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害怕跟领导打交道的黄山坡,一早就被叫进了总经理办公室。陆总手上的香烟已经燃到指头,喉咙一响,长长的一截烟灰掉落在写字桌上。他等着山坡自己交代,但山坡支支吾吾的,他说,我没事,我能够承受。陆总说,这不是你个人承受不承受得起的问题,本公司不容许这种行为。山坡低下头说,他跟您也算老相识了,不要为了这点小事翻脸。陆总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说,你这人怎么这样麻烦,这是小事吗?这时候山坡听见走廊上响起硬底皮鞋的喀喀声。他朝门外看看,脸色变得更加苍白。陆总拍一下桌子让他回过头来。陆总说,怕什么?今天我就是要替你讨回一个公道!山坡不由得两腿哆嗦起来了。门外却传来了一阵笑声,接着响起文明快乐的说话声,陆总,今天又有什么好事找我啊?
山坡看到陆总走到饮水器前,山坡赶紧凑过去给文明倒水。陆总说,“你们是老同学吧,中学还是大学,是一个班吗?”文明接过山坡递上的茶杯,瞟了他一眼,山坡弓着的身体像薄薄的纸一样被风吹着,簇簇地抖动。文明说,“是大学吧,西南医学院的同学。”陆总没说话,朝山坡看。山坡只好替文明补充说,“一个班、一个宿舍的,大学五年我睡上铺他睡下铺。”陆总的眉头锁紧了,眼睛里泛出一种比天气更冷的寒意。陆总连说了三个好字,然后才挥挥手,“黄山坡你忙你的事去吧,放心,你的老同学不会找你麻烦的。”
山坡走到门外就再也走不动了。他靠在走廊的墙壁上,面对着墙上一张本季度销售进度表黯然神伤,他恨自己没管住这张嘴,也怪张老师没征求他的意见就将这件事捅给了陆总。张老师是陆总的老师,退休赋闲了常来公司坐坐。有一天张老师问他的婚事,他说没钱找不起对象,张老师说你的收入还可以吧,他的眼睛红了,一句话冲口而出:我是托人介绍到公司来的,每个月的奖金要分一半给介绍人呢。
陆总关上了门,屋子里说话声轻了许多。听上去好像文明在解释,而陆总很长时间没吭声。山坡抖瑟瑟地点燃一支烟,心里的郁闷和担忧像一块铁沉重地往下坠。偶尔有同事经过,诧异地朝他看,他的笑容有气无力,像躲进云层的太阳。
读书时山坡跟文明就没法比。风流倜傥的文明身高一米七五,父母都是公务员,他呢,听姓名就知道,黄山坡;娘在山坡上挖番薯,挖着挖着就肚子疼得躺下生出了他。黄山坡来到这个世界上时只有市斤三斤九两重,二十岁时长到一米六戛然而止。如果说文明是大少爷,那他充其量只是个小小的书童。漂泊来到江南这座省城时,人家已经混得风生水起,他却连一张回家的车票也买不起了,再苛刻的条件也得接受不是?
屋子里砰地一声响,接着是陆总的咆哮声,各个房间的人都跑到了走廊上来。他们听到陆总说,你帮我介绍业务介绍人,我已有酬金付给你,没想到你还来这一手!这五年上下铺的老同学,你也下得了手?陆总又说,甭给我玩儿虚的,我就问你一句话,你还想不想在这座城市、在这一行里干下去了?!
山坡跑过去推门,想劝说一下,门开了,脸色铁青的文明踉跄着朝外走,迎面相撞,疼得山坡捂住脑袋。文明瞪他一眼,那眼光像一把刺刀。于是,山坡抓住自己的胸口,靠在门上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声,他确实被因为自己而引起的这一场冲突所吓坏了,他宁可再分一半奖金给这位大少爷。
后来他思想斗争了整整一个星期,是否去文明那里赔礼道歉,要不要向他作一番解释?陆总好像知道他的想法,陆总说,黄山坡啊黄山坡,如果你那么做,你就不必回公司来了,我给你多发一个月奖金,你回老家去当赤脚医生吧!山坡只能苦笑。他岔开话题说,陆总,我不是赤脚医生,我是县医院正儿八经的内科主治医生。陆总仿佛吃了一惊似地重新打量他,是吗,他说,我还以为你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出来的呢,原来你还记得。
山坡羞红了脸。他愣怔怔地坐在办公室里,面对着窗外的雨景。江南的雨丝缠绵细腻,落在地上悄无声息,高楼耸立,立交桥上的交通灯红黄绿不断变幻,他的思绪飘散开去,想起了老家山溪中的竹排,瓦舍茅屋错落于县城的桥涵亭子间。县医院门前有一座石板桥,五年前他从桥上走过去走进了医院,五年后他从医院走出来走过了石板桥,同样的雨季,不同的是他的命运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黄山坡当了五年内科医生后辞职出走,原因很简单,医药代表送给他的回扣,他不敢收。辞职前一个月,一位病人硬生生地被滥用的药物夺走了生命,几十位死者家属跪在病房走廊上,呼天抢地嚎啕大哭。给死者滥用过药物的医生护士何止十位数,偏偏有一位老医生被抓住了且铁证如山。老医生20世纪六十年代毕业于名牌大学,原本也是一个要面子知廉耻的人,临老了却走到这一步。门诊部正闹得不可开交时,黄山坡听见一位小护士在办公室喊救命,他跑过去一看,老医生斜靠在藤椅上,嘴向一边歪了,泛着气泡。手臂上挂着一支针筒,他将空气注入了自己的静脉,颤悠悠地踏上了黄泉路。
山坡忘不了他当时的害怕,他架着老医生逐渐变硬的尸体,脑子里全是前两天老医生对他的提醒,老医生说黄医生啊黄医生,别人都拿回扣你不拿,你就是这个医院的全民公敌你懂不懂?!
整整一个月,年轻的黄医生恍恍惚惚地徘徊在门诊与病房之间,不知道自己该选择哪条路。从小到大他不敢得罪任何人的,怎么敢做全民公敌?但是不做全民公敌就有可能成为第二个老医生,这更使他感到恐惧。
那是黄昏时分,太平间门前静悄悄的,唯有一只知更鸟在桂花树上啼啭几声,更增添了寂寞凄凉的感觉,一位医药代表从假山后面走出来,吓了他一跳。医药代表说,黄医生这是一点小意思,山坡像被烙铁烫了一下推开她的手,你不要害我,他喊,我不想做第二个老医生!那位风姿绰约的医药代表一脸惊恐,好像遇见了一个逃出病房的精神病患者。
山坡递上辞职报告时,那位喊救命的小护士满脸崇拜地朝他看。昨天傍晚小护士陈芳经过太平间,亲眼目睹了医药代表贿赂黄医生的过程。护士们私下将那位漂亮的女代表称为狐狸精,面对狐狸精的诱惑毫不动摇,黄山坡的形象瞬时变得高大起来,至少在陈芳眼里远远超过了一米六。黄山坡走出院长办公室,看到小护士愣了愣,小护士说,你打算去哪里工作?请不要忘记给我来一封信,合同期满了我说不定会去找你。
别人都以为山坡是一条汉子,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如何的犹豫彷徨。他甚至连医生都不敢做了,先是去重庆、成都打工,卖过残疾人电动车、轮椅、血糖仪,后来听说文明在这座江南的省城开公司,就给他打电话。文明说,你的光辉事迹我听说了,我这里需要的也是医药代表,你不合适。文明考虑了一会儿。这样吧,他说,我介绍你去一家生物技术公司,虽然也跟医院打交道,因为产品比较先进,目前还不用像其他医药代表那样,天天去拍医生的马屁。
生物技术公司坐落在城东,窗外有一支化工厂高高的烟囱,刺鼻的苯酐气味在空中袅袅扩散,周围却是鳞次栉比的新老楼盘。一辆白色雪铁龙轿车驶过离窗口不到十米的高架桥,山坡害怕地将身子往后缩了缩。文明开的也是这种车。他好像看到文明满面怒容地坐在驾驶室里,嘴里叽里咕噜地在骂人,骂他。
陆总说你到底怕什么?山坡说不出,可他就是摆脱不了心头那种沉甸甸的感觉。
中午有短暂的休息时间,山坡打了一会儿盹,他梦见自己在大学宿舍里,文明喝得醉醺醺地从外面回来,他踢踢床下的脸盆,说,山坡你还没把我的衣服洗掉啊,你有钱还我了?脸盆里浸泡着两件汗背心和两条田径裤,还有一双臭袜子。山坡说,我用洗衣粉泡着呢,我这就拿去洗。他走到楼道上,迎面走来一位女生是班长。班长瞟一眼盆里的衣服,抬高嗓门说,剥削阶级欺负劳动人民也不过如此,山坡你给我放下!他面红耳赤地傻站在楼道上,看见文明笑嘻嘻地出现在宿舍门口,文明说,我们这叫互通有无,完全符合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原则,班长,你的观念是否太陈旧了一点?
梦里的场景如电影一般转换。一下子转到嘉陵江边,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烤热了码头上的石阶,他在骄阳下搬运货车上的轮椅。一个骑车经过的女人突然喊了他一声,他回头一看,是班长。班长的车后带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班长说叫叔叔,小女孩乖乖地叫他一声叔叔,班长说,你的孩子多大了?班长瞧着他窘迫的样子张大嘴喊:山坡你真的连一个对象都没有找过啊?
往日风风火火的班长忽然变得腼腆起来,站在码头上扭了扭腰,放低了声音问他:你跟文明还有联系吗,是否知道他的电话?山坡眨眨眼睛说,你找他有什么事,你小孩都这么大了,莫非还想来一次婚外恋?见你个鬼!班长跺着脚说,脸上飞起一片红晕,她向四周看看,迟疑了一会儿,又放低了声音说,我们单位有一个科副主任的位置空着,我想请他父母关照一下。
手机短促的铃声使他从梦境中走出。山坡晃晃脑袋,仿佛这样能够清醒一些似的。两个场景都那么真实,真实得像窗外的树,窗外的车和路。这里没有家乡横亘天地的梯田和山脚下波光粼粼的河汉沟渠,只有钢筋水泥森林般筑起的高楼。梦境在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消失,留给他的是一种模糊的、难以言说的惆怅。
“陈芳!”他揉揉眼睛,好像又回到了梦里,他说,“你怎么又想起我来了?”
租来的房子在南郊。同事阿彪给他介绍的。阿彪是苏北人,老家比他好不到哪里去,但是阿彪身高马大是个帅哥,被城郊卖地发了财的农户看中做了入赘女婿,住进了五层楼房。一步登天的阿彪对他说,房东是我老婆家的亲戚,看我的面子每个月给你便宜一百元房租,山坡兄,我对你够意思吧?
天色昏暗,山坡在房里坐着,等待着陈芳的到来。窗外的屋檐下嘀嗒着雨水声,屋内挂着的衣裳发出混杂着烟味的潮腻腻的气息。山坡在袅袅烟雾中回想往事,又想起了他的老家。
那是他从县医院辞职后的第一个春节,回家看望母亲。乡村老屋的飞檐下也在滴水,涟漪阵阵的河道上架着一座长着青苔的石桥,小护士陈芳撑一把油纸伞从桥上走过来,那素净的伞架和朴拙的伞面一如她当年的清新。山坡后来想起母亲的喜欢,心情就格外沉重。母亲从灶后跑出来,拉住陈芳的手,好像抓住了一座通往幸福的桥梁,母亲说,你是山坡的朋友?你真的是他的朋友吗?看到陈芳羞涩地点了点头,母亲合掌向天上拜了拜,喃喃地说,谢谢您啊老天爷,您终于对我们老黄家大发慈悲了!
母亲的喜极而泣使他鼻子发酸。不是因为陈芳的到来,而是伤感母亲这些年的艰难。父亲掉下山崖那年山坡十一岁,山坡记得出事的那天他和八岁的弟弟在屋后的竹林里削竹枝,母亲从屋里跑出来骂道,两个龟儿子吆,阿爸昨晚刚说过,不准你们去河里钓鱼,你们还想去钓啊!山坡还记得起初听见石桥那边传来一阵嚷嚷声,但是他和弟弟都没在意,他们以为又是谁家的菜地里跑进了猪或羊。直到村里的几位叔伯抬着父亲上了桥,他们才知道,天已经塌了下来。
父亲是去采草药丧生的。留给他们的唯一念想是一把药锄。短短的锄柄上曾经沾着鲜红的血迹,天长日久变黑了。从那一天起,这把药锄就不断地提醒他:这个家的将来全靠他了。生来矮小孱弱的他,努力地读书之余,拼命地干活和锻炼,但是先天不足,一米六终究成了他的极限。
他想起就是与老班长邂逅相逢的第二天吧,陈芳在同一个码头走下了船。山坡穿着新买的白衬衫,还系了一条红领带,踮起脚在那里迎接她。那一天陈芳披着长发,穿一袭白色的连衣裙,脚下却是一双平跟凉鞋。也许是晕船的缘故,她的脸色显得有点苍白。陈芳走上码头,拿一块手帕揩着脸上的汗珠,站在石阶上茫然四顾。
山坡记得,自己飞快地从石阶上部跑下去,红领带飘荡在胸前鲜艳如火,陈芳看见他了,皱起眉头说,你怎么买了这么一条红领带啊,太乡气了!
彼时彼地,山坡还租得起码头附近一套二居室的房子,虽然简陋但收拾得很干净。他们走过烈日下闹哄哄的街市,走过百货大厦、街心花园和电影院,满街的时装和外文广告让小县城来的小护士目不暇接兴致勃勃。终于到了山坡住的出租屋,山坡走到床边坐下,将唯一的一张椅子让给陈芳坐。他记得陈芳站在屋子中央,捧着洗漱用品说,盥洗室在哪里?看见山坡难堪地拉开房门,请她上租户们共用的卫生间去时,陈芳掩不住惊讶的神色,她说,怎么搞的,难道你连一套带盥洗室的房子都租不起吗?
