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狐说鬼第一书:跟马瑞芳读聊斋-美男子异国奇遇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马骥是《罗刹海市中》的男主角,是聊斋故事中首屈一指的美男子,马骥的美不是充满阳刚和雄浑的赳赳武夫之美,而是文弱书生之美、多少带点“奶油小生”味:他“美丰姿”(模样出众),“美如好女”(像美丽的少女),因而得了外号“俊人”。因为蒲松龄《罗刹海市》的构思中心是指斥以丑为美的世道,马骥的“美丰仪”就不单纯是个人外貌问题,而要对整个小说起重要作用了。蒲松龄通过美男子马骥在异国他乡的遭遇,寓意深长地讽刺当时的社会。

    马骥不仅长相俊秀而且满腹经纶,他弃儒经商,得到异国游历的机会,先到了大罗刹国。“罗刹”本是佛教对恶鬼的通称,现在成了一个国家的名字,这个国家的政局就可想而知了。而这个大罗刹国的外表什么样呢?“以黑石为墙,色如墨”,污七八糟,污黑一团。美男子马骥到了这么个国家,居然被那里的人看成是妖怪,人们一见他就吵着“妖怪来了”跑掉。非常美的人被看成是妖怪,岂不是太奇怪了?更奇怪的是,这个罗刹国不重文章,以貌取人,以丑为美。狰狞怪异的人可以做高官,越丑的人官越大,地位低一点儿,丑的程度就减少一点儿。形貌多少像个人的都穿得破破烂烂,像乞丐。既然这个国家有以貌取人、以丑为美的习俗,美男子马骥理所当然地被罗刹国的人认为奇丑无比,就不足为奇了。有一次,马骥开玩笑地用煤灰抹脸扮张飞,人们惊讶地说:“啊哈,您过去那么丑,现在怎么这么漂亮啊?”(“何前媸而今妍也”),然后就争相向皇帝推荐他。马骥因为“易面目图荣显”做了官。

    大罗刹国的故事带有浓郁寓言色彩,是中国《三戒》式或外国伊索、克雷洛夫式寓言。蒲松龄根据“世情如鬼”的基本构思,以驰想天外的奇思妙想,对是非颠倒的社会做入骨三分的揭露。大罗刹国这个飘渺虚幻的“异域”,实际是血腥现实的投影。在恶鬼当道的社会中,有才学的人必须由目不识丁、心存鄙见者擢拔,品格高尚者永远被蝇营狗苟者左右!蒲松龄将深邃的哲理隐化在类似恶作剧的描写之中,越是丑陋不堪就越是高官厚禄。罗刹国相国模样丑到登峰造极:两只耳朵像牲口一样背生,长了三个鼻孔,眼睫毛像厚厚的布帘把眼睛遮住。那位曾经出使中华的执戟郎、在罗刹国大概算得上资历和阅历最深的外交官吧?他居然有这样的尊容:眼睛像青蛙一样突出,胡须卷得像个刺猬。执戟郎家中的歌舞场面,更是极度夸张和怪异,歌舞者面貌活像夜叉,用白锦包着头,长长的红衣服拖到地面,扮演歌唱的不知是什么曲调,只听着欧欧亚亚,乱七八糟,稀奇古怪。整个歌舞场面,从唱腔、唱词到扮相,都丑恶之至、滑稽之极!蒲松龄以平静、冷静甚至冷峻的笔墨,对人人装假面骗人的现实做皮里阳秋、富于谐剧的描写,每一句都是“书空”,又无一句不跟现实生活相通,既穷形而尽相又幽伏而含讥!

