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里外-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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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常说,社会上人分两种,一种是打牛后半截的,意即种田;一种是喝洋墨水的,意即读书。父亲希望我们多喝墨水,他自己打了一辈子牛后半截,也勤奋了,也动脑筋了,却啥名堂也弄不出来。大哥大姐高中毕业时赶上文革动乱,没能考上大学,回家对父亲解释说,在学校老师只让劳动,不让学习。父亲听了并无责备,只是摇摇头,说,驴不走,硬要怨臭棍。看大哥大姐低了头难受无语,父亲转脸对二哥、二姐还有我说,我老九家好歹也该出一个喝墨水的人了,老大老二把机会白白丢了,以后呢,就看你们仨了。声音很低很平常,但是我们都听出了父亲的失望和期待。

    父亲说他自己是打牛后半截的,我却一直不这样认为,从记事起,我就觉得他是一个有学问的人,至少也是一个爱读书的人。父亲的书都是一些线装的老书,藏在阁板上的箱子里面,读的时候,才取下一本来,往往纸张已经暗黄,像水涸过一般,褶皱得很厉害。父亲却宝贝一样把书抚平展了,然后戴上花镜,坐在炕角,倚了窗子,借外面的阳光,仔细读起来。

    什么宝贝呀?我悄悄地贴近,一看,哈,这是什么书呀?全是笔画繁琐的老字,一个也认不得。再一看,那些字竟是从右往左竖着一行一行排列的。还不让我看呢?不由我就说话了,这样的字,我哪能认得,我上课用的书都是从左到右横着写字,你这书上的字怎么是竖着写呢?

    父亲这才发现我在身后,合了书,摘下花镜,眯着眼睛看我半天,说了句这是老书,便朝我的头上轻轻拍一巴掌,命令道,快写作业去!

    是!我学着电影《小兵张嘎》里面嘎子的声音,向父亲敬了个礼,转身离开时,无意又瞥见那书的书名竟然写在最后面的封皮上,这个,又与我的书本不同了。

    父亲不仅不让我看他的这些书,也不让哥哥姐姐们看,说全都是些闲书,小孩子看了无益。哥哥姐姐们便不看了。我却时常好奇,有一次,我搭了梯子爬上阁板,发现书箱竟然用大锁子锁得严严实实,觉得父亲是在防我偷看,好奇心便越发强烈,想着总有一天非要把这些书看个究竟不行。及待看见了,却认不得字,好奇心便荡然无存,一丝失望涌上心来,突然又觉得迷惑得不行。

    父亲的学问真的是从这些书里面得来的吗?

    我实在难以相信。可是除了这些书,父亲又无别的书可读,而且,父亲读书的时间往往有限,他一年四季里都很忙,倚窗读书对他来说简直是奢侈。一般都是在冬天里农闲时节,外面天寒地冻朔风凛冽,母亲将门窗关得严不透风,再用柴禾一根根将炕烧热了,灶膛里面的火焰吐出来,屋子里面也暖融融的。父亲越发不想出门,这时候,他总会感慨几句,还是土坯房子好啊,冬暖夏凉。父亲的神情很满足,对自己建造的屋子,对自己生养的儿女,还有这样的生活,父亲都很满足。但父亲最最满足的还是在这样的时候能有书读。于是,从早到晚,父亲一个人能静静地读上一天,一句话都不说,什么事都不想做,即便吃饭也是胡乱扒拉几口,马上又坐到窗子前去了。母亲不高兴了,埋怨道,看看看,就知道看,那里面是有金子啊还是有银子?

    父亲抬了头无语,眯了眼睛看母亲,又挨个地看他的儿女们。大家正坐在炕沿前吃晚饭,碗里碟里无非是些玉米面山芋头之类的东西,我们却吃得鼻尖沁出汗来。父亲的目光里溢满了慈祥,不,是幸福。我感觉到了,哥哥姐姐们也感觉到了。我们齐声问,是不是今晚又要开讲故事了?父亲点点头,然后合上书,伸了个懒腰,把厚犀的书往头下一枕躺倒在炕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阁板,似有所思。半天,说了句,可有日子没开讲了。

    开讲?或许有人疑问,一个农民,开什么讲,说得大了吧?