今天回想起来,这样的开端很亲切,平淡而真实。那时他们还没有进入热恋期,共同奋斗的愿望处于萌芽期。事实上后来的日子有苦有甜,甜是主要的。假如他们一直留在西部地区,而不是跑到这座江南城市来,他们说不定早已买了房,结了婚,很可能连老母亲都被接来给他们带孩子了。
但是,他们跑到这座该死的江南城市来了,这座城市的房价,像山洪暴发时节哗哗满溢的溪流一样令他们恐惧。山坡觉得就是这高不可攀的房价,不仅淹没了他们的纯真年代,淹没了他们的爱情,连他对未来生活的信心也全都被淹没掉了。
丝丝缕缕,雨水打湿窗台上一盆兰花,雨雾弥漫在他的心中,整个世界是湿的。原本以为该忘记的都已忘记,该放下的都已经放下了,陈芳一个电话打过来才让他知道,该忘记的从来没有忘记,该放下的也始终都没有放下啊。
二
站在出租房的楼下,她感到记忆这东西真有些不可思议。离开他的时候,几乎未曾意识到那盆兰花的存在与否,会不会被他任其凋落或者扔掉,没想到抬起头首先看到的是它。凝眸而望,令她直觉双目隐隐作痛。一盆普普通通的兰花,好像又把她带到了一处纷纭而微妙的境地。
陈芳止住步,在一片岑寂中侧耳倾听,仿佛听到自己跟他分手离去时落泪的声音。她记得,那时有一阵风吹过来,把她的裙子吹得如同飞鸟的翅膀,她飞快地跑着,好像害怕他会追上来似地。
陈芳将这盆兰花放到窗台上去的时候,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山坡连早餐也来不及吃,匆匆忙忙地洗了一把脸就要出门去。陈芳转过身说,昨夜回来这么迟,今天一早又要出门去,星期天老板都不让你休息一下吗?上午有个大客户从外地过来,我得去接站,山坡说,陆总也去的。陈芳说,那你中午一定要回来。山坡说中午有什么事吗?陈芳说,第一要去看房子,第二要去买彩票。
山坡跟着陆总在机场等到下午三点多,晚点的飞机才降落下来,一个小姑娘走到举着牌子站在出口处的山坡跟前说,你是来接我的吧?哎,你们这座城市天气怎么这么糟糕,大雾直到中午才散,耽误了多少航班啊!山坡瞧着这个小姑娘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陆总赶紧上来接过了她的旅行包。陆总说,对不起,我替我们的老天爷向你道歉。陆总又说,不过不同的天气有不同的风景嘛,“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不是?明天让他陪你好好逛一下西湖,就算是给你赔礼了。
陆总看着山坡疑惑的神情,将他拉到一边去。陆总说,这是大客户的千金,侍候好她比侍候好她爹还重要,何况侍候好她比侍候好她爹容易多了。陆总嘱咐他:机灵一点,她想吃啥就请她吃啥,她喜欢啥就给她买啥!
山坡瞟一眼小姑娘,那染过的一头黄毛,那吊带背心,那光着两条细腿的超短裙,无一不使他感到提心吊胆。山坡说,要是她喜欢在大马路中间跳街舞怎么办,我也陪她跳吗?当然,陆总毫不犹豫地说,交警队若是将你们扣了,我亲自去保你们出来。
陈芳记得山坡那天晚上八点多才回去。陈芳躺在出租房的床上,连中午饭都没吃。山坡开了灯,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陈芳睁开眼睛朝他看一眼,迅速地把头又转了过去。山坡将手放到她肩上说,对不起,我真的回不来呀。陈芳霍地坐起身,离他远远地,将手抱着双腿说,我可不敢当你对不起这三个字,我是被鬼迷了心窍,离乡背井地跟着你出来过这种日子。一泓泪水在她眼里打转,我知道你在忙大事,顾不上我这个小护士了,她说,但不知你忙了整整一日,挣来一个平米的房子没有?
山坡沮丧地站在床前,再也说不出“对不起”三个字,因为这三个字已经说得太多,连他自己都觉得缺少诚意了。陈芳看中了城郊一套两居室的二手房,那时的房价是每平米一万三,六十平米要七十八万元,按说陆总给他的工资奖金也算不错了,但是除了上交给文明之外,还要接济母亲和弟弟,别说忙一天,就是一个月、一季度,他也买不起一平米的房子啊。
陈芳记得自己在床上呜呜地哭了一会儿,山坡说,陈芳你就别再哭了,其实我们租房子住也是可以的,生活压力要小得多,再说,现在买不起不等于将来也买不起嘛,政府不是一直在调控吗,房价说不定很快能够降下来。陈芳的泪已经流干了,加上又饿又累,她一边从床上下来一边说,你骗吧,你就一次又一次地用这种话骗我吧!
我已经厌倦了这种居无定所、搬来搬去的日子,她记得,自己真的很生气,她说,我每天出门去都会担心,回来会不会看见房东堵在门口,不是要我们腾空给他亲戚住了,就是又要加租金了!房子小一点旧一点都没关系,但是要我们自己的你懂不懂?她抬起眼睛哀伤地凝视着山坡说,为什么我不愿意跟你去领那张结婚证,就是因为我想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窝啊!我想装修自己的房子,我想布置自己的新房,我想去挑选一张属于自己的新床、一个梳妆台,你懂吗?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她站起身问他,难道我的要求很过分吗?!
山坡拖着她往城里走。山坡总是用这种手段来瓦解她的斗志。山坡说,我带你去美食一条街,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吃饱了你的心情也许就会好一些。陈芳说,我想吃口水鸡、豌豆鲞、豆花鱼,还有糍粑和担担面,你都买给我吃吗?山坡说当然,只要你吃得下,统统给你点上。
后来山坡反复向她解释:晚上跟他一起来这里吃饭的确实就是下午接来的大客户,不,不,是大客户家的千金!陈芳怎么也不相信。那时候那位多嘴的服务员可谓尴尬之极。因为看见他俩进门时她傻乎乎地说了一句话:先生您不是刚带着一位小姐来这里吃过饭吗,又来照顾我们老板的生意了?比她更尴尬的自然是山坡,他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哪里不好去?偏偏又跑到这家店。
山坡紧紧拉住陈芳的手,他说,真的,那位千金小姐吃大餐吃腻了,问我什么点心好吃?我说担担面和糍粑,还有赖汤圆,他指着服务员说,她可以证明,我们吃的是不是这三样点心?
山坡当时的手心沁出许多冷汗,这使陈芳暗自得意。她甩开他的手说,别这么心虚好吗?她坐到餐桌旁去,她说,我想人家也不可能看上你,除非她身高只有一米四。山坡愣了愣,坐到陈芳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去,他点燃一支烟,袅袅烟雾遮盖了自己的表情。
现在想来,陈芳觉得自己确实有点过分了。她狼吞虎咽地吃下了一碗担担面,然后将手放到桌上,手掌托着腮帮,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陈芳说,这位千金长得漂亮吗,是不是很好骗的那种傻丫头?山坡说,你瞎说什么呢,什么骗不骗的,我为什么要去骗她?陈芳扑哧一声笑了,她说,说真的,我还真想你能找到一位有钱人家的千金呢,那样的话,你让她出一笔钱给我买房子,你就去做她家的入赘女婿好了。山坡的脸终于从烟雾后面露了出来,一半红一半青,他说,你别胡说八道,陆总派我明天还去陪她逛西湖呢,要不我向陆总请假,推掉这差事算了。
他打开手机,陈芳伸出手去拦住他,陈芳说,你发什么神经呀,无缘无故地推却领导给你安排的工作,领导会怎么想你?山坡的眼睛红了,叹一口气合上手机盖,对不起,他又重复了这三个不值钱的字,陈芳翻了翻白眼,她真的听腻了这三个字,那时候她只想到这抱歉的词儿从他嘴里出来,已经像白开水一样乏味;却从来也没想过,山坡说这三个字时,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陈芳一步一步向出租房的楼上走去。走得那么蹒跚,那么沉重。她记得那天夜里天气闷热,蚊子嗡嗡地在他们头上飞来飞去,睡不着的她起来冲凉,哗哗水声中她任凭自己的泪水尽情流淌。她的家境比山坡好不了多少,父亲在深圳的一个建筑工地上打工,母亲病在家中,妹妹还在读小学。只有中专文凭的护士到了大城市只能去小医院做临时工,若是像山坡一样的为人处世,一个月的收入除了付房租,连温饱都成问题。陈芳记得自己揩干身子,泪水又淋湿了她的脸,回到房间后她走到窗前去给兰花浇水,浇的似乎全是她的泪水。
不知不觉中,小护士陈芳已经走到了顶楼,那里有一个露台,数星星的夜晚很浪漫。陈芳发了一会儿呆,想起此出租房已不是彼出租房,格式却几乎一模一样。
电话里山坡告诉她,现在他不住顶楼住二楼。陈芳却流连在这露台上。因为那逝去的春夏秋冬,正随着南面的江风向她飘来。护士们聊天的时候都说,这辈子依托的还是男人,虽然男人往往是不可靠的。只有一个老护士说,这话不全面,全面的概括是:有钱的男人往往不可靠,可靠的男人却往往没钱。
陈芳想起数星星的夜晚,山坡说,小时候妈妈告诉他,每个人都是天上的一颗星星,那些闪光的耀眼的星星,代表着地上的一个人,不管他是卑微还是伟大。
起初的日子,陈芳依偎着他,寻找哪一颗星星是他,哪一颗是自己,后来就淡漠了,甚至有一天,她用鄙夷的眼光打量着他说,怎么可能呢,就凭你这模样,这条件,会是哪一颗闪闪发亮的星星?
陈芳想起一句歌词:在一个没有灯光的夜晚一个人在独自数星星,第一次听到时,她情不自禁地潸然泪下。那是在她跟人合租的小屋,同屋的护士跟她交换了值班,兴冲冲地走了,因为科里新来了一位医生,是个离异的中年大叔,虽然年纪大了一点,但是他有房有车,惹得一帮“剩女”花枝乱颤。
那天晚上,远处有一家歌厅,传来这寂寥的歌声,她看着窗外的夜空,好像看到山坡也站在露台上仰望着同一片天穹,“在一个没有灯光的夜晚一个人在独自数星星”,这到底是为什么?
现在想来,数星星的夜晚,就是在她对他说出这句嘲谑的话后结束的。从此,他俩再也没有一起上过露台。看起来很小的事情,一点一点积累,就像很远的地方有个陷阱那样,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走到那边上才发现没有退路了。人的命运诡谲多变,山坡跟她说过,没有后悔药可以吃的。
城郊跟市区不能比,雨停了,从露台望下去冷冷清清的。大概是交通不便,生活圈子尚未形成,许多新建的楼盘还是一片黑灯瞎火。近处有一家便利店,便利店隔壁是一间棋牌室,乌烟瘴气中传出洗牌的声响。陈芳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看见棋牌室上面的广告牌才恍然醒悟:她拉着山坡来过这里的,这个名叫“白领公寓”的楼盘当时每平米一万八,她说,四十六平米的一室一厅,首付二十来万就行了,山坡说,咱俩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向谁去借这二十来万呢?
陈芳掰着手指数亲戚,数来数去都是穷亲戚,后来眼睛一亮说,你家墙上的镜框里有张照片,一对夫妻男的穿着毛料军装,她不无兴奋的怂恿他说,听你娘说是你表姨表姨夫对吗?你写封信去求他们帮帮忙吧!
陈芳怎么也忘不了山坡当时的脸色,他的脸色难看极了。过了好几天山坡才告诉她,这个表姨原先是他爹的对象,订婚酒都喝过了遇到一名回家探亲的军官,她家将聘礼退回来时全村人跑来看热闹,那时山坡的奶奶还在世,老太太气得昏了过去。山坡的娘当时是赤脚医生,又是扎针又是灌药才把她救过来。醒来后的老太太拉着她的手颤悠悠说,两姐妹生出来的两个姑娘,相差咋这么大呢?娘的脸红了,她说,您放心吧,这样势利眼的姑娘毕竟是少数。
于是你娘就顶替你表姨嫁给了你爹?陈芳看着山坡点头,不由自主地将双手捧住了自己的脑袋。不可理喻!她喊,难怪你也是这样的臭脾气!山坡说,我娘说这是做人的道理,不能总是看着老实人吃亏,再说我娘也喜欢我爹。陈芳说,这喜欢的代价也未免太大了吧,一辈子孤儿寡母受穷受苦,她跺着脚说,居然还把他们的照片挂在墙上,什么意思?显示你们的大度,还是你们的情义?!
陈芳看见自己坐在床上翻着一本装饰画报,那些宫殿般的照片使她心碎,她抬头看看山坡,山坡也呆呆地朝她看。陈芳说,你傻看着我干什么?陆总叫你写的销售方案你写完了?那就洗洗睡吧。山坡说,我没写方案。那你写的什么?她走过去看他写的东西,山坡却慌里慌张地将那张纸蒙住了。疑心大起的陈芳一把夺过来,山坡赶紧又抢回去。陈芳咬牙切齿地看着他把纸撕碎了。陈芳喘着气说,山坡我总算看透你了,我会搬出去的,到时你不要后悔,你说的对,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以吃的!
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以吃,至少在搬走那天她确实是这样想。事先没有告诉山坡,他像往常那样上班去了,陈芳将自己的衣物杂品等塞进两个旅行包,回头看看这间出租房,她自己都感到吃惊:她的心里竟是如此平静。她从顶楼走下来,慢慢地走着,平跟凉鞋踩在楼梯上很踏实,那时有一种想法浮上她的心头,明天去买一双高跟鞋,她已经很久没穿过高跟鞋了。她的身高不过一米五七,她为什么一直要委屈自己,为什么不穿高跟鞋?
陈芳清楚地记得,那天早晨她已经走到了门口,却看见门边有一只垃圾桶,垃圾桶旁边有几片碎纸引起了她的注意。一种熟悉的感觉鬼差神使,她走过去捡起来,山坡的字迹出现在她的面前,她的手指哆嗦着,将这些碎纸拼凑成半页信纸,她紧张地找抬头,找到了一个姨和半个姨夫的称呼。那时候陈芳觉得一切如在梦中。天气潮湿,雾气迷蒙,她的梦在白茫茫的雾中漂浮。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她想,假如她不去夺这封信,它就不会粉身碎骨地躺在这垃圾桶里了,而是被放进邮筒,也许已经到了收信人手中,也许,一张汇款单子已经在路上,向着他俩跑来?
但是到了那个时刻,似乎已经没有也许了,陈芳只能拎着旅行包离去。她忘不了回首的那一瞬间:她走到了棋牌室门前,却不由自主地站住,回头看着顶楼的房间,她的心吊在半空中。山坡的汗衫和短裤在窗口飘拂,浇过水的兰花默默地摇曳,好像在向她挥手告别。那时的“白领公寓”还是一片被拆迁后的废墟呢。
眼帘中是一片荒凉和萧瑟,陈芳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她感到冷,周围全是死寂般的虚无。
山坡不知道陈芳上了顶楼,他以为她要晚饭以后才过来呢。山坡拿起一包方便面,正要烧开水时看见了桌上一盒金华酥饼,这是张老师送给他的,张老师还送给他一瓶咖啡,说是从阿雷格里港带回来的。山坡问他阿雷格里港位于何处?张老师指着地球仪上南半球一个小黑点说,巴西跟阿根廷、乌拉圭交界处的一座城市,今年春节,他作为一名文化人去那里参加过国际文化交流活动。
浓郁的咖啡香味使出租房温馨起来,他的担忧和伤感好像也减轻了一点。笑眯眯的张老师跟总是摆着脸的陆总不一样,山坡在他面前不会打哆嗦。山坡说,张老师你把我害惨了,文明不会饶了我。张老师说,你叫他来找我吧,我跟他谈一谈,他姓文不姓李对吧,他爹的名字也不叫刚,他再狠又能狠到哪里去?