    马骥因为不乐意以假面媚俗邀宠,辞官归山村,被村民关于海市的议论所动,来到海市,遇到东洋三世子,随他进入龙宫。“海市”虽然出现在小说题目中,实际仅是马骥从罗刹国到龙宫的过渡。马骥进入龙宫后,志向和才能有了充分施展机会:他“立成千余言”写成一篇锦绣文章,被龙君称赞“有光水国”。以真才实学取人的龙君对马骥格外恩宠,将知书达礼、如花似玉的龙女嫁于他。马骥功名利禄、荣华富贵均如愿以偿,他穿着锦绣服装,驾着青龙拉的车,前呼后拥从宫殿出来,几十名武士,骑着高头大马,身背雕弓,肩扛白杖,金光闪闪,耀武扬威,马上弹着古筝,车中吹着玉笛。三天之内,游遍四海。“龙媒”(马骥的字)的名字,四海传扬,无人不知。充溢着诗情画意、油画样美丽的龙宫,是蒲松龄的浪漫狂想,是理想的乌托邦,是现实生活中有志“致君尧舜上”者的伊甸园。龙宫是个从外延到内涵都达到美之极致的所在。透明的、高贵的、雅致的物体构成优美华丽的氛围。“四壁晶明,鉴影炫目”的宫殿;“水精之砚,龙鬣之毫,纸光似雪,墨气如兰”的文具,饰以明珠异宝的珊瑚之床,都散发着馨香。马骥与龙女啸吟其下的宫中玉树更美得无以复加。这棵玉树粗约合围;树身晶莹明彻,像白玻璃;中间有心,淡黄色,稍微比手臂细一点儿,叶子像碧玉,厚一钱多,细碎的树叶,遮出一片浓阴。马骥常和龙女在树下吟诗诵文,红红的花朵开満树,样子颇像栀子花。每当有一瓣花落下来,铿然作响。拾起来看,那花瓣儿像红色玛瑙雕成的,光明可爱。树上经常有神奇的小鸟来啼鸣,鸟儿的羽毛是金碧色,尾巴比身子还长,啼叫起来,声音就像是玉笛吹出来哀伤曲子,令人胸臆酸楚。这棵龙宫玉树是何科、何类、何种植物?连写过《农桑经》的蒲松龄都说不清,只模糊地说“状类薝卜”,其实,龙宫玉树是蒲松龄根据美学理想培育出来的异常物种,是只有小说里才有的植物!它给人以透明、纯洁、高雅之感,形成“俊人”马骥的特殊生活环境。唐传奇《柳毅传》写过龙宫的华丽优美:“柱以白壁,砌以青玉,床以珊瑚,帘以水精,雕琉璃于翠楣,饰琥珀于雕栋,奇秀深杳,不可殚言。”《罗刹海市》写龙宫显然受《柳毅传》启迪,只是更神奇,与人物秉性、作者理想更相契合。

    美男子马骥到了两个异国,“罗刹国”和“龙宫”从环境到人物,从人生功名婚姻大事到人事琐琐,都完全不同。这是丑恶现实与美好理想的对比,是假、恶、丑和真、善、美的对比:

    罗刹国黑石为墙,龙宫四壁晶明,有色调明暗之对比;

    罗刹国以丑为美,龙宫推崇内外兼美,有美丑之对比;

    罗刹国人与人之间以假面相待,龙宫对马骥待之以诚,待之以礼,是猥琐之邑与礼仪之邦的对比;

    马骥在罗刹国以煤涂面方能邀宠,在龙宫则以堂堂正正面目扬眉吐气,是邪恶和正派之对比……一边是无比的黑暗,一边是耀眼的光明,一边是尔虞我诈、丑陋邪恶,一边是高雅正派、优美和谐。

    美男子马骥,在罗刹国被看成是妖怪,在龙宫成了驸马。很像现实生活中同样一个人,在完全不同的单位工作,分别遇到嫉贤妒能的上司和任人唯贤的领导,结果就有了完全不同的际遇,完全不同的人生。《罗刹海市》这个神异故事,其实不过是把现实人生放到哈哈镜里而已。

    蒲松龄喜欢在小说里穷形尽相地写美女,《罗刹海市》却别出心裁写美男子,大有深意。如果马骥不是美男子,就不能显露媸妍颠倒的罗刹国;如果他不是美男子,就做不了龙宫驸马。而马骥的美,是形貌与心灵合一,真、善、美合一。马骥多才多艺,有治国安邦才能和满腹珠玑文章:他歌《弋阳曲》,“满座无不倾倒”;他向罗刹国王汇报中国治安之道,国王大为嘉叹;他在龙宫写的赋,龙君为之“击节”。马骥之美,是秉赋中华民族道德文章之美。马骥不仅面貌美,心灵也美,他善良重感情,他在罗刹国辞官归山村时,村民竟“膝行以迎”,可见他之得民心。以龙宫之豪富,龙女之美而多情,竟然未能使马骥乐不思蜀,他思念父母,毅然返故土孝养父母,这又是何等美好的情怀!

