佛学的期刊,有些人,主要是佛门的信士弟子,望文生义,呼我为居士,我不便声辩,也就顺口答音,表示承认。而其实,我不是信士弟子,也就不能入四众之列。

    不入,不是不肯或不屑,是不配。不配,是因为在信的方面我不具备条件。什么条件?恕我仍安于保守,不能尾随有些所谓信士弟子之后,高喊合时宜的口号,以求能生存,或快腾达。这保守的所守是佛门的基本教义:人生是苦,应以四圣谛法求证涅槃,以脱离苦海。如果是“真”的信士弟子,就应该“真”信这样的基本教义,然后是奉行。我呢,不要说奉行,是连信受也做不到。做不到,自然是因为有不同的想法。比如人生是苦,你问我是不是这样,而限定必须一言以蔽之,我只好答,不知道。如果容许多说几句,麻烦就来了,就是取总括而避具体,也要说,因时、因地、因人、因事等的各异,而看法必有种种不同。时、地、人、事、看法等都上场,就证明我们难于一言以蔽之。其中的事就更有走向反面的大力,比如不少已经出了家的,不是也常含笑,吃高级素菜,喝杭州龙井吗?然后说涅槃,与人生对衬,是不生不灭之境,我是常人,脑子里装的是常识,总觉得太玄妙,恐怕只能存于想象中。如果竟是这样,四圣谛法的“灭”成为水中之月,其余“道”无用,讲“苦”和“集”也就没有意义了。

    以上是说,如果严格要求,我不能入佛门,称为信士弟子。但任何事物都可以分等次,严格之下有凑合,如果也容纳凑合,我就不能在长安大慈恩寺,甚至曹溪宝林寺,至少是山门之外,徘徊一阵子吗?我反躬自省,因为“山门”之下还有“之外”,我就无妨胆大一些,说:“总可以算做在信徒与异教之间吧?”这正面由心情方面说是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向往什么?又是说来话长。长话短说,我是部分地或重要部分地同意佛家对人生的看法,是人生确是有苦,就是不走佛家斩草除根的路,也要承认,有不少刺心因而难忍的苦,是来于情欲。国产的道家也有类似的看法,如《庄子·大宗师》篇曾说:“其耆(嗜)欲深者其天机浅。”天机指与生俱来的资质,庄子分上下,恰好与常见相反,以红楼中人物为例,是傻大姐上,林黛玉下。佛家平等看人,认为都有情欲,因而就都有苦。治病要除病源,所以佛家的灭苦之道是扔掉情欲,戒律数百条,所求不过如此。

    这看法和办法,问题不少,而且不小。只说两项:一轻,这做得到吗?另一重,假定情欲能够除尽,那还能够称为人生吗?在这方面,我一直觉得,还是儒家玄想成分少,不问“性”之所自来,以及好不好,设计生活之道,安于“率性”。率性会出毛病,或危及个人,或危及社会,要补救,办法是“修”,或说以礼节之。佛家除病心切,或说去苦心狠,不满足于修,主张砍掉。这难度大,但是,至少我觉得,值得天机浅的人参考,或进一步,引以为师。我自己衡量,实事求是,属于天机浅(或很浅)那一类,于是,为了安身立命,至少为了心境平和,就宜于不停止于儒家的修,而进一步,兼到佛门去讨些对症药。到此,可以话归本题,是有时,甚至常常,我也想扔开笔砚,到山林精舍去面壁,撞钟。佛家的顿悟,道家的坐忘,我不敢想,原因之一仍是天机浅,之二是境界过高,疑为恐非人力所能及,但退一步,只求于静寂的环境和生活中,思减少,情减弱,心境由波涛起伏变为清且涟漪,也就可以安身立命了吧?

    但是这也有困难,不是来自理想,而是来自现实。现实有比较明显的,来于客观。这可以分作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已经没有这样的山林精舍。原因是,大革命之后,一些幸存的都是赫赫有名的,趋钱第一的新潮,辟为旅游点,于是山林就变为比市井更加市井,住进去,求心静就办不到了。另一方面,即使有这样的山林精舍,会容纳我这样的信徒与异教之间的人吗?现实还有比较隐蔽的,来于主观,是入山林精舍,求静寂,如果天机浅的本性执拗不变,还会有忍受静寂的能力吗?至少是未必。这就会使想象的心向往之化为肥皂泡,五光十色,只是一刹那就成为空无。不得已,只好把一度飞向天空的心猿意马收回,改为想想坐而能言、起而能行的。