张老师也建议他咬咬牙买房,他说首付款可以大家一起想办法,他借一点,陆总借一点,同事们也凑一点,山坡说不行,我会为了还钱愁死的,张老师沉下脸说,我们又不是黄世仁。山坡合掌向他告饶,求求您,千万别跟陆总提起这事,他说,我的业绩不理想,怎么还有脸提这种要求呢,您老人家就饶了我吧。
他的业绩确实不太理想,客户们对他爱理不理的,公司的规矩是请客送礼可以,但是要把握分寸,不能害人害己。山坡知道有权决定采购的人早已厌倦喝酒吃饭,每到报销时看见阿彪手里的一大沓发票他就发闷,为什么他的客户那么喜欢吃呢?他问过阿彪,阿彪冷哼一声说,你的学历比我高,智商却比我低多了,这种事得自己琢磨懂吗?谁也不会跟你明说的。
曾经坚决拒绝医药代表贿赂的黄医生,现在绞尽脑汁把握好请客送礼的分寸。有一天,他走进一家医院,听到一位科主任在打电话请钟点工,对方说快过年了,钟点工都回家啦,山坡赶紧凑上去说,没问题,我帮您解决好了。科主任说你跟中介公司熟悉吗?山坡说您就别管我熟悉不熟悉了,星期天我保证把钟点工带到您家去。
星期天山坡自带抹布拖把到了主任家。他问主任在家吗,主任的夫人说,他每天早出晚归的,星期天也要出门应酬去,难得回家吃一餐饭,家里就像过年似的。山坡说,这是好事啊,这说明领导上重视他,他才这么忙,说不定下一步就让他当副院长了!主任的夫人笑了,你这个钟点工真会说话,她说,好好干吧,我给你多算一个钟头工钱。
山坡在她家整整干了一天,把一套二百平米的住宅打扫得明窗几净。夫人留他吃晚饭,他收拾好工具说,饭就不吃了,身上脏,我得回去洗个澡。夫人不食言,果然要多付一小时工钱给他,山坡这才告诉她自己的真实身份,山坡说,论资排辈我该叫主任老师,那您就是师母了,师母,学生帮您做点家务怎么好收钱呢?
山坡靠这样的行为去打动客户,慢慢建立起自己的市场份额,他安慰自己,累是累一些,总比害人害己强。一个冬天的早晨,那位大客户的千金突然给他打来电话,说是到了这里,住在江边一户人家家里。山坡赶到那里,看见她索瑟在群租房的一个角落里,像一只被人遗弃的猫。大吃一惊的山坡将棉袄脱下裹住她说,你怎么落到了这一步?她一把抱住山坡,将眼泪鼻涕尽情地揩在他的身上,旁边有个姑娘说,她是跟着一个“美院的研究生”从家里偷偷跑出来的,那“研究生”其实是一个骗子,现在傍上了一个富婆,扔下她走了。
山坡抱起傻丫头,向窗外眺望。雪下得很紧,江堤上已经积起厚厚的一层,外面寒风狼一般凄厉地嚎叫,屋子里傻丫头在他怀中痛苦地呻吟。山坡将围巾蒙住她的脑袋,黄继光炸碉堡似地冲出去,他的手冻僵了,刺骨的寒风迎面吹来,几乎要从他的脸上刮去一层皮,那时他一个劲儿地找车,可是江岸边连一辆经过的出租车都没有。
大客户两口子赶到已是第二天晚上,他们看到黄毛丫头躺在病床上,乖乖地张着嘴,任山坡将一勺稀饭送到她嘴里。两口子好像不认识这个女儿似地站在病房门口,怀疑是否走错了地方。傻丫头的母亲说,你就是那个骗子吧,你还想骗她是不是?山坡说我不是,我是黄山坡。傻丫头的母亲说,什么黄山坡绿山坡的,你就是一个从乡下来的小骗子!
值班的医生护士纷纷跑来看骗子。黄毛丫头从床上跳下来,拉着他的手向父母发飙:骗子已经逃走了!他不是骗子!!山坡木然地站在病房中间,说不出话,唯有身体在剧烈地颤动。幸亏陆总跟“110”警车前脚后步赶到,山坡才得以从困境中解脱出来。一位老警察拍拍他的肩,小伙子,他说,这年头啊,然后就没了下文,自顾自回到警车上去了。
黄毛丫头的父亲始终没说话。但是他的眼神让山坡很害怕。他将他从头到脚地看了好几遍,尖锐的目光好像超声波一样钻进他的小身板。山坡有了强烈的尿意,他跑进厕所,黄毛丫头的父亲随即跟了进来。“我只有这一个孩子。”山坡听到他的说话声,中年男子那种很有权威感的声音,“我现在和将来的一切都会留给她。”山坡困惑地朝他看了,他却不看他,而是瞧着小便池上方的花岗岩墙壁,“但是”,他说,“她的丈夫将不得持有本企业股份,不能支配本家族财产,而且,我的外孙必须跟我的姓,必须叫我爷爷”,他继续把话说完,“我的律师会监督执行所有的条款。”
山坡记得自己尿完了,依然傻乎乎地站在小便池前,他的感触非语言所能形容,他感到喉头紧缩,呼吸困难,这位大客户昂首阔步地走出去了,仿佛一位将军走过一个奴隶的身边,而他正是这个奴隶,被绑在耻辱台上示众。难以自制的他,终于落下了泪,他的眼泪洒到了衣服的下摆上,洒到了裤子的门襟上,看上去就像是尿失禁似的。
回忆如面前的咖啡,散发着一种苦涩的香味,山坡默默地吃着酥饼,面对夜幕渐降黯然神伤,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厕所里有过这样的一场谈话,连陆总也不知道。山坡不敢想象同事们知道的话会发生些什么?也许会有人劝他赶快答应下来,也许会有人眼红嫉妒他,更多的人,也许会嘲笑和戏弄他吧?山坡害怕所有的结果。山坡对自己说,黄毛丫头父亲的这番话,并不是特意向我说的,或许,他只是在自言自语罢了。
山坡清晰地记得,两口子带走女儿的早晨,陆总请他们吃了一餐宾馆的早餐。炉火在壁炉里熊熊燃烧,黄毛丫头对他说,傻瓜,那是假的。山坡不解地问,什么假的?黄毛丫头说,这是电壁炉,哪来熊熊燃烧的火焰呢?一切都是错觉,你明白吗,你看到的一切都是错觉,包括他们对我的关心。黄毛丫头说,其实他们心里最关心的不是我而是钱,是他们自己的利益的最大化。
不管怎么说,这个大客户成了山坡奖金的重要来源,也许他关照过财务,应收款总是准时到账,从来没有拖欠过,也许这些业务在他那里根本是小儿科,他只是将手指的缝隙松了松而已。谢天谢地,冬天过去了,春天也过去了,黄毛丫头没有再来找过黄山坡。
现在想起来,他真像是作了一个梦,一个冬天的童话,童话里的一切都是错觉。
陈芳的到来却不是梦,不是童话,她已经从顶楼一级楼梯一级楼梯地走下来,走到了二楼。山坡听到了她的叩门声,他放下咖啡杯,转身向门边走去。
三
久别重逢的开篇略显局促,山坡说你来了,陈芳点点头,山坡说你吃过饭没有?陈芳摇摇头。山坡说,我这里只有方便面和金华酥饼,你吃哪一样?陈芳好奇地打量着这一居室却带个小卫生间的屋子,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回过神说,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吧。
陈芳坐在窗下的破藤椅上生闷气。她看到山坡的床头贴着从画报上剪下来的王菲和李宇春的照片。原先那套出租房,桌上总是摆着一个小镜框,她穿着连衣裙在草地上对着镜头妩媚地笑。现在,这个镜框没有了。
陈芳的心情在回味和猜想中变得很不自在:这么快他就把一切痕迹都抹去了?她走进卫生间,洗脸盆旁边有一块廉价的香皂,没有洗发香波,也没有晚霜之类的,她松了一口气。她回到卧室,破藤椅在她身下发出吱呀的呻吟声,她说,这么长时间了,你始终一个人过啊?
山坡愣怔怔地看着她。什么意思,他说,我不一个人过我和谁过?看见陈芳捂住嘴嫣然一笑,他把脸转向窗外。他看到几个年轻人打打闹闹地走进棋牌室,一位很像傻丫头的姑娘咯咯地笑着,将胳膊搂住一个小伙子的脖颈,小伙子喊了一声性骚扰,旁边的人都仰天大笑。他们比他不过小了五六岁吧?山坡觉得很孤独。
从前的出租房里有一张旧沙发,这样的时刻他俩总是依偎在沙发上,两个人在一起就没了孤独感。那时候陈芳收留过一只流浪猫,他俩拥抱时猫在沙发扶手上喵喵地叫。他抚摸她的头发,吻她的小耳朵。他想安慰她,迟早会有一套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这样的话到了喉咙口又咽下去。他说对不起,陈芳抬起手堵住他的嘴,陈芳说,我不想听这些扫兴的话。
旧沙发送给原来的房东了,现在的一居室放不下它。那只流浪猫也早已离开。
山坡想起陈芳离他而去的那天,下班回家冷冷清清的,桌上放着一张纸,上面只有“我走了”三个字。他记得暮色初降,街道两侧的茶馆酒楼已经有霓虹灯闪闪烁烁,堵车的司机们不断地按喇叭,公交车站上等车的人们骂骂咧咧。他去找陈芳,快走到医院了,看见垃圾桶旁边蹲着那只猫。山坡弯下腰唤它,它却充满敌意地逃开去。空气里弥漫着垃圾的酸臭味,山坡跟它绕着垃圾桶捉迷藏,终于捉到它了,它张开嘴咬他,殷红的血从他手上流出来,令他的眼神变得迷离斑驳。他走进医院急诊室,给他打针的是位老护士,山坡在喘息声中向她打听陈芳,老护士撇一撇嘴,说,都围着那个有房有车的医生转呢。
从急诊室望出去,穿过晦暗而沉寂的庭院,山坡看到一位中年男医生跟两位护士小姐谈笑着什么,其中一位是陈芳。他看见她在笑,很开心地笑。他觉得恍若在梦中,恍若坐在电影院里看一部很搞笑的片子似地,于是他也像个傻瓜似的笑了。
“你呢,你没有一个人过吧?”山坡说,“别告诉我你一直还在等我。”
现在轮到陈芳愣怔怔地看他了,她的神情告诉他,她在惊讶他的言辞,怎么变得如此犀利了?小护士陈芳低下头去,沉默了一会儿,再抬头时眼里已经贮满了愤怒和屈辱的泪水,“别侮辱我”,她说,“别以为你多拿了几个奖金,就可以跑来嘲笑我了!”
山坡现出愕然的神情。他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你见到文明了?他说,还是他去找你了?他站起身,在房间里走了两步,站住,换了一种坦诚的语气说道,是的,我的收入是增加了一些,不过跟房价比,这种增加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苦笑起来,仿佛身上有一处被刺破的旧伤,正在产生着新的疼痛,于是他皱紧了眉头,指着窗外说,就说这“白领公寓”吧,还没有交房呢,已经涨到了均价三万六!
陈芳的心猛然一颤,尽管有所预料,她还是被这样疯狂的房价吓了一跳。文明告诉她,黄山坡发了,找了一个大客户,路子愈来愈宽广,奖金也大大地有了。文明懒洋洋地靠在住院部值班室的门边,眼睛像车轱辘似地转动着,看看屋子里的中年男医生,又看看她,看得她面红耳热。文明说,东西是新的好,人嘛,总还是老的好,再说,你跟过他这么长时间,让他付一些青春补偿金总归是理所应当的。
现在呈现在山坡面前的,是一张略显浮肿的脸上哀怨的楚楚动人的表情。某种悲壮的感觉从天而降,山坡觉得自己过分了。“不可多得英雄气,最难消受美人恩”,山坡想,出来混总是要还的,既然是自己欠她在先,那么,还有什么可以指责她的呢?
山坡想到了他的童年,每当他犯了错误并且为此而痛苦时,他总会感到一双手的触摸,那是他母亲的手,原谅他的手。现在是否该轮到他了?让他也伸出手去,告诉这个曾经为他而离开家乡的小护士:他还爱着她,而这爱的存在是分开的时间所隔不断的?
然而,就在他刚弯下腰,打算先将两张面巾纸递到她手里时,小护士首先抓住了他的手,倒把他吓了一跳。一阵夜风吹来,泪涟涟的小护士陈芳在风中发出凄迷的絮语,山坡,她说,你不要嘲弄我,我受不了,我真的再也受不了了,是的,有人跟我说过,他爱我,愿意娶我,但是我一直没有答应,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没法答应啊。
手足无措的山坡听到自己心里的脚步声,跟在一个女人身后的脚步声,渴望了解她的风云际会,想娶她的是谁,她又是怎样婉拒他的?但是他知道他不能问,如果她想告诉他,她会说的,如果不想告诉他,问出来的真话也会经过修饰。
他们都不愿意用回忆来折磨自己,他们分别已久,彼此有了一种陌生的感觉,山坡闻到一股香水的气味,这倒是不陌生,阿彪老婆从香港旅游回来时,阿彪带进公司的就是这种气味。陈芳说,你怎么啦,好像重新发现我似的?她听见他的声音变得软弱胆怯起来,却不明白这是因为他对这种奢侈品具有本能的畏惧。山坡摇着头,轻轻地推开她的手,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还在梦中似的,或者说又在做梦了。
山坡以为陈芳会留下,陈芳却看看表说,哎呀,快九点了,今晚我值班!山坡欲把半盒酥饼塞进她包里,她慌里慌张夺过背包说,我自己来吧。山坡有点诧异,她包里藏着什么秘密吗。陈芳说,我走了,明后天再联系。
楼道上只有一只五瓦的节能灯,山坡在微弱的光亮中目送小护士离去,他有一种惊艳的感觉,她好像长高了,这时候他才看清她脚上穿的是高跟鞋。他依然瞧着她的背影发愣。她穿着薄呢子外套和牛仔裤,里面是一个不安和敏感的灵魂。牛仔裤放大了她的臀部,每下一级楼梯,那腰臀就扭动一下,充满了异性的诱惑力。山坡又闻到了香水的气味。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一股温热的浪潮伴着不安向他袭来,山坡不明白为什么有这一缕忐忑。
她的背影消失了,他回到屋里去,那时他扑在窗口,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重新睁开双眼时他看到一辆出租车开着大灯驶来,一个急刹车停下,陈芳弯下腰拉开了车门。山坡茫然地瞧着绝尘而去的出租车,在他的印象中,陈芳从来没有坐过出租车,再远的公交车站她也会走过去。也许,医院值班的时间提前了?
风吹过窗外的树,树枝在摇晃,暗蓝色的夜空也在摇晃,山坡耸耸肩,自言自语说,房子买不起,偶尔坐坐出租车还是可以的,时代在向前发展,我是不是太落后了?!
那天是房东收房租的日子,房东敲开房客的门时露出惊讶的神情:地板湿漉漉地,那张破藤椅翻转身搁在写字台上面,床上的床单枕套都被塞进了洗衣机,一台用了十多年的小鸭牌双缸洗衣机像个醉汉似地在卫生间发出巨大的轰鸣声。房东看见山坡穿着胶靴爬在窗台上擦玻璃窗,嘴里还哼哼着一首歌,“在许多未知的道路上,我追随着那朦胧的光芒”,房东又好笑又好气地说,你疯啦,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夜晚,你搞什么大扫除啊!山坡朝他笑笑,继续把他的歌唱完,“永远和你在一起,重逢的我们”。山坡站在窗台上,高高地举起一块脏兮兮的抹布说,永远和你在一起,你懂不懂?不懂问你老婆去。
四
医生值班室里坐着两个人,一个中年男医生和一个中年女医生,风韵犹存的女医生突然莞尔一笑,令男医生为之一振。但是女医生的笑容瞬息即逝,她的乌黑的眼睛漠然地注视着对方,你说的是真话吗,我对你的吸引力居然比那些小护士还强烈?她用一种矜持冷淡的腔调说,愚人节过去十多天了,还在说这种话,你不觉得特可笑?
