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狐说鬼第一书:跟马瑞芳读聊斋-悲戚赴难田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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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古代小说和戏剧讴歌朋友之情屡见不鲜。田七郎是聊斋有名的人物,他的故事被有些评论家看成写朋友之情的佳作。蒲松龄喜欢写知识分子,田七郎是他笔下少有的普通劳苦大众形象。田七郎是穷苦猎人,交了富家公子武承休做朋友,为了替武承休报仇,杀了恶仆、恶霸和贪官,献出宝贵生命。蒲松龄认为社会上正是缺少田七郎式人物,“世道茫茫,恨七郎少也。”对田七郎很推崇。田七郎也受到从清代点评家到现代研究者高度赞扬,说他“知恩图报”,“义薄云天”。但当仔细琢磨这个穷人富翁交朋友的故事,我总觉得,当猎人田七郎追捕林中猛兽时,那个所谓朋友武承休正在把田七郎当成一定要追到手的猎物。武承休也确实追到这个猎物,最终为自己利用。为什么这样说?我们具体看看穷人田七郎怎么交上了富人武承休这个朋友,又怎样为武承休献出宝贵生命。

    先看田七郎是怎么样交上武承休这个朋友,更确切地说,武承休怎样死乞白赖成功地纠缠上田七郎。武承休是辽阳富家公子,喜欢交朋友。有天夜里梦到一个人告诉他:“你喜欢交朋友,但只有田七郎可以共患难,为什么不找他?”武承休打听到田七郎是东村猎户,就去拜访。田七郎二十来岁,长着豹子似的眼睛,黄蜂般的细腰,体形非常健美,穿得破破烂烂,戴着油脂麻花的帽子,围裙上都打了补钉。田七郎见到不速之客,“拱手于额而问所自”。把手举过额头作揖,问您到我这儿做什么?“拱手于额”是恭敬、客气的动作。田七郎穷,但有教养。武承休本来是特地来找田七郎,但他不直说,说途中有点不舒服,借个地方休息。这样说,是要田七郎放松警惕,然后才问:这儿有位田七郎吗?田七郎说:就是我。田七郎太老实,毫不防备,请武承休进门。武承休进门,这就夜猫子进宅了。武承休进到田家,满眼是穷。几间破房子快倒了,用树杈支撑。房间里挂着虎皮、狼皮,连个凳子、椅子都没有。田七郎就地铺上张虎皮请武承休坐下。两人说了几句话,武承休发现田七郎为人诚恳,“大悦之”,马上拿出钱来,给田七郎做生活费。田七郎立即谢绝。武承休掏钱,是按照“人穷志短”、“钱能通神”的习惯思维做。没想到,不灵。田七郎坚决不接受,武承休一定要给,七郎接过来说:得告诉母亲。一会儿回来,更坚决地把银子退给武承休。两人正在推让,七郎的母亲老态龙钟地走来,严厉地说,“老身止此儿,不欲令事贵客!”“老身只有这一个儿子,不想让他伺候贵客!”武承休很不好意思,灰溜溜走了,想来想去,搞不清楚田家母子怎么回事?恰好他的随从在房子后边听到了田家母子对话,告诉武承休。原来,七郎捧着银子去告诉母亲,田母说:“我适睹公子,有晦纹,必罹奇祸。闻之:‘受人知者分人忧,受人恩者急人难。富人报人以财,贫人报人以义。’无故而得重赂,不祥,恐将取死报于子矣。”“我刚才看见武公子了,他的脸上有晦纹,必然遇到奇祸。我听说:‘受人知遇的人,就要分担人家的的忧愁;受人恩惠的人,就有责任帮助人摆脱困境。富人可以用财物报答,穷人只能用义气报答。’无缘无故得到这么多钱,不是好事,只怕要让你用死来报答。”普通农村老太太,不仅人穷志不短,而且社会经验丰富。她从不同一般的举止看出人们真正的内心。她说武承休面“有晦纹”,似乎懂点麻衣相术,嘱咐儿子对这个一脸晦气的倒霉蛋敬而远之。实际上,生活经验丰富的田母知道,衣冠楚楚的豪绅跑来跟穷苦人交朋友,必定有什么弯弯绕打算,富朋友“乐善好施”是驴打滚儿的高利贷,必须用鲜血偿还的高利贷。田母这段话很长,中心四个字:拿钱买命,真是把武承休看到骨子里了。富人报人以财,贫人报人以义,戮破“贫富交友”本质,富人就是用“钱”交换穷人的“义”。穷人无缘无故接受富人的金钱,要拿命报偿。田母一眼看穿武承休不怀好意,警觉地保护儿子,说出这番石破天惊的议论。聊斋点评家但明伦说田母这番评论是“弥纶天地,包罗经史之言,大识见、大议论。此等学问,从何处得有?”