    五、玉楼香泽

    这个题目,或者不当写,因为玉楼中人是红颜的,不宜于像我这样白发的人,哪怕只是平视一下。也实在难写,情境幽微,就是在所感中并不微弱也嫌形质恍惚,难于用语言捉住,一也;勉强捉,言不尽意,甚至言不称意,就难免惯于巧思的人见清辉而推想必有玉臂之寒,二也。可是再思之后,还是决定勉为其难,是因为现实生活中有此一境,躲过,有违应以真面目见人之义。真面目是什么?姑且算做泛论,是桑榆晚景,与玉楼香泽,也还是会有剪不断、理还乱的多种牵连。干脆就沿着泛论说下去。孟老夫子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几希是不多,但终归是有,我这里借古语表今意,是这不多之中,就应该包括“情爱”的远离生育之根而蔚为大国。为大国,是独立了,可以表现为多种形式。说重大的。一种是希腊哲人柏拉图所想象的,情离开欲而独自飘摇于清净的精神世界。这或者是惯于玄想的哲学家的愿望,就算是愿望,估计禽兽是不会有的,所以也就无妨聊备一说。一种是衡量人生中各种事物的价值,至少是西学占上风之后,除某种教义的信徒以外,都把情爱举到上位。还有一种,与本题关系更密切,是老境的岑寂,至少是为数不少的人,感到或兼认为,是来于情爱的渐渐远去。

    感到岑寂是有所失,或有所缺,要补偿。但这很难,只好拉一些可能的充数。想不知为不知,限于男本位。先说现实的。旧时代,男尊女卑,男,天机浅而地位不低的,白发而愿近红颜不难,如白乐天,而且不只一个,有樊素和小蛮。可是这近之中有不少力的成分,非纯的情爱,能够算数吗?至少是并非满宫满调,有白自己的诗为证,曰:“永丰坊里东南角,尽日无人属阿谁?”这是不免于“冯唐易老”之叹。其后,也是有名的文人,钱牧斋或者可以算数,得24岁的才女柳如是,是女方自己找上门的。东山酬和,不只自己得意,还为其时及其后的不少老书呆子所艳羡。以上白和钱都是实得,即情爱有了寄托之所。

    退一步,不得而情爱仍有所寄托,可能不可能呢?苏东坡词有云,“天涯何处无芳草”,一厢情愿,想来机会不少;至于如《聊斋志异》所写,意中人真就自天而降,那就真如《庄子》所说,“是旦暮遇之也”。现实难,还有幻想的路。可以分为清晰和模糊两个级别。清晰的,可以举堂吉诃德为代表,持长枪,骑瘦马,带着忠实的仆人桑丘·潘沙出征,心里时时想着有美丽的杜尔西内娅小姐呵护,就既有信心可以打败一切魔鬼,又可以虽处处碰壁而心情舒畅。写到此,禁不住要喊,美丽的杜尔西内娅万岁!可是喊,如果没有堂吉诃德那样的痴迷气,这条路必是坎坷而难通。于是不少书呆子就甘心,或不得不再退一步,安于得个模糊的,而且大多是顷刻之间的。这是指读某些诗文,依傍纸面上的文字,添油加醋,以描画其形,体会其情。如真就盼情爱如饥渴,读下面这样的诗词,就会似有所得,或慰情聊胜无吧?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李商隐《无题》)

    落日逢迎朱雀街,共乘青舫度秦淮,笑拈飞絮罥金钗。??洞户华灯归别馆,碧梧红药掩萧斋,愿随明月入君怀。(贺铸《掩萧斋》)

    两首“写”的境都会使人感到飘飘然,这是其所长。但也有所短,是前一首,终于“嗟”,后一首,终于“愿”。可见幻想不管如何美妙,变为现实终归是可欲而难求的。

    泛论论得差不多了,图穷而匕首现,不得不现身说法,即对于玉楼香泽,我是什么态度,也应该说说。说,也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讲明白。原因是:一、我是常人,而且是天机浅的常人,就不能不与常人一样,去日苦多而有时仍不免于有玉楼香泽之思;二、幸或不幸,我念过《庄子》,并觉得“其耆(嗜)欲深者其天机浅”的看法大有道理,又接近过佛门,并觉得苦来于情欲的看法也大有道理。觉得是“知”,如果是真知,或良知,照王阳明的理论,我就应该并能够修不净观、效颜回的坐忘而大有所获吧?可惜我天机过浅,不只如胡博士所说,陷于“知难,行亦不易”,而且加了码,成为“知难,行益不易”。不能行,则不净观、坐忘等等就成为天边的彩虹,虽然美,可是抓不着。在这方面,我还有自知之明,是文字般若之后,就不再想抓。这是说,至少是单看行,就坦然走率性一条路,即有玉楼香泽之思就任其有。有是存,会变为放,这见于形迹,就成为住地震棚时作的打油诗,并收入拙作《负暄琐话》的《神异拾零》篇。诗云:

    西风送叶积棚阶,促织清吟亦可哀。仍有嫦娥移影去,更无狐鬼入门来。

    推想会有力争上游并具大悲心的好事者要说,《聊斋志异》不只多写狐鬼,也不少写仙女,你为什么期望狐鬼入门而不期望仙女入门?答曰,非不期望也,乃不敢奢望也。提起奢望,又想起一首打油诗,是:

    几度微闻剥啄声,相依锦瑟梦中情。何当一整钗头凤,共倚屏山对月明。

    这像是仙女不只入门,而且“犹恐相逢是梦中”了。真会有这样的梦吗?无论如何,由桑榆而走到玉楼香泽,而仙女之梦,总是跑得太远了。其实本意不过是想说,由情思方面看,老年的生活,常常并不像他们形貌所表现的那样单调。人生只此一次,在即将离去之前,也许正应该不这样单调吧?