一条发黄的罗纱窗帘把房间里的光线调节得若明若暗,屋子里因此而产生一种暧昧的情调,男医生痴痴地望着她,一双桃花眼水汪汪的,我发誓,我说的是真话,他举起一只手说,她们怎么能跟你比呢,你是一朵开不败的鲜花,在你面前,她们只是几茎青涩的小草罢了。
没有一个灵长类雌性动物会拒绝雄性的赞美,作为医生的她,更清楚听到这样的话,她的体内便会有一些激素类的变化,虽然只有在化学与显微镜的世界里才能看见。她那紧紧抿着的嘴唇微微启开了,迷离的神情在眸子里倏忽一闪,心中升起一种不可言状的情绪,使她感到全身燥热。惯于乘虚而入的男医生站了起来,走到她身边,女医生慌乱地推开他,你不要乱来,她说,我可不是那些小护士。
薄薄的窗帘挡不住他俩纠缠不清的身影,一颗泪珠从小护士陈芳的眼睫毛上滚落下来,刚走到值班室楼下,她抬头一望,正好看到这幕皮影戏。她知道,按照这位男医生自己的说法,他是一个“热情奔放的人”,“喜欢开一点无伤大雅的玩笑而已”,但是,仅仅在三天前,他还对她说过愿意娶她的话,莫非那也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小护士陈芳怀着异样沉重的心情走上楼梯,楼道两边的病房有的熄了灯,有的还亮着,跟她交班的护士已经脱了粉色的工作服,站在护士值班室门口等着。陈芳说,你就那么等不及呀。那护士瞥一眼她的神情,诡谲地一笑说,早一点走比较好,免得打搅人家。陈芳说,那徐娘不是也该下班了吗,还有什么可打搅的?那护士瞧一眼紧关着房门的医生值班室说,我才不怕打搅她呢,我说的是你和他。陈芳的脸再也挂不住了,说,他和我有什么关系?他爱找谁找谁去,找个六十岁的老太婆也跟我不相干。那护士伸了伸舌头,不知道如何回答了。陈芳这才走进了值班室。
医生值班室和护士值班室只隔着一扇门,女医生从里屋走出来,一张脸捂在口罩后面,只露出一双冷冰冰的大眼睛。
徐娘半老的女医生向来看不惯这些小护士。还没换上工作服呀,她说,坐在这里胡思乱想什么呢,还不赶快看看今天的医嘱!啪的一声,她将一个讲义夹扔到小护士面前,别整天这山望着那山高的,能把你的饭碗捧住就算不错了!
女医生脱下白大褂走了,脸色苍白的小护士坐在窗前,面对黑暗的夜景哭了很长时间,她看见空寂和清冷刺破苍穹,一片婆娑的树影黑黝黝的,月亮努力地从一片云翳后面钻出来,却总是钻不出。她听见文明的说话声:东西是新的好,人嘛,总还是老的好。她还看见山坡指着“白领公寓”说,还没有交房呢,已经涨到了均价三万六!一张破藤椅吱呀的呻吟声萦绕在她的耳边,简陋的出租房窗台上放着一盆被细雨淋湿的兰花。她啜泣着,在啜泣中深深地感到她的纠结和无望。
中年男医生终于来到了她的身边。他将手放到小护士肩上,抚摸着她那丰润圆浑的臂膀。哭什么呀,有什么好哭的?他说,别哭了,再哭下去,我的心都要被你哭碎了。
浑身颤抖的小护士使劲甩开他的手,将脸重新埋在胳膊里,抽抽噎噎地,她哭得更伤心了。
山坡好像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春天。在一条满是泥泞的乡间小路上,她追上了他。那是黄山坡同学最消沉的日子,父亲离开了他们,他交不起学费,再也不想跨进学校的门。考上大学即将离开乡村小学的她,如同偶尔掉落在他头顶的一片云彩,送给他十元钱,给了他生命的救赎。那时她并不知道,这十元钱是一根救命的稻草,那天的青青草色,将成为一个人永远的记忆,记忆中的乡村女教师犹如庙里的观音菩萨。
这个菩萨现在就站在他面前,看着他费力地擦洗一台抽油烟机,她的丈夫是一家省级大医院的副院长。山坡一进门就认出了她,但是她却早已把他忘了。
阻碍山坡开口相认的是她的女儿,一名十七岁的中学生。中学生将他使唤得团团转,一会儿说他没把抽水马桶的积垢彻底清除掉,一会儿又嫌他笨手笨脚地,一点儿没有专业知识。至少要扣你两小时工钱!女孩子双手叉着腰,声色俱厉地说,下午同学们要来我家开party,不抓紧搞好的话,后果很严重!
山坡谦卑地笑,自从前天晚上陈芳重返他的出租房以来,他一直在笑,再说这是他恩人的家,他连羞惭的感觉都付之阙如。他转过身去拿去油剂,不小心碰到了一只橄榄油瓶子,砰的一声响,碎玻璃四溅,女孩雪白的袜子及裤脚沾上了油污。“对不起。”山坡红着脸向她道歉。女孩跳开去,弯下身子,拿一块毛巾使劲擦油污,她气呼呼地瞪着他说:“你这是存心的不是?”“对不起。”山坡只能重复他的歉意。“我们不雇你了”,女孩咆哮起来说,“走吧,你这个没文化的乡下佬!”
山坡的脸终于扭曲了,一块碎玻璃扎进了他的手指,他默默地走到洗手池前,打开水龙头洗去手上的油污、血迹。水很冷,冲着血水流进洗手池。这时候女孩的母亲才反应过来,她盯着她的女儿,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谁叫你这样说话的?乡下佬怎么了,你妈我也是从乡下出来的!”“他把我的衣服、袜子全搞脏了。”女孩撅着嘴说。“他已经道歉了,你还想怎样?我看你才是没文化呢,十年的书都白读了!”
女孩的母亲从卧室拿来了创可贴,当她抓起他的手将创可贴敷上去时,发现他颤抖得那么厉害,不由得发出了疑问,你很冷吗,是不是感冒了?她将手放到他额上。那温热的手掌使山坡抖得更厉害了,“老师”,他说,“老师你真的想不起我是谁了吗?”他哽咽着说。
老师的手也抖了抖。“你是谁?”她的眼睛里带着几分疑惑。“等等”,她说,“你让我想一想。”她端详他。那张带着风吹日晒黝黑肤色的脸上,有一双羞怯而清澈的眼睛,带着几分委屈,又带着几分坚韧。那个经常碰钉子的鼻子下面,有一张土里土气的、随时准备保持沉默的阔嘴。这整张脸是个奇怪的组合,却带有一种独特的味道,好像出土的陶俑,残留着历史悠久的泥土。
“你是黄、黄山坡?”老师终于将他从记忆的深处发掘出来了。她的眼睛湿润了,想起了泥泞的乡间小路,她的瞳仁里,依稀看到那个小小的、孤单的背影。这背影其实并没有完全消失过,只是离开得过于久远罢了。
十七岁的中学生难以置信地瞧着他们。当母亲命令女儿叫他山坡哥时,她以幅度很大的摇头扭身表示强烈的抗议。这时,母亲真正地恼火了。母亲说,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我最优秀的学生,从那所乡村小学毕业的同学中,他是第一个考上大学的,我听你外公外婆说,县医院的医生中,他也是最受病人欢迎的!
山坡从女孩脸上看到的,却是一种深深的怀疑,这神情甚至比当初那个黄毛丫头的母亲更叫人难堪。“妈,如果你说的是真的话,他一定是犯了什么罪逃出来的!”女孩突然喊道,跑进客厅去打电话了。“一个优秀的医生,为什么要跑到遥远的另一座城市来,而且变成了一个钟点工?”她紧张地拿起电话,声音抖得像风扇里进了沙子,“我要打‘110’,他、他肯定是个逃犯!”
瞠目结舌的院长夫人看着她曾经的学生黄山坡,眼睛里出现的惊惧使他欲哭无泪。他飞跑过去,摁下电话按键,女孩惊叫着跳开,将双手蒙住脸,不要,不要碰我,她祈求着,浑身哆嗦着。一种难言的酸楚令黄山坡同学仰面长啸。客厅的大镜子映出他的形象:落拓,虚弱,无奈。他坐下来,不是坐到沙发上,而是坐到了地板上去,他把电话递过去,给你爸爸打电话吧,他像一下子衰老了似地,颤巍巍地说,那声音嘶哑、充血、精疲力竭而且凄凉之至。他说,他知道我的身份,知道我为什么,为什么要来做钟点工。
找老师比找表姨强多了,后来山坡告诉陈芳,根本不用我开口,老师就主动问我日子过得如何,有什么困难?城南的21世纪房屋中介店隔壁有一家馄饨店,他俩看遍了小户型二手房出来,坐在馄饨店里开讨论会。陈芳说,你估计你的小学老师能借你多少钱?山坡挠挠头,犹豫了片刻,伸出一个手掌。五十万!陈芳惊喜地喊。山坡摇摇头。五万元,他说,我怎么可能向她借五十万呢?就算我开得出口,就算她肯借我,猴年马月我才能还清呀?
失望之极的陈芳愤怒地咬紧了牙关。她站起身,向马路对面的星期八咖啡馆走去,这个老地方是她离开山坡这段时间的疗伤之处。当她感到忧伤或愤怒时,她总会来到这儿。当然,第一次是中年男医生带她来的,他说这儿的侍者从没有窥探他人隐私的爱好。
山坡傻乎乎地看着她离去,过了两分钟才追出去,馄饨店老板娘喊,喂,你还没付钱!他急忙掏出钞票扔到柜台上去。他看到陈芳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咖啡馆里,她的心里想必也是空荡荡的,整个世界像一个巨大的咖啡馆,里面空无一人。山坡确实很内疚。她回来了,欢迎她的是什么?所有能够给予她的,他早已给过,不能给她的,依然如故。
山坡有一种破釜沉舟的感觉,他给陈芳要了一杯“卡布其诺”,陆总请大客户吃早餐时要过这种咖啡。山坡给自己要的是一杯冰水。侍者悄无声息地上来又退下去了,山坡伸过手去轻轻地抓住陈芳的手,他说,陈芳,对不起。陈芳的肩膀猛地缩了起来,她将脸转向窗外,我讨厌这三个字!她拧起眉毛,瞪着眼睛说道,你能不能不说了?她甩开他的手,我知道,我一直是在自作自受。
我有十万元存款。山坡轻声说。再借一点儿,我就能解决首付款了。
咖啡馆里很安静很安静,幽暗的灯光下,小护士一动不动,好像被他吓住了,山坡把卡布其诺拿起来放到她的手里,怜悯地看着她,她苍白的小脸因为惊讶而绷得紧紧的,唯有那两只眼睛的睫毛在微微抖动,慢慢地溢出一颗泪珠,接着又是一颗泪珠,放大了她那亮晶晶的瞳仁。
“我说的是真的。”他补充道。
她的第一直觉是伸出一个指头,挡住他的嘴唇,“我相信。”她说。她抬头看他一眼,然后又垂下了眼睛,她抱着双臂坐在那里,默不作声地望着山坡面前这杯冰水。她想起跟那位中年男医生来到这里时,对方总是要点许多食品,英格兰威士忌、司康饼、巧克力蛋糕、冰激凌球,她曾经说过他太浪费了,那位先生点燃一支雪茄,打一个响指,no,他说,小里小气的还叫男人吗?!
陈芳揩干了眼泪,然后站了起来,轻轻地走到吧台前,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杯热牛奶。她把这杯牛奶放到这个小里小气的男人面前,她又落下了一滴泪,她说,喝热的吧,你的胃不太好。
五
山坡说要么不买,要买就买两室一厅的房子,以后可以将他母亲接来养老。
两室一厅的房子起码五十平米,市区二手房最低价一万六,首付款二十四万还是负担太重。山坡每天在网上搜索,终于搜到一套每平米一万四的。
星期天,他俩一起去看房子。
这个星期天的遭遇日后将成为陈芳一生中最惨痛的回忆。刚走到那里,一桶污水从楼上泼下来,淋得她瑟瑟发抖呆若木鸡。山坡愣了愣,然后疯了似的冲上去。二楼有扇门刚要关紧,山坡用力一推,屋里关门的女人砰地摔倒,随即响起号炮般地嚎叫声:救命啊,强盗来啦!山坡愤怒地说,你再叫,我他妈的揍死你!女人从地上嗖地爬起,一只肮脏的塑料洗脚盆在她脚下翻了个身,她尖声叫起来,你别过来!山坡弯下腰捡起脚盆,扔到她头上去,女人抱着脑袋逃到了阳台上。山坡刚要逼过去,女人突然从阳台上操起了一把铁锹,她把铁锹举在半空中对山坡喊,出去,给老娘滚出去,你不滚老娘就一锹劈死你!
山坡沮丧地走下楼,抱住陈芳。陈芳在他怀里呜呜地哭。楼下有一爿理发店,他俩就站在这理发店的门口。店里没有理发工具只有三个袒胸露臂的小姐。小姐们懒洋洋地挤在一张长沙发上,漠然地看着他俩,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一位小姐动了恻隐之心,她说,进来洗洗换身衣裳吧,谁叫你们跑到这里来的?这里是贫民窟,没有道理可说的。
后来陈芳告诉他,小姐将她带到昏暗的里屋,她的眼睛好久才看清那里摆着三张小床,床上床下到处可见揉皱的纸团,一股腥味令她产生呕吐感。好心的小姐将自己的衣服拿给她穿,那裤衩和胸罩上都有一些洗不去的可疑的污迹。陈芳不敢坐到床上去,抖瑟瑟地站在那里换上一件露脐的短上衣,一条牛仔裤。丰乳肥臀的小姐装穿在她身上空荡荡的,她感到一阵阵冷风吹进衣裳,戏弄着她,她实在是尴尬之极。
两个人相拥着走出理发店,好像逃离一个噩梦。挂牌一万四的这套房子,跟那位泼妇只隔了一层薄砖墙,陈芳说她宁愿住到立交桥的桥底下去也不想住到这里来了。这真是一种可怕的感觉,她好像完全垮掉了,这种感觉在未来的日子里将会时常浮起在她的心头。山坡搂着她,感受着没穿内衣的小护士身上的战栗,任何不切实际的漂亮话对她都没有用处,只有每平米一万六以上的房子才会起到安慰的作用。
内疚感再次攫住了山坡的心,这种内疚是那么古老,那么陈旧,仿佛从嘉陵江一直流淌过来。小巷里遍地垃圾,两只苍蝇在他俩身边飞来飞去,好像化成蝴蝶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山坡拉着陈芳的手,就在苍蝇嗡嗡的盘旋声中向她倾诉衷情,我这就给表姨写信,他语无伦次地说,我豁出去了,明天,明天我就向老师开口,向她借八万,不,借十万元。
他们回到出租房,陈芳立即冲进卫生间,悉悉窣窣地一阵响,那件露脐装被扔出门来,山坡刚接住它,那条牛仔裤又飞了过来。山坡怀抱着这套衣服,站在门外听到屋里的哗哗水声,感到那热水似乎流进了自己的身体,使他喘不过气来。很久了,他们没有在一起过了。他闭上双眼,仰着头,额上有一根血管在猛跳。有几秒钟的时间,陈芳在唤他,他却没听到,后来他蓦然睁开眼睛,才发现陈芳正从卫生间探出头来,向他要衣服。
我这里没、没有,他结结巴巴地说,没有女人的衣服。
你不必表白,陈芳向他翻了个白眼说,我能够感觉。
露脐装和牛仔裤从他的手里掉落下来了,山坡摊开双手,我表白什么了?他白痴似地问自己。他走向一只破旧的衣橱。他挑出一件衬衣和一条短裤。他回头说,先穿我的行吗?要是不行,我出去给你买新的。
雾气笼罩着卫生间,一盏节能灯半明半暗的灯光下,一个女人的胴体如一幅画,令他的眼睛定格。浑圆白嫩的胸臀展现在他面前,性感飘逸淋漓尽致。他想退出去,但是,她拉住了他的手。于是他把她小心地抱在怀里,她的头顺势落在他的肩上。他用手抚摸着她的脑袋,手指在她的秀发中被勾住了。他心中因此而产生了一种拥有的感觉,他说放心吧,房子会有的。
他确实是这样说的。他说房子会有的。
小护士陈芳的肩膀在他的双手中抖动,令他感到轻微的眩晕,她说,你不要骗我,我再也经不起任何人的骗了。
他们去看第二套房。
他们在卧室与客厅、厨房与卫生间之间来回踱步,房间里洒满明亮耀眼的阳光。天花板上传来楼上住户的说话声和脚步声,一个孩子在嘭嘭地跳绳。陈芳抬头盯着天花板,她说,值夜班的时候,白天我要睡觉的呀。山坡说,那就再去看看城北那套房吧,这个天花板、这个墙像纸一样薄!