    不,一点也不大。我下意识摇了摇头,然后在心底这样对自己说。我的记忆像是谷底的涓涓细流一样静谧而舒缓,我则是那位溯源而上的旅行者了。沿溪落英缤纷,藤萝交错,曲径通幽处,却又豁然开朗,一片宽阔平展的湖面呈现在眼前。这就是源啊!那我的源在哪里呢?走过了多少纷纭岁月,经历了多少熙熙攘攘,2008年的冬天,当一场寒流即将到来之前,我的身心为一个希望与困惑造成的矛盾所困,欲拔不得时,我想起了老屋。确切说,是想起了那年冬天父亲开讲故事时的老屋。我惊讶了,原来藏在心底最最亲切的,还是老屋!

    那天晚上,母亲一边往灶膛里续添柴禾,一边将煤油灯拨得亮堂。炕上挤满了人,地下挤满了人。母亲拿出几个木盘子,分盛了爆米花供大家享用。每次开讲故事,父亲都倚了炕围斜坐在中间,他讲故事的声音不高,语速也不快,像那谷底的淡水一样娓娓道来。婆姨大婶们纳鞋底吱吱吱自如地抽拉着索子,叔伯大爷们咝咝咝吸着旱烟锅袋,像是乐队伴奏一样,和着父亲的声音忽高忽低,时急时徐。除此之外,似乎再无别的声音,老屋仿佛成了一个独立的世界。

    那纣王宠信妲己,祸害百姓,将忠臣比干的心给挖了。那一晚,父亲先讲《西游记》里面的无底洞,再讲《封神演义》,讲到这一段,突然停顿下来。

    妈呀,我的手!不知哪一位不小心把针扎到了手上,鲜血直往出冒。女人们纷纷凑上前,嘘唏半天,有人竟骂了句,这不要脸的狐狸精!虽然没有点名,但是大家都听出来了,骂的是妲己。

    这狗日的纣王,不把我们老百姓当人看!这狗日的。剐了他!

    马上又有人响应了,是男人们,他们在炕沿边或是鞋底上咣咣咣噗噗噗地敲着旱烟锅子,气愤又都泄到那里去了。

    人家自杀了。父亲说,纣王无道,天下便失,周文王周武王父子仁义爱民之君,更有奇人姜子牙辅佐,便得了人心,得人心便得了天下。纣王见大势已去,遂在自己作孽的地方将自个儿了断了。

    太便宜这狗日的了!

    便宜他,想得美。父亲停了一下,卖个关子,大家说,驴不走怨什么呢?

    臭棍啊,这谁不晓得呀?大家齐声说。

    其实呀,那个臭字啊,原来写作纣的,就纣王的纣,书里面说,是纣棍,不是臭棍。

    哇,还有这回事啊,啧啧!也太那个了吧,把人家一个当皇帝老子的,硬要塞到驴屁股后面去,谁想的馊主意啊?

    你,我,还有他。父亲笑了笑,我们这些种地人的祖先,损起人来,可是够狠了。

    故事到此便打住了。屋外,风吼声一阵紧似一阵,刮过树枝或是电线呜呜作响。老牛风,有人这样说了声,丝丝寒意马上便从脖领里衣袖里往身上钻,有人开始打起了哈欠,有人开始在地板上不住地跺脚。但没有一个人愿意从老屋走出去,大家似乎想听父亲再说点什么,可是没有人开口,父亲仿佛知道大家的心思,但到底没有先说出来,只是劝,散了吧,早点歇去吧,明天还要上工呢。

    大家的心思是什么呢?分地。其实那是有名词的,叫农村土地承包责任制,侍弄土地的人怕麻烦,干脆直接叫分地得了。为什么父亲明知道大家的心思却不愿意说出来呢?那是因为父亲对这件事也就知道点消息,至于其中的细节,想必也是不甚了了。挂在父亲口头的一句话,自己不熟悉的事情不要乱说。

    父亲都熟悉什么呢?

