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十二姊-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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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月七日的早晨四点半,我们这些坐在灵堂边唱边哭边陪伴边守望不知在何时睡着的人,就被昨晚定好的时间敲醒了。半个小时,自我梳妆还没完成,楼下就有人来报,说有车来了。我们扒窗子看一下,便知昨夜找好的皮卡,按时来到。因为早晨饭店没有开门,我们便都准备在蓉姑家就餐。刚吃几口,三弟青杨来报,说楼下来了好多车,有的都不认识,说是来送德艺双馨的老艺术家余秋蓉的。六姐兰英骂三弟,你说好多有啥用,得查查有多少辆啊!按规矩每车要给一盒烟的。六姐夫上来有点受惊的样子,宛若被什么东西吓住了。看六姐拿眼睛瞪他,他才吭吭哧哧地说,我看得有二三百辆,从蓉姑家的楼下一直延伸到城外了。五姐说,这多,怎么给烟?六姐说,那也得给啊,否则不是让众人小瞧了我们姐妹。昨夜我们准备了十条人民大会堂,估摸今天的车最多也不过百辆,谁知道突然来了这么多,这可咋办?昨夜在分配我们的活计时,我和俊宇被指派给每辆车分烟和戴白花。还是六姐兰英办事利索,她指着我和俊宇说,这十条烟你们先拿去,让兰蔻开车送你们找到尾车,你们从后往前发。兰娟兰欣兰芝你们三家各自找地方买烟,兰娟两口子负责从头往后发,兰欣兰芝你们两家到中间,一家往前接,一家往前接兰娟两口,一家往后接兰莉两口。这紧急时刻,由不得我们分辨,我们领命转身就走,我们必须在一个小时之内,和来到的每一辆车打个招呼,然后将烟递到司机的手里表示感谢,再将白花别在人家的车前窗户上的刮雨器上。

    六点的时间快到了,我手中的十条大会堂没有了,俊宇手中的一大袋子白花也没有了,可是我还是看到许多相继而来的车没有戴白花,显然还有许多司机的手上没有答谢的烟。我不知道往后接应我们的兰娟两口子在哪里,我们也没有地方去买烟和白花,我望着这茫茫无头的车队,眼泪噼里啪啦往下落。有个司机大哥以为我分不过来急得哭泣呢,大声劝慰我说,分不过来就别分了,这许多人谁也不是冲着一盒烟来的,我们都是冲着我们爱戴的老艺术家来的。于是周围很多人都说,就是,这多车怎么能分得过来啊!谁都不挑的。也有的说,要不是冲着我们爱戴的老艺术家,你们给我们分金条,我们都没有时间来的。

    六姐的电话打在兰蔻的手机上,告诉我们头车已经出发了,你们尽量超越车队赶到前面来。于是我们不得不上车,超越已经开始慢慢移动的车队往前赶。清晨的大街本应当人少,可是我们走过的路线却挤满了站着的人。透过快速行驶的车窗细看,我们看到站在路边的人,人人素服,人人胸前戴着小小的白花。没有喧哗和吵闹,有的是一片寂默。我的眼泪哗的一下再次涌了出来,看到开车的兰蔻也是满脸的泪水。我抽过旁边的纸巾给兰蔻递过去,却看到兰蔻一边哭泣,一边咬紧了牙关。这一个被蓉姑恨得直咬牙的懒丫头,身上似乎有了一种要搏击的力量。可是她和我一样眼看着就要告别三十五岁了,还赶趟吗?蓉姑的荣光是生命在大挫伤中历练过的幽沉芬芳啊,我和十二姊都是生活得太顺了。试想倘若没有三姑的死,倘若没有大姑的疯,倘若没有遭遇退婚的打击,和今后不可能再嫁好人家的绝望,我们的蓉姑会那么决绝吗?她的成功凭的就是人生只剩一条路的决绝,再就是一副碎玉裂帛的好嗓子啊!

    俊宇带着我和兰蔻冲到吊唁大厅时,众位姐姐已经在殡仪师的指导下,给蓉姑掀去了遮颜的白帕,解开了绣花鞋上的绊脚丝,重新戴正了头上的观音兜,将面颊也重新擦洗了一遍,兰铃姐重新给蓉姑化了妆,擦了粉,扑上腮红,打上眼影,我们的蓉姑就如活着时一样鲜亮。我挤过去用手摸摸蓉姑的手,一天两夜未见,依然绵软,就想抱住蓉姑不让她走,被俊宇从身后拉住。有四个身着迷彩服仪仗队的人员过来,接手放在推床上的蓉姑,缓缓走向吊唁大厅,四个身披绶带的鼓乐手,跟在后边,吹奏起哀乐。

    待我们众位亲属在殡仪师指定的位置站好的时候,我们的蓉姑已经被仪仗队的人员安置在鲜花丛中的透明棺材里。主持人话音响起,挤得满满的吊唁大厅一片肃穆。我听见女主持人用缓慢凝重绵软悲哀的声音开始叙述蓉姑的生平简历。三八年出生,四九年开始唱戏,五八年“大跃进”离开凌水湾考进柳市评剧团,六八年文化大革命剧团解散被下放毛纺厂当工人,七八年重新回到剧团,八〇年主演《花为媒》获省最高文艺奖,八一年获“青年金凰奖”、“玫瑰金杯奖”,八二年荣获政府最高“文华奖”,她本人获戏剧表演“梅花奖”;八四年应邀到中南海演出评剧《花为媒》受中顾委等中央领导同志接见,回来当上剧团团长,九四年五十六岁退休。一〇年十二月六日下午五点去世,享年七十二岁……