    六、事    业

    玉楼香泽在天上,可望而不可即,应该赶紧收视反听,回到地面之上。于是未能免俗,也想想事业。何谓事业?表现形式万端,本质则很简单,不过是求多占有而已。多占有,旧时代所谓富有天下,是拔了尖儿的,诸葛亮《出师表》所谓“先帝创业”之业是也。这样的业缺少时代气息,又依照什么规律,四海之内不只一个孤家寡人,人人求多占有就不能不争,争则不能不有胜败。于是而必有刘邦的享受朝仪之乐,项羽的乌江自刎之苦。乐,苦,有别。其别,用枝节的眼看,可能来于多种条件的差异;用整体的眼看就不同,而是总会有不少倒霉的。所以古往今来,道不同,有的人,如庄子,就主张宁可“曳尾于涂(途)中”。但庄子也要吃饭,有“贷粟于监河侯”为证;也娶妻,有“鼓盆而歌”为证。这是说,不管如何谦退,也不能一点不占有;何况花花世界,又有几个人肯谦退呢。

    所以,至少是就常人说,大前提,就不得不承认事业的必要性。其下的问题是最好创什么业。这也可以分为理想的和现实的两个级别。理想,当然是最可意的,像是问题不多,或不大,其实不然,主要原因是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各个,一言难尽,只好还是由概括方面下口。概括不能离开常人,创业的所求是什么呢?不过是多占有,以期有生之年多享受,百年之后得不朽而已。可是说到享受,说到不朽,又是各式各样,而人心之不同,又各如其面。总之,就是限于理想,事业以何者为上也不好说。不得已,只好扔开理想,谈现实。现实,限于现时的,也可以概论。如人人所眼见耳闻,求多占有,择术,要利于多拿权,多拿钱(指不违法败德的)。但由此概论就不得不立刻跳到具体,即所谓个人或更切近己身的条件。比如己身是小民,离权十万八千里,走多拿权的路就必不通;同理,多财善贾,如果既不多财又不善贾,想走多拿钱的路也就难上加难。但天无绝人之路,客观,事业有大小,主观,所求有多少,即如蝼蚁之微,只要锲而不舍,也会有所建树吧?

    有所建树,是乐观的大话;我的本意还是泛说。但依理,泛说就不排除己身,我是否想以此为由,自己也跳出来,大吹一通?曰,不敢,也不配。也许有的宽厚的相知会说:“古有三不朽之说,曰立德、立功、立言。单说立言,你手勤,这些年写了不少,还不是事业上有了成就吗?”我说,写了不少是事实,但能否算做事业,至少还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且不管仁者智者,我说我自己的。未必能够算做事业,理由很多,可以统于一纲,曰并非主动。任何人都知道,看做事业,都是要,或说有浓厚的兴致大举出击,如为权之竞选,为钱之大做广告,就是好例。我呢,提到手勤的写就不怎么堂皇。记得几年以前,知道赵丽雅女士是投切西瓜之刀而改为执笔以后,我曾表示惋惜,并把此意写入一首打油五律,尾联云:“何如新择术,巷口卖西瓜。”但终于没有改行,原因很简单,是除拿笔涂涂抹抹以外,什么也不会。自然,其他不会,也可以不写;而勤于写,不正好证明是主动吗?曰:仍是不然。理由,由远到近可以举出三种。

    其一,又须扯到“天命之谓性”,我多年来喜欢杂览,览,就难免把别人的各式各样的所知和所见收揽到自己的脑子里,然后是经过自己思考,也吵架也融合,竟生长出一些自己的。而仍由本性来,没有孔老夫子“予欲无言”那样的弘愿和修养,于是有所知所见,就禁不住想说,或想拿笔。依时间顺序就过渡到其二,是学至不惑,躬逢说话会犯罪的特殊时代,于是由故纸堆中找出“既明且哲,以保其身”的破烂儿,藏之心中;说藏,表明就不再说,更不写。但正如俗话所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风有变,法也有变,不少人张口了,拿笔了,我见猎心喜,又因为饥者易为食,正如所谓三年困难时期之忽然碰到容许放开肚皮吃的炸油饼,天理人情,自然就难免狼吞虎咽。这是说,多写一些是时势使然,动力并非皆由己出。还有其三,是我老了,既然还活着,就不能不干点什么。干什么呢?入卡拉OK之类,不会舞,不欣赏唱,更怕挤;远游之类,没有精力。而上天以平等待人,一昼夜同样是24小时,如何遣此长日?左思右想,还是只有铺上稿纸,涂涂抹抹一条路,这情况,仿古话说就是,因为日暮途远,所以才执笔为文。

    这样成的文,我自己看,还有两种难于高攀称为事业的缺点。一种是无计划,也就可见并没有什么像样的大志。以《禅外说禅》和《诗词读写丛话》两种拙作为例,费时费力不少,而说起写的缘由,前者不过是受老友玄翁的一激,后者不过是受上海拘翁的一促,激和促都是他力,也就是并非主动。这还是主题有定的,至于《负暄琐话》之类,就下降到篱下去闲谈,离“藏之名山”就更远了。另一种是所说都未必能够合于圣道,通于世风,此一己之私也,用新潮的算盘核计,会有什么社会效益吗?这后一种缺点来于旧习的不会作时文,其更深的来由也许竟是如苏东坡之一肚子不合时宜,夫装束的人面不入时,尚且没有人愿意看,况纸面上之文乎!