    武承休第一次登田七郎的门,碰了一鼻子灰。他听了随从说的话后,“深叹母贤”,“益倾慕七郎”,这句话皮里阳秋。表面上看,是武承休感叹田母的深明大义,更加倾慕田七郎。实际上,武承休不是叹母贤,而是感叹一个乡下老太婆竟看出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他更加坚定要结交田七郎的信念,正是因为听到田母这番议论。他断定田家母子是讲信义的。田母既然说“受人知者分人忧,受人恩者急人难。”田七郎只要接受了他武承休的恩,就一定会分武承休的忧!既然神人提醒他必须交田七郎做朋友,既然田母看出他武承休必定倒霉,那么,自己倒霉时把厄运转嫁田七郎头上,就是个如意算盘!武承休越是受到拒绝,越是坚定跟田七郎“交友”,实际是用金钱收买替罪羊的决心。武承休精心编织“人情”之网网住天真单纯的田七郎,无所不用其极。他拜访田七郎的第二天就设筵请七郎,七郎“辞不至”,敬鬼神而远之,这肯定是田母不允许。武承休死皮赖脸再次跑到田七郎家要酒喝。田七郎坦然接待,自己给武承休倒酒,用鹿脯下酒。按礼尚往来,武承休既然在田家喝了酒,就有了回请田七郎借口,立即回请,再次给田七郎钱,七郎还是不接受。武承休就想出一个高招:我这钱,不是送给你,是买虎皮。买虎皮的借口很聪明,按人之常情,鱼找鱼蝦找蝦,人们都是跟同样身份的人交朋友,富公子跟穷猎人长期交往的概率几乎等于零,而富公子向猎户买虎皮却可以保持长久联系,因为老虎不是说打就打到的。田七郎是老实人,他以为武承休真要买虎皮,就把钱收下,回到家看看过去的虎皮,已经被虫子咬了,不好意思交给姓武的,打算以后打只老虎还债。恰好,田七郎的妻子病倒,为了治病,把买虎皮的钱花光了,因为伺候病人,没时间上山打虎。武承休却借着田七郎妻子死的时机,慷慨解囊,光明正大送了丰厚的吊仪。田七郎再次欠下武承休人情。田七郎认为用了买虎皮的钱,就得给人打老虎。他埋葬了妻子,马上背上弓箭进山打虎。点评家冯镇峦说田七郎拿了别人的钱就得替别人办事是“一介不取,大圣贤,一饭不忘,大豪杰”,可爱可敬。武承休知道田七郎果然去打虎,急忙捎信:打虎的事不急,你先到我这儿来。武承休为什么不让田七郎打虎?因为买虎皮本来就是借口。如果田七郎打虎反而给老虎吃了,武承休的如意算盘岂不白费?所以,他阻止七郎打虎。要田七郎到他家去。田七郎不肯去,武承休就捎信说:把旧虎皮给我吧!田七郎找到旧虎皮,毛都掉光了,不好意思送,武承休听说,匆匆忙忙跑到田家,看看那破虎皮,说:“此亦复佳。仆所欲得,原不以毛。”