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花指-无章节名:1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王可权痴呆呆地喊了一声爸。

    我的外祖父手拿着镐把,并没有答应。他看着眼前这两个人,气得嘴唇直哆嗦,手也直抖。尤其见到这个王可权,今天是新郎官,穿的衣服和平常没啥两样,只是干净一些,脚下换了一双新的布鞋。

    詹大凤问王可权,你怕爸打你吗?

    王可权看着眼前这个手拿镐把的岳父大人,说,不……不怕。

    詹大凤说,好,像个爷们。就把王可权手中的四彩礼拿过来,往父亲眼前的地上一放,又将拎在手里的药瓶子在父亲的眼前晃了晃。外祖父看着女儿手中的药瓶子,镐把一下子掉了下来,砸到了自己的脚面上。

    这一天正是外祖父到祖坟去咒骂自己的第四天。

    又一盆水端上来,母亲又将她的那双手放在了水里。自从母亲洗手,常说的一句话是,我要是有一双漂亮的手,你们的日子会过得更好。当然,母亲说这话是自言自语的。我听了就说,你要是有那么一双好手,过好日子的就不是我们了。不管母亲能不能听懂我的话,反正母亲那么一说,我就这么一说。母亲自从大脑出了问题,我们就很少再跟她计较什么了。她是个病人,病人说的话,怎么能往心里去呢?

    我的父亲走得很早,没到五十就走了。确切一些说是在赵立泰当上中学校长十年后的某一天走的。可以说父亲走得很匆忙,也可以说父亲的故去给我们家带来了沉重的打击,也给母亲带来了不可预想的痛苦。那时我们家还有我和一个弟弟没有成家,家中的一切负担都落在了母亲身上。

    父亲自从一分钱没花吃了母亲的“天鹅肉”之后,就发奋地劳作,决心通过土里刨食富起来,以报答我母亲的献身之恩。父亲的想法着实有些幼稚,那年月,没有哪家是靠踏实肯干富起来的。八口人,只靠父亲挣那么一点点的工分儿糊口,是可想而知的,怎么会有好日子过?

    可父亲不信这些,总以为劳动就能过上好日子。他有好的身板儿,有健壮的四肢,身上也有使不完的力气,无论在地里还是在炕上,都是生龙活虎的。母亲很喜欢父亲的这股劲头儿。父亲正在陶醉在炕上的瞬间,也正在妄想着富起来的时候,突然一病不起,呜呼哀哉。父亲是因为长年劳作,病痛日积月累而走的。他的故去对母亲是个极大的打击。这个家中的顶梁柱,这个想当初她不喜欢,却让自己硬是嫁给了他的男人,连一声招呼都没打就走了。父亲的故去,对于母亲比当年赵立泰对她的放弃还要痛苦百倍。母亲什么都不怪,怪自己的命不好。命不好的唯一表现,就体现在她的这双手上。母亲深知父亲的存在对这个家的重要性。她常说,你们的爸爸虽没有大能耐,却有一副好心肠。母亲也常常拿父亲的好心肠和赵立泰的心肠去比。她恨赵立泰,怎么能有一颗喜欢女人手的心?

    父亲穷了一辈子,没留下任何值钱的遗物和遗产,只留下了一个柳条编的烟笸箩。父亲走后,母亲继承了丈夫王可权的“衣钵”,学会了抽烟。通过抽烟来打发她那寂寞的日子,和对丈夫的想念。王可权是个穷抽烟的,和人家有钱人抽的烟不一样,他抽的是那种极为廉价的烟。廉价烟是又苦又辣又涩又要火的,抽一支烟要划好几根火柴,麻烦得很。父亲为了不费事儿,节省火柴,烟抽得顺当,就往烟里掺一些干豆角叶子。干豆角的叶子是很吸火的,和不吸火的劣质烟混在一起,也就好了很多。味道虽说不怎么样,只是不用再那么麻烦划火柴了。母亲同样没有改变父亲的习惯,饭前一支烟,饭后一支烟,所不同的是在卷烟的过程中,往烟里添加了那么一种无休止的唠叨。这一天,母亲吃完了饭,洗完了手,又开始抽烟。她拿过放在炕头的烟笸箩,扯过一张小得只能卷烟的白色烟纸,先是把烟纸横着勒成一道槽儿,往槽里放烟丝,两手灵活地一转,卷了支喇叭状的烟,再用舌头的唾液把纸的一角封死,然后将另一头的死结拧下来,随着“……老赵的心,心那心……”的嘟囔,将拧下来的死结往地上狠狠地一扔,又是一笑,便开始点火抽烟。