    还是老屋,以及老屋四周的这个村庄和村庄周围的一片土地。我曾经打过一个比方,如果说,老屋是个圆心的话,那父亲的半径也就是一两里地。在这一两里地半径转动过的这片区域里,父亲可以蒙着眼睛自如活动而不出半点差错,这里有个堰,那里有个渠,哪个十字路审有棵老槐树,谁家门口有个方石墩,父亲均了如指掌。有一次,父亲当真用毛巾蒙着眼睛回来了,后面跟着一群起哄的邻居,见父亲摸索着迈过门坎,一把扯掉蒙在眼睛上的毛巾,大家便纷纷喊,切西瓜了,切西瓜了。

    我来啦!话音未落,一个人抱着一个大西瓜从人群后面挤前来,是余娃哥。他的身体很胖,西瓜又那么大,本就腆起的肚子越发颤微微起来。余娃哥一边把西瓜往桌子上放,一边说,九叔呀,我可是服你了。

    原来,父亲和余娃哥两个人在马号里给牲口铡草,一边干活,一边闲谝。余娃哥说他可以蒙着眼睛从马号里走回家去。父亲说,那算什么,我可以蒙着眼睛在十分钟内从马号走回家去,中间还要绕过豆腐坊、学校再加一个井台。余娃哥不信。父亲说,那咱赌一把?

    赌什么?

    西瓜。

    父亲其实是想和余娃哥打听分地的事情。余娃哥在县城工作,平时不回来,星期天才回家一趟,即便这样也顾不上歇息,还得到生产队干活挣些工分贴补家用。他家人口多劳力却少,不这样便成了“短款户”,分粮时要空着袋子回去的。可是,余娃哥对于农活又不像村里人那样熟练,别人便很少情愿和他一起做工。父亲乐意和他一起,不仅因为两个人是忘年交,关系好,而且还因为每次在一起做工,父亲都可以从余娃哥那里打听到好多消息。每逢遏上好的消息,父亲便很兴奋,身体显得轻快起来,活计干得越发利索。待小曲从鼻孔里哼开时,余娃哥便晓得了,我的父亲,他的九叔,又要请他回家吃我母亲做的面条了。

    母亲做的面条也真是不赖,又细又长叉筋道,再浇上香喷喷的臊子汤菜,可要让人提之垂涎了。常常母亲切面条的时候,我就喜欢站在旁边观看,没想到余娃哥也像一个小孩一样喜欢看母亲切面条。母亲切面条很快,还不用眼睛去看,一边切,一边可以和人谈话。余娃哥说,九婶,你做的面条好吃。母亲说,好吃什么呀,庄户人胡做哩。余娃哥说,你的刀工这么好,我们单位食堂里的大师傅也比不上的。

    母亲高兴了,说,是吗?我哪里敢和有手艺的人比啊,不过是切得多了,手熟。

    听到手熟,我就想起父亲和余娃哥一起在马号里铡草的情形来。父亲蹲在地上,把抱来的一捆玉米秸秆往铡墩里塞,塞一下,马上就听到嚓的一声,那是余娃哥站着用力按下了铡刀,待起刀时,父亲又很快塞进一截来,于是又一声嚓。如此简单机械,父亲却做得饶有兴趣,全然忘却了那铡刀的危险,更别提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儿子。我,站在一边已经惊愕得张大了嘴巴。那是铡刀啊,可不比母亲切面用的菜刀啊。我这样惊愕着,父亲说话了。

    真要分地?

    是的。余娃哥说。

    那怎么还不分?

    还有人想不通。

    阻力很大?

    不大。再大也要分,挡不住的。

    这是一九七九年夏天的事情。那段时间,父亲因为大哥结婚打算修葺门楼。门楼上刻什么字呢?那一天,五伯父写了三副字送过来,分别是“耕读传家”、“耕读第”和“腊梅”。正好父亲和余娃哥从马号铡草回来,把三副字比较几遍,父亲选了“腊梅”。父亲说,第一个太直白,第二个有些炫耀,腊梅透着一股精神,就选第三个吧。

    父亲的小曲又开始哼起来,轻轻地却很欢快地,老屋仿佛都被感染了。我分明看到父亲的脸上洋溢着的兴奋久久未能褪去,久久,久久,仿佛那兴奋里面藏了什么期望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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