    可是,有的评论来于恕道,有的评论来于世道,说我写成书,灾了梨枣,并引出一些读者口袋里的钱,正是事业方面有了成就。据说灶王老爷上天,好话多说,连玉皇大帝都听信,我乃匹夫编户之民,何必顽固不化,而不顺水推舟呢?也好,如果天假以年,我还要写,而执笔之时,竟至相信这就是自己的事业,其后随来的也许就是世风吹来的胜利、光荣之类吧?谢谢。

    七、友    谊

    人要活,可是活并不容易,所以希望,或说需要,从多方面得到帮助。多方面,其中重要的一方面是朋友。可以引旧话为证,是“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也可以引新话为证,是难办的事,拍拍肩膀,叫一声“哥们”,就会变成易办。正是友之时义大矣哉!但同是大,我的体会,程度又会因年龄的差异而有不同。记得一年以前吧,在电视上看《人到老年》连续剧,有些感触,也因为演老年之一的韩善续是熟人,就写了一篇评介。主要知见是同意剧的主旨,老年人都有难以消除的孤寂之感,可怜。写评介不能止于此,于是进一步,由天道兼人道下笔,说老年心境上的这种情况,是由于先是天弃之(身和心都下降),然后才是人弃之(轻而远之)。这样说,姑且假定衣食等物方面的条件都不成问题,老年的可怜仍是来于定命,命也,又有什么办法?

    两条路。一条是认命,虽然如《庄子·大宗师》篇所设想,是无上妙法,可是由常人看就成为没有办法。没有办法之法是忍受。另一条路是至圣先师的“知其不可而为”,或更积极些,如荀子所想望,人定胜天。胜天也要有办法。办法像是同样不少,我想其中之一,或重要的之一,应该是于友谊中求安慰,求喜悦,甚至求心安理得。友谊有各种情况。如东汉的张劭和范式,是最上等的,其下由上中到下下,说也说不尽。专说以老年为本位,单从年龄方面着眼的,可以是忘年交的小友,也可以是年龄不相上下的老友。我的经验或偏见,如果容许挑选,那就还是要年龄不相上下,并且交往多年的。因为,且不说易于心心相印,只说记得经历的旧事多,翻翻旧账,哪怕其中有不少忆及会脸红的,说说,也会大有意思。

    写到此,不由得想到老友之一的刘佛谛。可惜他在60年代后期,本性并不整饬而竟不能忍,过早地自动去见上帝了。列他为老友之(第)一,是因为他具有相交时间长、一同过过穷日子、谈得来、住得近几个条件。这样的一个人离我而去,当时的心情动荡,主要还是为他而悲痛,为世事而感慨。这是说,没有多从自己方面考虑。何以故?原因有主要的,是自己还不很老,也就还没有彰明较著的天弃之、人弃之的感觉。原因还有次要的,是自顾不暇,想别人的余力已经不再有。是将近二十年之后,我有了自顾之暇,虽然天弃之、人弃之的感觉还不很明显,孤寂之情(以及之实)却渐渐滋长。这使我不能不想到老友,尤其是不能再对面谈笑的他。这怀念之情写入《负暄琐话》的《刘佛谛》一篇,开头一段是这样:

    周末总是很快地来到,昔日晚饭的欢娱已经多年不见了,可是忘却也难。对饮一两杯,佐以闲谈的朋友不过三两个,其中最使人怀念的是刘佛谛。

    怀念属于望梅止渴一类,为了真能止渴,应该把目光移向健在的。这在80年代早期,写怀念刘佛谛文章的时候,也还有几位,可惜绝大部分不住在北京,不能像刘君那祥,差不多每逢周末,就推门而入。还有更可惜的,是这一些人之中,又有几位先我而去,于是到目前,借友情以破孤寂的希望就更加渺茫。天命如此,我还能做什么呢?也只是翻腾一些旧事,以表示曾经不孤寂而已。旧事不少,想只说两个人的:一远,是天津齐君,三年前逝世的;一近,是北京裴君,五年前逝世的。重点是说靠友情以破老年孤寂的难于如愿,所以多说近年。

    齐君名璞,字蕴堂,长我一岁。同乡,所以20年代中期起就认识。他先在家乡教小学,其后一直在天津工作,我们交往不少。最后由中学退休。年趋古稀,一次骑车被人撞倒,骨受伤,其后走路就不能灵便。由他那方面说,病而不富,就更加思念老友。我当然理解这种心情,何况也多有这种心情,他的生辰是中秋节,所以成为惯例,我和老伴每年秋天到天津去看亲友,总是中秋节前一两天到,节日那天中午到他家,共酒共饭。见面时间不长,可是所得不少,是感到并没有被世间所有的人都忘掉。是他去世前一年的中秋节,我们同往年一样,又聚会。看得出来,他的健康情况明显下降,消瘦,咳嗽,精神不振。席散的时候,他说:“能不能春天也来一次?”我还没想好怎样答,他小声说,像是自言自语:“还见得着吗?”我大概把常态看得太牢固了,没有在意,而来年的初夏,离中秋节还有四个月左右,他果然等不及,就走了。