    父亲走后,母亲的整个身体就不行了,除了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其他繁重的农活基本干不了。不仅人塌了,整个精神也跟着塌了。母亲很少说别的话,每天嘟囔的只是那句:王可权的心,老赵的心,心那心……

    母亲整整洗了四年手。有一天我问母亲,妈,你总洗手干啥?手洗多了会秃噜皮的。

    母亲不听我的话,该洗还洗,说,洗干净了,见阎王爷的时候也好看。阎王爷也一定喜欢漂亮的手。老赵喜欢,阎王爷也肯定喜欢。把手洗干净了,再投胎做人,能嫁个好人家,不像嫁给你爸,你们都跟着受穷。

    我说,妈,那是迷信。

    母亲说,可不好瞎说,你看老赵家的日子过得不比咱家好呀?人家搞破鞋都没事儿,不仅没事儿,还高升了,这就是命,女人给男人带来的命。你看人家吃啥,穿啥?说话时嘴里吐出来的都是猪大油味儿。人家走道儿,是往前看,往上看。咱往哪儿看?咱看的是地上能不能捡到钱。

    不管母亲詹大凤和苗大凤怎么重归于好,也是缺少先前的那种亲切。在母亲的心里也是有着一块补丁的,是一块让她永远也不能愈合的创伤。她永远也忘不掉是苗大凤亲自用那只兰花指的手勾走了那个姓赵的人。在母亲看来,苗大凤不仅仅是勾走了一个男人,也是勾走了她一生的幸福和希望。

    正在母亲心上的那块伤疤难以愈合的时候,苗大凤突然死了,那一年母亲八十二岁。

    苗大凤是在丈夫赵立泰死后的第七个年头儿走的。母亲詹大凤知道了,说什么也要去看看。我们拗不过她,只好带她来到了苗大凤的家。这是母亲詹大凤从那次喝药想自杀后六十年来第一次登苗大凤的家门儿。

    苗大凤的家已经不像先前那么宽敞明亮了,房子旧了,院子也狭窄了。我扶着母亲走进来,见苗大凤家孙男娣女一大帮,披着麻,戴着孝,边哭边烧着纸钱。苗大凤的尸体就躺在她家厨房的过道里。

    母亲哆嗦着走上来,看着用拖地巾蒙着的苗大凤,说,我想看看她的手。

    我说,死人的手是不能看的。

    母亲问我,为啥?

    我也说不清为啥,只说,就是不能看。

    母亲说,不让看我就不走。

    母亲的固执让我们很无奈。我们只好和赵家的人商量了一下,人家同意了,母亲这才看到了苗大凤的手。

    苗大凤的手比先前瘦多了,也难看多了。满手的老年斑,瘦骨嶙峋的一点光泽都没有,仿佛干死了的枯树枝。母亲看着,抚摩着,眼睛有些湿润,也更加模糊了,多少年前那朵盛开的兰花指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凋零了。母亲颤抖着声音似问非问地说,这双手到了阎王爷那里,阎王爷会喜欢吗?

    ……

    苗大凤走了。在香水,唯一和母亲有故事的人走了。母亲詹大凤终于看见了苗大凤的那双手,看上去她有一种如愿以偿的兴奋。在我搀扶着她往家走的时候,母亲依旧无理由地笑着和梦呓般地嘟囔着,只是那一天的笑声和嘟囔声比先前更嘹亮了……

    责任编辑 石华鹏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