等了五十分钟才等来一辆公交车,城北离他们上班的地方太远了。公交车像乌龟似地在嘈杂拥挤的街道上爬行。车厢里有人放了个臭屁,山坡看到陈芳捂住鼻子,一张沁出汗珠的脸涨得通红。山坡拉着她往后面走,但是整个车厢挤满了人无处落脚。终于到了一个车站,车门刚要打开,有人喊皮夹啊我的皮夹子不见了!车厢里骚动起来,司机说都别动,等“110”来吧。山坡看见一个挺斯文的眼镜男往门边挪了挪,一只皮夹掉到了地上。山坡张开嘴刚要喊,陈芳却狠狠地在他手背上掐了一下,陈芳说,咦,这不是皮夹子吗,找到啦找到啦!
车门开了,眼镜男率先下了车,跟在他身后的是两个十七八岁的小男孩,其中一个剃光头的男孩朝山坡耸耸鼻子,目露凶光。山坡身上掠过一阵痉挛。陈芳又掐了他一下,陈芳心有余悸地对他说,你不要命啦,一车人都不吱声,轮到你来做英雄?
终于到达目的地已是中午。年生已久的梧桐和松树排列在通往社区的小径两旁,透过树枝,斑驳陆离的阳光洒在一片缓缓倾斜的草坪上,给人一种回到家乡般的静谧美感。没有汽车的喧嚣,没有商场的大喇叭,几位老人坐在草地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这环境不像在大城市里,倒让人恍若置身村外的石桥边。一阵强烈的思乡之痛突然向山坡袭来:我们干嘛要跑到这里来?一个小小的乡村医生带着一个小护士跑到大城市来干什么呢?
这是一套总价八十八万的二手房,有一个十二平米的大房间一个九平米的小房间,客厅、厨房和卫生间都是袖珍型的。山坡说,这房子造好有十年了吧,怎么还是毛坯房呢?陈芳说你又在心疼装修费用了不是?毛坯房多好啊,我们爱怎么装修就怎么装修!陈芳打开主卧室的窗子,作了一个近似陶醉的表情,这是一个遥远偏僻的地方,她像朗诵诗歌一样说,但是有一派与世隔绝的田园风光。至于上下班辛苦一点嘛,她闭上眼睛又重新睁开,咬着嘴唇说,就辛苦一点吧!
山坡对着窗口沉思。他看见正对着这套房子的一栋小楼门上挂着一块小木牌,一辆轮椅被推到门口,轮椅上的妇人回首朝他、朝天空和草地看着,那无比留恋的眼光使他心里猛地一沉。那是一张被病魔折磨得又干又小的脸,眼里满是无法形容的痛苦和哀怨。山坡觉得自己回到了县医院,记忆中如幽灵一样出没于脑际的垂危者的眼光全都浮了上来。那种绝望的神情,那种悲戚的阴影预示着他们即将扑向死神的神情,通常会出现在哪里?
阳光照耀着他的眼睛,他避开阳光,陈芳好奇地问他在看什么,他没有回答。昏暗的灯光将木牌上的字影影绰绰聚焦到他的瞳仁里,他的眉头紧紧地锁到一起。钴60放射治疗室。他终于读出了这几个字,他读得很慢很慢,伴随着嘴唇的蠕动涌上脑际的是脱发、再障、血癌。他转身朝门外走去,陈芳拉住他,陈芳说,你怎么啦,这房子不好吗?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下子想不出即便是笨拙的安慰话,于是陈芳先开了口,她放开了他,两只手紧紧地捂着泪水涟涟的脸。“你太不诚心了”,她呜咽着,“我对你实在是太轻信了!”
他们站在草地上,陈芳似乎流不出眼泪了。她慢慢镇静下来。山坡说,“你看见这些老人没有,他们的外套下露出的是什么服装?”陈芳傻乎乎地瞧着晒太阳的老人,终于显出惊讶的神情,“病号服!”她说,抬起头向小径前方张望,斑驳的树荫挡住了她的视线,山坡说,这是肿瘤医院的后门,没挂牌子。
放射室离那套房子不到十米,他们再也不敢回到那里去。回城的路上,小护士一直紧紧地闭着双眼,痛苦地抿紧双唇,好像要把刚才看见的那一幕重新收回去似的。阳光。草坪。小径。梧桐和松树。每平米只要一万六。白骨精美丽的外衣仍在诱惑着她。她梦幻般地对山坡说,那里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山坡挤出一丝惨淡的微笑说,你也算是学医的,你说可怕不可怕?
表姨的回信到来之时,山坡正在晾衣服。他刚要把小姐的牛仔裤挂到窗外铁丝上去,房东在楼下喊黄医生有你的信,山坡的手一抖,牛仔裤落到了房东头上。被湿漉漉的裤子蒙住脑袋的房东,晃动着两只手发出悲惨的喊叫声,你疯啦,女人的裤子也敢往我头上扔?你给我搬出去!
山坡抖瑟瑟地拆开信。说实在话,他并没奢望能有什么奇迹发生,相反,他只是希望看看表姨的回答,期待着他能感受到她的歉疚之意。果然,表姨说她没有多少积蓄,她丈夫转业后在一家国有企业当车间支书,工厂的效益不太好。山坡从信上得到的唯一慰藉是:表姨说表姨夫的单位有一所职工医院,如果他愿意,可以介绍他去那里当医生。
黄山坡医生当然不愿意去。他知道这所职工医院,他有个同学就在那里当医生。医院穷得十几年没更新过设备了,连一台彩色b超机都没有,来看病的多半是下岗职工,稍微贵重一点的药就没人去配。同学说,几年来人心惶惶的,一会儿说要改制了,一会儿又说负担太重没人愿意收购,有门路的医生护士都已经离开,只有脑满肠肥的头儿们一如既往的忙于吃喝玩乐。
山坡不敢把信拿给陈芳看。他去看他的小学老师。他像往常那样勤快地帮助老师做家务,老师说,歇一会儿吧,哪有这么多可以打扫的!他坐下来,有点局促不安,不知如何开口。老师含笑注视着他的眼睛,等着他说话。山坡说,孩子呢?老师说上她奶奶家去了,自从了解了你的情况之后,她懂事多了,知道生活不易,也知道孝敬老人了。
老师的家离江岸不远,他们听见轮船的汽笛声,很清楚,很苍凉,很遥远,让他们想起家乡。山坡说起这些天看房子的遭遇,老师一会儿笑出声来,一会儿为之欷歔。山坡想自己的人生虽不曾纵意,但也算幸运,有关心他的长辈,有朋友和同事,还有陈芳,连大医院副院长跟老师生的女儿其实也挺可爱。老师说,你说吧,首付款到底缺多少,这点钱我能帮你。到了这时候,山坡反而犹豫起来,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他搓着手,迟疑地说,现在还说不好首付款要多少,等我看好了房子再来麻烦您吧。
老师叫他吃了午饭再走。山坡说中午要请客户。他在街上走着,阳光特别温暖。他请的是省医院两位科长和他们的太太,事先请示过陆总,陆总说地方找得好一点,不要小里小气的。他在张生记酒店订了一个包厢。他算过一笔账,请太太们出席比光请科长们合算多了,现在酒价跟房价一样疯涨,太太在场的话男人一般不会喝得太多。
人群熙攘的餐馆内,一位科长带着他的太太已经到了,这是一个经常在电视剧组跑龙套的女演员。你怎么没把太太带来啊?她说。黄山坡脸红了,他对她的热情寒暄很不自然地报以一笑。我还是王老五呢,他说。他那狼狈的样子惹人同情。女演员拿起一支香烟,黄山坡赶紧拿出打火机,但是手抖得厉害,她看他怎么也没法把手凑上她的香烟,便抓住他的手,在笑声中喷出一口烟。
“我给你介绍一个姑娘吧”,她说,“听说张艺谋都用过她的。”
她说出一部电视剧的名字,山坡看过这片子,但是怎么也想不起那姑娘演的角色,其实他连这位太太演过什么角色也毫无印象。太太说,我演的是一位太太,在一场戏里跟另外几位太太搓麻将,那姑娘因为个子太小,演一个丫鬟。
她说过什么话吗?山坡好奇地问她。
她给我上了一杯茶,说了一句话。她说:太太,请喝茶。
科长笑了,刚进门的三位客人也在笑,他们都听到了这位太太的介绍。山坡的笑容却僵持在了脸上。人们发现了他的异样,包厢里安静下来,手足无措的山坡揉揉眼睛,只觉得全身的肌肉绷得又紧又硬似地,终于,他嗓音沙哑地说道,院长,您亲自来吃饭啊?
是啊,黄山坡同学的小学老师的丈夫,这位副院长说,难道让别人替我吃饭吗?
酒过三巡山坡才搞清楚,副院长原本打算回家吃饭的,走到医院门口碰到了另一对科长夫妇。科长太太随口说了一句有人请我们吃饭,副院长说,谁啊,科长略显尴尬地说出了山坡。他们没想到副院长也熟悉山坡,更没想到他会跟过来,他说,好啊,就吃他的吧,谁叫他是我老婆的学生呢。
山坡当然明白副院长的意思,这是在给他铺场子呢。有他老人家这句话,科长们跟他的业务关系就会牢固一些。他想起老师对自己近二十年不变的关心帮助,心里忽然对这位副院长也充满了感激之情,又不宜表露,他只好再次端起酒杯向他敬酒,他说,院长,我祝您全家永远快乐幸福。
“哪有永远快乐幸福的事啊,”副院长却叹气道,“上有老下有小,实在是太累了!”
满座的人皆是一愣,只有后来的那一位科长太太露出知情人同情的神色。她放下酒杯说,老太太又要换保姆了吗?今年已经换了十二个保姆,她还是没找到一个合适的?还有您那位千金,今年高考估计连“三本”都上不了的,出国去拿一张洋文凭的事,现在就该张罗了!
原来这位太太是副院长女儿的老师。她说的老太太,自然是副院长的母亲了。老太太以为儿子当了副院长,她就是诰命夫人,使唤保姆就像使唤丫鬟。现在的保姆可不是从前的丫鬟,她们口口相传,老太太就成了黄世仁的娘。科长太太说,院长啊院长,您找不到第十三个保姆了,除非您出更高的价格,每个月至少五千元,请一个月子保姆来侍候您娘!
除了这位老师,没有人敢对副院长的老娘和千金进行评说。山坡迟迟疑疑地说,不至于吧,您女儿看上去挺聪明的,怎么会连“三本”都上不了呢?副院长叹了一口气,还不是从小让老太太宠的,他说,那时我跟你老师整天忙得脚不沾地,除了工作还要读书考职称,实在抽不出时间去管教她啊。副院长转过脸跟科长太太说,你们学校也不怎么样,听说我女儿班上早恋的学生都有好几对了,这怎么得了?
顾不上看那位老师难堪的脸色,山坡沉浸在自己的沮丧中。大家都在给副院长出主意,有的说去澳大利亚好,有的说去法国好,不管建议去哪里,基本原则是肯定的:这孩子只有去国外读书,才可能有一个比较好的前途了。
瞧着副院长扳着指头计算千金的出国费用,老婆手里有多少积蓄,自己又有多少私房钱时,山坡的心在往下沉。如果说今天上午他的心里还有一座桥,吃了这顿饭,这座桥成了断桥。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向当年的老师开口借钱了,他好像看到副院长没了私房钱到处在打秋风,他还看到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到了巴黎,本来是想打的去学校的,摸摸口袋,四处寻找地铁口去了。
那天席散,山坡跟副院长,跟科长和太太们握手道别,然后站在马路边上给陈芳打电话。电话通了,没有人接。山坡想昨天她值夜班,可现在已经是下午了,不可能还睡在床上,她跑到哪里去了?
手机铃声短促地响了一下,山坡以为是陈芳回了短信,打开一看却是一条彩信。这个陌生的手机号码让他迟疑了几秒钟。接下去看到的画面使他变成了一尊塑像。又是一条彩信进来了。手机在他的手里微微抖动,那画面也在抖动,画面上的两个人一会儿分开了,一会儿靠在一起。这尊塑像哆嗦着,哆嗦的幅度越来越大,终于演变成一种愤怒的奔跑。这是一种没有目的地的奔跑。他穿过马路,一辆急刹车的轿车司机探出头来骂他,他视若不见地继续往前跑,好几辆汽车停了下来,他还在跑。警察在岗亭上高声喊他,他听不见。
他恶狠狠地喊着一个人的名字。他有一种本能的感觉,这条彩信就是这个人发过来的。这个人没有放过他。其实从陈芳回到他身边的那一刻,他就有这种直觉:这位大少爷,怎么会如此好心,怎么可能轻易地放过“忘恩负义”的他呢?