“这也很好,我想找的是虎皮,原来就不是因为虎毛。”这是什么话?这谎说得太拙劣了。虎皮所以名贵,就是因为虎毛,没毛的虎皮,跟羊皮有什么区别?而武承休竟然说出来他就是想要没毛的虎皮!田七郎终于打到一只老虎。给武承休送去。武承休一见七郎,像天下掉下活宝贝,马上拉住,要他住三天,田七郎不干,武承休把门锁了。武承休对田七郎反常的热情使周围的人感到困惑,对他费心劳神、毕恭毕敬对待一个穷猎户不可理解:“宾客见七郎朴陋,窃谓公子妄交,而武周旋七郎,殊异诸客。”武承休的宾客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对一个富家公子如此低声下气地跟一位穷猎户套近乎不理解。而武承休对田七郎好得不得了。他要给田七郎换新衣服,七郎不干,武承休就趁着田七郎睡觉,偷偷把旧衣服拿走,田七郎不得不换上新衣服回家,田母立即派孙子把新衣服送回,要原来的旧衣服,武承休得意地对田七郎的儿子说:“归语老姥,故衣已拆做履衬矣”。“回去告诉老太太,你爹的旧衣服已经被我们拆了纳鞋底了。”过去没有皮鞋、塑料鞋,都是布鞋,布鞋的鞋底是把旧衣服撕成一片一片,拿浆糊粘成十几二十层,再用麻线密密麻麻纳。穷人的衣服成了富人的鞋底,武承休欺人太甚,却成功地把新衣服穿到田七郎身上了,又让纯朴的田七郎欠下他人情。武承休借买虎皮为名纠缠田七郎,无孔不入又拙劣异常:一个喜爱虎皮的人,连虫咬的皮、没有毛的虎皮都要,岂不说明醉翁之意不在酒?分明是借“虎皮”牵制猎虎之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富公子给穷猎户下套!富有经验的田母,瞪大眼睛看着武承休一而再、再而三“作秀”,莫名其妙地跟穷人套瓷,她感到危险向儿子逼近,一再阻止儿子跟武承休接近。田七郎一旦打到老虎,就再也不登武承休的门。武承休纠缠不休,再跑去找田七郎,恰好田七郎打猎没回来,“媪出,踦门语曰:‘再勿引致吾儿,大不怀好意!’”田母出来了,很警惕地只开着一扇门,对武承休说:你再也不要来勾引我儿子,我看你不怀好意。田母“踦门”,不是“人”字旁的倚,身子倚在门上,而是“足”字旁的踦,这个“踦”字有个特殊意思,就是两扇门只开一扇,这个动作很传神,田母像防贼一样提防武承休,似乎两扇门都打开,鬼就跑进家里来了。“引致”是淄川土话,是勾引人,把人引到邪路上的意思。田母非常清楚,田七郎和武承休根本不存在交朋友的条件,武承休这样不择手段地接近田七郎,居心叵测,不可不防。武承休被田母一语道破,只好“惭而退”。