    《罗刹海市》中与俊男马骥珠联璧合的是龙女。龙女自然很美,“睨之,实仙人也。”但蒲松龄没花多少笔墨写龙女的天姿国色,也不多下笔墨写夫妇鱼水之欢,只用了一个在玉树下啸咏的细节写他们的婚后生活。这一个细节足以表现二人爱情的高层次和道德化。龙女深明大义。当马骥亟望还乡时,龙女说:我们一个是龙宫仙人,一个是人间凡人,不能长久相依相爱了。我不能因为珍惜夫妇的鱼水之欢,就阻挠您孝敬父母。她用大道理鼓励丈夫,人生只要有爱,爱一百年跟爱一天是一样的。“人生聚散,百年犹旦暮”,多么富于哲理?龙女对马骥表示:分手之后,我为您守贞,您为我守义,身居两地而同心同德,就是和美的夫妻,何必整天守在一起,才叫白头偕老?马骥返乡后,龙女在给马骥的信里,以如泣如诉的诗歌般语言,表达了她忠于爱情的心声:“我一辈子不会改嫁他人,至死也不会爱另外的人。梳妆盒里珍藏的,不再是香粉胭脂;对镜梳妆,久亦不再描眉画眼。您像是常年出外的游子,我是固守家庭的游子之妻。比如象征夫妻的琴瑟,虽然放在案上不弹,能说它就不是琴瑟吗?”唐传奇《莺莺传》莺莺的信,曾被看作是中国古代写女性内心独白的最佳篇章,堪与普希金笔下达吉亚娜的信媲美。龙女的信较之莺莺,毫不逊色。

    龙女身居海底,但曾经两次来到人间,都是为了尽人生之职尽人生之责。第一次是到婆母墓前致祭,因为她的到来,风激雷轰,“松柏新植多枯,至是皆活。”另一次是女儿“龙宫”因想念母亲哭泣,龙女突然到来,赠女儿百颗明珠做嫁资。龙女是忠心的妻子、慈爱的母亲、孝顺的儿媳,她有贤妻良母的柔美,又有哲学家的深沉。

    马骥和龙女体现的为国效力、孝亲育雏、夫妻贞义,是千百年维系中华民族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准则。当然,龙女之美,是封建道德的美,有明显男性中心色彩,如龙女提出,她跟丈夫分离后,“中馈乏人,纳婢可耳。”马骥果然纳婢,龙女在龙宫却形单影只、单方面“克践旧盟”。在这个极其优美的爱情故事里,蒲松龄的男权思想仍然强烈而酸腐地表现着。

    蒲松龄写美男子故事到底为什么?为了针砭社会,他似乎很担心读者看不懂他创造“罗刹国”的目的,干脆在“异史氏曰”里说:现在的社会美丑颠倒,越坏的东西越受欢迎,正直的人都不敢以本来面目出现,人人装假面,世态鬼蜮般阴冷。你如果以堂堂正正男子汉大丈夫的真实面貌出现,就会把人吓跑了,你即使有连城美玉,你也找不到赏识的人。显荣富贵,只能到蜃楼海市中寻求了。

    显然,美男子马骥的奇遇,以及蒲松龄由他的奇遇引发的“异史氏曰”。实际上是愤世嫉俗的聊斋先生对黑白颠倒的社会射出的锋利檄文。

    罗刹海市(原文)