    另一位是裴君,名庆昌,字世五,长我两岁。我们关系更近,因为:一、不只同乡,而且同村;二、同时上小学,在同一个课桌上念共和国教科书;三、由启蒙老师主盟,结为金兰兄弟;四、由30年代起,又相聚于北京,连续五十多年,住在一城之内,常常见面,直到送他到八宝山,几乎没有分离过。以下专说这第四的长相聚。他来北京比我早,是上中学。只念了二年,因为家境突降,必须自己谋生,改为在街头卖早点。在外城菜市口一带,与两位表兄住在一起,共吃而分别卖自己的豆浆、杏仁茶之类。他忙,下午备货,早晨挑担出去,所以聚会总是在他的住处,对着灯火共酒饭。酒总是白干,饭常是小米面窝头,家常菜一两品。可是觉得好吃。

    更有意思的是裴君记性好,健谈,两三杯酒下咽,面红耳热,追述当年旧事,能使我暂时忘掉生活的坎坷,感到世间还有温暖。就像这样,连续几十年,一年聚会几十次,就使我们的友情不同于一般。怎么不同?难于说清楚。我认识人不算很少,自然也就间或有交往,交往中会感到善意,甚至亲切,可是与裴君相比,就像是远远不够。一般的友谊,比喻是花,与裴君的是家常饭,花可以没有,家常饭就不能离开。可是他终于先我而去,一年四季,晚上还是至时必来,我常常想到昔日的聚会,也就禁不住背诵《庄子·徐无鬼》篇的话:“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话归本题,“老者安之”,安,也靠友谊,可是这个处方不难,买到高效药却大不易。

    八、为无益之事

    这题目是从清代词人项莲生《忆云词》的序里借来的,说全了是“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这类意思,就我的记忆所及,西方的名人也说过。早的有莎士比亚,忘记哪一个剧本里有这样的话:“连乞丐身上也有几件没用的。”(我想插一句话,是项上有金链、指上多金环的女士闻之,可以更理直气壮矣。)晚的有罗素,曾著文(原为一篇,后即以之为一文集之书名),题目是In Praise of Idleness(商务印书馆有译本,名《赞闲》,其实“懒散”较“闲”义更近),歌颂懒散,不急功近利,而又不能身心如止水,也就难免为无益之事了。这里所谓益,可以大,指国计民生,可以小,指个人名利;显然,无益,就既无关于国计民生,又无关于己身名利。但习惯用法,也要无害。年轻人是不是需要这样呢?项莲生年未至不惑就死了,他所谓无益之事是填词,可见始作俑者是认为年轻人也需要的。

    他需要,是遣有涯之生,如果他真有这种实感,像我这样年龄比他不只加倍的,就更宜于用他这个妙法,因为不只是遣有涯之生,而且是遣更有涯并深知必不能再有所作为之生。这是来日无几之实加上俗话所说老了不中用之实,如果不为无益之事,生活就该更少欢趣了吧?我要挣扎,死马当活马医,于是,算做自欺也好,就随机,碰到无益之事,只要是性之所近,为之就会换来或多或少欢趣的,就为。为了贴近题目完篇,有两个问题需要先说明一下。一是上文提到的涂涂抹抹,算不算无益之事。我想不算,因为算,推想必有人反驳,说那是事业,而且换来稿酬。抬杠与为无益之事的精神不合,以息事宁人为是。二是好事者会想知道,这无益之事,单说我乐于为之的,究竟有哪些。哎呀!这是大革命办法,让我交代。我怕,所以想避难就易,只说由现前抓到的三个,我孜孜为之,并直到目前还未感到烦腻的。依《颜氏家训·涉务》的精神排列,这三个是:集砚,刻闲章,诌打油诗。

    由排头说起。我年轻时候误入歧途,由有禾草味的家乡出来,而通县师范,而北京大学,所近之地为课堂和图书馆,所近之人为老老少少书呆子。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渐渐,于各种学之外,还迷上法书。说法书,不说书法,因为书法要兼动手,如我敬重的启功先生就是,只迷法书,就可以君子动眼不动手。其后是由法书连类而及,也喜欢砚。喜欢,人之常情,如佳人,就愿意筑金屋藏之,砚也当准此。幸而砚比佳人体积小,且不食不动,没有金屋也可以藏,于是先是想买,继而真买。起初不辨佳劣,上当次数不少;借阮囊羞涩之助,损失不多。九折肱者成良医,渐渐也就能够辨质的佳劣,款识的真伪。眼力好转,但得佳砚,还要靠有多余之钱,天助之缘,所以总计半个世纪,所得,能够摆上桌面,让同好看看的,为数很少。