六
照片很清晰,背景就是星期八咖啡馆,山坡忘不了那个靠窗的火车座,金丝绒的窗帘上织着玫瑰花。那时的陈芳面前只有一杯“卡布其诺”,现在的画面上,她的面前不仅有咖啡,还有冰激凌,还有一大块巧克力蛋糕。
第一张照片上,陈芳坐在一位中年男子的对面。这是山坡似曾相识的一位男子。第二张照片上,中年男子坐到了她的身边。山坡不敢看第三张照片,他坐在马路的街沿上大口大口喘气,汽车尾气和灰尘钻进他的肺里。后来他点燃一支烟。烟雾让所有的画面变得虚无缥缈,他才看清第三张照片:似曾相识的男子将手搭在了小护士的肩膀上。
没有第四张照片了,这使他多少放松一些。虽然他的心里依然笼罩着一种不祥的气氛。这些照片说明不了什么,他安慰自己,假如还有进一步的行为,偷拍的人不会到此为止。
在这座城市里,唯一同时认识他和陈芳的只有文明,知道他俩关系的也只有他。帅哥文明无疑是脂粉阵里的宠儿,对于跌宕起伏的感情所能带给人的伤害了若指掌。山坡想我不能让他如愿。我对此付诸一笑。
日暮黄昏,星期八咖啡馆的侍者迎来了一位孤独的客人,这位小个子客人径直走到靠窗的位子,沉默了许久。侍者谦恭地弯下腰,等待他的吩咐,他却继续沉默着。他靠在座椅上,他的剪影在暮色和夕光里显得单薄而脆弱。后来他说:来一杯冰水。
侍者惊讶地看他一眼,冰水是免费的,他说,他看见客人的眼神,很冷,因此而保存了一位训练有素的侍者应有的职业涵养,没有再往下说什么。侍者很快送来了一杯冰水。客人咕嘟咕嘟喝下去。他把杯子放到侍者的托盘上去,然后才说,来一杯“卡布其诺”吧。
对面的馄饨店很热闹,山坡看着那里的人们进进出出,他跟陈芳讨论买房时的情景浮起在馄饨店的雾气上,一切似梦非梦。相比之下,星期八咖啡馆的客人寥寥无几,着实冷清。现在的问题是,偷拍者不可能坐在店里进行偷拍,除非他化了妆,那么,他是从馄饨店那边拍过来的?
“请原谅”,侍者走过来说,“您是否需要再来一杯冰水?”
山坡愣了愣,这才发现自己的咖啡早已喝完。侍者说话的声音平静而礼貌,但在那种平静和礼貌之中,却显示出某种不同寻常的坚决,婉转地传达了他的不满。山坡忽然觉得很有意思,这位侍者令他产生了好感。
“你认识这两个人吗?”
这个看上去跟他年龄相仿的侍者,始终保持了与其身份协调的姿态,说话简练而且谨慎。他看一眼手机上的画面,略感惊讶地扬起了眉毛,“这是用手机拍的”,他说,“距离很近,应该是在这里,”他指着立地大玻璃幕墙的墙外,“或许是一个行人,正好路过吧。”
山坡似乎看到了这样的情形:文明缓缓地开车过来,习惯地向此处张望,他或许戴了一副墨镜,或许戴一顶帽子,帽檐压得低低的。当然,也可能是他偶然路过,第一次看见咖啡馆里坐着陈芳。这位一米七五的帅哥,表现却像一个小人,把车停靠在路边,掏出了带有摄像镜头的手机。他的眼睛在笑容里红润起来,他迅速地走近猎物。他想象着自己的快感将传达到被悲哀击倒的老同学身上,他的手因此而激动得哆嗦,连面容都扭曲了。
“他们常来这里吗?”山坡轻声问侍者。
侍者抬起头来看他了,那眼神里有了一种不可言喻的同情,仿佛山坡肩背着一个沉重的包袱,正在艰难地行走,而他的前方还有一道难以跨过的坎。他摇摇头,以同样轻声的语气说道,“不多,我没有太深的印象。”
你是一个好人。山坡站起身对他说。他拍拍侍者的肩膀。他说你是一个好人。他感到奇怪,说完这句话,他的心情也好了起来,至少是轻松多了。
山坡回到出租房时天已经黑透了,门口的灯泡坏了,借着对面便利店的灯光才能看清台阶。一楼房东家的门紧闭着,里面隐约传来搓麻将牌的声音。听到他的脚步声,房东打开门朝外看,房东说,刚才来了一个自称是你弟弟的乡下人,我没敢放他进来。山坡愣了愣说,你怎么能这样做呢,你太势利了!房东冷笑了一声说,谁知道他是不是冒充的呢,万一他是个小偷怎么办?山坡转身往台阶下走,他说,谁会来冒充我这个穷鬼的弟弟?乡下人怎么了,比乡下人更会偷鸡摸狗的城里人多的是!
棋牌室人声喧闹,赢了钱的人哈哈大笑,输了钱的人骂骂咧咧。看到山坡直愣愣地往里闯,一条汉子拦住了他。这是一个山寨版的保安,穿着一件过时的旧警服。保安说,你先去买筹码,拿到筹码才能进去。山坡说我不打牌我找人。保安立刻沉下了脸,将双手抱在胸前说,你走吧,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路口有一个大排档,电线杆下面放着几张小桌子,炸带鱼和炒螺丝的香味飘散在夜空中。山坡围着桌子转了一圈,找不到他弟弟。大排档的老板娘举着锅铲向他打招呼,你想吃什么,吃一碗炒粉干吗?山坡说我找我弟弟。老板娘说,没见过像你这样小矮个的年轻人呀!山坡急了,他说,我矮,我弟弟就不能比我高吗?!
手机铃声就在这时响了起来,山坡一看是张老师家,山坡说张老师你有什么事吗?张老师说,你赶快过来吧,你弟弟在我这里,我们等着你吃饭呢。
山坡在路口傻站了一会儿,想起给家里去信时谈起过张老师对他的关心。山坡感叹时代的变化,乡下来的弟弟一点不输城里人。找不到他,弟弟就给张老师的单位打电话,然后找到了他家里。山坡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公交车站,正是交通拥挤的高峰时段,他掏出一支香烟慢慢地吸着,心里猜测着弟弟的来意。弟弟也许对县城的打工生涯失去了信心?也许只是受母亲之命跑来看看他吧?但愿是后者。
细雨不知什么时候飘落下来,冷风从护城河上空和街口那里吹来,街上的人们纷纷加快了回家的脚步。山坡拎着一瓶葡萄酒向张老师家走去,感到深深的凉意。家里供不起两个大学生,弟弟没读完高中就去县城打工了,从码头装卸工到仓库保管员,一直在最底层煎熬。去年回家时,母亲提到他的婚事,说村里有个姑娘很不错。算起来比他小三岁的弟弟当时也有二十七了,二十七岁的弟弟说,我哥还没结婚呢,我急什么?
张老师的家就在护城河边。窗户上映出他和弟弟谈话的身影。山坡想象着他们的谈话内容,他的心一点点抽紧。县城在不断地扩大,土地都被征用完了,人心惶惶的乡村成了大片空旷荒芜的原野,没有人去耕种。那些年久失修东斜西歪的村舍里,住着的都是些留守的老人妇女和儿童。山坡听到厨房里传出张师母的喊声,你们先吃起来吧,菜都凉啦!张师母说,别说那些伤心的话了,既然来了,工作总会找到的,一口苦饭总有得吃的呀。
他们终于看见了他。他的矮小的身影被透过细雨的路灯灯光投射在石板路上,久久地凝固不动,就像一棵无花果树的影子。张师母打开门。山坡看到弟弟站在客厅里,一只绑着绷带的手吊在胸前,山坡想起弟弟最近的一份工作,他在一家酒店当保安。“跟人打架打的?”山坡绷着脸往里走。他的嘴唇几乎咬出血来。弟弟说,几个喝醉的客人打架,他去劝架时受的误伤。
直到张师母说起最近托人给山坡介绍对象的事,客厅里才有了一些轻松的气氛。张师母已经给他介绍过三个姑娘了,山坡自嘲说我是“见光死”,没见面时听条件好像还马马虎虎,见面一看身高一米六,姑娘马上跟我说两个字:拜拜。张老师说,说到归根,还是你自己放不开,太在意这些外部条件。他说拿破仑身高几许,总设计师又身高几许?首先是你自己要有信心,别人才会不在意嘛。
张老师夫妇不知道他心里搁着一个小护士名叫陈芳。山坡很想告诉他们。他有一种强烈的倾诉的欲望。但是弟弟在场他怎么也说不出口。客厅靠墙处放着两只蛇皮袋,里面装满塑料做的小挂钩,弟弟说老家县城里有个发明家,发明的这种小挂钩能挂住四块砖的重量。张老师说,家里需要这种挂钩吗?张师母凝神想了片刻。或许有人要吧,她说,那些有花园的人家挂个洒水壶、小锄头什么的?
我们先买几个吧,张老师说,送给亲朋好友试用一下。
旧景旧情带给她一种茫然而酸楚的感觉,陈芳说自己再也不想去星期八咖啡馆了。中年男医生说,不去星期八咖啡馆就去我家吧,即便明天不再来往,总也得让我知道个缘由不是?小护士很清楚去他家的后果:历史的镜头将一遍遍重播。最后一次,小白兔对大灰狼说,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你去那个地方。
如果知道这“最后一次”将被复制下来,送到山坡手里,打死她,大概她也不会去。人生没有如果,而在“最后一次”之后却往往还有“最后一次”。
陈芳第一次走进星期八咖啡馆,是梅雨季节的一个黄昏。下班了,她还坐在值班室窗前黯然神伤。中年男医生走过来,抓住她的手软绵绵地捏了一下。失恋了?他说。那就再谈一次恋爱好了,人生苦短,何必自己跟自己过不去。陈芳摸摸自己的手,被他捏过的地方温暖而潮湿,她抬起头,看见一张老帅哥的脸,头发梳得精光,名牌西装里裹着一个保养得很滋润的身子。上车吧,我请你喝咖啡去。他指着窗外停着的一辆轿车说。那是一辆银灰色的宝马,在细雨漾漾中泛着富态的光泽。陈芳告诉自己应该说不,还没说出口,对方拉了她一把,于是她只好半推半就地跟着他下了楼。
这一跟就跟了将近一年多。开始是咖啡馆,后来到他的家。他家在郊区,一套复式排屋,装修得精美绝伦。无论从他的身上,还是那套房子,小护士都感受到某种微妙而迷人的力量,这是山坡所没有的:这个时代造就的所谓精英的力量。
问题是这种力量给她带来的是一种很不安全的感觉,不可靠,不长远。从那位中年女医生到略有姿色的其他小护士,他好像都有浓厚的兴趣。事实上在文明找到她,告诉她山坡的近况时,她已经品尝了很久的伤心与失落。忍气吞声,甚至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这在她与山坡的交往中是绝对不能想象的,而在这位先生那里却变成了习惯成自然。
山坡给她点燃了新的希望之火,想到表姨和小学老师可能帮助他们建设起一个温馨而且安全的小家,她就有了跟这位先生彻底分手的决心。可惜山坡没有看见第四张照片:那位中年男医生搂住她将她抱入怀中时,她推开他,站起身坐到对面去了。她说,你找别人去吧,我对你彻底死心了。
世界好像对于老帅哥突然变得陌生新奇,他的脸由红转青,陈芳走出星期八咖啡馆时,记忆中留下的就是这样一张脸。为什么?他说,你的话简直莫名其妙!我不是答应过娶你了吗?你急什么?不就是一张纸的问题吗,莫非你就是想着要用这张纸来控制住我?!
他的气急败坏和语无伦次给陈芳带来了愉悦感,她在街上走着,觉得自由和轻松。午后的阳光照在她身上,马路两边的树木郁郁葱葱,她看见联华超市门口有个卖彩票的摊子,就走过去卖了两张6加1的体育彩票,数字是她跟山坡在嘉陵江边重逢的日子。陈芳简单地回顾了离开县医院后他俩一起漂泊的过程,她觉得冥冥中向往的生活终于到来了。一座风景优美的城市,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一个其貌不扬但是宠她爱她的男人,一种平静而靠得住的生活,它体现了每一个走进大城市的女人的梦想,陈芳的脸上因此而浮起了跟阳光相配的笑容。
山坡却没时间也没精力去了解陈芳的心路历程,他跑了整整两天,才给弟弟租到小商品夜间市场的一个摊位。这个露天市场位于相对偏僻的城东,每晚租金却要一百元。山坡怎么也忘不了第一天晚上惨淡的营业额:卖掉了八只挂钩,每只三元,一共二十四元。夜里十点半,别人都收摊了,他和弟弟还在苦苦等候最后的顾客出现。他们等来的不是顾客而是城管。城管说不准时收摊罚款五十元。山坡哀求说我们第一天摆摊不晓得这规矩,城管瞧着他弟弟吊在胸前的那只胳膊,动了恻隐之心说,从以人为本出发,就罚你三十元算了。
风从城市的最东端迎面吹打两兄弟的脸,含有江边潮湿的雾气。地铁工地将马路变成了小巷,歪斜的电线杆下是坑坑洼洼的街面。一辆小车驶来,大灯照亮了背着蛇皮袋的两兄弟。山坡放下蛇皮袋,抬起一只手挡住灯光,他看见小车刹住了,驾车的人推开车门下来。黄山坡你在干什么?!两兄弟都傻住了。陆总你,你怎么到这里来,来了?山坡抖瑟瑟说。陆总走到他俩跟前,像警察审视犯罪嫌疑人似的看着他俩。废话!陆总说,我家就在这附近。
山坡这才想起,陆总的家就在露天市场对面,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手是冰凉冰凉的,脸上却异常的燥热,他说,我弟弟来了,在这里租了个摊位,我帮他收摊回去。朦胧的夜色中,街道一下重归寂静。山坡看到陆总迟疑了一会儿,转身回到小车上去,上来吧,陆总说,那声音是不容推却的,山坡带着弟弟走过去。把东西放到后备箱里去!陆总又是一句命令。
这个夜晚给他以一种虚幻的感觉,他听见陆总骂他笨蛋,陆总说这种挂钩你卖三元钱一只怎么卖得掉?你应该卖二十元一只!陆总还说,明天晚上你搬四块砖头来,我来帮你卖,我让你看看你究竟是不是一个笨蛋!
山坡在这场逻辑大战中完全没有招架之力。他怎么也想不通三元卖不掉的东西二十元却能卖掉。冬天用的一床被褥铺在地板上,弟弟睡着了,他在床上辗展反侧。借着熹微月光可以看见窗台上的兰花在摇曳,山坡布满血丝的眼睛忧愤而无奈。表姨的回信,副院长的难处,陈芳的要求,手机上的照片,还有一只手吊在胸前的弟弟,就像一座座山,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怕冷似地缩起肩膀,直到凌晨才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
七
房东站在台阶上冷冷地看着她。今天搓麻将又输了钱,他心里不舒服。
他说,你又来找黄某人了?他不在。陈芳说,他去哪里了,他每天夜里都很迟才回来吗?他跟一个鬼鬼祟祟的乡下人出去了,房东说,天晓得他们在干什么!
陈芳打山坡的手机,没人接。陈芳心里充满疑惑。她想问房东那个鬼鬼祟祟的乡下人是男是女,房东已经回屋里去了。陈芳仰起头,细雨淋湿了她的脸。毕竟分开了这么长时间,她发现对山坡有了一点陌生感。陈芳知道自己再也经不起反复折腾了,下决心之前她必须彻底搞明白:许多事情无法预料,既然自己的生活中出现过一位中年男医生,那么山坡呢,他是否也遇到过其他女人?