    马骥,字龙媒,贾人子,美丰姿,少倜傥,喜歌舞,辄从梨园子弟,以锦帕缠头,美如好女,因复有“俊人”之号。十四岁,入郡庠,即知名。父衰老,罢贾而居,谓生曰:“数卷书,饥不可煮,寒不可衣,吾儿仍可继父贾。”马由是稍稍权子母。从人浮海,为飓风引去,数昼夜,至一都会。其人皆奇丑,见马至,以为妖,群哗而走。马初见其状,大惧,迨知国人之骇己也,遂反以此欺国人,遇饮食者,则奔而往,人惊遁,则啜其余。久之,入山村,其间形貌亦有似人者,然褴缕如丐。马息树下,村人不敢前,但遥望之,久之,觉马非噬人者,始稍稍近就之。马笑与语,其言虽异,亦半可解。马遂自陈所自。村人喜,遍告邻里:客非能搏噬者。然奇丑者望望即去,终不敢前。其来者,口鼻位置,尚皆与中国同。共罗浆酒奉马,马问其相骇之故。答曰:“尝闻祖父言:西去二万六千里,有中国,其人民形象率诡异,但耳食之,今始信。”问其何贫,曰:“我国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形貌。其美之极者,为上卿(注1);次,任民社;下焉者,亦邀贵人宠,故得鼎烹以养妻子。若我辈,初生时,父母皆以为不祥,往往置弃之,其不忍遽弃者,皆为宗嗣耳。”问:“此名何国?”曰:“大罗刹国。都城在北去三十里。”马请导往一观,于是鸡鸣而兴,引与俱去。天明,始达都。都以黑石为墙,色如墨,楼阁近百尺,然少瓦,覆以红石,拾其残块磨甲上,无异丹砂。时值朝退,朝中有冠盖出,村人指曰:“此相国也。”视之:双耳皆背生,鼻三孔,睫毛覆目如帘。又数骑出,曰:“此大夫也。”以次各指其官职,率鬇鬡怪异,然位渐卑,丑亦渐杀。

    无何,马归,街衢人望见之,噪奔跌蹶,如逢怪物。村人百口解说,市人始敢遥立。既归,国中无大小,咸知村有异人。于是搢绅大夫,争欲一广见闻,遂令村人要马。然每至一家,阍人辄阖户,丈夫女子窃窃自门隙中窥语。终一日,无敢延见者。村人曰:“此间一执戟郎(注2),曾为先王出使异国,所阅人多,或不以子为惧。”造郎门,郎果喜。揖为上宾。视其貌,如八九十岁人,目睛突出,须卷如猬。曰:“仆少奉王命,出使最多;独未尝至中华。今一百二十余岁,又得睹上国人物,此不可不上闻于天子。然臣卧林下,十余年不践朝阶,早旦,为君一行。”乃具饮馔,修主客礼。酒数行,出女乐十余人,更番歌舞,貌类如夜叉,皆以白锦缠头,拖朱衣及地。扮唱不知何词,腔拍恢诡。主人顾而乐之,问:“中国亦有此乐乎?”曰:“有。”主人请拟其声,遂击桌为度一曲。主人喜曰:“异哉!声如凤鸣龙啸,得未曾闻。”

    翼日,趋朝,荐诸国王。王忻然下诏。有二三大臣言其怪状,恐惊圣体,王乃止。即出告马,深为扼腕。居久之,与主人饮而醉,把剑起舞,以煤涂面作张飞。主人以为美,曰:“请客以张飞见宰相。宰相必乐用之。厚禄不难致。”马曰:“嘻!游戏犹可,何能易面目图荣显?”主人固强之,马乃诺。主人设筵,邀当路者饮,令马绘面以待。未几,客至,呼马出见客,客讶曰:“异哉!何前媸而今妍也!”遂与共饮,甚欢。马婆娑歌“弋阳曲(注3)”,一座无不倾倒。

    明日,交章荐马。王喜,召以旌节。既见,问中国治安之道,马委曲上陈,大蒙嘉叹,赐宴离宫。酒酣,王曰:“闻卿善雅乐,可使寡人得而闻之乎?”马即起舞,亦效白锦缠头,作靡靡之音。王大悦,即日拜下大夫。时与私宴,恩宠殊异。久而官僚百执事,颇觉其面目之假,所至,辄见人耳语,不甚与款洽。马至是孤立,憪然不自安。遂上疏乞休致,不许;又告休沐,乃给三月假。于是乘传载金宝,复归山村。村人膝行以迎。马以金赀分给旧所与交好者,欢声雷动。村人曰:“我侪小人受大夫赐,明日赴海市,当求珍玩,用报大夫。”问:“海市何地?”曰:“海中市,四海鲛人(注4),集货珠宝,四方十二国均来贸易,中多神人游戏。云霞障天,波涛间作。贵人自重,不敢犯险阻,皆以金帛付我辈,代购异珍。今其期不远矣。”问所自知,曰:“每见海上朱鸟来往,七日即市。”马问行期,欲同游瞩。村人劝使自贵,马曰:“我顾沧海客,何畏风涛!”