    至于总数,由手头过的不算少,可是有些送了人,有些在大革命中扔掉,直到目前,才烦王玉书先生刻一半自慰半自吹的闲章,曰“半百砚田老农”。这半百中包括一些新得的歙砚,家住歙县的一位中年友人寄来的。由这条路收些新砚,也可以模仿时文八股,罗列意义多种。其一是旧而佳之砚已不可见,万一遇见也买不起。其二,新而佳的端砚,如出于老坑的,小则数千,大则逾万,也买不起。其三是没有和尚,秃子也未尝不可充数,此李笠翁之贫贱行乐法也。其四,何况寄来之砚,有眉子甚至金星等花样,做工也不坏,颇可以玩玩。其五,说起雕刻之工,是出于一女砚工之手,我求顾二娘不得,也乐得遇见今代顾二娘,于是求赵丽雅女士用《十三行》式闺秀小楷,书“新安杏珍女史造”几个字,寄去,其后寄砚,有的居然就刻上这样的款识。总之,我用这个为无益之事的办法,费精力不很多而所得不少。老年,“戒之在得”,是圣训,可是在这类事情上,还是为无益之事实惠,那就暂时不管圣训也好。

    其次说刻闲章。刻闲章要先有图章石。买石藏石,我也未必没兴趣,只是因为好的,即使小也很贵,不敢问津,所以直到现在,也几乎没有能够上桌面的。又所以不敢上追米颠,爱而拜之,而只是利用它,并揩相知的篆刻家之油,刻上几个字,以过自我陶醉之瘾。多少年来,闲章刻了一些,文不当离题,只说成于近年并认为值得说说的与佛门有关的两方,一是“炉行者”,另一是“十一方行者”。先说这炉行者的一方,为上海翁所刻,这关系不大。关系大的是文字的含意,计值得大书特书的共有三项。其一,我虽然没出家,却曾长时期在山门内外徘徊,称为行者,自信可当之无愧。其二,炉者,因为在干校曾受命烧锅炉数月也。其三,说来会使禅门的信士弟子并惯于耳食的肃然起敬,因为六祖慧能,得五祖衣钵之后,广州法性寺剃度之前,也只能称为“卢行者”。这会有假冒之嫌吗?管它呢,反正得这么个大号心里舒服。再说另一方的十一方行者,为北京让翁所刻。取义既简单又明确,是:和尚吃十方,曾有不少次,和尚招待我吃素斋,我比他们多吃一方,故成为十一方,凡事以多为胜,我自己觉得也就占上风了。

    最后说诌打油诗。我的旧家风,间或读诗词,决不写诗词,因为自知无此才此学。不幸这旧家风也被大革命革了命,是由干校放还之后,闲情难忍,万不得已,才乞援于平平仄仄平,以期还能够活下去。尝试,也积累一些经验,其中最能产生(人生的)经济效益的是:想自讨苦吃,写正经的;想取乐,写打油的。昔人昔事也可以为证,如杜公子美,不打油,总是写《羌村三首》之类,自然就不免于“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加以为安老,我拿起笔,常常喜欢打油,也就从其中捞到不少油水。为篇幅所限,只举五言的绝和律各一首为例:

    有梦思穿壁,无缘听盖棺。南华寻坐忘,未废日三餐。

    无缘飞异域,有幸住中华。路女多重底,山妻欲戴花。风云归你老,世事管他妈。睡醒寻诗兴,爬墙看日斜。

    思穿壁,没有真穿,无益;骂完管他妈,上公交车仍不能不用力挤,也无益。但这类无益一时能使我眉飞色舞,人生难得开口笑,敝帚自珍也罢。

    九、衣褐还乡

    这题目有远祖,是别姬的项羽所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有次远祖,是舍身同泰寺的萧衍所说:“卿衣锦还乡,朕无西顾之忧矣。”可是承嗣不能照抄,因为我既未富又未贵,只是思故土的心意一点通,所以用了换字之法,说是衣“褐”还乡。这说的还乡还同于贺知章的“少小离家老大回”,简而明地说,是到风烛之年,才更有故土难离之感。关于这种情怀,不久前我写了两篇小文,一篇是《吃家乡饭》,说一日三餐,总是想吃幼年在家乡吃的那些;一篇是《狐死首丘》,说大有结庐在乡土之意,而多方牵扯,事实难于做到。这次写,像是没有什么新意好说,但既然要坦白老年的心境,略去则不合为文的体例,所以不避旧话重提之嫌,再唠叨一次。

    说起家乡,一言难尽。这言,有离乡之人共同的,用情意最深重的话说,是叶落要归根。有我独有的,是这根竟有了变动。如何变?为了偷懒,抄《狐死首丘》那篇写的:

    说就不得不从头。为不知者道,先要说家乡。这也不简单,因为应该是一个(指出生地),而现在是两个。我出生地,就出生时说,是京东香河县的南端,北距运河支流青龙湾十里,西北距香河县城五十里。这出生地的家乡受了两次严重打击。一次是解放之后,政治区域变动,青龙湾以南划归武清县。另一次是1976年唐山大地震,家乡的老屋全部倒塌,家中早已无人,砖瓦木料充公,地基改为通道。我只好放弃这个出生地的家乡,原因之一是无房可住,关系较小;之二关系大,是改说为武清县人,心情难以接受。但无家可归也不好过。恰好这时候与香河县城的一些人士有了交往,他们有救困扶穷的雅量,说欢迎我把县城看做家乡,并且叮嘱,何时填写籍贯,要写香河县。我不胜感激涕零之至,并每有机会填写籍贯,必大书香河县,以表示至死不渝的忠心。

    两个,关系不同,情况不同,因而唤起的感触也不尽同,总的说是,前者失多得少,后者失少得多。以下分说常常浮现于记忆中的得和失。

    前一个,入世后的最初十几年是在那里过的,可怀念的当然不会少。就是现在脚踏实地,或只是在想象中,也还会碰到不少熟识的形貌,大到街巷的格局,小到亲串的名号。可是遗憾的是,必伴来强烈的禾黍之思。举家内和家外各两种为例。说起家,最值得伤痛的是这个家已经化为空无,于是幼年生活的许多欢娱,如年时的提灯放炮,冬夜的围坐吃炒花生,以至外出晚归之受到狗的欢迎,等等,都成为更加镜花水月。村西端的场地兼菜园没有了,想到当年,秋风过后的清晨,到枣树下拾落枣的情形,也不免于怅惘。村外,东北行约二里的药王庙,是小学所在地,当年曾在后殿观音大士旁过夜,现在是小学仍在,不要说坐莲花的观音大士,是连殿也没有了。由药王庙东南行到镇中心,路南有关帝庙,年底卖年画的地方,风景的,故事的,都曾使我儿时的心灵飞向另一充满奇妙的世界,现在也是都没有了。不幸是记忆以及伴随的怀念之情并不因现实之变而变,于是这个家乡,如果容许我评价,就具有两重性,是既可亲近又不可亲近。

    不得已,我也只好接受韩非子的理论,“时移则世异,世异则备变”,忍痛扔开前一个,只取后一个。这后一个,如上面所说,只是情谊的接纳,并没有定居,如何成为家,至少是看做家。曰,因为有热情的东道主,也就有了安适的食宿之地。任人皆知,在异地有食宿之地,要靠人事的因缘。这因缘,牵涉面广,琐碎,幸而不说也关系不大,决定循前一个家乡之例,多说自己的感受。显然也只能说一点点印象最深的。由近及远,先说家门之内,是一日三餐,可以吃地道的家乡饭。这家乡饭,并不像都市高级餐馆,菜要精致,有名堂,而是朴厚,实惠,但是至少我觉得,更好吃;而且有口腹之外或说精神方面的获得,请孟老夫子代为说明,是“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再说家门之外,大宗是散步于大街小巷,逛集市,那就可以看乡里人,听乡音,以掠取“纵使是衣褐还乡,也终归是还乡了”的满足。美中不足的是,当年常见并印象深的,如方正完整的砖城,城中心的观音阁,东门以北城上的魁星楼,都不见了。语云,在劫难逃,想开了也就罢了。

    还有想不开的,是因为把它看做家乡,就觉得连青菜都比其他地方长得肥嫩,好吃,就是有了难以理喻的留恋之情。这情会产生叶落归根的想望,也许正是来于叶落归根的想望。说起叶落归根,中国的传统办法是先下手为强,比如有官位,致仕,就立即衣锦还乡;无官位,在外混得差不多了,或得意或失意,也要及时返故里,无事可做,可以废物利用,看孩子。现在不同了,是哪里领粮票哪里就是家。可是历史是连续的,有不少遗老遗少,或只是仍珍藏遗老遗少思想的,还是愿意叶落归根,先下手为强有困难,就弥留之际叮嘱下一代,千万把骨灰送回去,如我的业师死于台湾的钱穆先生就是这样。

    我非遗老遗少,又凡事惯于甘居下游,可是也竟有纵使模糊却并不微弱的叶落归根的情怀,而且有时像是真想先下手为强,趁仍能室内看《卧游录》、出门挤公交车的时候,衣褐还乡。这是说,听从幻想,我就会迁入家乡的某一个小院,换面对稿纸的生活为伏枕听鸡鸣犬吠,出门踏乡土,听乡音,吃家乡产的豆腐脑之类。显然,这一切美妙是来于幻想!另一面还有力大无边的现实,即多种组成无形纽带的社会关系,想动,就必是“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一面是想,一面是难,如何处理?还是只能用李笠翁的退一步法,可以大举,是忙里偷闲,乘车东行,小住三两日;可以小举,仍是秀才人情纸半张,如曾诌《己巳荷月述梦》一首,说:“幽怀记取故园瓜,欲出东门路苦赊。月落天街同此夜,也曾寻梦到梨花。”写思而不得之感,就是。总而言之,家乡虽然是理想的安老之地,却思而难得,人生不如意事常十八九,可叹。