    这就是武承休千方百计跟田七郎交朋友的过程,在田母保护下,武承休虽然费尽心思,仍然跟田七郎不冷不热。但是不久机会来了。

    过了半年多,武承休家人来报告:“七郎跟人争猎豹,打死人,被官府捉走了。”武承休马上骑马跑去,七郎已经收进监狱。看到武承休,说:“今后麻烦公子照顾老母亲。”武承休急忙拿许多银子去贿赂县官,又贿赂死者家属。官司了结,七郎释放回家。田母感慨地对七郎说:“子发肤受之武公子,非老身所得而爱惜者矣。但祝公子终百年无灾患,即儿福。”你的性命是武公子给留下的,现在不能由着我来爱惜了。我只是祝愿公子长命百岁,没有灾祸,那,就是你的福气了。七郎想前往感谢武承休,田母说:“往则往耳,见武公子勿谢也,小恩可谢,大恩不可谢。”“要去只管去,见到武公子时,千万不要说感谢的话,得到小恩小惠,可以说声‘谢谢’,受到救命的大恩大德,是不能只口头上说声‘谢谢’的。”田七郎入狱,让武承休如愿以偿得到操纵田七郎乃至田母的良机。小说写武承休在探视七郎后“惨然出”,写尽武承休的悲凉、忐忑、暗暗算计,田七郎啊田七郎,梦中神人说的唯一可靠的人,如果你先死了,姓武的如有危难,谁救?无论如何,武承休得留下这道生命保护屏障!武承休用重金赂县官和苦主,救田七郎出狱,对贫穷的田七郎,无异再造之恩,对广有金钱的武承休来说,不过举手之劳。田七郎“一钱不轻受”,突然受到用巨大金钱换来的救命恩,能不刻骨铭心?表面看,救七郎是武承休的义举,骨子里,仍然是富人金钱约制了穷人性命!是在官府的帮助下,富人的金钱制约了穷人的生命。生命诚可贵,金钱如粪土。这是绝对不平等的交换,就像武承休自作主张将田七郎正穿的衣服拆作履衬,武承休又将田七郎的生命跟自己的臭钱画上了等号!田母清醒地认识到:从此儿子要义无反顾给武承休卖命,所以她嘱咐七郎:见面时不要感谢武承休,“大恩不可谢”,不可以口头上表示感谢,而要用生命来报答。多么残酷,富人的大恩要用穷人的生命答谢!聊斋点评家但明伦分析:“可谢者,言语之谢也,谢而不谢;不可谢者,身命之谢也,不谢而谢也。”

    田七郎欠下武承休的大情。武承休发生家难受到官府和御史之弟欺凌,田七郎挺身而出。武承休有个娈童叫林儿,有一天,武承休外出,林儿看家。武承休的儿媳王氏到院里摘菊花。林儿跳出来勾引调戏,王氏大叫大喊,家里人跑来,林儿跑了。投靠某御史家,御史在京城做官,家里的事弟弟管,这个弟弟恰好是武承休同学,武承休写信要林儿,御史弟弟不理睬。武承休告状,县官不敢问。武承休瞅空抓住林儿狠狠打了一顿,叔父劝他把林儿押送公庭。御史家送来一封信,县官就释放了林儿。过了一夜,家人报告:“林儿被大卸八块”。武承休又惊又喜,出了一口恶气。接着,御史家状告武家叔侄,县衙对质,把武承休的叔父打死。武承休高声大骂,县官装聋作哑。武承休把叔父尸体抬回家,又悲哀又气愤,无计可施,想找田七郎商量,哪知,武家发生这么大的事儿,田七郎根本不来吊唁、慰问!武承休想:我待七郎不薄,七郎怎么会突然变得像毫不相干的路人?他怀疑杀林儿的是七郎,但转而又想: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不跟我商量?派人到田家去探查,田家大门紧锁,邻居也不知道田家的人哪里去了。有一天,御史弟弟正在县衙内向县官游说打通关节,恰好是早上县衙里进柴送水的时间,一个砍柴人突然走到御史弟弟跟县官跟前,从柴担上抽出一把锋利的钢刀。把御史弟弟头砍下来。县官逃跑,官衙的役卒关上大门围攻樵夫,樵夫抽刀自尽,死了。人们聚集来看,认出,这是田七郎。县官出来查验,见田七郎直挺挺躺在血泊里,手里还握着钢刀。县官停下来查看,尸体跳起来,一刀把县官脑袋砍下来了!然后,重新倒在地上。真的死了。

    这,就是田七郎的故事,这是聊斋一个比较长也比较复杂的故事。对田七郎到底应该如何理解?