    我思忖,五八年她离开凌水湾时正好二十岁,七八年回剧团她就四十岁了,八〇年得奖她已经四十二岁,蓉姑唱戏的高峰期竟然是四十岁到四十五岁之间,我和兰蔻离这个岁数还早啊!这说明我和兰蔻倘若努力,我们还是会有机会的。这个发现让我兴奋,我抬起头来用目光去寻找兰蔻,发现她站在众位姐姐中间,一个人正呆呆地发怔,似乎也在算计。突然她转过头来,我们四目相对,马上就理解了互相的暗示。她悲哀的苍白面庞,突然间红灿起来,我的心潮也澎湃起来,我们在同时举起了手掌,隔空对拍。人群里有人唏嘘哽咽,我和兰蔻才知道自己失态,回视众位姊姊也都悄悄抹着眼泪,所有人都沉浸在悲哀之中,不可能有人注意我俩,我们才偷偷舒出一口气,在这悲哀的场合里相视一笑。

    心思回转,我的心灵再次沉浸在痛失亲姑的疼痛中。抬眼看着黑压压的会场,看着四周挤挤挨挨的花圈,我知道火葬场在这个时间里推延了其他火葬的客户,蓉姑占有的虽然只是一个火化炉,一个最大的追悼厅,但是在这个大厅之外,在整个火葬场的大墙内外,在这个古老的城市中,都站着向蓉姑致敬默哀的人们,柳城人民政府及人民都在以相同的方式,向逝去的德艺双馨的老艺术家致以最崇高的默哀!面对躺在鲜花丛中的蓉姑,我们眼里噙着眼泪,胸中都是自豪!

    大烟筒的青烟袅袅着飘起来了,我知道我们的蓉姑,在高档化尸炉里借助燃烧的烈火将自己化成了那一股青烟。刚才看七姐兰茹与八姐兰叶蹲在炼尸炉的炉口,往里看。我好奇也走过去,也往炉内看了一眼。那一眼我是永生都难以忘记的。一个白亮的脑壳在飞舞的火苗中,岿然不动,而那骨架却在火苗里变成了舞蹈的精灵。

    回身走出,爬上殡仪馆最高的台阶上,我只想对那股青烟招招手,却看到周围依然默立的人群。我听到有人喊,你们看,那就是余秋蓉的侄女!于是似乎有无数探照灯的目光向我照来。在这一刹那,我吓得赶忙将自己缩了起来,我怕给我光辉伟大的蓉姑丢脸。我惶惶不安地走在火葬场的各个房间厅堂中,却找不到我的众多姊姊。往左走,那里有具待化的尸体,往右走那里还是有尸体,我觉得我的四周都是死人的尸体,我只有四处逃奔。路过一个小小的空间,被人一把抱住,吓得我嗷地叫唤起来,却传来三姐兰秀的笑骂声,死丫头,乱撞啥?站稳好好看看,果然是我那一身黑衣胸戴白花的三姐兰秀,她的身旁站着一个一身白衣的青年俊秀,我一看那眉眼就知道是当年出现在她家客厅上的那位。听三姐介绍,才知道不是,这是蓉姑的学生,如今在北京的一家影视公司工作,是个影视演员。但看三姐对这个人的情态,我就知道我三姐兰秀的老毛病又发作了。我懒得搭理他们,回身去找霍团,害怕这景象让霍团看到,但是我又转了许多地方依然没有找到。没办法,只有来到化尸炉的外边和众姐妹一起等待捡骨殖,六姐夫进来,将选好的骨灰盒放在我们面前的桌子上,回身小声对六姐低语,六姐听了,一下跳了起来,指着六姐夫大声说,那你还在这儿干啥?赶紧回去。告诉你,她要是真死了,咱俩也永诀!六姐夫一溜小跑着离开了。六姐看我们个个目光好奇,她没好气地说,她媳妇自杀了,让人整医院去了!

    正不知在哪里能歇口气的我,颓然地坐在大姐兰霞身边的一把椅子上,我不敢大声说什么,只有喃喃地在心里说,又一个女子为情选择死亡了!我真不知这茫茫大千,这个情字就这么重要吗?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十二姐兰蔻来到我身边,捏着我的手,小声对我说,你得注意一下你家俊宇了,昨夜他和几个姐夫唠嗑,一直说你是个书痴,上班一整天不见影不说,回家就拿书本看书,说想和你说一句话都难。而据我的可靠消息得知,他可能外头有人了。如果你想见见那个女子,等这边事情一完,我带你去找她。

    我的眼睛看着兰蔻,但我就是不想说话。我想站起,但是我浑身无力。我一直以我有个老实可靠而且有艺术才华的俊宇而自豪呢,也以自己爱情专一家庭稳定在众姐妹中觉得高人一等呢。没想到,我因我的理想怠慢了俊宇,我爱的人已经另有所爱……我嘤嘤哭泣,大家都以为我是在哭蓉姑,只有兰蔻知道,不止是为蓉姑。骨肉亲情和爱情我依然是哪个都不愿丢掉啊!

    我们遵照蓉姑的遗嘱,将骨灰撒在了养育我们的凌河水中,这条并没有多深的河水,流经这座城市之后,再流百里就流到了我们的出生地——凌水湾。所有站在凌凤大桥上的亲属看着我们十三姐妹每人一把就抓光了蓉姑的骨灰,借助略有些刺骨的河风,我们敞开手掌,那灰白的粉尘便从我们的手掌徐徐散落,散落在冬日依然奔腾的河流中。我们知道,这河水会将蓉姑带回生养了她也生养了我们的凌水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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