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3月到1988年3月,我用一年的多半时间,写了一本《禅外说禅》。多年以来,写这种题材的不多,又因为这本书标明“禅外”,于是有的人就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具体说是想知道这葫芦里是否装有什么新药。说新,也对,因为就南宗禅说,从《六祖坛经》起,无数的语录,多种灯录,以及谈禅的书如《宗镜录》《指月录》之类,都是顺着祖师的老路走,或增添资料,或阐明旨意,总之,都是坐在禅堂之内说,禅外是换了地方,所以无妨说是新。新还有比较深的意义,留到下面说。这里应该先说明一点,新路、老路与正确、错误是两回事,所以站在禅外说,可确定为获得者只是新,至于是否正确,那还要用另外的尺度来衡量。
为了解答这是怎么回事,想略扯远一些,由写的来由说起。来由有远近,先说近的。是1986年夏,由友人之介,为香港中文大学的报纸课程写了一篇《禅与语言艺术》。香港连报纸的地皮也昂贵,限定一篇两千多字。我说这讲不清楚,因为不由一种人生之道讲起,开门见山就是僧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赵州和尚答“庭前柏树子”,那就问者答者都将被人疑为疯子。读者自然就更莫明其妙。我留枝去叶,损之又损,写了一万多字。有的人看了,还想多知道一些,希望全面地谈谈禅。我自知学力不够,感到难。但旧的心愿壮了胆,没有经过更多的考虑,就决定试试。
这旧的心愿可以算做远因。远因还要有基础。我上学时期原是钻故纸堆的,思想方面的典籍,接触的以儒家的为多,道有一些,释很少。后来不知怎么心血来潮,对人生哲学有了兴趣,就转为到西方的典籍里去寻求“朝闻道,夕死可矣”的道。道,顺天的多。但逆天的并非不重要,于是就不得不回来看看释家,看他们是怎样看人生,怎样处理人生问题的。略有所知,虽然自知信受奉行大不易,但高山仰止,有钦敬之意。就凭这一点点蓄积,40年代后期曾主编一种佛学月刊。集稿难,不得不广求师友。其中顾随先生是熟悉禅的,于是就求他写禅。他认真负责,由《小引》到《末后句》,共写了十二章,总名为《揣籥录》(以后收入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顾随文集》)。揣籥是用苏东坡《日喻》盲人“揣籥,以为日也”的典故,表示所说都是瞎猜。这是客气。其实是,他谈了禅法的各个方面,或者说,兼及表里,兼及知行,而且妙在推古德之心,置学人之腹,一并以散文诗的笔法出之。
刊出之后,读者很快有反应,要点有二:一是好,二是深。深,是因为:一、顾先生虽是在家人,讲禅却还是混在禅师的队伍里;二、行文似是为上智说,轻轻点染,要求读者闻一以知十。关系大的是前者,混在禅师的队伍里说,随着马祖、赵州的脚步走,就难于俯就常识,化为浅易。想浅易,一般读者能够悟入,需要写些卑之无甚高论的文章,顾先生希望我勉为其难。我同意,可是心为物扰,一直拖到50年代初才动笔,写了一篇《传心与破执》,刊在1953年11月号的《现代佛学》上。篇幅不很长,因而就难得全面而细致,也就难得讲清楚。但我有个想法,禅是世间的一种现象,虽然表面,尤其在有些人的口中或笔下,迷离恍惚,其底里总当不是神秘的,因而也总当是能够讲清楚的。这想法有时还成为愿望,只是因为身外风风雨雨,身内少心静的余裕,一拖又是30年过去。语云,跛者不忘履,一旦风停雨霁,心有余裕,有人愿意印这类书,我不由得就想借新机还旧愿,决定知难而进,写。
说禅,明白表示在禅外,有人会想,这是谦逊,说自己是门外汉。这样理解对不对?也对也不对。对,因为:一、我没有入深山,住茅棚,深参狗子无佛性的“无”的经验;二、读《坛经》、灯录之类,面对各式各样的机锋,所得大多是“不契”,而不是“顿悟”。但这也没什么大妨害,因为,就是唐宋时代走入禅堂的人,受到棒喝,也是不契者很多而顿悟者很少。这样,谦逊不谦逊也就关系不大;在禅外说,应该还有另外的或说积极的理由。