    首先看看田七郎和武承休之间到底有没有真正的友情?武承休和田七郎跟中国古代传统“朋友”很不相同。中国古代重视朋友,朋友是“五伦”之内。真情相待、志同道合是交友根本。朋友之间思念和心灵相通,亲如兄弟。古代著名朋友故事最有代表性的:第一个是“范张鸡黍”:源自《后汉书》,山阳范式和汝南张邵是好友,两人在京城分手时,范式约定秋天到张邵家看望,张邵如期杀鸡酿酒,家人笑他:范式离这儿几千里,不一定来吧?张邵说:我的朋友守信,肯定来。话没说完,范式到了。后人用“范张鸡黍”比喻友情的诚挚。小说、戏剧常写不厌。范式和张邵是地位对等的好友,也是没有利害关系的朋友。第二个是俞伯牙摔琴谢知音。上大夫俞伯牙跟樵夫钟子期因为鼓琴的共同爱好,高山流水为知音,后来钟子期死了,俞伯牙墓前摔碎七尺瑶琴,终身不再弹。这是一对身份不同、却因为高雅爱好而同心的好友,富于诗意。田七郎跟他为之献身的武承休,不是范张鸡黍式地位相同的朋友,他们地位不平等,有明确利害关系。也不是俞伯牙钟子期高雅的知音朋友。武承休找田七郎交朋友,有非常明确的私利企图,想以交友避难。武承休联络“朋友”的纽带始终是金钱。这种地位的不平等及将来的危害,田母一再点破。聊斋点评家冯镇峦也说“一篇刺客传,取史记对读之”。因此,田七郎跟武承休的关系,不是朋友关系,而像战国时豢养刺客。

    第二,我们再看看田七郎是高风亮节?还是掉进陷阱?有人说,田七郎高风亮节,贫而有志、报恩重义。以死报答知己的义举高风,体现了中华民族最可宝贵的优秀品质,而报仇过程,显露了他的果敢、勇猛、视死如归。杀县官充满浪漫主义豪情,有悲壮感。可是,我总觉得这“高风亮节”不太对劲。田七郎的故事实际是穷人掉进富人陷阱的悲剧。刻意和穷朋友交往的武承休,终于让穷朋友付出生命作为“友谊”代价,换得自己安全。田七郎太悲惨了,即使经验丰富的母亲不断提醒,他仍然落入“义气”陷阱,掉进“报恩”罗网。田七郎始终被披着羊皮的狼“朋友”蒙在鼓里、始终为“朋友”算计、又始终对“朋友”感恩戴德。所谓视死如归、“义薄云天”的田七郎,实际上是个可怜的、懵懵懂懂掉了脑袋的田七郎,愚蠢的,被人卖了还帮着数票子的田七郎!《田七郎》是有钱人千方百计用金钱和殷勤收买穷人,替他做爪牙、替他在紧要关头上卖命的故事。说这样的故事歌颂“义气”,是肤浅的见解。

    最后,蒲松龄的人物命名有深意:武承休,“承”,继承,“休”者,美善,“承休”就是继承了美和善,偏偏姓“武装”的“武”,谐音是“无有”的“无”,一点好心肠也没有。田七郎,有堂堂七尺男儿之意。一个对人不设防的堂堂儿七尺男儿跟一个处心积虑想把自己的灾难转嫁到“朋友”身上的人打交道,没有不上当的。田七郎的悲剧对现代人的启示,就是,交友不可不慎。警惕鲜花里埋藏的毒蛇,蜜糖里包藏的毒品。

    田七郎(原文)