    未几,果有踵门寄赀者,遂与装赀入船。船容数十人,平底高栏。十人摇橹,激水如箭。凡三日,遥见水云幌漾之中,楼阁层叠,贸迁之舟,纷集如蚁。少时,抵城下。视墙上砖,皆长与人等。敌楼高接云汉。维舟而入,见市上所陈,奇珍异宝,光明射眼,多人世所无。

    一少年乘骏马来市,人尽奔避,云是“东洋三世子”。世子过,目生曰:“此非异域人?”即有前马者来诘乡籍,生揖道左,具展邦族,世子喜曰:“既蒙辱临,缘分不浅。”于是授生骑,请与连辔。乃出西城,方至岛岸,所骑嘶跃入水。生大骇失声。则见海水中分,屹如壁立。俄睹宫殿,玳瑁为梁,鲂鳞作瓦;四壁晶明,鉴影炫目。下马揖入,仰见龙君在上,世子启奏:“臣游市廛,得中华贤士,引见大王。”生前拜舞,龙君乃言:“先生文学士,必能衙官屈、宋,欲烦椽笔赋《海市》,幸无吝珠玉。”生稽首受命。授以水精之砚,龙鬣之毫,纸光似雪,墨气如兰。生立成千余言,献殿上,龙君击节曰:“先生雄才,有光水国多矣。”遂集诸龙族,燕集采霞宫,酒炙数行,龙君执爵而向客曰:“寡人所怜女,未有良匹,愿累先生,先生倘有意乎?”生离席愧荷,唯唯而已。龙君顾左右语。无何,宫人数辈,扶女郎出。珮环声动,鼓吹暴作,拜竟睨之,实仙人也。女拜已而去。少时,酒罢,双鬟挑画灯,导生入副宫。女浓妆坐伺。珊瑚之床,饰以八宝,帐外流苏,缀明珠如斗大,衾褥皆香软。天方曙,则雏女妖鬟,奔入满侧。生起,趋出朝谢,拜为驸马都尉。以其赋驰传诸海,诸海龙君,皆专员来贺,争折简招驸马饮。生衣绣裳,驾青虬,呵殿而出。武士数十骑,背雕弧,荷白棓,晃耀填拥,马上弹筝,车中奏玉,三日间,遍历诸海。由是“龙媒”之名,噪于四海。

    宫中有玉树一株,围可合抱,本莹澈,如白琉璃;中有心,淡黄色,稍细于臂,叶类碧玉,厚一钱许,细碎有浓阴。常与女啸咏其下。花开满树,状类薝卜,每一瓣落,锵然作响。拾视之,如赤瑙雕镂,光明可爱。时有异鸟来鸣,毛金碧色,尾长于身,声等哀玉,恻人肺腑。生每闻辄念乡土,因谓女曰:“亡出三年,恩慈间阻,每一念及,涕膺汗背。卿能从我归乎?”女曰:“仙尘路隔,不能相依,妾亦不忍以鱼水之爱,夺膝下之欢,容徐谋之。”生闻之,泣不自禁。女亦叹曰:“此势之不能两全者也!”明日,生自外归,龙君曰:“闻都尉有故土之思,诘旦趣装,可乎?”生谢曰:“逆旅孤臣,过蒙优宠,衔报之诚,结于肺肝。容暂归省,当图复聚耳。”入暮,女置酒话别。生订后会,女曰:“情缘尽矣。”生大悲,女曰:“归养双亲,见君之孝。人生聚散,百年犹旦暮耳,何用作儿女哀泣!此后妾为君贞,君为妾义,两地同心,即伉俪也,何必旦夕相守,乃谓之偕老乎?若渝此盟,婚姻不吉。倘虑中馈乏人,纳婢可耳。更有一事相嘱:自奉裳衣,似有佳朕,烦君命名。”生曰:“其女耶,可名龙宫;男耶,可名福海。”女乞一物为信。生在罗刹国所得赤玉莲花一对,出以授女。女曰:“三年后四月八日,君当泛舟南岛,还君体胤。”女以鱼革为囊,实以珠宝,授生曰:“珍藏之,数世吃著不尽也。”天微明,王设祖帐,馈遗甚丰。生拜别出宫,女乘白羊车,送诸海涘。生上岸下马,女致声珍重,回车便去,少顷便远,海水复合,不可复见。生乃归。