积极的理由之一是,在禅外说,可以享有怎样想就怎样说的自由。在禅内,我的理解,是走入禅堂,踏着祖师、古德的足迹,求了所谓生死大事。这样做,思想方面必须有个前提,是:相信生死事大,并且可以通过参禅、顿悟求得解脱。换句话说,是自己先要成为信士弟子。成为信士弟子有什么不好吗?人各有见,知行贵能合一,新的说法是信教自由,当然没有什么不好。问题是,这里的要求不是走入禅堂坐蒲团深参,而是想弄清楚,坐蒲团深参,以及其他所言所行,尤其所得(如果有),究竟是怎么回事。打个比方说,这是用放大镜,上下前后左右仔细端详某一对象,而不是自己径直往前走。
仔细端详,有看见桃腮杏眼的可能;但也有可能,看见的不是桃腮杏眼,而是某处有个伤疤,说不说?遇见这种情况,禅内禅外就有了大分别。在禅内,根据戒律,妄(说假话)是大戒,有所见,有所思,当然可以说,应该说。可是还有个不明载着的更为根本的戒,是不能不信佛所说。显然,这就会形成难以调和的矛盾,说形象一些,如已经走入禅堂,坐在蒲团之上,忽然发奇想:见性成佛,入涅槃妙境,不会是幻想吗?也许竟是幻想吧?心行两歧,很难办。佛法无边,也只能以“不共住”(即赶出禅堂)了之。如果没有走入禅堂(在禅外),那就没有这样的麻烦,因为本来就没有共住。考虑到这种情况,所以说禅,如果决心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那就只好站在禅堂之外。
积极的理由之二是,禅,作为文化史的一种现象,或一个分支,一种成分,想讲清楚,就必须在禅外,因为记史实,分析因果,评定是非,是只能在外的。理由可以分作三项。一、研究历史现象贵在不偏不倚,如果是坐在禅堂之内,那就要忙于参机锋,解公案,甚至进而宣扬“烦恼即是菩提”的妙理,其结果就难于不偏不倚。二、禅是文化史的一支,文化有多支,多支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想明白一支,就不得不时时看看多支,如果已入禅堂,那就难得平等地观看多支,不见多支,讲一支就难得讲清楚。三、以上两项是说“不宜”于在内,还有更重大的理由,是“不能”在内。以太史公著《史记》为例,写垓下之围,不管怎样希图绘虞姬之影,效项羽之声,也只能在汉武帝时的长安写,想置身于其中是办不到的。
积极的理由之三是,禅,迷离恍惚,难解,想变迷离恍惚为清晰,难解为易解,就不得不用常人能够理解、容易接受的办法,而应接常人,当然是宜于站在禅外的。这办法是什么?不过是要注意两个方面。一是“态度”方面,要客观。具体说,是不要像写广告,而要像写记者述评。写广告,有坚定的立场,要大声喊好;有惯用的修辞手法,夸张,不惜把无盐说成西施。记者述评就不然,是在局外写,虽然有时也难免略有倾向,但大体上总不能不摆事实,讲道理。可见在内就容易,甚至不得不主观;想客观,近理,就不得不在外。二是“表达”方面,要现代化。
过去讲禅,几乎都是顺着老路子走。这不能怪他们,因为那时候还没有现代化的科学知识和新词语,讲禅,就不能不在自性清净、真如实相、即心是佛,以及水牯牛、干屎橛等等中翻来覆去,而这些,正是现在一般人感到莫明其妙的。想变莫明为能明,不管介绍还是评论,都应该用(至少是多用)现代通行的术语,摆在科学的或说逻辑的条理中,让人领会。禅或者难于与科学水乳交融,站在禅内大概会这样看。至于站在禅外,似乎就不能不把它看做文化中的一种现象,就是说,它同样是事实;既是事实,我们总当能够用科学常识来解释它,把它安排在科学知识的系统里。想变迷离恍惚为可解的科学知识,自然也只能站在禅外说。
积极的理由之四是,扩大到整个佛教,缩小到禅宗,史料真伪都是个突出的问题,想考证,甄别,去伪存真,就宜于站在禅外,因为在禅内,生疑心,过了头,就会有破坏信受的危险。所传未必靠得住,是古今中外一切记载都有的问题。原因很多。最轻微的是感觉、知识、记忆之类有误,这是想真实而真实不了。同样多的是等而下之。也有轻一些的,是有亲疏,有爱恶,因而不能免于偏见。较严重的是照例要颂圣、骂贼之类,那就唐明皇也成为圣主,绿林、黄巾之流都成为乱民了。所以早在战国时代,孟子就告诫:“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不尽信,意思是要去掉少数可疑的,或者说,去掉有确切理由可以证其为不实的。这个办法能否照搬来对付宗教性质的典籍?不照搬,道理说不过去;照搬,碰到的问题就会比孟子感到的既量多又严重。专说佛教和其中的禅宗,因为是宗教,所以在史料方面也是问题多而大。