    武承休,辽阳人,喜交游,所与皆知名士。夜梦一人告之曰:“子交游遍海内,皆滥交耳。惟一人可共患难,何反不识?”问:“何人?”曰:“田七郎非与?”醒而异之。诘朝,见所与游,辄问七郎。客或识为东村业猎者。武敬谒诸家,以马箠挝门。未几,一人出,年二十余,貙目蜂腰,著腻帢,衣皂犊鼻,多白补缀,拱手于额而问所自。武展姓字,且托途中不快,借庐憩息。问七郎,答云:“即我是也。”遂延客入。见破屋数椽,木歧支壁。入一小室,虎皮狼蜕,悬布楹间,更无杌榻可坐。七郎就地设皋比焉。武与语,言词朴质,大悦之,遽贻金作生计,七郎不受,固予之,七郎受以白母,俄顷将还,固辞不受。武强之再四,母龙钟而至,厉色曰:“老身止此儿,不欲令事贵客!”武惭而退。归途展转,不解其意。适从人于舍后闻母言,因以告武。先是,七郎持金白母,母曰:“我适睹公子,有晦纹,必罹奇祸。闻之:‘受人知者分人忧,受人恩者急人难。富人报人以财,贫人报人以义。’无故得重赂,不祥,恐将取死报于子矣。”武闻之,深叹母贤,然益倾慕七郎。

    翼日,设筵招之,辞不至。武登其堂,坐而索饮。七郎自行酒,陈鹿脯,殊尽情礼。越日,武邀酬之,乃至。款洽甚欢。赠以金,即不受;武托购虎皮,乃受之。归视所蓄,计不足偿,思再猎而后献之。入山三日,无所猎获。会妻病,守视汤药,不遑操业。浃旬,妻奄忽以死,为营斋葬,所受金,稍稍耗去。武亲临唁送,礼仪优渥。既葬,负弩山林,益思所以报武,而迄无所得。武探得其故,辄劝勿亟,切望七郎姑一临存,而七郎终以负债为憾,不肯至。武因先索旧藏,以速其来,七郎捡视故革,则蠹蚀殃败,毛尽脱,懊丧益甚。武知之,驰行其庭,极意慰解之,又视败革,曰:“此亦复佳。仆所欲得,原不以毛。”遂轴鞟出,兼邀同往,七郎不可,乃自归。七郎念终不足以报武,裹粮入山,凡数夜,得一虎,全而馈之。武喜,治具,请三日留,七郎辞之坚;武键庭户,使不得出。宾客见七郎朴陋,窃谓公子妄交。而武周旋七郎,殊异诸客。为易新服,却不受,承其寐而潜易之,不得已而受之。既去,其子奉媪命返新衣,索其敝裰,武笑曰:“归语老姥,故衣已拆作履衬矣。”自是,七郎日以兔鹿相贻,召之即不复至。武一日诣七郎,值出猎未返。媪出,踦门语曰:“再勿引致吾儿,大不怀好意!”武敬礼之,惭而退。

    半年许,家人忽白:“七郎为争猎豹,殴死人命,捉将官里去。”武大惊,驰视之,已械收在狱。见武无言,但云:“此后烦恤老母。”武惨然出,急以重金赂邑宰,又以百金赂仇主;月余无事,释七郎归。母慨然曰:“子发肤受之武公子,非老身所得而爱惜者矣。但祝公子终百年无灾患,即儿福。”七郎欲诣谢武,母曰:“往则往耳,见武公子勿谢也,小恩可谢,大恩不可谢。”七郎见武,武温言慰藉,七郎唯唯。家人咸怪其疏,武喜其诚笃,益厚遇之。由是恒数日留公子家,馈遗辄受,不复辞,亦不言报。