山坡不接电话是因为他根本听不见手机铃声。陆总叫阿彪拿来了一台录放机,阿彪老婆以一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在音乐声中说:本挂钩是具有专利的高科技新产品,厨房里挂菜刀锅铲,阳台上挂水壶铁锹,盥洗室挂拖把木桶,广泛应有于生活的各个领域,充分体现了和谐社会的人生理念。一只挂钩高高挂起,下面吊着四块红砖,吸引了许多围观者。感觉新奇的人们议论纷纷,多数人说东西不错价钱贵了一点。站在圈外的陆总突然挤进人群,手上举着一张百元大钞。陆总说,打点折吧,我买五只。山坡愣了愣说,给你九折吧,每只十八元,讨个彩头?好哐来!陆总捧着五只挂钩挤出去,脸上堆起难得的笑容,回去讨好丈母娘了!
讨好丈母娘无疑是建设和谐社会的一项重要内容,恍然醒悟的男人们开始掏钱。山坡将阿彪老婆的广告声调高了,其他摊位前的顾客齐刷刷地转过身来,这时有个熟人看见了山坡的弟弟,咦,你的手怎么了?弟弟涨红了脸,说,挂钩上本来挂着五块砖,没想到捆砖的绳子断了,砸伤了我的手。乖乖,那熟人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这小小的挂钩,竟然挂五六块砖头都不成问题啊?
熟人是阿彪。他缠着山坡讨价还价,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跟在他身后的顾客最后都以八折成交,拣了个大便宜似地离去。将近十点钟,市场里几乎没什么人了,山坡和弟弟收拾摊子准备回家。不知去哪里逛了一圈的阿彪重新出现。阿彪伸出一只手说,拿来。山坡眨眨眼睛,拿什么?我和陆总的钱啊,阿彪说,莫非你真以为我们想用这破挂钩去讨丈母娘的好了?
陆总露了一下脸就回家了,山坡兄弟请阿彪去吃夜宵。山坡跟阿彪谈着公司里的八卦,谁快结婚了,新娘子已经怀孕五个月了,谁快离婚了,老婆红杏出墙半年多了。阿彪说,你知道陆总刚才为什么匆匆离去吗?山坡说为什么?你那位大客户打来电话,他那位千金又离家出走了!阿彪摇着头,一脸悲天悯人地说,造孽啊,这么有钱的人家,怎么养出个这么叛逆的黄毛丫头来?大客户要陆总帮他寻找这个傻丫头。
他们聊天时山坡的弟弟低着头在数钱,一堆潮腻腻的钞票,大约有五六百元。数完了,他抬起头,脸上的表情是迷惘而复杂的。那条吊在胸前的胳膊微微颤动,脏兮兮的绷带上突然落下一颗泪珠。山坡愕然说,你怎么了?弟弟踢了踢还剩下一半挂钩的蛇皮袋,以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我想回去,我还是回老家去找点事做吧。
这变化来得太突兀,山坡和阿彪都愣在那里。山坡凝视着泪眼朦胧的弟弟,他听见一种心灵急剧枯萎的声音。这座大城市给以弟弟的观感,显然与他到来之前的想象大相径庭,哥哥的现状和生存成本之高,以及做生意之难,都不是今晚上赚的这几个钱所能慰藉的。大排档所在之处离火车东站很近,一列火车轰隆轰隆地驶过,他们脚下的土地和他们的身子都在有节律地晃动,汽笛在遥远的地方拉响,山坡觉得他们的心在汽笛声中颤抖,山坡沉默地看着弟弟,哥哥我对不起你。
弟弟的脸上已经过早地刻上皱纹,几近于山坡记忆中父亲的形象了。去年大年三十,匆匆地吃了年夜饭,他就赶回县城去值夜班了。天上飘着雪花,山坡瞧着他在光秃秃的乡村小路上骑车远去,那暗淡的天光下,孤独的感觉分外辛酸。那时候山坡站在村口石桥上,用冻僵的手指点了一支烟,万籁俱寂,天地之间是一片苍茫的灰色。兄弟。他默默地念叨这两个字。他突然明白这是父亲留给他的最重要的东西了:他的母亲,他的弟弟,他们只属于他,只想着他,为了他什么都可以放弃,什么都可以牺牲。这无疑是他拥有的唯一财产,永远不变的财产。
这不是我们的家,在这里没有在老家的蓬门柴屋住得自在。山坡在弟弟眼里读到这样的话。弟弟回到出租房,默默地将被褥在地上铺开,每一个动作都蹑手蹑脚地,尽量保持安静。隔壁住着房东的老娘,惊扰了老太太房东又要赶他们走了。
淅淅沥沥的雨点又落下来了,夜风敲打着门窗。山坡在风声雨声中看见了母亲。年三十晚上从村口回去,他远远地看到母亲正从村里的石板路跑回家去。她脚下的破球鞋一路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童年时他跟母亲说过:等我长大挣钱,就给你买双新鞋子,我一定买。我要给你买一双擦得亮晶晶的皮鞋,带你去逛马路,然后我们再去馆子里吃肉包子,吃到肚子撑得老高。我要挣很多钱,将来我们会住到城里去,那里有电灯、厕所和烧煤气的灶台,一划火柴就点燃了。我们将在灯光明亮的客厅里吃晚餐,是的,不叫夜饭,叫晚餐。娘,你笑什么,你不要笑,我是很认真的!
母亲依然穿着那双破球鞋,她说这是你阿爸留下的,不能随便扔掉。山坡给她买的皮鞋,她只在大年初一穿一天,还有就是陈芳去看他那一天。所以,那双皮鞋永远是新的,永远锃亮。
这两天确实有些精疲力竭,吃夜宵时又陪阿彪喝了点酒,第二天是星期六,山坡和弟弟没像往常那样一早起床。他们在朦朦胧胧中听到敲门声,起初不太响,是一种有节制的还算礼貌的敲门声,后来变得不耐烦了,咚咚咚,声音从门的下端加剧,那是用脚在踢。山坡说,谁啊,这么早来敲门?弟弟从地上一跃而起。门开了,一个女人刚要开口骂人,发现不是山坡戛然而止。弟弟没有见过陈芳。他光着上身,下面只穿着一条裤衩。陈芳说你是谁,你怎么住在这里?弟弟把门掩上,飞快地跑回去穿衣服。山坡从床上下来,披上外衣走到门边去,山坡说,陈芳你稍等一下,这是我弟弟,从老家过来的。
陈芳终于推开门进去了,弟弟穿好了衣服正在卷起地上的被褥,山坡帮着他将被褥放进那口破衣橱去,一只蟑螂突然爬出来。陈芳惊叫起来,那只蟑螂爬上了她的脚背。陈芳狠狠地跺脚,希望把这只可恶的蟑螂跺下来,山坡说别跺了别跺了房东要上来骂我们了!窗外果然响起了房东愤怒的喊声,黄某人你疯啦,你不想住了就给我滚,赶快滚!
弟弟弯下腰捡起那只可恶的蟑螂,轻轻地一捻,蟑螂在他拇指与中指之间粉身碎骨,陈芳恶心欲吐,那蟑螂的遗体从这个“鬼鬼祟祟的乡下人”指间溢出了一股白浆。弟弟走进卫生间去了,陈芳瘫软在床沿上,她的整个身心在极度的痛楚中轻盈地漂浮,她说,你弟弟跑来干什么呢,找工作吗?一个连中学都没读完的男人在这里能找到什么工作?!
卫生间传来了哗哗水声,接着是关门声。山坡伸出食指示意陈芳小点声。烦躁不安的陈芳环顾四周,身下吱吱响的破床,搁在桌上的破藤椅,墙边堆着的两只蛇皮袋,还有那破衣橱,那从楼下传来的叫骂声,都使她沮丧之极。怨天尤人的女人再也按捺不住了,她说,你表姨回信没有?你的小学老师呢,愿意借多少钱给你?这两天总找不到你,你不会把这些最重要的事都置之脑后了吧?!
她的嗓门在不知不觉中提高,卫生间的哗哗水声停下来了,屋子里突然变得很安静。山坡站在屋子中央,脸色黑得可怕,你嚷嚷什么?他压低嗓门说,表姨跟老师各有各的难处,再说你想过没有,这借的钱越多还款的压力越大,你就不能让我缓口气再想想其他办法吗?
很难形容陈芳的愕然,骗子,这是她对山坡说的两个字。小护士对当年的崇拜偶像黄山坡医生说你是一个骗子。那时候他们的心情和梅雨季节的天空一样充满了阴霾。陈芳的头无力地垂落在胸前,后来她站起身,含泪怒视着山坡,她朝卷起被褥后显得很干净的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又说了一声骗子,然后夺门而出。
弟弟从卫生间出来,看着山坡追出去的身影发愣。他的脸上充满了愧疚与哀伤。楼下的房东惊讶地看着陈芳捂着脸跑下台阶,看着山坡从楼上跌跌撞撞地追下来。过了一会儿,他又看到了那个“鬼鬼祟祟的乡下人”,看到他背着蛇皮袋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来。他对房东笑了笑。他站在出租房的大门口,回头看了看门厅和楼道,他的黝黑的脸在刚出来的阳光下显得有点苍白。房东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听见这个乡下人对自己说:谢谢你对我哥的关照。
房东回头瞧瞧,没有其他人,这才相信,这话是对他说的。鬼鬼祟祟的乡下人说,谢谢你对我哥的关照。
快要追上陈芳时,一辆带拖斗的大货车挡住了山坡,等到大货车开走,他看见的已是陈芳钻进出租车的侧影。他打她的手机,她把手机关了。山坡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去,破天荒的看见房东对着他傻笑。山坡害怕地说,你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房东说,你弟弟走了,你弟弟跟我说,谢谢我对你的关照。
山坡沉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一颗泪珠在他那阴沉黯淡的眼眶里闪亮,屋子里空荡荡的,弟弟的来去匆匆好像一个梦,陈芳的来去匆匆也像一个梦,他们都走了,留下他尽情地享受孤独。他躺下来,躺在那儿盯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斑斑点点的污迹仿佛一个个回忆的碎片。没有任何东西能支撑起他的精神,他的身体变得如此虚弱无力,似乎连手都抬不起来了。
枕边短促的一声响,山坡心一惊,这是彩信的声音。文明我操你奶奶的。他狠狠地骂一句,伸出手去打开手机。他看到一张灿烂的画面:一个姑娘穿着一条丝绸料子的花灯笼裤,像个土耳其的肚皮舞女郎似的,倚在一辆吉普车的引擎盖上,她咧着嘴,露出两颗大虎牙笑嘻嘻地看着他。“黄毛丫头!”山坡猛地从床上坐起,“你在哪里?”他发出一条短信。“你看看照片上的背景。”回信很快来到。
山坡看不出她在哪里。背景很模糊。路边有一栋大楼,远处是高架桥,好像还有一个被隔板围起来的工地。山坡毕竟不是本地人,他看不出这是何处所在。想到陆总正在为此发愁,山坡将彩信转发给他。
等待陆总回音的过程分外漫长,山坡将照片拿到窗前去仔细观察。工地隔板上的宣传画变得清晰了些,一条标语渐渐映入眼眶。这是一个地铁工地,山坡自言自语着,再看看那大楼,那高架桥,突然间他明白过来,就是城东市场附近那个工地!
在穿好衣服出门之前,山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中升腾起一股温暖的感觉,至少在这座城市,在他最孤独的时候,还有这么一个傻丫头还惦记着他,还希望见到他。他跑下楼,想着这位千金小姐和她的父母那些纷繁而尖锐的矛盾,不由自主地摇头叹息。房东正在跟一位送报的邮递员说话,回头看见了山坡。黄医生你的信!山坡一愣,接过房东递过来的信放进口袋,现在他来不及看什么信,他必须赶快找到那个胆大包天的黄毛丫头!
一辆出租车在城郊结合部肮脏嘈杂的街道上跑着,山坡说快一点,司机说这个乱糟糟的地方怎么快得起来?水果店和大排档占着人行道,行人走到了车道上。山坡将脑袋伸出去寻找那辆英姿勃勃的吉普车,看见它停在大楼下面。山坡向它挥手,这时候天空响起了一阵沉闷的雷声,接着就有雨点落下来,但是太阳还高高地挂在天上,跟那辆吉普车一起形成了一种绚丽的奇观。山坡惊讶地看见吉普车启动了,不是朝他驶来,而是向高架桥上驶去,山坡急得大喊,路人纷纷侧目,手机响了,山坡目瞪口呆。
你是一个骗子。这是第一条短信。
山坡还没有回过神来,第二条短信接踵而至:你出卖了我,你就是一个骗子。
山坡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一部片子,题目叫作《苦恼人的笑》。现在他脸上挂起的就是苦恼人的笑。今天上午他遇到两个姑娘,两个姑娘不约而同地将他称为骗子,而他从来也没想过要欺骗她们。真是有点儿黑色幽默。他看见一辆黑色的小车驶上高架桥,他从车牌上认出是陆总的车,他明白了,黄毛丫头比他更早发现了陆总。
出租车抛下他开走了,山坡转过身背对着地铁工地,雨点落在他头上,他的心都凉了。他的悲哀像这座绕城高架桥一样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出租车司机告诉山坡,那辆吉普车名叫路虎发现4,性能强大而近乎完美。陆总的小车跟在它身后,就像一个小孩与刘翔赛跑似的,陆总怎么可能追上她呢。
八
回到出租房他睡了整整一下午,想起口袋里的信已是傍晚。潮湿的黄梅雨季让屋子里充满了霉烂的气味。山坡下了床,把窗户打开,风将他手上的信笺吹得簌簌地响。表姨的来信令他产生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表姨说,姨夫所在的企业终于改制重组了,新陈代谢,姨夫选择了提前退休,新来的大股东宣布一条优惠政策:选择提前退休的中层干部可以向本单位推荐一名适龄青工。
姨夫推荐了山坡的弟弟。表姨和姨夫只有一个女儿,大学毕业留在北京奋斗,现在是一家外资公司的雇员。表姨说,弟弟到了那里,可以住集体宿舍,也可以住在她家,新进企业的青工将参加半年培训,然后根据考试成绩安排岗位。表姨在信中说,在她和姨夫的印象中,弟弟是一个聪明勤奋的小伙子,加上他们在那里的人脉资源,想必不会安排得太差。
在潮湿的空气里山坡闻到了一种久违的香气,那是窗台上的兰花散发出的气味。此时的山坡,极想跟某个亲近的人分享表姨带来的好消息,他的第一反应是给陈芳打电话,但是,陈芳的手机依然关着。山坡不得不将电话直接打到了护士值班室。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声问他你是谁啊,找她有什么事?山坡说我是她的朋友,找她谈点个人的事情。对方惊讶地说,你真的是她的男朋友吗,我们怎么从来没听她说起过?
山坡叫她一声阿姨。山坡说阿姨您是不是当过派出所的户籍警啊?老护士说看来你真是陈芳的男朋友了,不过你搞混了,当过户籍警的不是我是我先生,现在他调去分局当科长了!哭笑不得的山坡央求老护士说,快请陈芳接电话吧阿姨,我有急事。老护士却沉默了好一会儿。老实告诉你吧,久久地沉默之后,她说,她刚才下班走了,我亲眼看见她上了一辆银灰色的宝马轿车,那是一位离过两次婚的男医生的车!