这也难怪,宗教想解决的不是家常的柴米油盐问题,而是有关灵魂、永生之类的问题。灵魂,永生,由常人看是非人力所能及,可是创立宗教,就必须证明难及为易及,不能及为能及,于是,由于日常的举手投足无此大力,就不能不到另外的什么处所去乞援于神异。佛教起源于印度,古印度是最喜欢并最善于编撰神话的,于是近朱者赤,有关佛教的史料中就充满神异。释迦牟尼之前的种种想象可不放在话下,从他降生时起,就是:“放大智光明,照十方世界。地涌金莲华,自然捧双足。……”其后,由成道、转法轮(传法),一直到入涅槃(寂灭),是处处充满神异。这种神异还从教主往四外扩散,三世诸佛,以及无数的菩萨、罗汉,都是具有多种神通。这些,因为我们是现代的常人,科学常识在头脑中占了主导地位,想全盘接受当然有大困难。缩小到中土,再缩小到禅宗,也是这样,记载常不免因夸饰而失实。
大的如道统,由菩提达摩到六祖慧能这一段,看《六祖坛经》,是如此如此传授,看《楞伽师资记》,是如彼如彼传授,同物异相,可证,至少是可以设想,传说的南宗的光荣历史,其中有些必不是事实。小的如大量的著名禅师的事迹,初始的一段是有异禀异相,末尾的一段是预知示寂的时日,等等,与我们看到的“人”的事迹合不拢,显然也应该归入神话一类。就是看来不神异的那些,见于大批僧传、灯录、语录中的,就都可信吗?似乎也不好全盘接受。原因是:一、材料的大部分来自传说,传说,由甲口到乙口,由乙口到丙口,不能不因记忆、措辞等而变,尤其不能不因个人的想炫奇斗胜而变。二、即使是亲炙弟子所记,因为意在扬善以取信,也就会或多或少走些样子。所有这些,都会成为如实介绍、合理评价的困难,想克服,就只能以科学常识为尺度,选取看来可信的,抛掉看来不可信的。抛掉意味着,对于信士弟子所信的,我们可以不信,不信,当然是早已站在禅外了。
说禅,站在禅外,会碰到禅内不会有的困难。以势力广而大的净土宗为例,信士弟子在内,每天念南无阿弥陀佛万千遍,自己确信必能往生净土,言为心声,对别人也这样说,可以信不信由你。地位变到在外就不成,不要说向别人介绍,就是自己捉摸,也会提出这样的问题:真有所谓净土吗?如果有,在哪里?只是念念叨叨就能到那里吗?显然,这样一追根问柢就麻烦了。
说禅也是这样,或者更甚,因为净土是个理想世界,其形质,还可以引《佛说阿弥陀经》之类典籍,描绘个大概;禅就不然,由外界收缩到内心,自性清净,即心是佛,距离近了,形质却更模糊了,怎么说明?这在禅内,过去一贯是乞援于名相(即教内的专用术语),像是并无隔碍。以最难捉摸的一种事物(姑且称之为事物),即参禅的所求,或顿悟的所得为例,用旧的名相就没有什么困难,说那是真如,实相,佛性,涅槃,菩提,自性,以至彼岸,净土,等等,都可以。地位换在禅外就不能仅仅这样,因为人家要问,——连自己也要问,所有这些,是什么形?什么质?能不能指给我看看?既然有,而且是实相,应该能够指给想看的人看看。可是,这偏偏不同于现代化的宏观世界和微观世界,可以用大镜子和小镜子,或符号数字的方程式,让人看到或悟到。想说,可是拿不出实物来,所以难。
以上是说所求,比喻是目的地,想指明,不容易。同样难的还有通往目的地的路,即古德用机锋引导,学人有省,以至灵光一闪就顿悟“师姑元是女人作”,如果这都像记录的那样货真价实,其内容和作用究竟是怎么回事?在内,实有所感,即使是无能名焉,却可以算做知其妙。在外就只能凭猜想,可能猜对了,也可能猜错了,总之还是难。
此外,还有一类难,数量更大,是记录的禅的言行,由常人看,常常是颇费解的。费解,在内可以如对拈花而微笑,或以机锋对机锋,装做能解,混过去。在外就不成,因为需要用常语讲清楚,这是见难而无法逃避。只举一桩公案为例。《五灯会元》卷六“亡名道婆”条:
昔有婆子供养一庵主,经二十年,常令一二八女子送饭给侍。一日,令女子抱定,曰:“正恁么时如何?”主曰:“枯木倚寒岩,三冬无暖气。”女子举似婆。婆曰:“我二十年只供养个俗汉!”遂遣出,烧却庵。
按照书的体例以及记录的口气,这里以禅理为标准,论高下是婆子高而庵主下,论是非是婆子是而庵主非。为什么?可惜道婆只论断而没有说明理由。我们想补理由,不容易,因为不能躲开“女子抱定”。不得已,或者可以乞援于《六祖坛经》,庵主是“卧轮有伎俩,能断百思想”,所以错了。或者更深地追求,道婆是“烦恼即是菩提,无二无别,若以智慧照破烦恼者,此是二乘见解”,所以对了。这说来像是头头是道,但“道”,要不只能说,而且能行。如何行?那就不可免,要“不断百思想”,要保留“烦恼”。