    会武初度,宾从烦多,夜舍屦满,武偕七郎卧斗室中,三仆即床下藉芻藁。二更向尽,诸仆皆睡去,两人犹刺刺语。七郎佩刀挂壁间,忽自腾出匣数寸许,铮铮作响,光闪烁如电。武惊起,七郎亦起,问:“床下卧者何人?”武答:“皆厮仆。”七郎曰:“其中必有恶人。”武问故,七郎曰:“此刀购诸异国,杀人未尝濡缕,迄今佩三世矣。决首至千计,尚如新发于硎。见恶人则鸣跃,当去杀人不远矣。公子宜亲君子、远小人,或万一可免。”武颔之。七郎终不乐,辗转床席,武曰:“灾祥,数耳,何忧之深?”七郎曰:“我诸无恐怖,徒以有老母在。”武曰:“何遽至此!”七郎曰:“无则便佳。”盖床下三人:一为林儿,是老弥子,能得主人欢;一僮仆,年十二三,武所常役者;一李应,最拗拙,每因细事与公子裂眼争,武恒怒之。当夜默念,疑必此人。诘旦,唤至,善言绝令去。

    武长子绅,娶王氏。一日,武他出,留林儿居守。斋中菊花方灿,新妇意翁出,斋庭当寂,自诣摘菊。林儿突出勾戏,妇欲遁,林儿强挟入室。妇啼拒,色变声嘶,绅奔入,林儿始释手逃去。武归,闻之,怒觅林儿,竟已不知所之;过二三日,始知其投身某御史家。某官都中,家务皆委决于弟,武以同袍义致书索林儿,某弟竟置不发,武益恚,质词邑宰。勾牒虽出,而隶不捕,官亦不问。武方愤怒,适七郎至,武曰:“君言验矣。”因与告诉。七郎颜色惨变,终无一语,即迳去。武嘱干仆逻察林儿,林儿夜归,为逻者所获,执见武,武掠楚之。林儿语侵武。武叔恒,故长者,恐侄暴怒致祸,劝不如治以官法。武从之,絷赴公庭。而御史家刺书邮至,宰释林儿,付纪纲以去。林儿意益肆,倡言丛众中,诬主人妇与私。武无奈之,忿塞欲死。驰登御史门,俯仰叫骂。里舍慰劝令归。逾夜,忽有家人曰:“林儿被人脔割,抛尸旷野间。”武惊喜,意气稍得伸。俄闻御史家讼其叔侄,遂偕叔赴质。宰不容辨,欲笞恒,武抗声曰:“杀人莫须有!至辱詈搢绅,则生实为之,无与叔事。”宰置不闻。武裂眦欲上,群役禁捽之。操杖隶皆绅家走狗。恒又老耄,籖数未半,奄然已死。宰见武叔垂毙,亦不复究。武号且骂,宰亦若弗闻也者。遂舁叔归。哀愤无所为计,思欲得七郎谋,而七郎更不一吊问。窃自念:待七郎不薄,何遽如行路人?亦疑杀林儿必七郎。转念:果尔,胡得不谋?于是遣人探诸其家。至,则扃鐍寂然,邻人并不知耗。

    一日,某弟方在内廨与宰关说。值晨进薪水,忽一樵人至前,释担,抽利刃,直奔之。某惶急,以手格刃,刃落断腕,又一刀,始决其首。宰大惊,窜去,樵人犹张皇四顾。诸役吏急阖署门,操杖疾呼,樵人乃自刭死。纷纷集认,识者知为田七郎也。宰惊定,始出覆验,见七郎僵卧血泊中,手犹握刃,方停盖审视,尸忽崛然跃起,竟决宰首,已而复踣。衙官捕其母子,则亡去已数日矣。武闻七郎死,驰哭尽哀。咸谓其主使七郎,武破产夤缘当路,始得免。七郎尸弃原野三十余日,禽犬环守之,武取而厚葬。其子流寓于登,变姓为佟,起行伍,以功至同知将军。归辽,武已八十余,乃指示其父墓焉。

    异史氏曰:“一钱不轻受,正其一饭不忘者也。贤哉母乎!七郎者,愤未尽雪,死犹伸之,抑何其神!使荆卿能尔,则千载无遗恨矣。苟有其人,可以补天网之漏,世道茫茫,恨七郎少也。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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