山坡听到老护士咬牙切齿的声音,山坡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的脸上,手上和背脊上沁出了许多细碎的汗珠,手中的手机屏还亮着,映出他眼睛里深深的恐惧和迷乱,他知道在他和陈芳的身上已经发生了某种悲剧,他心里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茫然的感觉,不知道究竟是好是坏。他合上手机,在房间里焦躁地来回走动。这是一种神经质的走动,他的思维变得迟钝,他好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动物,似乎是住在一个远离大街、遥远而孤立的乡下地方。那种无望和无助的感觉,令人意夺神骇。
让他在悲惨的沮丧中惊醒的是母亲的来电,母亲说山坡吗你真的是我的儿山坡吗,母亲的喊声穿过千山万水传达到他耳边,令他潸然泪下。山坡说,娘您在哪里,您怎么知道我这个电话啊?娘说,我在你表姨家呢,你表姨夫病了住在医院里,我过来帮你表姨照顾他,医生是你的同学,我现在用他的手机给你打电话!山坡惊讶地说我刚收到表姨的信,她没说表姨夫病了呀?!
表姨夫得的是胃癌。山坡豁然省悟,所谓大股东的优惠政策很可能是表姨的一种说辞,弟弟得益于重组方对这位即将离世的转业军官的“临终关怀”。他想象母亲和表姨站在医院的病房里,面对人生的一片苍茫暮色。多少年的磨难和漂泊如梦似烟,如今只留下年轻时两姐妹携手走过村口石桥的亲切画面。山坡说弟弟已经回去了,想必很快能去那里报到。他听到母亲慢慢地镇定下来了,用一种因为哭了太久而带着鼻音的声音轻柔地对他说:“那我就放心了。”他好像看见了一个场景:母亲伸出手把一块湿漉漉的手帕还给表姨。他心里也湿漉漉的。
后来他打开手机,已经没有那种芒刺在背的感觉了,不管是文明提供的照片,还是老护士所说的亲眼所见,都不再使他成为一只惊弓之鸟。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有什么办法?他什么办法也没有。手机上有一条短信,是陈芳发来的。山坡看看时间,十二点十五分,夜深了,她终于打开手机了,终于想起给他一个回音了。他看短信的内容。确实是一条短信,很短,很简单,很明确,呵呵,他真的很希望这信不是她发来的啊。
“你弟弟不回去,我就不过来了。”
天上有一轮苍白的月亮,月光透过窗户照在山坡脸上,他紧闭双眼,痛苦地抿着唇,仿佛在琢磨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其实完全没有必要,这句话已经说明一切。原本答应对方的一切,他都没有做到,不仅付不起买房的首付款,还增加了一个拖油瓶的弟弟。对不起人的始终是他,他太无能,心地也太软了。良禽择木而栖,何况是人,何况是一个举目无亲的小护士呢?
苍白的月光照耀着这个了无睡意地躺着的年轻人,也照耀着同一座城市里一位夜不成寐的小护士。她也在倾听着,倾听那柔和的夜声,一只在远处吠叫的狗,一辆经过的车子,一对情侣走过夜深人静的小巷传来的一阵轻笑。如果有人仔细倾听,或许能够听见她那柔肠寸断的饮泣声,因为她一直等到天亮也没有等来他的回答。
一条彩信再次出现在山坡手机上。那是星期一中午,山坡正在去省立医院的路上。昨晚副院长亲自给他打电话,告诉他即将对下半年和明年的医用产品招标,有些注意事项要跟他面谈。山坡坐在公交车上,窗外是一座大学敞开式的校园,毛毛雨洒在绿茵茵的草坪上,学生们来来往往。一栋黄色的小楼是图书馆,一群被授予学位的年轻人带着博士帽站在台阶上照相。山坡把目光移到别处。他觉得胸口像被针扎了一下。大学时代已经变得那么遥远,那些意气风发的脸使他看了感到郁闷。
手机嘟地响一下,山坡再次看到了陈芳。她站在医院门口,身后有一辆银灰色轿车,一个中年男子好像在劝说她,因为她背对着他,低着头噘着嘴。画面在移动,男人的嘴喋喋不休,陈芳的脸放大了,她笑了笑,像哭一样。她的身子终于转过去了,转向那辆宝马轿车。山坡凝视着陈芳的脸,突然觉得这个人对于他是那么陌生,又是那么亲切而动人,在这闷热潮湿得令人有些头晕眼花的公交车厢里,山坡发现自己冷静得简直有些可怕。他洞悉了陈芳脆弱的值得怜悯的心灵,他只能用一种悲哀的神情默默地注视着她。
周围没有认识他的人,否则一定会大吃一惊。他们从未见过黄山坡大发脾气,见到这一幕肯定目瞪口呆。车到站了,他跳下来,蓦然间对着手机破口大骂。文明你这个王八蛋!他喊,他的吼叫让站台上等车的人都打了一个寒战。你乏味不乏味?你愚蠢透顶!你他妈的真是一个丑角!你浑身都散发出一股腐烂的臭味你知道吗?!人们惊恐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处于暴走状态的小个子男人。他们看到他挥舞着他的小拳头,他的脸因极度愤怒而扭曲成一张揉皱的漫画。伴着骂声他发出一阵狂笑。文明,有本事你就冲着我来,别他妈跟一个可怜的小护士过不去行不行?他的骂声变得嘶哑、单薄、破碎,有些哽咽了,他说,我们已经分手了,你知道吗,文明,我跟她已经分手了,你就不要再去打扰她了!
对方沉默着,山坡听到他的粗重的呼吸声,山坡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他谛听着,期望听到这位老同学最后的回答。山坡说,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们分手了,彻底分手了,是的,我很痛苦,你还想怎么样呢?山坡精疲力竭地说,继续羞辱一个完全无辜的女人吗,还是株连我的九族?
手机里传来一阵猛烈的咳嗽,对方好像被他的话呛住了。山坡抬头看看天空,毛毛雨停了,苍白的阳光穿透朦胧的积雨云,周边的景色焕然明亮了一层。对方终于开口了,听来不太像是文明平常的声音,他的态度跟天气的变化很一致。他用一种淡淡的有礼貌的声音说道:“只是遇见了她跟别人在一起,给你提个醒而已。”他说,“你的反应过度了。”
我的反应过度了?山坡的骂声又到了嘴边,文明的口气,让他觉得这家伙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来嘲弄自己。但直觉告诉他,这家伙的做法的确很难指责。如果参加大学同学会将此事公开,同学们最多认为他是在无意间伤害了山坡的感情,而动机还是善意的。当然,山坡决不为他的话所动,狼要吃羊总是有理由的。
“你不必去省立医院了,”更让山坡吃惊的是这句话,文明说,“招标的事已经定了。”
后来山坡回味文明说话的声音:悠远、冷静、很肯定、很明晰,骨子里的幸灾乐祸全被那淡淡的语气所掩盖着。山坡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事:还没有启动招标程序,结果就板上钉钉了。省立医院对面有一座教堂,山坡闭上眼睛,停了一会儿,听那钟声慢慢地消逝。不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文明不会告诉他,山坡在庄严神圣的唱诗班旋律中打着寒战。
副院长的神情告诉他,文明的话是真的,副院长脸上的无奈和歉疚使山坡的脚都软了,不得不赶紧坐到沙发上去。“今天早上院长亲自找我,推荐了另一家公司经销的产品”,副院长说,“同样的产品,报价比你们上半年的低百分之十五。”
山坡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个产品是从国外进口的,毛利不到百分之十,谁愿意倒贴钞票做这样的生意?山坡说,我可以看看这家公司的标书吗?副院长为难地看着他,摇摇头。山坡垂头丧气地靠在沙发上,十分恼火却又虚弱无力,半天找不到一个词可说。那时候山坡的模样确实惹人同情,他的两眼暗淡无光,脸上还挂着没有擦干净的泪痕,双手无力地垂在沙发扶手上。副院长拿起一支铅笔,在桌上笃笃地敲着,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说,你去一趟我家吧,你老师记挂你呢。
老师趿着一双拖鞋出来,踢踢哒哒走到台阶上。山坡说老师好,老师说你来啦,你好像瘦了好多,怎么回事?是不是工作太累了?山坡说工作不累,心累。老师说,是啊,我孩子她爸刚才还来电话说呢,工作累一点不怕,就怕那些斗心眼儿的事啊,他说有家什么公司参加招标,把主要产品价格降得很低,次要产品抬得很高,院长又不是很懂,稀里糊涂就拍了板;将来打包给病人,万一有人投诉,作为分管院长的他谁晓得要担什么责任啊?
山坡明白副院长为什么叫他来看老师了,山坡跟老师说对不起,我想起一件急事,得赶紧去公司一趟!老师从台阶上跑下来拉住他衣袖说,那怎么行,你得跟我说说你买房子的事,找对象的事,这些事可不能一拖再拖了!山坡说,不急,这些事不着急,改天我再来向您汇报好了!他挣开老师的手,飞快地往外跑,身后远远传来老师的喊声:山坡你慢点走啊,路上小心!
山坡迷惑地看着陆总的脸,陆总并不惊讶,往常锐利的眼睛里有一种意想不到的淡定。他发出一声嘶哑而沉闷的笑,仿佛他等待这幕活报剧已经等了很久,而山坡拉开的帷幕既不有趣也缺乏悬念。这是一家新开张的公司,总经理就是文明。陆总告诉山坡。他看上去十分镇静,但声音却显得有些疲惫。你打算怎么办呢?陆总问山坡。
“他肯定给了院长一大笔回扣”,山坡苦恼地哼了一句,丧气地皱起眉头,“他什么都干得出来!我要去查证一下,说不定能找到证据。”
陆总狐疑地盯着他,盯得山坡很不自在,他看到陆总的脸上有一种真切的忧伤,仿佛一位戏迷发现舞台上的演员说错了台词。“证据是那么容易找到的吗?”陆总抬眼审视着山坡,语气中含有一丝揶揄,“就算让你千辛万苦地找到了证据吧,你又打算怎么办呢?”
“我去纪委,去检察院举报”,山坡冷静地回答,但是那颤动的声音还是暴露了他的激动。他的指关节在握紧的拳头上变白了,“我豁出去了,我不怕他们!”
陆总诧异地瞪着山坡,然后他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笑意消失了,屋子里产生一种绷紧的、烦躁不安的气氛。山坡开始感觉或者说体验到什么叫慢慢燃烧,他的脸上和脖颈泛起由淡变深的红晕,虽然他还是不明白自己错在何处。他勉强地笑了笑。
“你想毁了本公司吗?”陆总直截了当地说,“从此以后,还有哪一家医院愿意跟我们再打交道?!”
如果陆总大发雷霆,山坡的感觉还好一点,但是没有。“你一直没有长大,你好像一个刚出校门的学生,”陆总停了一下,直盯着他。山坡第一次从他的眼神中看到深深的怜悯,好像他生来就是一个可怜虫似地。“你以为你离开了县医院,你就再也不会变成‘全民公敌’了是吗?你大错而特错了!”陆总说,“小环境是依附于大环境的,莫非你不懂这个道理?”陆总抖瑟瑟地拿出一支烟点上,烟雾遮盖了他的一脸落寞,“除非你是大人物,你能改变这个大环境,”他说,“但是你不是,我也不是,你我都是小人物,怎么可能改变它呢?!”
山坡无言以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的喉咙深处只能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后来他双腿发软,蹒跚着走到窗户边将窗子打开,把满屋子的烟放出去。他沮丧地、迷迷朦朦地看着那座高架桥,看着一辆辆汽车将尘土洒满道路桥梁。天地之间有一张看不见的网,所有人都被网在其中,而他只是网中的一只虫子。难道就这样算了?他自言自语地说,他的声音有气无力,那木讷的语气好像是在参加一场葬礼。
多行不义必自毙。陆总说这话时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丝毫的讽刺意味,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你可以去找证据,他说,可以去查明事实真相,他从办公桌后面站出来,走到山坡跟前,将手放在他的肩上。但是不能拿去举报,而是用作震慑,懂吗,他说,你得叫他害怕,叫他自己去放弃这种行为!
一阵风吹来,仿佛吹进了他的骨髓,山坡在风中哆嗦。高架桥上开过一辆锃亮的宝马轿车,银灰色的,好像刚从洗车店出来,整洁异常,镜子般地反映出城市的画面。这辆车应该放到展厅里去,而不是行驶在他的面前,更不该让他看见车里的一对男女。这对男女在谈笑着什么,根本没有注意到高架桥旁边有这么一栋写字楼,楼里有这么一个窗口,窗前还有这么一个小人儿在风中哆嗦,在看着他们。
他的眼泪迸了出来。这不是文明带给他的眼泪,不是陆总带给他的眼泪,也不是陈芳或其他什么人带给他的眼泪,而是他乘上离开老家的长途汽车后一直藏着没有流下来的眼泪,现在它们终于不可遏制地涌泉般地流淌出来。
毛毛雨下个不停。陆总走了,同事们也都下班回家了,他从公司出来,独自站在高架桥下面,呼吸着略显寒意的伴着江风的潮湿空气。四周很静,天色正在黑下来。城市灯光朦朦胧胧地映照出一些建筑物的轮廓:散发着刺鼻的苯酐气味的化工厂高高的烟囱,附近农民房房顶上的避雷针和一座基督教堂的尖塔,桥边街面上的商店以及模仿欧洲风格的雕琢粗俗的新楼盘。新楼盘后面是城郊结合部的老房子,一盏红白相间的广告灯在旋转,那是没有理发工具的理发店。山坡隐约听见了一桶洗脚水泼到小护士身上时她发出的尖叫声,一位好心的小姐说,谁叫你们跑到这里来的?这里是贫民窟,没有道理可说的。一切如在眼前,却仿佛已过去几万年。
山坡没有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他听见的是车轮滚过铁轨的哐哐当哐哐当的响声,高架桥过去是铁路,一列火车正向他的老家驶去。一双冰凉的小手突然蒙住他的眼睛。原野上的雨声消失了,他好像列车上的乘客驶进了一条黑暗的隧道。大概愣了一秒钟,山坡脸上露出一丝自嘲般的无可奈何的微笑。你这个傻丫头,他说,谢天谢地你还活着!他昂起头,将身子蹲下去一些,好让蒙住他眼睛的小丫头轻松一点。
黄毛丫头扑哧一声笑了,山坡乘坐的列车驶出隧道,他转过头去,那丫头却将两条胳膊箍住了他的脖颈,整个身子吊在他身上不肯下来。我一直等在这里,黄毛丫头说,等了整整一个下午了,等你这个骗子出来,你不会再出卖我了吧?
泪水再次淌落下来,跟雨水混在一起,不会了,他说,他又说一句,我怎么觉得这一切都像在做梦似的?傻丫头湿漉漉的头发贴在他的脸上,他向后退一步,想退到公司楼下的台阶上去。傻丫头依然吊在他身上。去车上吧,她没心没肺地说,车上暖和一些。
山坡顺着她指引的方向走去,看见那辆“路虎”停在公司后面一条小巷里。远处有一盏昏黄的路灯。周围一片寂静。细雨在暗淡的灯光下闪耀着温馨的光亮。黄毛丫头终于从他身上下来了,她伸出手掌,接住几滴沁凉的雨珠,她说,这是真的呀,这不是在做梦。
(2011年春天写于杭州城河边)
《江南梅雨天》首发于2011年第12期《北京文学·精彩阅读》,《小说月报·增刊》2012年第1期转载,获2009—2011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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