这据我们常人的理解,也许是无妨“动心”吗?可是,真要是这样,影响就大了,积极的,修不净观,消极的,持五大戒,就都完了。还会影响到世俗,如苏东坡的和尚朋友参寥写诗赠官奴马盼盼,其中的名句“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东风上下狂”,也就不能成为美谈了。在禅宗的历史中,道婆烧庵是有名的公案,究竟是表明什么禅理?——当然,如果只是玩玩机锋,我们也可以为庵主想想办法,如也乞援于祖师,说“仁者心动”,或利用流行的成句,说“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之类,也许就可以不被赶出去吧?这里的重要问题不是被赶不被赶,是被女子抱定的时候,依照禅理,究竟应该如何反应(语言的,心境的,身体的)。很难办。所以也就很难讲清楚。
难,但既然还要说,就只好勉为其难。办法是明知路难通,却捏着头皮驾车闯。闯,求通,要有个指引的力量。这力量,我的想法,或说我选用的,是科学常识。用现在习用的话说,这是路线问题:对了会有所得,错了就全盘错。错,可以分为轻重两种。先说一种轻的。禅,由参到悟,心有所住,心有所移,都离不开心理状态。心理状态是“只能自知”的事,何况我们是现代人,上溯到李唐,说马祖如何如何,赵州如何如何,烧木佛而取暖如何如何,见桃花而顿悟如何如何,隔雾看花,甚至痴人说梦,究竟能够取得几分可信?这是“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说就难免以主观代客观。
错还有一种重的,是禅,也许根本就不能用科学常识来解释。推想历代的禅师们会这样看,他们没有明说,可以不提。明说的有日本的禅学名人铃木大拙(已故)。他著书立说,宣扬禅是反科学的,不能用科学方法来把捉。他说了不少常人听来会震惊的话,如他甘愿接受奇迹,相信禅师一笑能震撼乾坤;禅是趋近法,悟就能进入物体本身;自我是自己又不是自己,并能从零移向无限,从无限移向零;方是圆,圆是方,等等。这是说,禅是神秘的,超常识的,正如禅师们所常说,不可说,不可说。不可而还要说,并想强把它纳入科学知识的系统,结果当然是大错。
对于这样的疑虑,我必须想方设法破除,否则就只能扔下笔。“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疑难,已有庄子代答,“我知之濠上也”,可以不再说。科学常识行不通云云,至少是直到现在,我还是不能同意。事实胜于雄辩。据说赵州和尚活了一百多岁,铃木大拙也高寿,活了九十多岁,这或者可以说都是禅的所赐,但终于还是死了,这是禅和自然规律较量,仍是自然规律占了上风。在我们觉知的这个世界或宇宙的范围之内,容许有神秘吗?这个问题很复杂。“有”可以指已有,我同意爱因斯坦的想法:这个世界有严格的规律,至于为什么会有规律,总是个谜。“有”还可以指将有,将来会不会出现科学不能解释(即跳出规律)的神秘?在我们还没有彻底了解这个宇宙之前,说不可能怎样怎样是只能以信仰为根据的武断。
这样,是至上有神秘(意思是还不知其来由),将来还可能出现神秘。但对于我们,重要的是“现实”这一段,人类的知识表明,其中确有还“未能”了解清楚的,却没有由推理可知“不可能”了解清楚的。换个说法,我们所觉知、所推知的诸多事物,都在因果关系的大网中,因而不可能有因果关系大网之外的神秘。这样,在因果关系的大网之内,就应该是,没有任何事物是不能用科学常识来解释的。这个原则当然也适用于禅,因为和吃饭、睡眠、读书、看戏等一样,参禅也是人类的一种活动,甚至连所求都可以说是大同,即心安理得、少苦恼而已。就是本于这样的观点,说禅,我站在禅外,以科学常识为依据,解释、衡量看似难解的种种。在有些人的眼里,这也许像是把小玉、双成说成黄毛丫头,但为了化迷离恍惚为可见可知,也实在想不出别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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