    自浮海去,咸谓其已死,及至家,家人无不诧异。幸翁媪无恙,独妻已他适,乃悟龙女“守义”之言,盖已先知也。父欲为生再婚,生不可,纳婢焉。谨志三年之期,泛舟岛中,见两儿坐浮水面,拍流嬉笑,不动亦不沉。近引之,儿哑然捉生臂,跃入怀中。其一大啼,似嗔生之不援己者,亦引上之。细审之,一男一女,貌皆婉秀,额上花冠缀玉,则赤莲在焉。背有锦囊,拆视,得书云:“翁姑计各无恙,忽忽三年,红尘永隔,盈盈一水,青鸟(注5)难通。结想为梦,引领成劳,茫茫蓝蔚,有恨如何也!顾念奔月姮娥,且虚桂府;投梭织女,犹怅银河。我何人斯,而能永好?兴思及此,辄复破涕为笑。别后两月,竟得孪生。今已啁啾怀抱,颇解笑言;觅枣抓梨,不母可活。敬以还君。所贻赤玉莲花,饰冠作信。膝头抱儿时,犹妾在左右也。闻君克践旧盟,意愿斯慰。妾此生不二,之死靡他。奁中珍物,不蓄兰膏;镜里新妆,久辞粉黛;君似征人,妾作荡妇(注6),即置而不御,亦何得谓非琴瑟哉?独计翁姑亦既抱孙,曾未一觌新妇,揆之情理,亦属缺然。岁后阿姑窀穸,当往临穴,一尽妇职。过此以往,则‘龙宫’无恙,不少把握之期;‘福海’长生,或有往还之路。伏惟珍重,不尽欲言。”生反复省书揽涕。两儿抱颈曰:“归休乎!”生益恸,抚之曰:“儿知家在何许?”儿亟啼,呕哑言归。生望海水茫茫,极天无际,雾鬟人渺,烟波路穷。抱儿返棹,怅然遂归。

    生知母寿不永,周身物悉为预具,墓中植松檟百余。逾岁,媪果亡。灵舆至殡宫,有女子縗絰临穴。众方惊顾,忽而风激雷轰,继以急雨,转瞬间已失所在。松柏新植多枯,至是皆活。

    福海稍长,辄思其母,忽自投入海,数日始还。龙宫以女子不得往,时掩户泣。一日,昼暝,龙女忽入,止之曰:“儿自成家,哭泣何为?”乃赐八尺珊瑚一树、龙脑香一帖、明珠百颗、八宝嵌金合一双,为作嫁资。生闻之,突入,执手啜泣。俄顷,疾雷破屋,女已无矣。

    异史氏曰:“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举世一辙。‘小惭小好,大惭大好’。若公然带须眉以游都市,其不骇而走者,盖几希矣!彼陵阳痴子,将抱连城玉向何处哭也?呜呼!显荣富贵,当于蜃楼海市中求之耳!”

    注释:

    (1)上卿:古代诸侯国的臣子有上卿、大夫、士三级,上卿是地位最高的大臣。

    (2)执戟郎:负责宫廷警卫的官。

    (3)弋阳曲:明清俗曲。

    (4)鲛人:据《博物志》,南海中有鲛人,善于织鲛绡,流出的泪水变成珍珠。

    (5)青鸟:传说中的神鸟,是替西王母送信的使者。

    (6)荡妇,即荡子妇,出游不归者的妻子。《古诗十九首》:“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此处之“荡”无“放浪”之意。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