    十、随所寓而安

    《庄子·大宗师》篇说,道家心目中的圣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后一句郭象注:“随所寓而安。”其意是,因为能够随所寓而安,所以睡醒以后才无忧无虑。说所寓,不说所遇,是表示在任何处境中都心情平静,意义更深。这里取此为题,是因为以上说了(我的)老年心境或说安老设想的许多方面,都是处方不少而疗效不大,现在到该结束的时候,譬如作战失利,一退再退,已经退到必须背水的地方,只好由庄子那里讨个法宝,孤注一掷,试试能不能有点转机。

    我天资不行,思而不学,就连“师姑元是女人作”也不能悟出;正面说,是所有关于人生之道的所说所想,都是偷来的。被偷的老财有离家门远的,如边沁、罗素之流;只说离家门近的,是儒、道、释。范围还要缩小,限于本篇会用到的,是“老者安之”,他们有没有办法呢?儒之圣,孔子,说自己的修养所得,是“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但这是所得,至于取得之方,可惜没有简而明地一言以蔽之,于是,至少是对于我,就用处不大。勉强搜寻,“戒之在得”一句还值得思考一下。剩下道与释,释主张用灭情欲之法以驱除烦恼,还是我看,与道的任运相比就难得占上风。说理由,一方面是行,太难,且躲开实事,只看戏剧所扮演,已入门的,有的下山了,有的思凡了,可见情欲,不要说灭,就是减又谈何容易?另一方面是理,释求灭是来于怕苦,又连带而殃及情欲,都不免于执著,或说放不开;至于道,就把这一切都看做无所谓,采取来者不拒、去者不追的态度,所以风格更高。随所寓而安就是来者不拒,去者不追,由道家看,人生于世,时时应该这样,由我看,至少是老年,可以这样。所以,为了安老,乞援于道释,我的想法,无妨以道为主,加一点点释。

    以道为主的生活态度会引来非议,只说两种。一种来自争上游,可以是哲理的,说不如走荀子的路,求人定胜天;可以是社会的,说不如走陈胜、吴广的路,求变不可忍为可忍。上游,也许很好或较好,但是,正如《左传》僖公三十年烛之武所说:“臣之壮也,犹不如人;今老矣,无能为也已。”无能为而仍不能不活,所以只好退守,安于居下游。另一种来自考实际,说长此心安是幻想,因为可遇之境千差万别,总有些境,如饥渴、病苦、刑罚之类,是难得心安的。这说得不错,以之为根据评论道之为道,是应该承认,失之把客观的影响看得太轻了,把主观的力量看得太大了。但我们也要承认,太大失实,并不蕴含缩小也失实,比喻为真药,大病未必能治,治小病也许还可以吧?佛家说境由心造,也是不免夸大,但常识也承认情人眼里出西施,可见主观也不是总不起作用。这样,我想仍用退一步法,把随所寓而安的“所寓”限定为不过于恶劣的,用道家之道,看看能不能取得“而安”。

    这道,有“行”方面的表现,是任运,或加细说,不求得,不患失。得,失,指常识认定的,如贫富,富是得,贫是失,荣辱,荣是得,辱是失,穷(用古义)达,达是得,穷是失,聚散,聚是得,散是失,大到生死,生是得,死是失,小到与人有小接触,所得为笑脸,是得,所得为咒骂,是失,等等,都是。得会带来乐的情绪,失会带来苦的情绪。道家的所求,所谓心安,主要是对付失,以及带来的苦。其意境是视失为无所谓,也就不以为苦。这是内功,借用佛家的话说,是对境心不起,显然不容易。因为不容易,也许有时还需要“理”来帮助,这理是:一、一切都是自然的,就无妨冤亲平等;二、一切都没有究极价值,因而求什么,舍什么,就都不值得。显然,如果我们能够坚信此理,并惯于视得失(或小得小失)为无所谓,至少是有些烦恼,可以消除至少是减轻些吧?

    所以在道理上,尤其是近年,我重视这随所寓而安的道,并很想试行之而真有所得。是否真有所得呢?可惜无处去买可以衡量这种情况的秤,称一称。也就仍不得不请问自身的主观印象。答复竟是恍兮惚兮,因为目光向某处,像是颇有所得,比如多年聚集的长物,书籍、书画等所谓文房之物,近年来失散不少,想到,我就曾以道家之道为算盘,说这样也好,居可以少占地方,搬家可以省车钱,心里同样感到飘飘然。可是这所得终归有个限度,比如贫富,如果经济情况坏到无力买烤白薯,聚散,真有佛家所谓爱别离苦,以及一旦阎王老爷派小鬼来请,我都能够“而安”吗?至少还要走着瞧。可见“道也者”,虽然“不可须臾离也”,至于能否通行,就还要靠自己的天资和修养。想到这些,我还是不能不为自己的天机过浅而慨叹。

    该结束了,回顾一下,唠唠叨叨说了超过两封万言书,关于老年的心境,除杂乱以外,还有什么呢?或进一步问,开头说“吾谁与归”,到结尾,能够改为说“微斯道,吾谁与归”了吗?显然没有这样的信心。没信心,可见是折腾如清仓,而终于毫无所获了。但细想想,也不尽然,因为,借用时风的说法,既已反省又检查,总可以增加一点点自知之明吧?这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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